橫看成嶺側成峰　反彈琵琶亦有情

在現實生活中，面對相同的環境、相同的遭遇、相同的場合、相同的事物，我們常常會有相同或相似的思想情感。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草木既同，情何以異。但生活是豐富的，感情是復雜的，在唐詩中，有許多杰出的詩人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想象，采用逆向思維、發散思維，以敏銳的洞察力來體驗生活，賦予這些境遇以不同的感受，表達了一種有別于常人的思想，可謂是“反彈琵琶亦有情”。這種思想感受和體驗初看起來讓人覺得不好理解，細品起來卻又覺得源于生活、合乎情理，開拓了人們的思維，“橫看成嶺側成峰”，收到了出奇制勝的效果。

唐代詩人中，李白以大膽豐富的想象為人稱頌。他的《客中作》就是一首非常著名的翻案詩篇：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在我國封建社會中，許多讀書人為了“學而優則仕”，常常離鄉背井去博取功名。加之交通不便，旅途辛苦，因而在他們的創作中，寫客恨鄉思的作品占有一定的數量。在這樣的作品中，總是對家鄉充滿了懷念，對客況寄予無限慨嘆。然而李白這一首詩，卻反其道而行之。詩的前二句極寫酒之名貴。酒是蘭陵（今山東嶧縣）美酒，又經郁金香這種草藥泡制，喝了有排解郁悶之功效。而這種散發著醉人香氣的美酒又是用玉碗盛著，酒的顏色在玉碗之中，呈現出琥珀一般美麗悅目的光彩。試想一下，當前有如此之美酒誰能不開懷暢飲呢，那么，客人就再也不會感到有什么故鄉和他鄉的分別了。這是一首比較典型的翻案作品，客居思鄉是人之常情，但詩中卻說“不知何處是他鄉”，一反眾議。這些翻案作品的出現，多半是某些作家以其敏銳的眼光去洞察生活，用敏感的心靈去體驗人生，對事物獲得自己更深更新的看法，因而就產生了與眾不同的藝術效果。當然，這種對生活的洞察力、感悟力是和作家的世界觀與生活經驗是分不開的。李白這首詩顯然是他世界觀中的樂觀主義精神和創作中的積極浪漫主義精神的體現。

詩圣杜甫在藝術創作中孜孜以求，他的《江畔獨步尋花》組詩中的一首也很好地進行了翻案：

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

這首詩大約作于肅宗上元二年（公元七六一年），詩人從甘肅攜家經歷千辛萬苦，到達成都，勉強定居下來。那時，他剛剛五十歲，由于安史之亂，其身體精神都受到了嚴重的摧殘。杜甫作為現實主義作家，不像李白那樣富于浪漫精神，故詩中經常有嘆老傷病之感。但在某些篇章中，仍然顯示著他少年時代的那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樂觀、豪邁和倔強，使讀者感到振奮，此首即是其一。首句寫錦江春光之盛、花木之繁，屬于寫景?！盎ā倍弧俺怼?，“蕊”而曰“亂”；花發江濱，不曰滿，不曰放，而曰“裹”，就將江邊萬紫千紅、吐艷爭妍的景象和成都春光的美好完全顯示出來。這一“裹”字，下得新奇、生動，富于創造性，非常貼切，值得仔細玩味。次句一轉，開始寫動作寫感受。春光雖極美好，身體卻很衰弱，獨步江畔，本是賞春，結果反倒“怕春”了。這個“怕春”，事實上是愛春的深化；也是感嘆自己年衰，步行艱難，有失春意。不然，坐在家里不出大門就是了，有什么可怕的呢？后兩句再轉進一步抒情。雖然“行步欹?！?，但我還能寫詩詠花，喝酒賞花。詩和酒還是供我驅使著的，我還不須別人來照管哩！這一轉，所謂“怕春”，也就煙消云散，不復存在，而這位老詩人倔強的性格，樂觀的精神，老當益壯的豪情就都十分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了。

中唐詩人劉禹錫是一位唯物主義思想家，他的《秋思》就表現出新的思想，呈現了新的氣象。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自從宋玉在《楚辭·九辯》中寫出了“悲哉，秋之為氣也”這一名句之后，宋玉悲秋便成為中國古代文化中人人耳熟能詳的典故，悲秋也成為古典文學中傳統的情調。我國地處北溫帶，四季分明，秋天是氣候由熱變冷、植被由盛而衰的季節，“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他們每每感物興懷，以蕭瑟之景襯世事之悲涼。但在此詩中，劉禹錫對秋天卻另有一種感興。首句寫前人對秋天的感想，逢秋必悲。次句寫自己一個人獨特的看法，“秋日勝春朝”，出語平淡。但三、四句卻描繪一幅動人的圖景，將天高氣爽的景色與自己充滿詩意的情懷融合在一起，這就是“秋日勝春朝”之所在。秋色宜人，可寫之處很多，詩中僅選取鶴飛沖天一幕，曠遠之情則在這充滿活力與希望的構想中展露無遺。

中唐詩人劉皂的《旅次朔方》是和李白的《客中作》在感情上比較相似的一首：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詩的前半寫久客并州的思鄉之情。十年的時間積累起的鄉愁，對于旅人來說，顯然是一個沉重的負累。每至夜深人靜，猶備感凄苦。無名氏《雜詩》云：“浙江清浪去悠悠，望海樓吹望海愁。莫怪鄉心隨魄斷，十年為客在他州?！彪m然地理上有西北與東南之異，但情緒相同，可以互證。詩歌后半寫久客回鄉的中途所感。桑乾河在今河北、山西境內。詩人由河北返回陜西，取道桑乾流域。無端，即沒來由。更渡，即再渡。這“無端更渡”四字，乃是關鍵，需細細體會。十年以前，初渡桑乾，遠赴并州，為的什么呢？詩中沒有說。而十年以后，更渡桑乾，回到家鄉，又為的什么呢？詩中說了，說是沒來由，也就是說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果真如此嗎？不過是極其含蓄地流露出當初為了博取功名、圖謀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并州作客，而十年過去，一事無成，仍然不得不返回咸陽家鄉的這種極其抑郁難堪之情罷了。但是出乎詩人意料的是，身在他鄉時時牽掛故鄉，而在并州住了十年，又不知不覺地對并州也同樣有了感情。事實上，它在自己的心中，已經成為第二故鄉。所以當再渡桑乾，而回頭望著東邊愈去愈遠的并州的時候，另外一種思鄉情緒，即懷念并州的情緒，竟然出人意外地、強烈地涌上心頭。前一矛盾本來似乎是唯一的，而“無端更渡”之后，后一矛盾就突出出來。這時，作者和讀者才同樣感到，“憶咸陽”不僅不是唯一的矛盾，而且“憶咸陽”和“望并州”在作者心里，究竟哪一邊更有分量，也難以斷言了。這首詩以空間上的并州與咸陽在時間上的過去與將來交織在一起，而又以桑乾河畔途中所感穿插其中，互相映襯，婉轉關情。這種既微妙又真實的心情描寫，對每一個有久客懷鄉生活經驗的人來說，都是能引起強烈共鳴的。

他人寫客懷多感，李白卻說“不知何處是他鄉”；他人寫老病堪傷，杜甫卻說“未須料理白頭人”；他人悲秋，劉禹錫卻認為“秋日勝春朝”；他人思鄉，劉皂卻說“卻望并州是故鄉”。這些詩句都表達了一種與眾不同、有別常俗的思想，體現了一種樂觀曠達的精神，確實能開拓讀者視野、擴展讀者胸懷。思想新才能手法新，這種新思想和新精神也正是這類翻案作品獲得成功的最根本的原因。我們常說，生活是藝術的源泉；我們還說，藝術貴創新，只有源自生活，才能合情合理；只有善于創新，才能出奇制勝；惟有勤于思考，才能氣象萬千。上述作品的成功之處都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張垂明，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