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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火車!

2007-09-10 07:22
當代 2007年4期
關鍵詞:莫妮卡大偉火車

肖 鐵

肖鐵 1979年8月生,2002年7月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就讀于美國芝加哥大學研究生院東亞語言文學系。出版有長篇小說《轉校生》、散文小說集《成長的感覺》、《紅房子》、《堅硬的早春》,并有作品翻譯成德文介紹到國外。曾獲第八屆冰心圖書獎、北京大學“創新獎”等。

這一次,何大偉沒有猶豫,趕在街角的濁風卷著陰溝里的煙屁迎面吹來之前,收緊大衣,沿著標有紅色箭頭的臺階,小跑著潛入了地下。潛入,難道不是一切快感的源頭嗎?這一次,大偉已經不需要再說服自己了。他跺了跺腳,禮節性地磕掉皮靴上的泥雪,推門走進了“藍絲絨”。

還是那個不茍言笑的墨西哥人,點了下頭后,一言不發地彎腰從下面的抽屜里雙手舉出一大本厚重的黑羊皮夾子,輕輕地放在巨大的寫字臺中心。皮革和冰冷的深棕色桌面接粘在一起的時候,大偉剛好走到桌前。他有些尷尬,不知是否應該立刻接過皮夾,還是該先坐下來,像個真的駕輕就熟的???,身體向后靠,一條腿頑皮地搭在另一條上,然后邊摸著兜里的香煙,邊若無其事地翹著手指掀開皮夾的第一頁,就像掀開誰的裙擺。他喜歡被嬌嗔地打在手背上的感覺,喜歡那些言不由衷的責怪,喜歡不帶懸念的意外。而這一切,那個和桌面一樣顏色的墨西哥人都不能給他,他只是通向那些活生生的何大偉的目的地的一道程序而已,他只是那些臺階和皮夾的一個立體的延伸,他只是一個在大幕升起群燈悄熄的時候,靠掌中手電的光束領著何大偉找到座位的引座員,這些大偉都知道。而寫字臺兩側的這兩個人也都知道,這個冒著風雪趕來的人已經從里面爛掉了,這個曾經驚嚇過自己的事實,現在基本上被何大偉以不置可否的態度接受了下來。

他還記得上一次翻開這本相簿時自己驚鳥一般的心跳。那是兩個月前,第一場雪還沒有下。他胡亂翻開一頁,斑斕的相片中斑斕的笑容像帶著斑斕的陽光一樣,晃得他瞇著眼睛,手指僵硬地按住最近的一個黑色披肩發,結結巴巴地說,“就是她吧?!彼\惶誠恐的匆忙弄得滿臉嚴肅的墨西哥人都咧開嘴笑了,“不急,您可以再好好挑挑?!辈⑹疽馑堊?。何大偉尷尬地站著沒動,手指仍像涂了膠水一樣粘在相片中姑娘的臉頰上??目慕O絆地走出來時,才發覺,除了一頭黑發,那個姑娘長什么樣子自己一點都沒記住。

何大偉決定這次“好好挑挑”。那兩片油膩肉頭的黑色羊皮難道是他家鄉肥沃的黑土地嗎?要不,怎么里面的每一個姑娘都如同躥起來的麥子一樣黃燦燦地鮮艷呢?自己的目光是輕飄的風嗎?否則,為什么每一下吹拂都會引起麥苗的浪動、露齒的艷笑?他體會到了或許只有身處異地的外國人才有的那種事不關己后輕松的浪蕩。幾年來,大偉一直兢兢業業地努力讓自己從一個慢性傷感的陌地過客全身心地轉變為一個消費者,盡量不帶感情不帶評論不帶觀點地消費。他知道到頭來所有消費的矛頭都會指向他自己,但這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嗎?不帶價值判斷地消費掉自己的時間,幾乎成了現在何大偉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并教授兩門漢語課外唯一的副業。父親死以后,母親和二弟住在一起,大偉很少回國了。錢還是定期往回寄,但他知道母親只是一個子不動地給他存在銀行里,沒人真的需要他的錢,是否真的有人需要他回去呢?是否有什么樣的期待也像銀行里不多的美元一樣一點點地積攢著,等著他回去一次性提取呢?這些他以前不敢想的問題,現在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不想了。甚至連不想這類問題本身對他也已經不再是個問題了。有時,他覺得自己像個冒險家一樣,閉著眼,不再糾纏于對種種可能后果的反復掂量,而集中對眼前某種不可再生資源(比如時間、情感)的義無反顧般的消費,與暢快同在的刺激帶給他解釋不清的暈眩甚至沉醉。

在“布萊妮”和“甜心莫妮卡”間選擇了后者,有什么理由嗎?是眼睛不同的顏色?是三圍不同的尺寸?是白種人和拉丁人不同的膚色?還是墨西哥佬臉上不經意間泄漏出的不同暗示?何大偉一邊在一張表格填寫好了各項欄目,一邊喝了一口墨西哥人端上來的咖啡,感覺仿佛自己不是在紅燈區里的某間地下辦公室,而是在什么政府大樓里,表格將被吞進巨大的金屬機器,被切分被溶解。

“今晚八點,在火車站臺上見,對嗎?”墨西哥佬看過表格后,帶著濃重的卷舌西班牙語口音問。

“對,八點,火車站?!?/p>

何大偉說完,接過收據,塞進大衣的內兜,朝門口走去。在推開掛著響鈴的玻璃門時,他聽見身后傳來了鳥叫一般的中文說:“你好!”大偉遲疑了一刻,轉過身沖著滿臉笑出皺紋的墨西哥佬說:“不,是再見,你該說再見!”

何大偉提前十分鐘趕到了車站。風很大,他在破舊的候車室里,找到一張面沖掛鐘的長椅坐下。坐了一會兒,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下面正合著秒針一格一格的運動,完全不自覺地有節奏地勃起。

到這個小城市的這所地方大學已經兩年了,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后一年。約是一年一簽的,系里那個韓國老頭主任似乎對大偉還滿意,但多簽一年又會有多大意義呢?何大偉自己也說不清楚。早晚是要走的,這是雙方都知道的,這里沒有長期的位置。畢業已經五年了,大偉換了四所大學四所城市,在這里待得算是最久的。第二年的時候,他最焦慮,一年之內挪了兩次窩,都是給別人代課,都只是一個學期的臨時合同,都是坐在別人的辦公室里,看著別人擺在書桌上的全家福,不知所措。那一陣子,每天從學?;氐郊依?,就剩下心慌了。穩定的教職好像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得瞇上眼使勁看都看不到,自己某種可以預測的未來常常嚇得大偉半夜滿身是汗地驚醒,35歲就快到了,40了呢,怎么辦?那一陣子,他不怕做噩夢,只怕夢見自己。不過后來好多了,一方面是疲沓了,知道急也沒用;一方面也是和參加了一次北美漢語教學年會有關。原來還有這么多人和自己一樣,每年像候鳥一樣,時令一變就要撲啦撲啦翅膀另覓新巢。這無疑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只不過和候鳥相比,他們的飛行大多沒有明確的方向,但至少也是這么一大群哪,不管哪個方向總能分上好幾只。與會者普遍洋溢出的神秘的樂觀精神雖然讓何大偉很是困惑,但一種找到組織后的歸屬感還是成功地讓他放松下來。他決定像個成熟的成年人一樣,在現實生活里找點兒實實在在的樂子。至于未來,由于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仿佛就變成不是他的事了。有一次他甚至和一個美國同事說,他已經從一個個人主義者變成一個集體主義者,并體味到了混融于集體之中的輕快。

不過這次去外地開會倒不是有關漢語教學問題。是他大學時的一位學長組織的有關中國現代詩歌的討論會,大偉發言的話題是談中年馮至與青年穆旦的情詩,題目是《在“死的子宮”里“交媾”》。接到“路費報銷,可帶家屬”的通知后,何大偉首先想到的就是“藍絲絨”,何樂而不為呢?現在那張通知單就和“藍絲絨”的收據一起夾在他的發言稿里。

時針微微滑過八點后,可想而知的躁動和興奮被逐漸氤氳開來的忐忑與不安所代替,“甜心莫妮卡”和火車都還沒有來。候車室里泛著灰暗的綠光,站臺上除了三兩燈火零星外,全是一團暮氣。大偉軟軟地站起來,走到門口,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張望,直到聽見悠長的汽笛聲嗚咽地傳來時,才堅定地推開門,走到站臺上。

黃白的燈光像疾飛的鴿子一樣從遠處的黑暗里破殼而出,所過之處全是耀眼的翎羽,大偉背身避過光,看著小小的站臺像劇場一般掀開帷幕,亮堂起來。剛才自己剛剛穿過的那扇玻璃門被猛地推開,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白色棉服的女人奪門而出,在一片白光中,像個風吹來的四腳雪球,用手遮著眼睛,四處看。

大偉猶豫了一下,沒有打招呼。要想把眼前這個人和他面對著照片想象出的那個拉丁美女連在一起,需要過多的想象力。他不想費那個力氣了。還是對方認出了他,揚著手跑了過來,說:“你是大衛吧?對不起,我來晚了?!?/p>

大偉本想糾正一下這個異族女孩的發音,但又何必呢?他現在是大衛還是大偉,真的沒什么關系,只要不是“大痿”就行了。想到這兒,大偉笑著用英語說:“沒事,沒事,我還以為你要放我鴿子了呢?!?/p>

“不是,這是我第一次來火車站,不認識?,F在誰還坐火車呀?……啊,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了……我希望你定的是包廂哦?!迸胙鲋^直直地看著他說笑。

何大偉還沒有想到對方會這么直接地進入狀態,張著嘴愣了半天,才搭出話來:“你是莫妮卡嗎?”

“是啊?!?/p>

“甜心莫妮卡?”

“是啊,不過現在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亞洲先生?!?/p>

何大偉決定還是叫她莫妮卡,不管她是不是照片上的那個。莫妮卡是個好名字,容易發音,這很方便。而且名字就像她是誰一樣,真的不重要。他應該對她說:“其實是你叫我什么都行!”他只是去參加一次無關痛癢的學術會議,想必是面對三五個華裔,磕磕巴巴地念一遍英文講稿,再磕磕巴巴地回答三五個問題,來回火車上的兩夜或許才是他此行的重點。他需要個伴兒。難道他不需要嗎?

火車晃晃蕩蕩開動的時候,莫妮卡、何大偉剛好拉上包廂的門,還沒坐下,莫妮卡就隨著車身的搖擺靠在大偉的肩上,然后又啊啊呀呀地坐到對面的床鋪上,脫下了外衣,露出緊身的上衣和包身的牛仔褲。大偉看著她,在不斷的搖擺中似乎一點點地看出了照片上的那個模樣,仿佛那個莫妮卡就躲在對面這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女孩里面,調著性子地慢慢往外冒。

她把帽子和手套都摘了下來,整個人像蛻了層皮,顯得小了一圈。不管和照片上那個莫妮卡還有多少距離,應該承認她還是長了一雙“莫妮卡”才會有的善睞的明眸的。會說話的眼睛正像只迷路的小羊一樣,看著他說:“這位先生,你到××地去做什么呀?”

“開會?!焙未髠ケ鞠胝f是學術會議,但考慮到對方緊接下來必然會問開會的議題,而對那的答案絕不會是今晚合適的話題——或許未必,或許該問問她對“死的子宮”的理解……還是別冒這個險了,今晚他只是個寂寞的乘客——這不需要虛構——沒必要讓莫妮卡覺得自己有什么怪癖——那會需要費力的表演。大偉補充了一句:“見幾個商業客戶?!辈㈤_玩笑地問:“小姐,你呢?”

“我嘛……去玩。順便在路上找個情人!要找個進了屋也不摘帽子的男人?!蹦菘ㄒ贿呅?,一邊把鞋也脫了。那是一雙幾乎街上每個女孩都在穿的那種翻毛皮靴,她的腳像是兩只蝸牛的軀體,扭捏地蛻出了殼,露出十只涂了紅指甲蓋的觸角。她竟沒穿襪子。

女孩的活潑是那么的久違,打了大偉一個措手不及。女孩又說了一句,“不會是怕自己發型不好看吧?”大偉才意識到自己的毛線帽子還罩在腦袋上,額頭上應該已經捂出汗來了。

沒等大偉把帽子摘下來,莫妮卡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來,站起身,擠了擠眼,說了句:“出去一小下?!本团芰顺鋈?。正想多問幾句的大偉還沒從初識的慢熱中醒過味來,就發現剛才還爬著紅色觸角的包廂里轉眼間只剩下了他自己,手里攥著濕乎乎的毛線帽。何大偉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剛想放松下來,卻又像突然明白過來似的,撲向自己放在門口掛鉤上的外衣,掏出錢包,心慟慟跳地仔細點了一遍不多的現鈔和不少的銀行卡。發現一樣不缺之后,才噓著氣坐下來。心跳平穩了,又開始責怪自己怎么這么多疑,不信任別人。

火車的速度已經提了起來,風聲蓋過了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好像整個車廂不是行駛在美國中西部的平原上,而是開在一個巨大的風箱里。獨自一個人的狀態讓何大偉想起了年初時過來找他玩的一個師兄。也是候鳥群中的一只,暫棲在不遠的一個小城,一直說要來玩——總說“一起吃火鍋”——可還是一直耗到他又要搬家前才趕了個周末過來,也是坐火車,不過很快,就幾個小時。何大偉特意翻出小煤氣爐,又去雜貨鋪買了兩罐煤氣。晚上,吃完火鍋,看著老師兄滿臉長得慘不忍睹的紅泡,陶醉地嚼著辣椒,何大偉用自己的酒杯敲了他放在桌上的酒杯,沒忍住問出了口:“性生活咋解決,你?”

老兄吐出了一口干癟的辣椒子,疑惑地看著大偉,然后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臉,說:“你可別以為這是給憋出來的。這是風吹的,過敏,我那地方風真雞巴大……不過,我看你這兒也好不了哪去?!?/p>

大偉連忙解釋:“不是,我不是說你的臉。我是真的想問問。你知道,我就自己在這兒,也沒個人能交流交流?!?/p>

師兄又從鍋里夾出一根辣椒,嘬了半天,才說:“操!交流???跟誰交?自力更生!”說完舉起了雙手,伸到大偉面前,好像他不是漢語老師,而是個農民,憶苦思甜時,對不諳世事的小學生展示手上勞作的皮繭。然后,直愣愣地看著大偉問:“你有什么別的招兒?”

何大偉趕緊喝了口啤酒,說:“沒有,沒有,沒招兒,沒招兒?!?/p>

“那不得了。就這個隨叫隨到?!睅熜纸乐苯?,又看著自己的手,不過這次不是給大偉看,而是給他自己看的。

敲門聲和女孩的聲音一起響起來,“警察!警察!”

莫妮卡的腦袋出現在門縫里,“嚇壞了吧,你這個壞蛋?!比缓笳麄€身體都從門縫里擠了進來,好像那扇門是拉不開的,又好像她是在借機顯示身材。

大偉努力把師兄那張充血飽漲的臉從自己腦海里清除掉,看著莫妮卡沒有急著坐下,而是站在門口,叉著腰對他說:“帶我去吃飯吧,我都餓了,你怎么能讓一個女士餓肚子呢?”

“你餓了?”

“嗯,餓了?!?/p>

“其實,我也餓了?!贝髠ソK于可以不再害羞地看眼前這個陌生的姑娘了,甚至有點大膽,有點直露,有點猥褻,對,他現在希望自己再浪一點兒,再壞一點,難道這不是大家都需要的嗎?

莫妮卡笑著看著這個很難說是青年人還是中年人的中國人,拿起扔在座位上的帽子,狠狠地套在何大偉的頭上,蓋住了他的眼睛。然后彎腰低胸湊到大偉耳邊說:“媽媽吃飽了,就喂你。讓你的小大衛吃個夠?!?/p>

何大偉在一種暈眩中硬硬地站起來,跟著十只鮮紅的觸角,伴隨著火車有節奏的搖擺,顛著腳步走出了包廂。拉上包廂門時,大偉沖已經跑到前面的女孩喊:“你真的是莫妮卡,‘甜心莫妮卡?”

“那當然!否則我是誰?”

然后莫妮卡停了下來,轉過身,蹺起手指,點著仍站在包廂門口的何大偉,說:“哈,你呀!我明白了……你希望我是誰?你心里想著誰呢?”說完,就跑走了,碎碎的步子,光溜溜的腳,滑過灰色的地毯就像亮閃閃的帶魚游過海底的沙灘。

何大偉站在包廂門口,看著那對無可挑剔的腳丫消失進前面的一節車廂,他知道需要提醒自己:那十只水靈靈的觸角只是十分偶然地出現在這里——完全可能出現在別處——他不擁有任何東西,也不必想要擁有什么。他知道她只是個妓女。不是站在街邊,在寒風里把大腿凍得通紅也得穿短裙,好讓雇主一目了然的那種;是要預約,是要用信用卡付費,而不是拿皺巴巴的現鈔涂滿了精液塞在內褲里的那種,但她也還是個妓女,有職業精神的妓女。

每一扇包廂的門都關著,整個車廂充斥著外面時刻準備奪門而入的風聲。何大偉雙臂伸展,扶著兩側光滑的墻壁,每一步都慢在莫妮卡身后。他發現自己被莫妮卡那個問題壓得身體沉甸甸的,他希望她是誰嗎?他曾只希望她是照片中的那個莫妮卡,他現在希望她是什么別的人嗎?他希望什么人是什么人嗎?他發現這樣的問題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想過了。莫妮卡問的問題,他回答不出來。希望,不是一個健康的消費者應有的心態,他應該滿足了貨架上擺出來的,菜單上寫出來的,而不為別的種種可能費心花力。

大偉提醒自己只應該快一點腳步,追上那個小鹿一樣躥躥跳跳的女孩,從后面一把抓住她,每一根手指都深深地陷進肉里,用牙齒用舌頭用所有能伸展能彎曲能變現的器官,撲向她,像個心無旁貸的獵人對準目標,像只張開嘴掛著涎水的狗,對,像只動物沖過去,沉浸于一種現在進行時中分分秒秒的眩暈和沖動,而不再思前想后。他不必希望那個姑娘是誰,因為他自己也早已不再是自己曾經希望出落成的模樣。

上下的顛簸和左右的搖擺,再加上那雙過于厚重的棉鞋,讓何大偉每一步都像走在盤根錯節中,踉踉蹌蹌。走進餐車才發現,莫妮卡已經找到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整節餐車幾乎都是空的,不過每張桌子上仍都一絲不茍地點著紅色的蠟燭,墨綠色的窗簾襯著白色鏤空的桌布,每一張餐巾都折成鶴的形狀,單腳立在閃亮的酒杯中,翹著翅膀,不知在為誰展示。何大偉看見莫妮卡對面虛位以待的位置,知道自己就要坐進去,每一步都在向著那一灣燭光靠近,這種感覺很好。

還沒坐穩,何大偉的大腿就感到了那十只觸角順著褲線爬了上來,不深不淺地停在了他的大腿根處,架在座位的邊沿。沒等大偉做出任何反應,莫妮卡已經晃動著一張套在塑料薄膜里的菜單,叫來了服務生??磥睃c什么,她已經想好了,沒有任何要讓大偉看菜單的架勢,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對服務生說了一通。何大偉一個字都沒有聽清楚,整個過程他都僵硬地坐在那里,小心地看著侍者,不知道對方是否注意到那十只紅色的腳趾正像琴鍵上靈巧的手指一樣,在他的大腿上彈奏出無聲的音樂。

直到侍者夾著菜單消失在走廊盡頭,直到莫妮卡咬著嘴唇把腳放了下來,雙手架在桌上,何大偉才覺得好像放松下來。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想。他覺得自己可以坐過去,和莫妮卡坐在一排,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手滑下去,滑進她的柔軟里,她能拒絕嗎?說不定她正等著他這么做呢,沒有人,沒有人看得見。但他又為終于可以安穩下來聊聊天了,而感到高興。畢竟,他沒有那么迫不及待,窮兇極惡。至少他自己這么覺得。

何大偉看著對面躲在燭火后面的女孩,隨意地閑談起來。你多大了?平時干什么呢?哪里人呀?之類的。她是個大學生,出來勤工儉學,她們大學里好多人都這么做。她的外祖母是委內瑞拉人,外祖父是愛爾蘭人,她的爸爸是墨西哥人,那她該算是什么人呢?大偉一邊聽莫妮卡的自我介紹,一邊想。想到后來,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怎么能確定她此時說的都是真的呢?或許這些也都是表演的一部分,一部分他已經付過費的,對他量體裁衣的虛構,難道你們這些獨自出來買笑的人不都想和一個混血女大學生共度時光嗎?你這個猥瑣的黃種人不就是想換換口味,嘗嘗拉丁的鮮兒嗎?你這個身處異地的異族不就是想在重復的活塞運動和最后那一觸即發的瞬間中,暫時忘掉自己無限期的等待中時間如同停滯卻又飛逝而過的恐怖嗎?何大偉感到了一種自己被扒光衣裳,大敞四開地剝落在地上的感覺,而他知道自己每一樣露出來的東西,都散發著惱人的異味。他還不是一個徹底想開了的人。他想成為那樣一種人嗎?

何大偉看著那對和燭火比著忽閃的眼睛,看著那縷在指尖輾轉反側的發梢。他覺得那片薄薄的燭火變得越來越厚重,后面的面孔似乎離得那么遠,那么模糊,像躲在一堵渾濁的墻后面,看不清楚。但為什么要看清呢?看清了對面的女孩,看清了對面的“莫妮卡”,只是一個投他所好的妓女,對他自己又有什么好處呢?難道你還想體驗一種從虛構插入真實的快感嗎?或許那才是真正不知廉恥的嫖客。

莫妮卡吹了一下燭火,嗔怪地擺著手說:“哎呀,別看了。等不及了?吃完了再看,吃完,不光讓你看,好不好?”然后眼睛一轉,像要調開何大偉的目光,說:“哎,你看那邊……你說他們結婚了嗎?”

向后扭過頭,順著莫妮卡示意的方向,大偉才發現原來還有一對人和他們分享著這節餐車。是一對老年人,坐在身后的角落里,何大偉匆匆地一瞥,除了兩頭白發,什么都沒看清楚。

“結了吧?!焙未髠バ÷曊f。

“什么呀,你仔細看看,連戒指都沒戴?!?/p>

何大偉沒有再仔細看,他真的沒有那種精力了。

他也沒有向莫妮卡解釋自己對她的注視絕不是,或者說,絕不全是她想象的含義。在現在的境況下,在這節空落落的餐車里,在搖擺得牙齒都會不小心咬到舌頭的火車里,那樣的解釋不會顯得過于蹩腳嗎?

侍者舉著托盤,昂著脖子像只驕傲的公雞,翩翩而至。

“烤蘑菇三明治是哪位的?”

莫妮卡縮了一下脖子,舉起了手。

“‘垃圾站漢堡包呢?”

莫妮卡笑嘻嘻地用手指了指何大偉,說:“他是垃圾,‘垃圾站給他?!?/p>

何大偉有點尷尬地張開嘴笑了,“是,我是,就給我吧?!闭f實話,他還真喜歡這種叫“垃圾站”的漢堡包,美國飯館里常有,就是咱們所謂的“雜燴”,肉餅,培根,香腸,幾種不同的奶酪,再加上番茄,洋蔥,生菜,還有一灘黃色的芥末醬,都堆一塊兒,夾在兩片顯得勢單力薄的面包之間,每咬一嘴,就會有什么東西噼里啪啦地掉出來。

像是餓壞了的樣子,莫妮卡專心地吃了起來,何大偉看著她白皙的牙齒咬進褐色的蘑菇里,紅色的舌頭繞著粉色嘴唇的四周游動。

不知為什么,他想起了老師兄那張滿是紅泡的臉,充著血。

他也想起了就在幾天前,他還有過一次約會,一次正常的約會。在這個小得幾乎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所有中國人都互相認識,所有待價而沽的單身更都是互相心里有數。那是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圖書館館員,大偉去租錄像帶的時候常??匆?,幾次節日里中國人聯誼會的活動上也說過話。他們找了個沒人去的越南飯館,吃了烤肉,越式春卷,還有兩碗牛百葉和肉丸煮的米線也就著干枯的笑聲吃了下去。他們都知道雙方不合適,生活在一起是無法想象的,更何況大偉不會在此地久留,但兩個人還是一起去了女圖書館館員的公寓,城南一棟二層小樓里的一間。喝了一點兒酒后,他們聽見了隔壁此起彼伏的呻吟,像雨聲滴滴答答地洇過墻壁。大偉站起身,把音響里王菲的聲音調到了最小,躡手躡腳地重新坐下來,他發現他們兩個人都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腰板梗著,就像在聽一場攝人心魄的交響曲,震動有如鼓點。女圖書館館員悄聲說:“他們每天都干。不知道哪兒來那么大的勁頭兒?!?/p>

一曲終了的時候,何大偉起身走了。他知道他可以留下來,但真的沒有那個必要?;蛟S他該留下來,出于禮貌,出于對女主人好客的回報,但他真的不想。不過,他現在就想了嗎?他看了一眼對面的莫妮卡,知道現在,至少,對,至少,少了一點點曖昧的面紗下籠罩的虛偽,但還不都只是同樣各取所需式的交往嗎?而除了這樣的關系,他現在還能期望什么呢?他還能做到什么呢?

或許……或許,他該坦然地承認這點,對,坦蕩一點兒,行不行?就在這種慘淡中享受你的快感,行不行?干完了,再反思,不好嗎?你早已不再是自己曾經希望出落成的模樣了,又何必此時此地故作矜持呢?何大偉覺得必須這樣說服自己,否則,真的是過不下去了。但過下去,又能怎么樣呢?他發現自己變得越發難以說服。

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一言不發地呆了半天,被莫妮卡輕輕踢了一下,才像醒了過來,用手抹了一把臉。

“想什么呢?吃呀!……怎么,真的等不及了?讓我摸摸看……”說著,莫妮卡的腳又一次伸了上來,一直頂到了他的那里,試探起來。

何大偉沒有躲避,甚至微微分了一點雙腿,方便那些紅色觸角的活動,但嘴上說:“不,你真的猜錯了?!?/p>

莫妮卡沒搭話,何大偉也開始吃起來,每一口都盡量張大嘴,狠狠地咬下去。吃到一半時,莫妮卡像是為自己悶頭吃冷落了大偉而抱歉似的,抬起頭,友善地看著何大偉說:“我都不知道自己上次是什么時候坐過火車了。在美國,火車真的是沒人坐了。你呢?你上次是什么時候坐的?”

是啊,上一次是什么時候?

“上一次”,何大偉已經不習慣這樣的問題和思路了。他把漢堡放到托盤上,被咬得嶙峋斑駁的漢堡包像個疲憊的老人,癱坐一團,零零碎碎散落下來。何大偉笑著看著對面滿嘴油光的女孩,他知道對方真是很盡力了,從一開始就小心翼翼甚至出其不意地試圖給他們的關系涂上一層糖衣,用玩笑,用相互了解的儀式,用挑逗式的拖延,但他真的希望,他們兩個還不如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問,因為他現在的生活真是經受不住哪怕一點點深究和回憶帶來的壓力了?;蛟S從一開始,他就應該對女孩裝出不會英語的樣子,那樣交流起來可能反倒會更簡單也更順暢。

上一次……他已經有十幾年沒坐過火車了。上一次坐在火車上的時候,他還在北京上大學。對,那時候,我跟你現在一樣,也是個大學生。那一次,他還和他那時的女友在一起。那是“十一”國慶長假的剛開始。

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想過那個女友了,這應該算是一種成功吧。如果不是莫妮卡現在問起,他或許還能堅持得更久一些,那樣可能會更好。

“在中國?哈,你和你的女友不會也……”莫妮卡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沒有,不是不想,而是車上人很多?!?/p>

“中國人多,我知道?!蹦菘c點頭。

不過,那天人格外地多。那是一輛從京郊開往北京南站的短途列車。他們從南口上的車——他們去南口做什么?大偉不想回憶那么多了——他們上車的時候,車廂幾乎已經滿了,接下來的每一站地又都源源不斷地涌上新的乘客,好多都像是京郊的農民,大包小包地提著各種生鮮。過道都站滿了人,車廂銜接處也擠滿了人,就著漏風的縫隙抽煙。

那時大偉已經寄出了出國留學的申請,那時他還沒有覺得自己的生活就要像上緊發條的馬達一樣不受控制。不,他沒有預期到后來經常襲擊他的惶恐和懷疑。那時,他像所有等待新生活即將開始的人一樣,在把目光盡量長地放到不透明的未來的同時,對身邊的一切加速度地喪失耐心和興趣,對那種每日如魚得水般享受其中的日常生活的厭惡,就像是對待一塊嚼到沒味了的口香糖,想一口吐在地上,踩在腳下。仿佛多停留一天都是對周圍的人和物的施舍,仿佛身邊每個人都該為自己表現出的一點點零星的留戀而感激涕零。仿佛只要他坐在座位上,不下車,火車就會一直開下去。那時他不考慮下車的問題。

當然,何大偉沒有對莫妮卡說這些,面對著催促他說下去的莫妮卡,他只是說著那趟火車的擁擠,控制不住自己一樣說著那種擁擠?!澳鞘且环N你可能從沒見過的擁擠,莫妮卡,尤其是如果你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小城里的話。聽不見風聲,甚至聽不見車輪鐵軌的摩擦聲,只有擠爆耳膜的人聲:人與人說話的聲音,人與人吵架的聲音,人與雞鴨魚肉交談的聲音,人的自言自語,甚至人體內骨骼關節的磕碰聲,皮屑脫落的聲音,呼吸穿過鼻毛的聲音,各種氣體排出體外的聲音……”他站起來想把窗戶開開,哪怕只拉開一條小縫,肌肉像拉緊了的弓繃在空中繃了半天,車窗也一動不動。他仿佛能看見形狀各異的嘈雜聲,左沖右撞地撲到玻璃上,反彈回來,撞到他的臉上。

看著滿臉不解的莫妮卡,何大偉繼續說:“但你知道嗎,整節車廂里,只有兩撥人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說,就是我和我的女友,還有擠在我們對面的三個人。我們上車時,他們就已經坐在那里了,一男一女還有一個老太太。在整車廂固體般凝重的嘈雜聲中,只有我們面對面的這一小塊空間保持了令人尷尬難耐的平靜?!?/p>

何大偉知道自己不該講下去了,這不是個有趣的故事,尤其在今晚,尤其在這里,但有時回憶的欲望比性欲還難以控制。他覺得自己像穿梭在兩列火車之上,不知道該在哪一列停留下來。

天還不算太冷,那三個人已經穿上了厚重的老式棉襖,堆在一起,顯得身下的座椅格外窄小。老太太縮著身子,閉著眼,一團繁重的粗毛線圍巾圍在滿是皺紋的脖子上,就像圍著一截樹根。坐在中間的男人,瞪著眼睛,目光從大偉和他女友的肩膀間直愣愣地穿過去,不知停在什么地方,嘴緊閉著,只用鼻子呼吸,鼻孔很大,每喘一下氣,都能看見里面濃密的毛囊。只有坐在大偉正對面的那個女人看上去像是活著的,眼睛不停隨著身邊人物的移動而轉動,穿著一身紅。大偉好像聽到過那個女人發出過嗯嗯呀呀的聲音,但他們三個之間從沒說過一句話一個字,和旁人也不搭話。每個人的手都揣在袖筒里,像在盤算著什么。他們相互間的沉默是否暗示著某種心懷鬼胎的隱情?在那一車等著進城的歡快的市郊居民中,這三個人顯得格外特別,他們的安靜更顯得格外的可疑。不像周圍人大包小包提滿了東西,濃妝艷抹得不乏俗氣,他們好像除了自己什么都沒帶著,服裝也顯得過于土氣……

莫妮卡雙手趴在桌上,下巴搭在可樂杯上,牙齒咬扁了吸管,氣泡從吸管的末端涌進黑色的可樂里,發出大偉聽得見的咕咕的聲音,好像只有靠氣泡的破裂才能緩解女孩強忍著的不解和迷惑。蘑菇三明治已經完全進入了她的體內,就像大偉身體的某個部位即將做的一樣,進去,然后再被排泄出來,像舉著令箭軍旗的士卒,哼哈地走一個過場,她在等著故事的結束,還有整部戲的落幕。何大偉知道只要自己說下去,對面的女孩就得聽下去,他不管女孩備受摧殘的耐心了,也不太在乎她是否感興趣或能否理解了,就像他早已不在乎她是否真是那個莫妮卡,那個甜心?,F在,不管是“甜心莫妮卡”還是“布萊妮”,都不能把他從那輛越駛越遠的火車上拽下來。那輛火車滿載著大偉曾經以為只是轉瞬即逝的現實,只是即將被拋在腦后從此置之不理的現實,現在卻成倍地迫近,顯得真實得可怕。

那天,大偉饒有興趣地看著對面那個被棉服裹得格外臃腫的女人。天已經黑了,不多的幾盞燈也被無數的軀干、四肢遮擋住,車廂內昏暗得有如霧氣一般,罩在每個人的周身,混混沌沌的一團遮蔽了所有可有可無的細節。但即使在一片朦朧的含混中,那個女人的身軀仍然地顯得明顯過于龐大了,胸前像谷倉一樣隆起,雙手合不攏似的抱在肚子上,衣領敞開著,卻看不清里面的東西。她左顧右盼的眼神,她缺乏營養枯黃凌亂的頭發,她破舊的衣服,還有抱手下無法掩飾的凸起,都讓何大偉想起了校園周圍,常常躲在陰暗的街角的一些婦女——孕婦的模樣,卻腳步輕盈,在你經過的時候,敏捷地追上你,把你拉到墻角,敞開胸懷,掏出一片片價廉的快感。

你知道,莫妮卡,那時我想她準是那些賣黃盤的一員,那些在角落里流動不定的一部分,她們很多人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抱著肚子,從不高聲言語,她們懂得暗示的力量,懂得偽裝的利益。我確信她和她們一樣,我小心地聽著,等著聽到火車晃動時,她大衣底下無數金屬薄片互相摩擦的吱吱聲,那會是無數乳房和屁股在震顫,在她的大衣下面震顫,在整個嘈雜的車廂里不為人知地震顫。她的安靜有她的理由,她的左顧右盼是她的謹慎。我不屑而虛偽地看著她,心里享受著識破偽裝的得意和無限想象力帶來意淫式的快感。莫妮卡,你知道嗎?在那列火車上,我是那么厭惡那些無中生有的嘈雜,還有每個人的心懷鬼胎卻又若無其事,唯一給我繼續坐在車里的理由只是即將下車的期望和開始新的旅程的期待。我找不到話跟我的女友講,她一直看著窗外,越靠近城市,越顯得破敗……

聽得出那杯可樂已經所剩無幾了,一小段黑色的液體調皮地在吸管里升起又落下,比起喝進嘴里,這樣的游戲會帶來更多的滿足感。莫妮卡用兩只手指夾著透明的吸管,嘴唇包在吸管頂端,兩腮隨著吸氣呼氣而一縮一鼓。他看見莫妮卡恍然大悟一樣吐掉了吸管,笑了起來,迷人地看著自己。

他想告訴莫妮卡,你又猜錯了,雖然我提到了乳房與臀部,但這真的不是一次前戲式的挑逗。他的嘴張著,想把故事講完,但莫妮卡已經過來了,不是腳趾,而是整個身體,滑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繞過餐桌,坐了過來,趴在何大偉的耳邊,說:“現在你不需要想象力了,壞蛋?!比缓蟛蝗莘终f地拉起了大偉。

對,不需要想象力了,他曾以為是出國多年的孤獨和麻木敗壞了自己的心態,但他知道,在他自以為是地得意于自己發現了歡快的嘈雜表面下不可示人的污穢的時候,他早就已經從里面爛掉了。在被莫妮卡牽引著,晃晃悠悠地走出餐車時,何大偉這樣想。這樣想會讓他感到一些放松嗎?

他看見那對老人還沒有走,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拿著銀色的小湯勺,慢慢地喝著兩小碗濃濃的湯。

整個包廂搖擺得像風浪里的船艙,書包掉在地上,論文的稿紙滑出來,散了一地,像魚的內臟。莫妮卡只把何大偉褲子的拉鏈拉開,然后自己脫掉了牛仔褲,踢到一邊,把內褲也脫了下來,靠窗背沖著大偉,彎下腰,雙手向上伸展,抓住了兩側的窗框,腳踩在稿紙上。

窗簾沒有拉上,外面是黑得不容分辨的平原,只有遠處依稀的兩盞燈火,像夜的眼,不過也一閃而過了。何大偉看見她白色的內褲繃在分開的雙腿的膝蓋上。他看見她摘下發卡,弄亂了頭發,扭回頭來沖他說:“來呀,帶我去中國吧?!?/p>

他踉蹌地抓出了她的腰。

他像停不下來一樣,剛開始還有滑膩膩的快感,很快似乎就麻木了,再后來已經感覺不出是自己的一部分了。他想射出來,或者軟下來也好,但都不行。他聽見莫妮卡起初或許還有真實成分的呻吟,漸漸已經不再刻意掩蓋表演的疲憊。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像他一直以來一樣。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沖她搖了搖頭,然后退出來,坐到了座位上,他想喝點水,他覺得牙疼,整個牙床,說不清是哪一顆,隱隱作痛。他想對莫妮卡說,對不起,卻又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他只希望自己仍然不合時宜地堅持昂首的下體能夠識趣地放松下來,但這也不能。

莫妮卡蹲在他的腿邊,說:“你是不是吃藥了?”然后雙手握住了那里。

何大偉搖了搖頭,想把女孩拉起來。但莫妮卡撥開了他的手,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堅硬地說:“你付了錢,就得射出來!”

何大偉滴滴答答地射在地上的稿紙上時,兩個人都長長地嘆了口氣。莫妮卡什么都沒說地套上內褲,沒有看何大偉一眼,躺倒在臥鋪上,拉開毛毯,蹬踹地蓋在了身上。

大偉小心地拉上拉鏈,欲言又止地站起來,愣了一會兒,然后走出包廂,輕輕地關上了包廂的門。

走廊的大燈已經熄了,只有靠近地板的地方,每隔一段距離有一盞淡藍色的小燈,連成一線延伸開來。何大偉滿身疲憊地斜靠在光滑的側壁上,看著一扇扇關閉著的包廂門,仿佛整節車廂都是空的。他閉上眼,整個腦子都要被那天那次火車上無處不在的嘈雜擠爆了,那列火車像是因為剛才莫妮卡的打斷延誤,而加緊趕來。何大偉想把那天的事說完,他必須說完,但他知道聽眾只有他自己,就像演員也只有他自己一樣。

他想起了那天車廂里熙熙攘攘的混亂中沉甸甸的昏暗,還有那猶如從天而降的一片光明?;疖嚸趶潖澢伛偭撕芫煤?,開進了一條不長的隧道,布滿隧道墻壁上過于明亮的燈散發出耀眼的黃光,刺透車廂內每一個細節。他還清楚地記得在這措手不及的明亮中,每個人都側轉過頭,目瞪口呆一般看著窗外,整個車廂剎那間安靜了下來,只有車輪有規則的滾動發出鼓點般的金屬聲。他更沒法忘記,在這出人意料的安靜中,在這光亮轉瞬即逝的匆匆中,那一聲聲突如其來,不大卻聲聲擲地有聲的嬰兒的啼哭就從自己對面響起!他驚呆地看著那個坐在中間的男人像從坐定中一下子醒過來,一把拉開身旁女人大衣的拉鏈,把里面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孩,架著雙臂抱了出來,舉過頭頂。清亮的哭聲穿過稚嫩的喉嚨,像雨像透明的雪像無形的火花一樣灑下。他看見那個女人和老太太都沖著孩子半轉過身,看著舉在空中不斷踢踹的幼體,相互興奮而快速地打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手語。他看見車廂里每一個人都扭過頭來,張著嘴看著空中啼哭不止聲聲響亮的嬰兒,從驚呆轉為一臉歡喜。穿過隧道前的最后一縷光亮照得所有人通體透明……

何大偉轉過身,看著窗外。遠處一列逆駛而來的火車鳴響了汽笛,一連串燈亮像長龍一樣切開平原的黑暗。大偉愣愣地看著那串光亮由遠而近,像明快的耳光一樣扇過臉頰。他曾是那樣慚愧而又滿心感激地看著那個光明中破聲啼哭的嬰兒啊,他曾像被拯救般一身清新地看著對面打起手語的一家聾啞人,那時他曾決定相信而且珍惜眼前的現實,他曾決定今后將要伸長了耳朵,在嘈雜中聽到新生赤子的初聲,但他現在知道,他從來沒有做到過。何大偉看著對面飛駛而過的節肢動物,他看見自己綠色的影子映在對面的車窗上,忽隱忽現,模糊不清。

那列車過后,整個平原又恢復了單調的黑色,只有無形的風聲轉著圈地占領整個外面的空間。何大偉知道自己這列火車還要駛過整整一個漫長的夜晚,才能到站。

2006-12-15日凌晨于麥迪遜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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