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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代白領

2007-09-10 07:22王際平
當代 2007年4期

王際平 1962年生,湖北省赤壁市人。此文為作者的處女作。

自序

我在廣東的時候,到了春節之前,心情總是反復波動,而且越靠近春節波動得越厲害。

現在回想,那其實就是一種情結,想家的情結。我本來是因家庭的原故突然南下的,可到了一年里最隆重最期盼的日子,卻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地與家人團聚,這種煎熬,很難用言語描繪。離開廣東之后,多少次我拿起了筆,想將那段經歷認真梳理再記下來,但又怕把握不準,不知道寫出的文字能不能給自己和朋友們帶來什么裨益。今天我終于決定將它和盤托出,是因為我覺得,既然那種經歷是我的親身體驗,那么,也就可能是同時代人的一個縮影,如果一直把它們封存下去,也許不知不覺就被遺忘?,F在我動筆了,此時,心中只有這樣的祈求:但愿我的追憶能讓朋友們重會此生不再的夢想,但愿我的反思能讓朋友們再拾一度磅礴的激情……

在不少人的眼中,我是“年輕有為”了:二十九歲出任市輕紡工業局副局長,而輕紡工業局在市直是攤子比較大的幾個局之一,不僅管理著全市數十家國有、集體大中型企業,還擁有自己的一批局屬經濟實體,工作條件與個人收入都比較好。能夠擔此重任我自然覺得欣慰,力求在工作中不驕不躁,盡可能地避免因為年輕而授人以柄。從政就是身處社會的漩渦,與平緩的民間生活比較起來矛盾自然尖銳和激烈,所以我不患得患失,辦事大刀闊斧,于是在我的周圍逐漸地出現了一些非議,但同時也贏來了許多尊敬。

在輕紡局工作了三年,里頭的酸甜苦辣、沖突斗爭就不說了;三年之后我一夜醒來,竟然發現成家四年來在妻子的操持下始終能夠保持結余的家政,出現了嚴重的危機,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頓。

也許有朋友疑問:一個擔任副局長、參與管理那么多企業的干部怎么會生活困難?也許還有朋友會問:連副局長尚且如此,他下面的職工的生活不是更苦嗎?

可事實就是如此。

造成我的家庭生活陷入困頓的原因,首先是住房制度改革,然后是局屬企業全面私有化導致的機關財政的困乏。前一項讓我掏盡多年的積蓄還不夠,還得背負一筆不小的債務;后一項則直接使得單位干部職工的津補貼失去來源,不但發放的標準被迫降低,而且常常這個月不知道下個月的錢在哪里。支出的暴增與收入的陡降像兩把利刃,幾乎將我的經濟基礎和心理防線摧垮,而我和我的妻子在當時的工資收入都很低,展望前程,我們不僅苦惱,而且非常沮喪。

我所在的單位采用前樓后舍的方式安頓自己的干部職工。辦公樓與宿舍樓之間有一塊不大的空地,栽種了幾棵雪松,修砌了兩道花壇,地面也做了硬化,當街處開了一個側門,門邊加做了一間小平房,里面住著看門人。這種源自居家與田園緊緊相連的農耕意識而安排的布局,全國很常見,我們這塊地方也因此被稱作“輕紡局院子”。

按照上邊的文件精神,我們局的住房制度改革在三個月之內如期完成。我住的公房九十七平米。市里文件規定,我這級別的干部的住房標準是九十平米,標準內的面積按優惠價購買,超標準部分按市值補交差額。錢款交清之后,由單位與個人簽訂一份購買合同,但最重要的東西即房產證、土地使用權證、契稅證暫時不辦,因為此次售房只出售房屋產權的百分之七十。這就是說,當我掏盡積蓄并且因此背上一筆債務之后,我所居住的房屋還不完全歸我所有,再過若干時間,我得為了另外百分之三十的產權費時費力費錢,而我既無法決定、也不可能知道,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將以怎樣的價格出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和妻子終于擁有了第一筆真正意義上的私有財產,而我和妻子工作多年所具有的價值,用金錢丈量,還能夠勉強等同于一套小房子的百分之七十!

因為是單位賣房,買主只能是本單位的人,今后辦下來的房產證與土地使用權證都是買主的姓名,妻子于是和我開玩笑說:“哪天你不要我了,我也就無家可歸了?!?/p>

這是私有財產對我們夫妻關系產生的第一次沖擊,雖然是玩笑,但也心酸。我明白住房制度改革的目標是為建立中國的房地產市場做準備,但我想不通它的立場和道理。房屋作為公有財產是幾代人的積累,既然屬于全民,為什么我們得自己掏錢,而且掏得如此徹底?那些錢后來又跑到哪里去了?人們分到的公房面積不同,瓜分的財富也就不等,那些還沒有分到公房的人又怎么辦?

但想不通不等于可以不執行。我們是黨員,是干部,對上級的指示堅決照辦。但照辦之后我們的心中增加了想象不到的壓力。除了住房,我們一貧如洗,而且背上了債務。我和妻子都很要強,不想拖欠,但我們工資太少,如果不采取超常的辦法,無力在短期之內償還。

怎么辦?許多時候我們都得面對這個問題。經過與妻子反復商量,我做出了一個讓親人、朋友和關心我的領導與同事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決定:走,離開自己的家鄉,遠赴廣東!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體會不到,當年的廣東為什么會對我們這代人產生吸引力。

那時上海的浦東新區還剛剛草創,對外開放雖然已經在沿海幾個不大的港口城市形成了氣候,但總體上仍然以廣東為主。僑胞、海外華人以及港澳臺商界所積聚的國際資本,在珠江三角洲興建出一個又一個工業城鎮,急需大量廉價的產業工人與合適的管理人員。中國的經濟起飛,從農村聯產承包開始,經歷城鎮的個體經營,再到以溫州與蘇南模式為代表的大辦鄉鎮企業,都是依靠國內資本開展活動,國際資本的大規模涌入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

大投入需要大規模的人力資源做基礎,民工潮越來越顯著。與發達國家相比,廣東當時的工資很低,但和內地相比,工資高出好多倍。能在廣東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是內地不少人當時欲圓的夢想。

從一個熟悉的所在突然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謀求生路,無疑要冒很大的風險。南下能不能成功?一旦失敗后果如何?盡管我決心已定,但心中始終忐忑不安,把出走的安排做得非常機密。

第一步,準備求職簡歷。文憑,中級職稱證書,主要的工作成果復印件,計劃生育證明,身份證,一一備齊。那時候我不知道獵頭公司,也沒有網絡職介這種工具,唯一可以依托的是一位提前一年去了廣東、在中山市的一個大型家電企業搞營銷的高中同學。成行之前,我與同學多次電話聯系,聽取他的建議。我希望離他近一點,把第一個就職選擇放在中山,并決定參加該市當年舉辦的第一場大型人才交流會。

會期從四月三十日到五月二日,前后三天。當時沒有黃金周,五一照例放三天假。四月二十九日上午,我通過關系拿到了一張火車票。那時候即使硬座票也非常緊張,大部分由客運站票務主任親自掌握,要票就得開“后門”。我相信“后門”在任何國家都存在,但中國的“后門”之多可能全世界首屈一指。我要的車次是K9,夕發朝至,便于到達廣州之后直接乘巴士趕往中山。

傍晚,妻子煮了幾個雞蛋,給我帶在路上吃,因為我不想吃列車上的東西,太貴,我舍不得花那個錢;沿途車站上有小賣車、小賣店,但也貴,還不一定衛生。妻子盡可能做了幾樣我平時喜歡的菜,還買了啤酒,意思是為我壯行。但馬上就要遠別,前程難卜,我們誰都沒有心情品嘗眼前的食物。我把一個信封交給妻子,說:“這是借的一千塊錢,留給你和孩子,你要用它堅持最少三個月?!薄澳悄隳??”妻子問。我說我手里還有七百五十多塊,一個人用已經足夠;三個月之內,我一定寄錢回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時的一幕:妻子聽了我的交代之后,默默起身,一個人去了洗手間。

我知道她在哭,我知道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悲傷而動搖決心,所以,我沒有去安慰。我知道任何言語此時都蒼白無力,我必須堅強,必須用賺來的財富讓她獲得必要的保障。我不能只安慰她一時,我必須能夠安慰她一生。

我默默地等她返回,然后拎著一只黑色的皮包準備離開。我不準她和孩子送出家門,因為我不想讓同事們看到我們夫妻離別;我更不許她牽著孩子去車站送我,因為我知道,當我的身影消失在車站入口之后,她領著孩子在街頭無助地踽踽獨行,會比待在熟悉的家中獨自想念痛苦百倍……

因為從事經濟工作,我經常與企業的同志一道坐列車出差,車上的氛圍與感受早已非常熟悉。K9是空調快車,不售無座車票,完全沒有普客那種擁擠嘈雜的情況。沿途的小站都不???,大多數時刻列車都在鏗鏘鏗鏘地往前趕路。

四月的江南一派翠綠,鐵路沿線的城市與村鎮更是生機盎然。翻耕后的田野,冒著各種煙霧的廠礦,因為火車到來而不得不在道口等候的車輛與人群,站臺上雖然不算新潮卻已比較美觀的密集的廣告牌,都讓人感受到生命不屈的脈動。入夜,車外四望如一,黑暗連綿,不見盡頭;偶有燈火醒著,也是漸離漸遠。車廂的頂燈在午夜關閉,旅客們不是伏在面前的茶幾上進入夢鄉,就是合上眼皮仰靠著坐椅假睡。而我一夜無眠,靜靜地等候黎明的到來。

沿途所見無一不滿帶南國的情調,蕉林、蔗田、荔枝、竹屋瓦舍,都那么新奇而可愛。尤其讓我感到特別的是粵語,委婉纖柔到極致,卻完全聽不懂說的是什么。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充滿未知和不確定性的世界,一個可能帶給我機會與夢想的世界,我來了!

車到廣州,跟隨人流擠出站臺,進入站前廣場,我佇立著四下打量。太陽很溫暖地照著我的身軀,我有點熱,脫下了毛線背心。雖然離家千里但還是在我的祖國,不論我屬不屬于這兒,我絕對不是外人,所以并不覺得孤單。在一家小店買了兩張地圖:一張廣州市的,一張中山市的。這是我的一個習慣。我受到的教育使我能夠依靠地圖對一個陌生的地方進行初步的了解。稍加研究,估計了一下到中山市區的路程遠近和大致需要的時間,我坐上了一輛在火車站外的流花賓館附近轉來轉去攬客的中巴。

中巴車頭擺放著用蹩腳的字體寫的“廣州—番禺—順德—中山”線路的瓦楞紙牌,車門一直不關,一個年輕男子站在車里,脖子上挎著墨綠色專用帆布票袋——這是那個年代售票員的職業用品,現在已經完全見不到了。車子慢慢開著,小伙子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高叫:“番禺!順德!中山!”

初來乍到,我不了解這種車背后的貓膩與危險,毫不猶豫地扒著車門擠了上去。上車之后又轉悠了將近半個小時,人差不多滿了,中巴這才出發。

乘客絕大多數都是外省人,彼此不相識,一路上無人交談。中途停在一家相當糟糕的小店吃飯,而且到了某個小鎮之后就不走了,剩下的半車人被轟了下來,由售票員領到另一輛同樣滿身塵土的中巴跟前。

我知道上了當,擔心誤時間,就問那個售票員:“不是說好去中山的嗎?怎么中途換車?”

“叫你上車你就上車嘛!又不要你的錢!”售票員一臉的不耐煩?!斑@個車可以去中山,我們的車不能去中山!”

原來他的車沒有中山線路的經營權!可他怎么敢在車頭擺放那樣的招牌?難道如此違規都沒有人管?我不明白,又勢單力孤,只好轉車。

總算到了中山,見了同學,跟他說起這件事情,他一笑,說:“賣豬仔,不稀奇!”

我雖然知道晚清時北美修筑鐵路曾經在廣東一帶招去了大量勞工,白人種族主義者把他們稱作“豬仔”,不當人看,幾乎每一根枕木下面就埋葬著一個華工的冤魂,但沒想到,也不明白,廣東會把我今天的這種遭遇取了那么污辱人格的名稱。

“今天你還算幸運,”同學繼續介紹,“那個馬仔不算太壞,也可能是見你西裝革履,夾著公文包,是個有知識有地位的人,對你比較客氣。換了農民工,敢那么對他說話,只怕會挨揍。以后獨自出門,碰到這種情況最好隨他去。好漢不吃眼前虧?!?/p>

這就是廣東?我當時想,但沒有說出來。

當晚,同學把鋪讓給了我,自己不知去了哪兒。這是個真正的打工仔宿舍,擺放了兩張雙層單人木床,床上墊著膠合板鋸成的鋪板,只有同學的床位放了草席,也就是說,這個房間暫時他一個人住。雖然有點熱,也沒有電扇,更沒有空調,但我實在太累,沖了個涼水澡,天一黑就上了床。

天亮得很早,因為惦記著我的事,同學回來得也早。把我領到舉辦人才交流大會的地方,約好了見面的時間,他就急匆匆地往公司趕去。

“我不能陪你了?!彼f。

他當時條件也不算好,能夠如此接待已經很不容易,何況端人的飯碗服人管,因遲到而被公司處罰自然不行。

我理解他的急切,于是說:“你快去上班。我不用陪?!?/p>

人才交流大會會場設在工人俱樂部,有中級職稱的人免費進入。盡管會場布置得簡單,但我第一次參加,仍然覺得大開眼界。

我,一個“人才”,賣方,也叫供應方;雇主,通稱“用人單位”,就是買方,我們共同來到一個市場,開始交易。交易我不陌生,談合同我也在行,但推銷自己卻是頭一回,所以我很慎重。

我首先從頭至尾將全部攤位仔細看過,確定了幾家合乎我的意愿的單位,然后才向他們投遞資料。

第一家是生產太陽能熱水器的工廠,第二家是個政府主辦的投資公司,第三家與第四家是綜合型企業。

出于穩妥一點的想法,我最先找的是那家熱水器廠。我覺得它比較小,以我的條件在它那里找個管理職位應該不成問題。

坐在攤位前的是一位穿著深色西服的小伙子,禮貌而穩重??催^了我的簡歷之后,他很誠懇地對我說:“我們公司還比較小,不大適合你。以你的條件,我建議你找國營單位和大型企業談談,像我們這種小企業就不要談了?!?/p>

既然是參加交易,我當然有被人拒絕的心理準備。雖然是拒絕,但能得到這樣友好的接待與指點,我還是很高興。我按照我的計劃一家一家去找,而且他們看了我的資料之后都很和善,收下來,叫我等候消息。

原來不能現場拍板???還要等候消息?得等多久?我不知道答案,心里不免比較失望。

“哎!匡總!這里有一個人……”離開最后那家單位的時候,我聽到背后有個清脆的聲音在說話?!澳憧纯此馁Y料……”

隨后,我被叫住了。那位被稱作匡總的男士和我交談了幾句之后,安排人把我領進了一間臨時設置的會議室。

會議室里已經有不少人了,都在埋頭做一個問卷,幾位戴著工作人員胸牌的先生在一旁忙碌。我進來之后,立刻有人發給了我一份問卷。我答得很快,應該是第一個交卷的。交卷之后等了十幾分鐘,一位工作人員過來對我說:“請明天上午八點去公司接受面試?!?/p>

這就是說筆試通過了!我按捺住心中的喜悅,跟他道別之后走出了會場。

現在回想,我當時的確顯得很沒有經驗。我那時的想法是這樣的:既然已經有單位同意我面試,如果還待在會場,讓他們的人員看見,尤其是讓那位匡總看見,他們可能會覺得我腳踩幾條船,沒有誠意。我完全沒有想過,如果繼續在會場上與別的企業接觸,會不會還有機會。

“死心眼兒!”同學知道之后挖苦我??晌液髞韰s覺得,正是這種死心眼兒幫了我的忙。

到了會場外面我才想起,我連那家公司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我沒有慌張。我在路邊的樹蔭里墊了張紙坐下,把那家公司的資料找出來查看,發現它在一個叫做“大建”的鎮上。

從城市到小鎮似乎有落差,但對我來說,我急需一份工作,鎮不鎮的沒有特別影響。我打開中山市地圖找到大建鎮的位置,確定好去那里的路線,借公用電話向同學說明了情況,坐上大巴,早早地往可能的工作地趕去。

從省城廣州到中等城市中山再到鄉鎮,很短的時間里如此迅速地走進南國的基層,這是我所完全不能料到的。如果說我的行動受到了某種東西的牽引,那就只能是工作的欲望。我為尋找工作而來,如果不能找到,在這塊土地上我將連一片落葉都不如。

趕到大建鎮已經是下午。在一座大橋南邊下了車,我最先看到的是橋東不遠處高高聳立的一座建筑,樓頂的幾個大型字牌告訴我,那是一家大酒店。鎮子在路西,離橋南不遠是街口,站在街口往里看,目力所及,似乎店面不新,街頭也不算特別繁華。因為惦記著面試,我沒有去觀察街景,向一家店主打聽了去公司的路徑,夾著皮包獨自往前走去。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新辟的工業開發區??吹贸鰜?,基礎設施已經很完備,路面開闊,街燈齊整,花壇有序,顯然,當地政府在市鎮建設方面既專業又精心。大街兩側分布著不少工廠,但整體上看,這個工業區還顯得有點稀疏。

找到那家公司的廠區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因為它不僅占地面積很大,而且外觀非常氣派。廠區正面的外墻貼砌著暗紅色大理石面板,門口有保安值守,電動伸縮門緊緊地關著,有小側門供人員出入。

記住了這個地方,我回到街頭那兒,在一家早已注意到的小招待所登記房間。

店主是個中年男子,比較瘦長。打開我的工作證看過之后表情顯得很意外,但沒有說話。

房間里有一張床,一張寫字臺,一把吊扇,床下一只搪瓷臉盆,寫字臺上一個綠色塑料外殼的開水瓶。盡管簡陋,但對安頓我來說已經足夠。

問清楚了漱洗的地方,我離店進了小鎮。越往鎮里走我越感到驚訝,原來這個鎮子比我在街口所看到的不知道大了多少!它的一部分相當古老,另一部分非?,F代。最讓我意外的是它居然設了海關!我對于海關并不陌生,那在省會武漢才有,而這里,一個鄉鎮就能把海關吸引過來,可見兩地在經濟上有多么大的差別!

時近傍晚,天色暗了下來,我在一個路邊小店叫了份頗有當地特色的面食——餛飩。它的外形像我家鄉名叫包面的小吃,但面色微黃,比較硬,可能摻了玉米面之類的雜糧。

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回到了旅店。小店的廳堂里坐了七八個客人,靠墻放了張方桌,桌上一臺不大的彩色電視機,里面的節目不記得是什么了,反正場面很熱鬧。離電視機很近的地方坐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短裙,涼鞋,背心,長發,年輕豐滿,時不時伸長手臂去抓左小腿上的一個指甲大的黑傷疤。那塊黑疤觸目驚心,令我至今記得她抓撓時的神態。我猜測她就是當初還不被人們公開談論的妓女。穿過廳堂上了二樓,我照例是沖涼,洗頭,然后將房門鎖上。門鎖不牢固,我把寫字臺抱到門后將門抵緊,然后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準備度過來廣東之后的第二個夜晚。

燥熱與對明天的期望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應該是深夜,一陣粗笨的聲音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是寫字臺被迫后退發出的不滿,也就是說,有人想在這夜深人靜之時進入我的房間!

“誰?”我很不客氣地責問,并且警覺地坐了起來。

外面不回答,但仍然在用力推。

“你到底是誰?想干什么?”我的聲音比較兇狠了。

“我!房東!”外面的人終于回答。

“我已經睡了,你有什么事?”

“查房!”

查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而且他一個私人,有什么資格?一定是看了工作證之后,因為我的職務而把我牢記在心,以為我會在夜里做出不軌之事,想突然襲擊,然后敲詐!

我強忍著怒氣開了門。我堂堂正正,對于這種歹毒的家伙一點都不懼怕。

還沒有進門他就迫不及待地將手電筒照向床面。床上一無所有,馬上往床底下尋找。

我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

沒有他想找到的對象。他不道歉,也不解釋,掉頭就走。

四周恢復了平靜,可我再也睡不著,將房門依舊抵牢,坐在床頭靜靜地思想。

假如剛才是搶劫呢?假如我是一個女兒身呢?會出現什么情況?

不能一直這么想下去,否則心情會狂躁起來。我走到窗前,遙望沉睡的小鎮,遙想遠隔千里的家人,希望天快一點亮,面試盡快到來。

但我也清楚,黎明自有特定的速度,既不會因為我個人的遭遇而改變步履,更不會因為我一時的心境而提前光臨。

比規定時間早一刻鐘來到公司門外,向值勤的保安講明身份和原因,保安往什么地方打了個電話進行了證實,請我在《來客登記簿》上登記之后,把我放進了公司大院。

一條大道把廠區劃分成東西兩片,東邊第一棟是六層的總部大樓,西邊前面是寬大的水泥場,場地西端有個高臺,高臺上一棟南北走向的平房,兩輛箱式貨車正在臺下裝載,工人們身著白色工裝,有的肩扛,有的開著叉車,忙進忙出??拷簤Φ牡胤桨卜帕艘唤M籃球架,大概是供員工下班之后打球用的。

總部大樓門前不遠,一口圓形的人工噴泉正涌流著白花花的清水。噴泉附近,長條形的大理石基座上,兩根十多米高的不銹鋼旗桿在晨曦中閃閃發亮,一面紅艷艷的國旗和一面潔白素凈的廠旗各自在旗桿頂端迎著柔和的東風輕靈地招展?;灰粔K綠茵茵的草坪環繞,噴泉與草坪之后就是大樓的八級臺階,鋪著紅色塑料迎賓地毯。臺階盡頭,由不銹鋼板分節裝飾的兩根碩大的門柱,穩穩地支撐著大門和廳堂。

走到離厚重的玻璃大門一米左右的地方,門扇自動向兩邊滑去。這種遠紅外自動控制門我在大城市里的一些特級超市見過,并不陌生,但在企業里見到卻是頭一回。更令我意外的是大廳里豪華氣派的裝修。盤龍棲鳳的中柱、灰色軟包墻壁、進口大理石地坪和我不認識的材料所做的吊頂,處處體現奢華。這是企業么?這不增加大筆成本么?如果在內地,在國營與集體單位,這樣的作風恐怕早就被口水給淹死,被非議所槍斃了!哪一個企業領導人敢?

大廳里的電梯門外默默地站著一位姑娘,見了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請問面試在幾樓?”我詢問。

“我帶你去?!惫媚镎f,摁了一下墻面的電梯按鈕。

姑娘身材略高,體型豐滿,儀態端莊,笑容比言語要多,可能是公司特意安排在大廳里迎候應聘人員的。我不喜歡初次相見時人與人之間的沉默,于是問:“您貴姓?”

昨天,同學已經囑咐我,在廣東,你絕對不能稱一位年輕的姑娘“小姐”,因為這個原本尊貴的稱呼像許多美好的傳統詞匯被生活所篡改了一樣,早已變味,現在是妓女的代名詞。如果不是熟悉的姑娘,可以叫她“姐姐”;熟悉了,可以喊她“倩妹”,也就是美女。沒有同學的引導,我肯定出洋相,無心地得罪這位本不應該得罪的姑娘。

“我姓齊?!惫媚镎f,還是那么溫和。

我被帶到二樓,在一間會議室里坐下。已經有好幾位應聘人士先到了,各自安靜地坐著,面前都有一杯熱騰騰的茶水。

齊姑娘準備給我倒茶,我走過去,客氣地說:“謝謝你,我自己來吧!”

“不用,這是我的工作?!彼R上拒絕。

我怔住了。在內地,來客之后端茶倒水總是下屬尤其是年輕的女性下屬稍帶的雜務,客人主動代勞既是一種禮節,也是對端茶倒水的女性的尊重。但在這里,代勞的舉動顯然不受歡迎。后來我才明白,一位雇員想代替另一位雇員的分內工作,即使一片好心,也會被別人看做是對自己能力的輕視,很愚蠢。

齊姑娘把茶水放在我的面前,對我笑了笑,輕快地走了。

這是一種發酵過的紅茶,醬色而清亮,有一種茉莉花香,可能經過了熏制。

會議室內的人陸陸續續被單獨叫到隔壁房間,終于輪到了我,我將余茶喝完,跟隨一位身穿西裝的小伙子走進了那間小會議室。

室內鋪著軟軟的暗灰色地毯,長條形會議桌旁,一位中年男士端坐著,等我到了不遠的地方,就用右手往對面示意了一下,客氣地說:“請坐?!?/p>

坐下之前,我恭敬地問候道:“李老師,您好!”

老師低頭在本子上記著什么,待我坐下之后問:“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昨天筆試的時候我見過您一面,當時有人這樣稱呼您?!蔽医忉?。

“哦!”老師笑了,開始像做案件筆錄一樣詢問我的基本情況,查看我準備好的各項個人資料,并且時不時提出問題,彌補資料的不足。

我至今能夠記得的,是這樣兩次答問:

“談談你對企劃的看法?”

對我來說,計劃的概念非常清楚,因為我在計劃經濟體制中已經工作多年。企劃與國家計劃有實質的差別,就是哪怕在市場經濟體制下,企業也必須有自己詳盡的計劃工作;市場由價值規律調節,不一定有計劃,但面對市場的企業必須有計劃。

“企劃就是企業計劃?!蔽一卮?。我覺得老師提出這個問題絕對不是準備和我進行理論上的討論,而是在考察我的操作能力,我應該單刀直入,明明白白地說出自己的見解?!捌髣澋暮诵氖谴_定目標,沒有目標談不上企劃。企劃的第二步是制訂可行的方案,比如新產品開發企劃案,新市場啟動企劃案,它們目標不同,實施的辦法不同。企劃的第三個要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有合適的人執行。企劃不能不考慮執行的問題,讓不具備相應執行能力的人或者團隊去落實,再好的企劃也不能保證可以成功?!?/p>

“你怎樣看待你的薪水?”這是老師問的最后一個問題。

我是為了獲得一份好薪水而來的,但此時此刻,我的內心相當矛盾。要高了怕企業不干,我會落聘;要低了自己明顯吃虧。我覺得還是自己吃點虧為好,因為我需要工作,我相信只要公司正派,只要自己干得好,薪水應該可以漲起來。

“我第一次來這邊,”我實話實說,并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拔也恢肋@邊的行情,只能用內地的標準來看報酬。我的要價是我內地工資的三倍多,不知道可不可以。以后我會努力地干,我相信只要我做得好,公司會給我適當的回報?!?/p>

“如果你的薪水在所有人里最低呢?”老師又說。

這個問題比較尖銳。我不知道老師真有所指還是在對我進行考驗,略一思索,然后回答:“我不會因為薪水太低跳槽,我主要考慮在公司的發展前景。當然,如果公司有意壓低我一個人的薪水,那就表明它已經不需要我了……”

我相信說出最后那句話的時候我的臉色已相當凝重。我當時還不明白高薪是高級人才最直接的標志,也不知道此次應聘我的要價最低,而對自己的低估會為日后的升遷造成不必要的困難。我當時覺得,一個人的能力一旦不被公司承認,離被炒魷魚也就不遠。失業,對尚無積累的我才來講是殘酷的,我一定要回避那種境遇。

面試結果現場并不宣布,從公司出來,站在寬闊的開發區大道上,盡管陽光溫暖,微風吹拂,我的心情并不輕松。

我來了,我應聘了,雖然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雇工,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成為南國白領,但我知道什么是人才市場,懂得什么是人才流動,明白人力資本與貨幣資本之間是什么關系了。下一步怎么辦?

考慮再三,我覺得沒有必要再滯留。一來我帶的錢不多,經不起尋找工作的折騰;二來已經向三家企業做了自薦,到底什么結果還不清楚,繼續求聘除了增加成本,沒有別的意義。

與初出校園的年輕朋友完全不同的是,當時我在內地有一份工作,處于可進可退的狀態,不至于因為沒有及時就業而苦惱。我決定立即返回。給同學打電話講明了情況,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在橋頭擠進了北上廣州的巴士。

車窗外的南國風物依舊那么美好,但已經不再新奇;離別不過三天,遙遠的家鄉肯定依然如故;我心中的期望,你會出現么?你到底在哪里?

等待是漫長的。那段時間,只要回局里,我總會先進局辦公室,有意無意地掃視一下掛在墻上的藍色信函袋,看看有沒有遠方來信。信函袋由一整塊布料縫制而成,用鐵釘攀緊了掛在墻上,一位局領導一格,下面貼著寫有領導姓名的白色字條。當時,這種分發領導信函與公文的做法在機關單位非常流行,現在早已看不到了。

五月二十五日,我所期盼的公函終于出現在視野里。記得將它取下的時候,辦公室內的幾位同事本來閑談著的,卻突然安靜了,沒有人講一句話。他們默默地看著我,神色凝重。

顯然,這封信函的出現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與我一樣敏感。

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甚至沒有坐下,站在辦公桌邊就把信封撕開了。

××同志:

你已被我公司聘用,請帶齊身份證、計劃生育證明、個人一寸免冠照片四張,在六月四日以前赴公司報到。

致禮!

一九九×年五月二十日

來函的日期上面,加蓋著一枚大紅公章,名稱是“廣東××集團人事科”。

成了!可以去朝思暮想的廣東了!激動與興奮的情緒立刻洋溢在我的心中。

但喜悅是短暫的,不一會兒我就冷靜了下來。

這是一家怎樣的企業,竟然把我稱作同志?不是說,在開放已久的廣東,“同志”這個稱謂已經不流行了么?我的思緒首先這樣流動著。我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文字。

在我的內心里,我其實更希望進入那家投資公司,因為它在中山市區,生活環境有可能好一些,又帶政府背景,觀念上和情感上也許不會有太大的差異,適應起來可能比較容易。雖然那兩天的求職經歷告訴我,能夠得到這樣的機會已經是一種幸運,我沒有理由放棄,但一想到我今后的歲月就要與一個還不清楚來歷的企業緊緊相連,我的心中又自然而然地充滿了惆悵。

這家公司能夠加冠省級行政區劃名稱,看來還是有些實力的。當時的中國商界與全社會,對于企業冠名有一種狂熱式的幼稚,都希望自己公司的名稱能夠前綴的行政區劃越大越好,就像馬季先生在《宇宙牌香煙》中諷刺的那樣。這種心理一方面是計劃經濟時代公司行政化的遺跡,以為所攀的行政級別越高企業的名聲也就越大、越好;另一方面是國人對于品牌和品牌知名度的覺醒,雖然這種覺醒還處在初始階段,但畢竟有了品牌意識,有了市場知名度的追求,而這一點倒是歷史的進步。同意聘用我的這家公司難道也有行政級別?我這樣設想,但暫時不可能得到答案。

第三個問題,我有十天的時間做離開的準備,應該怎樣處理自己現有的人事關系?

首先得局長同意。那幾天他病了,我一直來不及去醫院看望,當天下午買了些禮物,我走進了他的病房。待我問過病情并且講明了打算之后,他沉吟了一會兒然后笑著說:“也許外面更適合你發展。停薪留職的申請寫好了嗎?”

如果當時沒有停薪留職政策,我的決定也許完全不同??蓺v史從來不算如果,只看事實。當時的事實是,國內能夠滿足國際資本需求的人才總量有限,內地各類人才面臨自由流動的機會時態度又相對謹慎,因此,國家認可了地方自創的停薪留職政策,允許內地人才腳踏兩條船。這種政策避免了許多矛盾,為資本,也為當時與我處境相似的年輕人提供了機會。我們年輕,有文憑,有職稱——現在看來,當時遍及全國的職稱評定工作顯然正是為人才流動、也是為資本的需要所做的準備。我們在內地接受教育,積累經驗,同時也因為各種原因遭遇了生存壓力,產生了強烈的出走沖動。如果沒有機遇,如果沒有沖動,誰都不會啟程。

過了頂頭上司這一關,別的就好辦了。我向一直栽培我的一位市領導電話辭行,領導的話至今言猶在耳:“內地也需要人才??!”我知道他是真心挽留;我這樣考慮過:等我在南方解決了自己的脫貧問題,沒有了后顧之憂,我一定回來。

但天意難測,當我按照自己的規劃如期回返,我所尊敬的領導卻已身陷囹圄。我們一同在艱難中起步,一道在清貧里奮斗多年,有很深的情誼。他的不幸結局曾使我在無人的時候淚如涌泉,心似刀割,以致直到今天還難以輕松面對,不敢跟他相見。

我向一位親如手足的高中同學辭別,一個月前我留給妻子的那一千元錢就是向他借的。他擔任著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的高管,對我的決定頗感意外。

“一個局里再困難,會困難到幾位領導頭上?”他問。

我說:“我的直接目的是為了錢,間接目的則是想邊干邊學,了解那邊怎樣辦企業,所以去的時間不會很長。還記得當年俄國彼得大帝隱姓埋名在德國當學徒的故事吧?我想我在某一點上和他相似……”

同學沒有再說什么。我返回多年之后,在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晚上,他獨自來家里看我,是辭行:“我今天晚上走,去廣東……”

那時候他的痛苦就寫在臉上。我知道此時我不可能給他任何安慰,只能陪同他在雨夜里,在街燈下,共用一把雨傘默默步行。

停薪留職合同由局里批準之后,報上級主管部門市經委和干部管理部門市委組織部分管領導簽字,加蓋了印鑒,正式的手續就算辦完了。我選擇在晚上獨自清點自己的辦公室。該存檔的公文,該移交的公務,該上繳的辦公室鑰匙,該拿回去的個人物品與資料,一一分開。

整理完畢,我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回想這么多年在機關里的工作與人際交往,心潮難平。

就要脫離這一切了,我真的依依難舍,我甚至不敢斷定自己的出走是不是正確。

就局本身來講,作為政府的一個機構,無疑會長久,在這里工作就是為社會盡力,令人欣慰;可從局里干部職工所仰賴的生活基礎來說,目前正在瓦解,也許若干年后它們會以另一種方式重建,但在瓦解與重建之間,我們不得不經受困苦。我的遠走高飛,既是為了擺脫個人的困頓,應該也是想憑一點點才能,為將要到來的重建分擔些責任吧!

經過了上次的實地接觸,我對廣東的情況有了不算多但很真切的了解,因此,再次南下的時候心里很踏實。工作是確定的,妻子滿臉喜悅,送我走的時候不再淚水漣漣。

六月三日,仍然是乘坐K9,我早早地趕到了大建。在公司人事科辦完報到手續,我被那位姓齊的姑娘帶到廠區東邊的一棟樓里安放行李。

再次見面,彼此都覺得親切,交談也就隨便了一些。小齊姑娘告訴我,她是本地人,高中畢業,在公司辦公室做文員。她講著自己的時候有些靦腆,笑容還和先前一樣柔美。

“我們在一起辦公,以后請多多關照!”末了,她這樣要求。

我以為她只是在客氣,于是說:“我人生地不熟,要請你多多關照才對!”

“你和我們不一樣!”她說,表情很認真。

我和她們不一樣?怎么不一樣?這句話到了嘴邊,我又咽了回去。交往不深,刨根問底不明智,不一樣的表現是什么,以后自己慢慢體會吧。

我被領到了那棟房子的一單元二樓。敲開了門,小齊姑娘不大好意思進去,帶著羞澀的表情在門外對我說:“暫時這么住著,鎮里的房子聯系好了就搬?!?/p>

已經有四位新招的同事住在里面,大熱的天,漢子們只穿著褲衩,其中一位搖著大蒲扇。見來了新同事,都很熱情地迎接,也很客氣地跟小齊姑娘打招呼。

“很不錯??!”我想起初來大建時晚上的遭遇,向小齊姑娘笑了笑?!敖裉炻闊┠懔?!”

“不麻煩,這是我的工作!”她仍然是那么一句話,但回答我的時候顯得很開心?!白呃?!”她邊說邊抬起左手向我招了招。

“慢走!”我說,想送她到樓下,又有點遲疑地停在了原處。

房子是兩室兩廳,每間臥室擺放兩張雙層單人床,意味著一共要住八個單身漢。忙完之后洗了把臉,回到客廳里坐下,我們開始互相介紹自己。

搖蒲扇的那位來自甘肅蘭州,是個總工;抽煙抽得門牙發黃的兩位是貴州一家三線大企業的車間主任;比我年輕的一位則是廣西某個縣電力局的會計師。

西北西南想回內地我很理解,但離開電力局就讓我意外了,因為作為壟斷部門,內地電力局的實際待遇比許多單位都高出一大截。當然,知道我是個副局長他們也同樣吃驚。所以,說到最后,大家都為別人的出走行為感到不可思議,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人人臉上都呈現出非常深沉的表情。

不用說,大家開始明白,屋子里住著一群對自己自信,對家庭負責,對困境各不甘心的男人。只是各自有著怎樣的困境,礙于臉面,大家都深藏心中,不肯明說而已。

不知不覺,我們的話題集中到了大家更關心的兩個問題上:這是一家怎樣的公司?出于什么目的才招聘具有我們這種背景的人?

上班的第一件事情是和公司簽訂勞動合同。合同條款非常規范,我沒有意見,引起我特別注意的是如下三條。

第一條為試用期規定。內容不必解釋,因為這種規定現在社會上早已習慣,政府任命某些高級公務員也開始啟用這個程序。試用期意味著雙向考察和雙向選擇,公司可以因為不滿意雇員而將他炒了,不支付補償;雇員可以因為不滿意公司另謀高就,不承擔責任。它公平合理,可在當時,人們普遍看重工作的穩定性,我也不例外,覺得被炒掉是一種恥辱,所以,試用期對我在心理上有一些壓力。

第二條為解聘和辭職規定。成為正式員工之后,如果公司因各種合法的原因需要解除勞動合同,會提前一個月發出通知;同樣,如果員工要走,也必須提前一個月向公司報告。

第三條是押金規定。正式員工第一個月只領取工資的一半,另外一半由公司扣下,作為上崗的風險抵押金。如果職務晉升工資上調,押金也要相應增加。

二三兩條明顯是針對人員流動頻繁而提出來的。如果想開誰就馬上開誰,員工沒有任何準備,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如果想走就走,公司來不及安排人員接替,損失也在所難免。留一個月時間做余地,留一部分工資做抵押,對雙方都有利。

人員的流動性太大,既讓公司頭痛,也讓人才們無奈,我是以后才了解到的。

除了簽訂合同之外,我們領到了一張考勤卡,然后由公司出面在鎮里的治安處辦理暫住證,還需要自己到衛生防疫站辦理健康證。一切妥當之后,我有了自己的辦公桌,就在小齊姑娘的身后。

我們的辦公室屬于開放式,辦公桌都面朝大門,用鑲了藍色邊框的灰塑模板間隔成一塊一塊個人空間。小齊姑娘交代我去哪里領、怎么領辦公用品和公司的統一服裝,回來之后我變了個樣:上穿暗帶豎形條紋的短袖白襯衣,下穿黑中顯綠的長褲,脖子上系了一條深紅領帶,領帶上別著一枚金燦燦的公司徽章;襯衣袋口、領帶下邊、長褲前匾,都繡著公司圖標。

在內地,我沒有看到任何企業這樣做,不僅僅因為經濟條件的限制,怕增加成本,還因為觀念的制約,不懂得這些東西其實也是公司的裝備。西方對它們有一種很科學的界定,叫做“企業形象識別系統”,簡稱CI,而且給予員工的這種外形裝備只是CI的一個很小部分。從茶水間的大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樣,我當時就笑了,覺得不僅從此屬于了一個全新的團隊,而且的確非常精神。

最初幾天,科長沒有安排我任何工作,只叫我熟悉情況。熟悉什么?怎么去熟悉?這需要經驗。我不能太主動,因為初來乍到,主動過了頭會讓老員工甚至主管上司覺得咄咄逼人;但做縮頭烏龜,坐在辦公桌旁傻等,會更糟。我向科長借他覺得可以給我看的資料,這是對他的尊重;又跑到文化中心借來公司自辦報紙的合訂本,既認識了文體中心的兩位同事,也從報紙中了解了公司發展的完整軌跡。小齊姑娘是我的當然向導,午餐的時候,我們常常坐在一塊兒邊吃邊聊,當然不會聊得很深,更不會聊屬于“辦公室政治”范圍內的敏感話題,而是聊公司的產品與市場分布。有時候她能夠回答,有時候她只好一笑,告訴我,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問題。

“我說過我們跟你們不一樣!”有一次她不大好意思但很高興地告訴我。

來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已經能夠判斷出,小齊姑娘對我講的都是真心話。在人與人的關系方面,我發現的不一樣遠遠不止她講的這一點。比如,在經濟領域,同樣是廣東人,當時可以大體劃分為兩個層次:高居頂層的投資者或老板,低處下層的勞工或待遇不高的下級管理人員。居中的位置,也就是白領金領,大部分被南來的外省人所占據。所以,那時的廣東兩極分化其實已經非常明顯,只是人們的反應比內地平淡得多,因為民風崇商、崇文,對于有本事的老板,對于有才能的大學生,他們雖然身處社會的底層,卻大都表現得非常尊重。

數天之后,我對公司有了一個整體上的把握。公司的產品、市場、規模、效益,無論在本地還是在國內同行業,都是一流的。急速擴張的規模,滾滾而入的財富,響亮無比的名聲,都讓我這個初次南下的求職者備感幸運。而目睹這樣的成就,使我對它的開創者,一位僅僅比我年長兩歲的男士,油然而生發自內心的敬意。

但同時我也發現了公司先天不足的地方,并且覺得這種先天不足非常致命。

身為新來的基層的管理人員,我沒有必要講出我的想法,更沒有可能這么做,不過從那時候起,我開始為這家欣欣向榮的大企業將來的命運暗自擔憂。而多年以后,我的擔憂變成了事實。

由于新來的管理人員比較多,公司下發了一張征求意見表,希望知道新人們最希望公司為他們做什么事。想不到大家最一致的要求竟然是學粵語。方便外來職員與本地員工之間的溝通,當然沒有什么比掌握粵語更重要,于是公司馬上辦理,在中學請來了一位氣質相當好的女老師為大家授課。每天下午下班之后,我們這些外省人都規規矩矩地坐在公司一樓的大型多功能廳里接受培訓,從“來我佢(你我他)”開始,學了一個星期,興趣驟減,理由是難,結果,培訓班因為來的人越來越少,最后不了了之。

十天之后,過端午節,我接受了第一個獨立負責的任務,就是給十幾家關系單位送節禮。從金錢方面講,禮物不貴,只是一盒糕點,但設計得非常有心,每一盒的外包裝上用燙金印刷著各家單位人員的姓名,上自領導,下到職工,人人一樣。公司派了一輛車,因為擔心我不熟悉地方,科長要小齊姑娘陪同。不單關系單位的人,連我自己也被公司安排禮品的方式感動了,所以在那些單位進進出出,心情非常愉快。

我們忙到傍晚才收工。返回的路上直接進了鎮里,一是把小齊姑娘送回家,二是我要去鎮上參加一個湖北老鄉的聚會。

鎮上的布局是大街加弄堂,小齊姑娘就住在其中的一個弄堂里。她要司機在弄堂口把車停下,不讓我們送到家門外。弄堂里沒有街燈,但仍然很亮,因為家家開著門,家家門口點著紅燈籠,并且在門外上了供,燃了香。廣東人愛這么祈福祈財,燒香與上供隨處可見。

“遠不遠?”我問。

“就在前面?!毙↓R姑娘說,然后笑了笑,算是告辭。

司機是當地人,自然知道小齊姑娘的底細。送我去參加聚會的路上他講,小齊姑娘有三兄弟,她最小,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她的父親很早就已經去世,哥哥們成了家搬走了,留下她和母親住在一起。

“這個弄堂里就她家沒有起樓啦!不過也不需要。女孩子嘛,最后總得要把自己嫁出去。嫁不了老板,嫁一個像你們這樣有才氣的人也不錯,你說是不是?”

說完,司機向我擠了擠眼睛。

在這家公司,湖北老鄉還真的不少。我們的召集人來自黃州,是一位既古道熱腸又文質彬彬的小伙,帶著一副價值不菲、外觀非常精致的近視眼鏡。他面容白晳,長臉,鼻梁高但鼻頭稍微顯得尖了些,配著那副眼鏡,更增添了幾分秀氣。他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語速不快,音調也不高,顯示出既執著又溫和的風度,很有感染力。來公司不幾天我就認識了他,更確切些說,是從別的同鄉那里知道了他的傳奇故事之后,偶然和他相識的。

他畢業于北京大學,僅僅這一點就讓我在與他相見之前對他多了一分敬重。

我雖然不崇拜名聲,但北京大學在我心中的地位與眾不同。她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起點,代表著民族的覺醒,是一種精神——人本主義精神——的家園。在中國近現代史上,不能想象一個沒有北京大學的中國,就像不能想象獨立戰爭時期一個沒有費城的美國和文藝復興時期一個沒有佛羅倫薩的意大利一樣。那里有現代中國的靈魂。

四年前,公司去上海,去北京,專找名校,提供一切費用,邀請學子們來廠里考察,招到了一批渴望建功立業的年輕人。那時候公司的銷售規模還只有幾千萬元,處在第一次大擴張的前夜,新廠區和新辦公樓拔地而起,就要竣工。正在壯大的美景讓很多即將步出校園的學子熱血沸騰,老鄉是其中之一,與他一同留下的還有他的女友,另一所名校的才女。他的女友生長在北方,豐腴飽滿,是一位性感美人,經常有照片登在公司的報紙上,所以認識老鄉之前我有幸見過她的形象。老鄉從工段長干起,一年之后擔任了一分廠廠長,管理上千工人,成長之快,在那批人中并不多見。分廠廠長除了工資還拿提成獎,都說他一年的收入相當可觀,但到底有多少,除了公司幾位高層,沒有其他人知道。第二年底,他在廣州天河購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商品房。雖說那時天河還是新區,房價比現在差了很多,但對一位畢業不過兩年的年輕人來說,能夠如此已經算得是小有成就了。房子給了大家預感,沒有人否認,這對金童玉女不久就要向廣州靠攏,比翼高飛了。

果然,老鄉的女友跳槽去了廣州。

大家都以為老鄉會隨后跟進,可結果卻出人意料。

他們勞燕分飛,結束了已經維系三年的感情。連老鄉本人最初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

后來,不僅他知道了真相,整個公司都知道了;他的自尊與自信也在真相被證實的一剎那支離破碎。

他哭了,很傷心很傷心。

我相信,對于那時的廣州,許多曾經滿懷雄心壯志的熱血學子都有過同樣的悲傷。他們在為命運打拼的時候,一不經意就會丟失比生命還要寶貴的純潔愛情。

于是他決意走。

從感情上講,他們那一批學子是公司的子弟兵;從實際歸宿上講,他們不僅人來了公司,還把戶口與檔案都帶到了公司所在地,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當地人。公司當然盡力挽留,于是他又堅持了兩年?,F在,他覺得對得起公司的知遇之恩了,對于走不再覺得內疚,就又一次打了辭職報告。他在報告中說,他不是要跳槽,他現在只想回家,休養疲憊的身心,檔案留待以后回公司提取,戶口也等以后再來辦理轉移手續。公司不好再不同意。走之前他約了十來位老鄉小聚,我雖然新來不久,但在受邀之列,當然要去。

聚會地點在他的宿舍,菜是他買,也是他做,看上去他似乎既熱衷也擅長此道。

在老鄉們面前,他的傷痕完全看不出來,總是笑容滿面,一副隨和輕松的樣子。但我們清楚,他之所以離開奮斗了四年的公司,完全是因為承受不了失去那份感情之后的悲涼。雖然不是這個地方、這家公司的任何事情傷害了他,但越是往后,他就越覺得這里已經成為傷心之地,除了離開,去一個嶄新的環境把這段痛苦掩埋,他沒有更好的選擇。掙多少錢,對他來講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

他住的是一棟三層的私房。公司在鎮上租了好幾棟這樣的房子安頓管理人員,個人只需要支付房租的百分之二十。進門的時候屋里已經很熱鬧,都是年輕面孔,有的見過,有的還是初會。剛坐下主人就遞來了茶杯、竹筷、一次性塑料碗,茶杯里斟滿了冒泡的啤酒。菜很豐盛,除了小炒,還燉著一大鍋魚,老鄉們介紹說,魚是主人今天騎了摩托車去很遠的地方釣來的。酒酣人散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一份禮物,作為分別的紀念。他送給我的禮物除了一支派克鋼筆,還有厚厚的一沓資料,用那種透明的塑料公文袋裝著,一看就清楚做過精心的整理。

“這是我積累的公司管理方面的一些東西,我用不著了,留給你?!彼f。

這是他的心血,對了解公司細節極有幫助,能讓一個處在試用期的員工受益匪淺。我很感動,連連道謝。

他笑了,說:“好好干,我相信你懂得這家企業的真正價值!”

這樣講的時候,我從他鏡片后面的眸子里看到了智慧的光芒與蓬勃向上的朝氣。此刻的他與扎著圍裙在灶臺邊忙來忙去的那位書生判若兩人。

“你什么時候走?”我問。

“現在?!?/p>

“現在?”我非常吃驚,因為已經差不多到了晚上十點了!

“我不想讓大家看見我什么時候離開,”他解釋?!败囎右呀浻喓昧?,不久就到?!?/p>

“有人陪同么?”

“不需要陪同?!?/p>

“深夜行車,多加注意?!?/p>

“我會的?!?/p>

“保重!”

“你也保重!”

端午之后,因為情況已經大體熟悉,我的工作走上了正軌,隨后,受公司委派,我去中山市區搞了一次企業內部管理架構調查,去廣州開過一次價格研討會。價格會議我不知道為什么派我去,但接到了通知還是立即趕往廣州。找到開會地點,問明會議內容,我非常失望,因為從議程來看,它與我在內地開過的許多應景會議一樣,就是主辦單位借機收取高額的會務費作為單位的經費補貼,與會人員則順便閑玩,然后得到一點小小的禮品。盡管出差之前我從財務部領到了足夠的經費,又是公司委派而來,這筆開支完全可以回去報銷,但我覺得這筆錢花得冤枉,就給科長打了個電話,講明情況之后提出能不能不參加,省下這筆錢??崎L說需要請示。過了一會兒我再打過去,他說上面同意了我的想法。我不知道上面指誰,但既然已經批準,我也就盡到了心,此時已沒有回去的班車,我選了一家招待所住下。因為帶著一筆錢,不好與人合住,我定了個單間。招待所的具體地點我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了,能夠記得的是距那個會場不遠,辦在一個比較陳舊的居民區?;毓緢筚~的時候,一位財務主管看著我的差旅費報銷單笑了,一片好心地提醒說:“按照公司的慣例,你可以在廣州住一百五十塊錢一晚的賓館?!蔽乙残α?,說:“這家招待所其實也不錯……”

我的本心是想說,哪怕公司效益如此優異,同樣需要管理人員自覺地節儉。但在那種場合,強調自己與一個好心對你的同事的差別,是很傻的。

后來,我到幾家分廠全面察看了車間現場;不久,另一項任務落到了我的肩上,就是編寫公司的《月度運行分析報告》。

用我在內地管理工業企業的經驗來認識,要做好這項工作首先必須廣泛深入地調查,然后進行動態與靜態相結合的經濟分析。無論調查過程還是最后提出的報告,都涉及公司機密,因此,能夠承擔這種任務令我欣慰,它至少表明公司對我人格的認同。

我不知道公司從什么時候開始實行月度運行分析工作的,也不知道此前這項工作做到了什么程度,在公司起著怎樣的作用,因為沒有人向我移交工作內容與工作程序,也沒有人對我說明怎樣做好前后銜接。這種情況讓我覺得,如果這項工作此前確實有人做的話,那就說明前任可能跳了槽,而且極不負責地走了,而主管上級對這項工作不熟悉或者不重視,不知道怎么對接任者進行必要的輔導。

我不知道這項工作歸誰主管,我所能做的就是先搜集原有的《月度運行分析報告》實物,盡可能將它們銜接起來,找出規律。但沒有想到,公司居然沒有它的檔案。我硬著頭皮去找幾位部門經理助理,因為科長告訴我,這個報告只發給部門經理助理以上的領導,下邊在每月的例會上聽,不接觸文字。最后我總算尋到了幾份打印搞,盡管時間上并不連貫,但還是能夠給我一些借鑒,也讓我對此前的工作情況有了粗略的印象。

不客氣地說,那幾份報告顯得稚嫩,不能完整、準確地反映實際情況。于是我首先對報告的整體架構進行明確,就是分哪幾個部分寫哪幾項內容,誰詳誰略,事實的剖析定在什么深度,需不需要表達撰稿者的個人觀點。然后,我按照公司的組織結構,從幾個分廠開始,實地了解情況,返回之后向各位部門經理助理征求意見,兩相印證。我后來才知道,這就是以前的工作程序;如果不是,分廠廠長們與部門經理助理們也斷然不會向一位試用期人員介紹各自的工作進展。

月度例會在月底召開,通報公司運行情況是主要內容,部門經理助理輪流擔任大會的報告人,總裁與各位高管只要在家全都到會,很隆重。這是自己的第一份報告,又是第一次與整個管理層見面,我的心情有些緊張,因此,特意坐在多功能廳最后一排,注意觀察會場中任何與報告有關的重要反應,以便自己對報告的效果進行判斷。

報告的主體反映良好,大家聽得很用心,也很高興。這當然是我所期待的。我覺得運行報告不是高層內參,既然是向整個管理層通報情況,就應當鼓舞士氣,而且公司本身也的確表現得很輝煌,正面的東西是主流,所以起草時定的基調就是用實實在在的數據與事實說明大家努力了一個月獲得的成果。對策部分我提了兩點建議:其一是公司產銷旺季將到,原材料與資金與貨運等方面需要早做安排;其二是注意浪費的苗頭。旺季問題,只要稍稍對比分析一下公司近幾年的產銷曲線就能夠發現,但此前沒有人涉及。浪費在公司是一種不知不覺的行為,本身已經不是苗頭了,但考慮到大家的接受程度,我雖然提出,卻做了淡化處理。末了我引用一句古訓作為結束語:創業難,守業更難,我們應當善自珍惜每一份成果。

報告結束,主持人征詢各位高管,有沒有意見要講,這時候總裁站了起來,走到講臺上,面向大家說:“我要講幾句?!?/p>

會場的氣氛馬上緊張起來。

“我首先要對大家講一下公司的總體思路。公司怎樣考慮現在的局面?公司認為,現在是又一個超速發展的大好時機。既然是超速發展,我們就不能抱殘守缺,就不能多想那些壇壇罐罐,就要全力進攻?!痢羷偛耪f了,創業難,守業更難啰!我要提醒各位,公司現在還在創業,不是守業,我們不能用守業的觀念和態度對待難得的機遇。要放開手腳,大步前進。但有一條應該注意,就是我們確實需要珍惜每一份成果。能夠‘善自珍惜當然更好,但很難達到那種高度。我們可以那樣提倡,不勉強。我們需要的是珍惜成果的心態與習慣,因為成果不論大小,都是大家一起奮斗得來的?!?/p>

老總的講話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那時還不夠自信,老總直接點出我的姓名,讓我一下子站到所有同事面前,我沒有思想準備;老總對守業觀點的批評更是令我慚愧不已,讓我反思自己,是不是還停留在內地的思維慣性之中。雖然我從老總的講話中知道了公司對于當前局勢的看法與總體戰略上的安排,而這正是今后做好《月度運行分析報告》所應當遵循的方針,但我卻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這篇報告被公司打入另冊。

會后不久,科長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問我有沒有帶組織關系介紹信。

公司里原來有黨的組織?這個消息令我既高興又吃驚,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和絕大多數員工一樣,把公司看做一家純粹的私營企業,而在內地,當時任何私企都還沒有考慮建立黨組織的問題,我以為廣東的私企可能更不會建立。

我說沒有。

科長又問能不能要我的單位發一份傳真過來,證明我是共產黨員。

我在個人簡歷上申明了政治面貌,在工作簡歷一欄還填寫了黨內職務,但那些畢竟是個人所為,與組織證明不可相提并論。不過我不知道科長此時提出這個問題的意圖,就問:“要證明做什么用?”

科長笑著說:“公司黨支部組織黨員過七一,明天去從化溫泉,后天回?!?/p>

“療養?”我也笑了,很向往,因為還是初中的時候我就讀過散文大家楊朔寫的名篇《荔枝蜜》,從中知道了從化溫泉的好處,要是真的能夠身臨其境,感受一定別有意味。

“想不想去?”

“當然想!可是我還在試用期……”

“你擔這個心干什么?”科長哈哈大笑,“你現在不是還在公司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馬上也笑了,說:“我們單位沒有傳真機,不過我肯定不是無黨派人士?!?/p>

“那好,明天我們一起去!”

現在的從化溫泉是什么樣子,我無法推想。我只能猜測,作為那么優異的度假資源,又緊鄰經濟實力強大的廣州,它可能早就變得如瑤池蓬萊一樣靈秀幽美了吧。但多年之前,它給我的印象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老邁。無論建筑還是景觀都滄桑不已。

由公司去從化的路上,過廣州市區不久,我看到了一處面積很小、破舊不堪的廠區,坐落在小山坡上,由一道不高的院墻圍著。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廠內的蕭條,而是院門頂部弧形鋼架上的廠名“廣東省××有限責任公司”的招牌。這個招牌上的企業字號與我們公司完全相同,從常識判斷涉嫌侵權,我打算在恰當的時候跟科長聊一下這件事。

到達之后大家沒有先泡澡,而是去玩一種名叫野戰的游戲。不論男女,穿上迷彩服,手持內裝彩油彈的氣槍,分成兩隊,在山坡上,樹叢里,埋伏或者攻擊?;锸秤尚↓R姑娘照管,弄得很豐盛,我記得有一道怪怪的菜,肉類,連肉帶皮切成方塊,放在瓦鍋里燉,初次品嘗,感覺肉不如皮好吃,因為肉粗而皮如膠質,有點脆又很有嚼頭。我問小齊姑娘那是什么,她說果子貍,是廣東常見的野味。我第一次聽說,請她帶我去見識一下,她馬上笑了,說:“帶你去看可以,你看了別后悔?!薄坝惺裁春煤蠡诘??”我想,隨著她進了后廚。

墻邊一排鐵絲籠,疊了三層高,每個籠子裝三四只吧,貓那么大、外形極像老鼠的動物,完全不怕人,圓眼珠賊亮賊亮,背部的毛灰黑色,硬蒼蒼的,亂蓬蓬的,尾巴上面一根毛都不長,整個印象是又丑又臟又兇惡,離籠子老遠就能聞到一種令人作嘔的臭氣。

“看吧,那就是?!毙↓R姑娘遠遠地看著籠子,笑微微地介紹。

“好大的老鼠!”我說。

“果子貍!”小齊姑娘糾正。

“老鼠!”我強調。

“果子貍嘛!”她還是不承認。

晚上,大家仍然很喜歡那道菜,我卻是說什么也不吃了,因為想起來就覺得惡心。

另一種風味、叫做叉燒田鼠的也是,烤得像張薄紙,硬邦邦的,咬一口,帶點酸味,吃不下去。

它們讓我領教到了,為什么內地人說廣東人能吃,敢吃。

多年以后從廣東開始鬧“非典”,我們在內地聽到各種傳說,其中有兩種最讓我在意。一種是說,“非典”病毒會不會是敵對國家施放的生物武器,想試一試我們的政權還具有怎樣的控制與國防動員能力;另一種是說,病毒來自果子貍,一種很容易吃到的極不衛生的動物。于是,那種眼珠賊亮賊亮、形如老鼠的丑陋東西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當然,烤乳豬就不說了,雖然聽起來殘忍,但的確是美味中的美味。

還吃到了魚翅羹,原料是鯊魚的鰭。

晚上,科長,小齊姑娘,我,三個人一起散步。因為是山里,四周很黑,使度假區的燈光顯得更為明亮。馬路上有三三兩兩的站街女,為了不被糾纏,我們盡量回避有她們擋路的位置。轉了很短一段路程我們就興味索然,一起往回走。這時候我謹慎地問科長:“今天來的路上,我看到一家名字跟公司相同的企業?!?/p>

“哦,你看到了它??!”科長笑了笑,“它和我們有很深的關系?!?/p>

“是嗎?”

“是啊。我們公司開業的時候錢不多,只有九十六萬,建立第一條生產線都不夠,廠房和地皮都是租的,商標更不用說,也是租的?!?/p>

“還有單位出租商標?”

“經營不下去嘛!而且這是廣東!”科長又一笑?!澳憧吹降哪羌移髽I屬于另一家大公司,本來生產跟我們一樣的產品,后來垮了,它的母公司有自己的主攻行業,就決定把那個小廠關閉,將這個行業里的商標使用權轉租給我們?,F在,那家大公司也日落西山了,可我們這個靠租賃它的商標起家的小廠卻越做越大,欣欣向榮!”

“租賃期多長?”

“二十年?!?/p>

“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怎么辦?”

“車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想那么遠?!笨崎L說,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暗示,也有一種關照的意味。

我領悟到這是個敏感話題,不再說什么了,并且暗自告誡自己,不要與別人談論此事。

從溫泉回到公司,情況發生了突變。

首先是老總約我談話。

接到這個通知我有點激動。為什么約見?想談什么問題?怎么應對?整理了衣著,我讓自己盡量精神些,然后坐電梯升到六樓,在秘書引導下,去老總的辦公室。

辦公室非常寬大,辦公臺也非常寬大。老總端坐在那里,在他背后右側。墻面上,用樸實的木質畫框裝飾著一幅方形大字,漢隸體,筆意磅礴,估計是某位書法大家的手跡,內容是下面八個字:寵辱不驚,物我兩忘。這應該是老總給自己的警示,順著它們的意思往下想,可以察覺,老總一定常有被驚動與難忘懷之類的心境。

禮節性的問好之后,按老總的指示,我在他對面的軟椅上坐了下來。

第一次近距離和老總接觸,我并不緊張,但很謙遜。我不是個喜歡崇拜什么人的人,但對老總的敬重發自內心,因為我懂得,在現有的社會環境下,一個人如果不憑借特權或者使用罪惡的手段,而是白手起家,想在自由競爭之中取得巨大的商業成就,非常艱難。那時候我覺得,老總做到了。

我們所討論的問題這里就不說了,當然非常重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老總起身和我握了一下手。這雙手很寬大,但那一瞬間我發現,他的手腕和額頭竟然都有一些明顯的黑點,以我的經驗判斷,可能就是老年斑。他的面容非常大氣,卻比實際的年齡蒼老很多,這表明他承受的壓力與經歷的磨難超出了我的想象。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復雜。如果說巨大的財富非常誘人,那么與它同在的巨大的壓力卻不一定每個人都承受得起;如果說此前對于中國的資本家我并不了解,也不敬佩,那么此時,在這個人身上,我看到了一種精神,一種騎上了民族資本這只猛虎之后只能往前不能后退的精神。此時,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概念,就是“中國的新型民族資本”。中國有過這種歷史現象,但社會主義改造之后被以贖買和兼并的方式消滅了?,F在它重新回到了生活之中,它將給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我現在就是其中的一個因子,應該怎么做?

過了兩天,我被任命為企劃科見習副科長。

參加工作以來,擔任的職務也不少,但從來沒有“見習”一說,更何況是一家公司的副科長?我當時完全不明白公司這種人事制度的根據和作用,所以,看到任命書的時候,有點云里霧里的感覺,既高興又糊涂。

但不管怎么說,我升職了,雖然試用期還沒有滿;我可以有自己的辦公室了,而且處在老總辦公室的斜對面。房子也有了,就在小齊姑娘住的那個弄堂里,進去的東邊第三家。

我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了遠在中山市區的同學,他很開心,約我星期六去他那里,并且說:“我也有好事要告訴你?!?/p>

去中山市區已經輕車熟路,朋友在國際大酒店旁等我,見面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身邊緊挨他站著一位陌生的姑娘。

“這是我的女朋友,”同學說,笑得很燦爛。

同學的女友具有南方女孩典型的面部特征,第一印象是非常友善。她竭力邀請我馬上去她家里,并且說中午就在她家里吃飯??碗S主便,我們于是拐向另一條馬路,邊走邊談。

從同學的嘴里得知,市里有領導到過中山,是從深圳一路看過來的,目的是想聯絡從老家出來在這邊混得比較好的人成立同鄉會,為家鄉招商引資牽線搭橋。這種消息令我內心波動不已,但自己的事情還八字沒有一撇,我也不好說什么。

“你認識一個叫阿云的女的吧?”同學突然提問。

我沒印象,于是反問:“她姓什么?”

“你還認識好幾個阿云?”同學笑了起來。

“不懂?!蔽艺f,也笑了。

“過來這么久了,女朋友也沒有找一個?”同學繼續笑著,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拔腋业倪@一位明年就結婚,到時候你來喝酒?!?/p>

我記得同學向我講過,他一定要找一位廣東女孩,在這邊扎根,現在他辦到了,可他遠在內地的老婆孩子怎么辦呢?話到了嘴邊怕說了會惹禍,我趕緊咽了回去,而是說:“好啊,我一定來!”

“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同學的女友對我講。

“開玩笑可以?!蔽艺f。

“不是開玩笑!我認識的好多女孩子都想嫁一個北方人的!你們北方人長得帥,有本事,工資又高……”同學的女友解釋。

我笑了。我說我沒那個福氣。

“他是個死心眼兒,你跟他說了也白說!”同學笑著做了結論,然后又開導我:“既然來了么,就要在這邊慢慢適應,我倒要看你能夠堅持多久!”

能夠堅持多久?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很多人都有這種感受。

對于夫妻之間的忠誠,我始終非??粗?,但不客氣地講,來廣東的時間不長,我卻看到了太多的無奈與混亂,看到了太多的破裂甚至欺騙。我雖然對自己有信心,但此時此刻,在同學面前,我不能自我標榜,只好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同學笑了,說:“看一步就要滑一步!我最初還不是從看開始的!”

我說:“我的視力不好,四百度,只能慢慢走,看了也白看!”

同學說:“算了,跟你講點正經的!那個小云姑娘真的蠻不錯,比我還先來這邊,我們是在一次集會的時候認識的。我那次提到了你,她說她認識?!?/p>

“不會吧?”我搖頭。

“高高的個子,長頭發,不胖不瘦,又漂亮又有女人味特別是眼神比較媚人!很勾魂的那種。她自己都說認識你,你怎么會想不起來?”

但我還是不明白。

“我把你的電話告訴她了,她說了她要去找你的!”

“你真會幫忙!”我笑了起來。

“我跟你還談鬼?你的事情我都負責!”同學一副豪氣干云的樣子,眼神卻在壞笑。

十一

在中山市區,我通過郵政匯款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寄了回去。晚上七點,又去郵電局排隊往家里掛電話,把消息告訴妻子。

那時候手機很少,就是廣州市區也不是很多人能用,主要問題是設備不行,放出來的號好像還只有六位數。公司里幾位老總有,營銷部對外聯系多,經理助理配了一塊黑磚頭,別的部門的經理助理和所有科長只配數字式傳呼機。來廣東之前我跟妻子約定,周六晚上七點以后往家里打電話,因為那個時間段電話費價格減半,便宜。當時每到周末郵局里就會擠滿想跟家里打電話的人,每個人在柜臺領一個順序號,輪到了才能打,而且都很自覺。

周一,下班之前,我見到了同學所說的那個阿云姑娘。

她實際上是同學自己在中山市區認識的一個江西女孩,要來我們這邊應聘。應聘本來在白天最好,可那家公司不知什么理由,偏偏把時間定在傍晚。女孩子不放心,就請我那位同學作陪,同學于是叫她來找我,就這么回事。我一下班就到公司門口等,到天快黑了才見她的面。個頭不高,雖然看上去胖,但不顯得肥。她的皮膚格外好,用白如凝脂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常說一俊遮百丑,她就是這種類型,因為皮膚方面出眾,整體看起來賞心悅目。她知道自己的長處,因此穿的衣物都見短,短褂短裙短襪,網球鞋,扎著馬尾辮,風風火火。

我陪她到了那家位于鎮里頭的公司大門口,在外面等。許久以后她出來了,在廠門口沒有見到我,焦急地四處張望,其實我就在背后。聽到腳步聲她回過頭,笑了笑說:“我說你應該在這里等我的嘛!”

我沒有問她應聘的結果,因為如果理想,她會主動告訴我;如果不理想,我問了徒增她的煩惱。我沒有吃晚飯,她也沒有,我說請她隨便吃點什么,她急著要趕回市區,不肯,我不便挽留,就問她這時候是不是還有車,她說沒事,可以坐過路TAXI,然后在我的向導下走出了鎮子,到公路上攔了車走了。

次日同學打電話問我情況怎么樣,我講了經過,同學說你這個死心眼兒,怎么不留她?要是半路上出了事怎么辦?我說應該不會。

過了幾個月,我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那個女孩子打來的,向我道謝之后,說與一位同鄉在中山市區開了家物流公司,如果我有時間可以去她那里看看。那時候“物流”還是嶄新的概念,不像現在這樣普通,可以想見她一定是個很能打拼的女子。我答應了,但一直沒有去。此后再沒有聯系。

搬家的第二天晚上,我見到了真正讓我牽掛的女孩子。

如果記得我對四月三十日在中山市參加人才招聘會的情況所做的描述,就一定會想起那位我曾經一筆帶過的姑娘。她站在公司的招聘攤位旁,我向攤位內的公司人員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她也在旁邊傾聽和觀察。與周圍的環境相比,我現在只能用“光彩照人”來形容她當時的形象。

我的簡歷就是她遞給當時在現場負責招聘工作的高管的。從她可以直接跟那位高管溝通來看,她的職位肯定不低。來報到后,我在公司的報紙上見過她的照片與對她的介紹,這才知道她原來擔任著營銷部秘書,實際職責等同于公司的公關經理與形象代言人。但不知什么原因,這一個多月她竟然一次都沒有在公司露面,我也就沒有機會再次和她相見。

那天晚上,九點多快十點了吧,我正在一樓大廳里獨自看香港明珠臺的黃金時段電影,好像是美國的科幻大片《星空歷險記》,講一艘太空戰艦在銀河系內的各種奇遇。香港的幾家主要的電視臺,如亞洲,明珠,香港,翡翠,在廣東都能隨便看,待遇與在內地大不相同。我習慣了之后,只看它們的新聞與黃金時段電影,別的部分興趣不大。正看著,外面的大鐵門被哐哐哐地捶響了,有人想進來。我急忙起身出去,開門的時候說:“這么晚了,輕點??!”

“輕點?輕點你們誰醒得了?”門外,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門開后,燈光里,那個女孩拎著大包小包正準備進屋。

仍然是那雙涼鞋,仍然是那身長裙,仍然是那種姿態,一切都跟那天相似,不一樣的是因為在晚上,帶了一種很柔很柔的香水氣味。

見開門的是我,她很意外。她似乎對我還有些印象,想打招呼,大概又不知道怎么稱呼我,愣了那么幾秒,然后也不吭聲,咬著下嘴唇忍住心里的笑,一陣風似的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目送她裊裊娜娜地上樓,聽著她的腳步聲在二樓停下,然后叮叮作響地掏鑰匙打開我隔壁的房門,我這才知道,她竟然不僅和我同樓,而且與我隔壁。不相信吧?可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巧事!

關好門,我繼續看我的片子。過了一會兒,只聽得樓上砰的一響,她立刻尖叫了一聲;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趕快站起來準備上樓去看看,卻聽到她在樓梯口朝下喊:“哎!請上來一下!”

我已到了樓梯下面,問:“沒事吧,剛才?”

“沒事!我的熱得快炸了,燒不成開水。你有開水沒有?熱得快也行?!?/p>

“有開水?!蔽艺f,上樓去拿了開水瓶遞給她。

“是今天的吧?”

“才燒不久?!蔽艺f?!拔也恍枰?,你可以用完?!?/p>

“喜歡熬夜看電視?”我下樓的時候她追問了一句。

“片子好?!蔽艺f,

“什么片子?”

“《星空歷險記》?!?/p>

“我也喜歡。第幾集了?”

“十一?!?/p>

“哦!”她答應了一聲,回了自己的房間。

過了十幾分鐘吧,我聽到她的腳步聲在下樓,就預先讓出了自己坐著的好位置,轉到了側面的沙發上。

她端著兩只茶杯,怕將杯子里的東西弄灑了,走得比較慢。走近了之后她很急促地說:“快點,好燙!”

我接過一杯,發現是麥片,于是問:“沒吃???”

“沒吃才喝嗎?”她反問,在我讓出的位置坐了下來。

我笑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看著我,一副窮追猛打的架勢。

我又笑了,說:“我的意思是說,這東西不經餓,你如果沒有吃,我那里還有點東西可以吃?!?/p>

“謝謝?!彼@然對我所說的吃毫無興趣,一邊喝一邊看熒光屏?!拔页赃@個是為了幫助睡眠。什么時候搬過來的?”

“昨天?!?/p>

“習慣嗎?”

“還可以?!?/p>

“好好干,這家公司不錯!”

“是啊,國內少有?!?/p>

“嗯。你好像是姓×?”她報出了我的姓,應該是那次招聘會留下的殘余記憶。

“是?!蔽尹c了頭。

“現在具體做什么?”

“企劃?!?/p>

“哦!那是個……嗯,你以后會明白的?!彼v了句半截話,不吭聲了。

那是個什么?是非之地?出氣筒?或者晉升的快車道?我在心里思忖,得不到答案。我知道每家公司、每個單位都有一類讓人欲言又止、不得不說“那是個……”的部門。它們有的屬于雞肋,可有可無;有的過于敏感,容易惹上非議。那么在這家公司,企劃部門是雞肋還是敏感部門呢?是容易遭人排斥的部門還是方便往上走的直升機場?

她不揭穿,我當然不能追問,只好自己體會了。

次日我們差不多同時起床,一道出門。我騎的自行車很舊了,又和她不熟悉,當然不好意思邀請她坐自行車后座,就故意在院子里磨蹭;而她似乎也不想讓我感到尷尬,快步出門,頭也沒有回。等我出來,她已經到了弄堂口,打開了一輛的士的車門。

湊巧得很,中午我們又一同坐電梯下樓去飯堂。吃飯的時候,一位從部隊轉業、在公司干了多年的高齡主管特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大家一邊吃一邊聊天??斐酝甑臅r候那位主管突然對她說:“你怎么先吃好菜后吃差菜?應該先吃差的,后吃好的!”

“先吃好的后吃差的!”她說著,笑得格外開心。

“這是什么觀念??!”那位主管不以為然。

“你的觀念就正確嗎?”她馬上反問。

“你評評理?!敝鞴芟蛭仪笾?。

我說:“不用爭,這叫代溝?!?/p>

他們覺得意外,但都信服,一齊笑了,不再說什么。

此后,只要在公司飯堂進餐,她幾乎都會來找我閑聊。慢慢地,我們彼此開始熟悉,并且越來越親切了。

十二

在企劃科坐了三天班,我體會到了鄰居女孩那天晚上欲言又止的言外之意。

這個機構名義上直屬公司辦公室主任管理。辦公室的職權包括人事、后勤、保安、文化中心、企劃。因為公司不可能安排人手天天做中長期發展規劃,而產供銷、人財物方面的日常計劃工作各部門自有安排,所以,企劃人員在公司有點游離于經營主體之外,是純粹的參謀性質、人才儲備性質、機動性質,除了月度運行分析這一項工作有持續性,其他事情往往突如其來,而且多數為跨部門和跨專業性質,因此,比較適合它的是一種有著通才背景并且具備統籌能力的人員。

我頭幾天的坐班,實際上等于混點,無所事事。這種狀況我不能容忍,相信公司也不會長時間容忍,因為對一個想干事的人來說,無所事事就是恥辱;對一個管理嚴謹的公司來說,付了薪水卻無事讓員工去干是不必要的浪費。我需要盡快在公司里有個明確的定位。而定位明確是任何擁有專業背景的員工所渴望的。

第四天上午,主任來了電話,請我過去。

這是一位話語不多、表情更少的當地男士,身材中等,形體消瘦,年齡五十出頭。他的短發已經灰白,交談時語氣低沉得有點輕微。我們都是短袖,唯獨他一人總是長袖襯衫,而且袖口從來都是緊緊地扣著。在我的記憶里,他的下牙床右邊似乎鑲著一顆銀牙,說話時口內銀光閃動,效果特別。他最大的嗜好為香煙,但辦公樓內他從不吞云吐霧,因為公司規定,樓內抽一根煙罰款一百塊;離開辦公樓之后,香煙就幾乎不離他的嘴唇。

他花了很多時間詢問我的經歷、家庭,個人愛好,最后才安排工作。雖然自始至終他沒有流露過任何表情,但我能夠感受得到,對于一個內地的年輕干部為了家庭擺脫困境而放棄大好的政治前途獨自南下,他的心態是同情。這種態度讓我感到奇怪與不安,于是告辭的時候很尊敬地問:“冒昧地請教一下,您以前是不是老師?”

他微微一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但看得出,很高興。

后來我特意向小齊姑娘打聽,才知道主任不僅教師出身,而且做過中學校長。

“那所中學是名校,有很多華僑子弟來的!”小齊姑娘說起中學的神態,相當自豪。我想那可能也是她的母校吧。

“既然如此,怎么會到公司里來呢?”我又問。

小齊姑娘看了看四周,發現沒有別的同事,就低聲告訴我說:“你不要對任何人講!他是鎮政府派來的代表,監督公司的!”

鎮政府派人監督公司?為什么?我還想問,但科長回來了,我到了嘴邊的話趕緊咽了回去,跟他們打個招呼之后走了。

在路上我猜想,只有一種解釋,就是鎮政府在這家公司占有股份,而主任是公有股的產權代表。但這可能嗎?我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斷,但開始相信,公私合營的產權結構在當時的廣東也可能普遍存在。它們的結果會是什么?我問自己,但一時找不到結論。

主任交辦的工作是讓我參與修訂公司的管理制度匯編。此前有基礎,現在的任務只是將不適應情況的條款去掉,把需要增補的條款加以明確。修訂工作由主任牽頭,每天上班之后,我們幾位修訂者就在主任召集下走進某個小會議室開十幾分鐘的碰頭會,討論當天的工作目標,由主任安排進度。從連續幾次的接觸來判斷,主任責任心非常強,但對企業的經營完全不懂。既然如此,他的監督職責怎么落實?我無法說服自己,只有不往下面思考了。

在修訂過程中,我因為一件額外的事情和主任進行過討論。

事情的起因是用工制度。那時候,用工制度在廣東其實并不特別重要。無論車間工人還是寫字樓管理人員,需要就聘,不需要就炒,供應一直比較充足。中國的人口之多,就業壓力之大,全球無出其右,產業后備軍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大公司注意自身形象,遵守《勞動法》;小公司的情況復雜得多,不簽訂勞動合同的情況很普遍,勞資矛盾也相對集中。我所在的公司給予車間工人的待遇算比較好的了,有加班工資、夜班補助、工裝、按時提供口罩手套膠靴等勞保用品、工人與管理人員和公司高層共同在一個食堂進餐、用同樣的不銹鋼集成餐盤、同樣的伙食標準和食物、坐同樣的快餐式桌椅、每個正餐保證一葷兩素、米飯和咸湯隨便打、不限量,并且每個正餐給予百分之四十的補貼,不許食堂贏利。這種待遇不僅代表經濟上的實惠,更代表對人的尊重。對勞工們來說,能夠有尊嚴地工作與生活的確是一種幸運。

在討論招聘制度的時候,科長說近期新車間工人來的多,走的也多,車間方面反映很難培養熟手,影響產品質量,得想個解決辦法。我出于好意,說如果允許,我可以回鄉,在那邊招一批符合公司要求的年輕人來,保證他們不會隨便跳槽走人。

“絕對不行!”主任說,語氣斬釘截鐵,讓我吃驚?!笆沁@樣,”主任意識到自己過于沖動,馬上解釋,“要是都從一個地方招工人會很不好管理。有些小廠,做工的只幾個,吃飯的一大幫,他們怎么做呢?都是廠內的老鄉把飯打好帶出來遞給他們。企業不是賑災所,這樣吃下去承受不起。還有一點,來自一個地方的人容易拉幫結派,在廠里恃強欺弱,出了問題工段長們不敢處理,因為他們人多勢眾,可能報復?!?/p>

我沉默了。我絕對相信主任講的都是真話,也相信公司不能在一個地方招人過多的苦衷,而且我已經多次聽到同事們講,外來勞工是這塊土地的一種心病。我提出那種想法的本意是既幫一下公司,又為我的家鄉辦點實事,但因為存在實際沖突,我只能放棄。

十三

公司總部所在之處是它的生產基地,包括三家分廠和一個剛剛組建的新車間。公司還有其他相關企業,比如包裝制品廠、模具廠、印刷廠和一家駐深圳的廣告公司,但它們都是不同的企業法人,只向公司提供配套產品與服務,日常管理公司不負責。作為生產基地,實物的消耗量自然非常大。公司的主體原料從北方購入和海外進口,產品銷往全國各地,這一進一出使運輸成本增加很多,但暫時也沒有辦法解決,原因是廣東便外不便內的地理位置。

我的新任務是為三家分廠和那個新車間制訂經濟成果考核方案。這項工作可以叫做制訂內部經濟責任制,工作流程我不陌生,不過開展起來有實際困難。

第一個困難是人手不夠。目前我還只能調動自己,而做這頂工作需要搜集大量原始數據,一個人做費時費工,很不經濟。公司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指示人事科去廣州聯系大學的管理學院,從那里尋求專家的臨時幫助,我的職責最初是為專家提供必要的配合。

科長是本省人,在廣州的一所大學畢業,自然對廣州很熟。聯系的結果一開始并不理想,因為有些專家覺得做這個課題不劃算,機會成本高了點。

所謂機會成本,就是如果準備做一件事,同時又出現了做第二件事甚至第三件事的機會,那么把這幾件事能夠獲得的收益與需要付出的成本進行比照,可以判斷哪一件事投入產出比最小,比較成本最大,從而選取最劃算的事情來做。換句話說,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學者們依靠做課題賺取比教授薪水多得多的外快,也許是廣東首開風氣之先,它造就了一批先富起來的學者,對中國高等教育在專業設置與辦學宗旨兩個方面帶來了沖擊。寧靜的校園不再擁有世外桃源般的超脫與清高,而固守清貧與適應市場這兩種選擇,也漸漸在師道尊嚴早已不再的教師隊伍中引起深刻的變化。

最后科長終于在一家著名大學聯系上了一位導師。導師同意接這個課題,但因為抽不出連貫的時間,不能親手做,可以提供指導,同時委派兩位研究生過來幫我的忙。

我對于廣州的了解,就從這所大學開始的。

那天,按照科長的介紹,我帶了司機去廣州接導師他們一行。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陽光熾熱,白色皇冠開著冷氣,順公路向廣州輕快地行駛。司機陪科長去過,熟門熟路,徑直開進了校園。園內的寧靜氛圍勾起了我對大學時代的美好回憶,林蔭道上學子們三三兩兩的身影也讓我覺得親切和熟悉。我也是那樣過來的。我們畢業時由國家分配,他們則絕大多數需要進入勞動力市場自主擇業,雖然我只比他們年長了十來歲,但從社會變化的角度看,我們之間已經是兩代人的距離。他們今后所立足的經濟基礎會比我們當年好得多,但所經受的就業壓力也比我們當初大得多。

我先去拜望了導師,一位身材不高、非常和藹的謙謙長者。

雖然是初次相見,但導師很平和。這種態度不僅馬上消除了我的生疏感,而且讓我覺得非常親切。辦公樓很氣派,可導師的辦公室卻相當簡樸,里頭的用品與我在公司里的辦公家具相差甚遠。接過導師的名片,得知他是一位教授,擔任著管理學院副院長,我的心中更多了幾分敬佩。見了我的名片,導師問:“你是助理研究員?”我說我本來可以評經濟師,但更喜歡這個職稱。導師笑了笑,說:“經濟師實用,這個更好?!?/p>

導師推薦的兩位研究生都是女孩子,就在這個暑期畢業。我本心希望男生最好,因為我也是男的,工作起來好調動,并且下一步要經常去車間,那樣的環境對于女孩子來講可能亂了些,不大好。但人選是科長前幾次來的時候已經確定好的,我不便變更,也就沒有提出異議。時間接近中午,我請導師和兩位女生在校內餐廳吃飯,四個人加上司機一共花費一百六十多塊錢。這筆錢由公司報賬,我并不負擔,之所以仍然記得金額,是因為導師堅持不要酒水,他說他滴酒不沾,而我看了一下酒水價格,沒有低于一百二十塊錢一瓶的,他點的菜也以清淡廉價為主。

到了公司,主任由科長陪同與導師做了禮節性會晤,隨后我們在一間小會議室坐下,直奔主題。我報告了此次合作的目的、任務和要求,導師做了分析,講了原則,提了綱要,囑咐兩位門生重視這次深入企業的機會,多接觸現場,掌握第一手材料,積累經驗,然后詢問了公司對她們的住宿與伙食所做的安排。一切滿意,導師放心了,打算走??崎L告訴他,說公司在酒店訂好了餐,吃過晚飯之后有專車相送,導師也就客隨主便,留了下來。

剩下的時間由我陪他們在會議室閑談。導師問過我的情況,最后說:“看來你還沒有融入廣東的打算?!?/p>

這句話的確切中了我的要害,既把我看了個徹頭徹尾,也讓我對導師的洞察力心悅誠服。

“融入,要看以什么方式?!蔽一卮?。

導師點點頭,講起了別的話題。

后來回到內地,只要想起他們,這句話就立刻在我的心中回放,越想越覺得導師當時就是想點撥一下我,不但用心美好,而且意味深長。

我們從一分廠做起,它在老廠區,所以最初三個人總是一起步行去那邊。午飯來得及回食堂就在食堂吃,來不及就在街頭找個地方,最初我請,后來在她們的堅持下實行AA制,各自付賬。她們兩位一個來自大西南的高干家庭,一位來自珠海的普通人家。西南的那位是獨女,掌上明珠;珠海的那位家中曾經出過重大變故,兄嫂同時亡于車禍,侄兒侄女和母親由她獨力贍養,從本科生起就在外面兼職。不同的人生際遇沒有影響同窗之誼,她們很要好,而且都樂觀。她們的到來在公司引起了一定程度的熱議,她們也很快和大家打成了一片,雖然跟公司的合同只有兩個月,但第一個月就獲得了本月優秀員工獎,可見人氣之旺。

我們的工作按計劃進行,中途比較順利。但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出現了阻力。

最關注考核方案的自然是各分廠和新車間的負責人,因為考核標準的嚴與寬,直接影響他們一年的工資資金。但公司規定,分廠與車間必須絕對服從總部管理,所以幾位負責人雖然著急,卻也不能亂來,而我們在制訂草案的過程中,既聽取他們的意見,也不完全采納他們的要求,我們的原則是公司利益第一,同時考慮管理現狀,標準不拔高,也決不降低。

真正的阻力來自財務部的一位中層負責人。草案完成后需要交相關部門審定,財務、供應、生產三家是重點。那天下午,下班以后,這位先生特意來企劃科找我,說對各分廠原料損耗的計算錯了,應該如何如何調整。他是一位老員工,在公司里比較有影響,所處的職位又重要,平時講話粗門大嗓,直來直去,很少給別人留下申辯的余地,這一次不在討論會上公開對草案進行指責已經夠給面子了,但我認為他之所以認定我們的計算有誤,并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怎么制訂考核指標這樣的原則問題,因為以他提出的方法,對損耗的考核要下降兩個多百分點,考慮到公司消耗的總量,這可不是一個細小的數目!

我不同意采用他的方法,于是他來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最后在我的辦公室與我發生了爭論。他的聲調很高,整層樓都能聽到。

但我仍然不讓步。如果讓了這一步,分廠與車間是高興的,因為可以放松對損耗的定量控制,可以年終在公司多分獎金,而受損的是公司,我們接受公司指令制訂經濟成果考核指標體系的工作也將因此失去意義。

最終他讓步了,沒有把自己的意見提交公司高層,但不久,在另一個方面,我受到了出乎意料的報復。

我至今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做。我判斷可能是此前的分廠考核方案由他牽頭制定,因為他是財務人員,那種方案由財務部門制訂名正言順。如果我的判斷正確,那么這次重訂方案沒有交給他主持,他也就會覺得自尊心與信任感都受到了傷害。而新標準比老標準嚴,更讓他有失面子。他一再過來爭論,也許是想讓指標恢復到從前那樣?

當月,公司的一個考評小組決定將每月一評的突出貢獻獎授給我,獎金一萬元人民幣。

突出貢獻獎、優秀員工獎、經濟成果考核,都是公司用來激勵員工的。公司效益好,對員工的照顧也盡力,但待了幾個月之后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雖然每個月的突出貢獻獎大家也爭得比較厲害,并且是一個由總裁秘書負責的跨部門小組考核評定,公平性不成問題,可職員們對公司的認同感和歸宿感并沒有因此增加。對他們來說,與公司保持一種怎樣的關系,金錢是一個影響因素,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

我不想要這個獎。什么原因我現在也解釋不了,可當時就是那樣的感覺,不想要。

我不知道公司與同事怎樣看待我當時的態度。年底,公司以另外一種方式獎勵了我,讓我既吃驚又高興。我明白,公司這么做是對員工忠誠的肯定,公司需要忠誠。

十四

導師和兩位女研究生是我在廣州市內最早的人際關系。此后,如果出差,或者周末,我也到廣州去,有時候去導師那里小坐,有時候請兩位女生陪同逛街。那時候廣州給我的印象是最熱鬧的地方在人民路與一德路、中山路,天河跟東風中路還不算繁華。越秀公園、孫中山先生博物館、南越王墓、廣州起義遺址、農林下路的執信中學,這些地方都去感受過。進出廣州我多走洛溪大橋,很少經過珠江隧道。橋下是水量充沛的珠江,橋南是海珠區的范圍,那里有在國內一度聲名鵲起的珠江電影制片廠。出于好奇我去參觀過它的攝影棚,只見到了架在棚內的模仿海上大船跟狂風惡浪拼搏的木制平臺,沒有見到任何演職人員。我曾經期望完成我的打工計劃之后進入某所大學深造,也拿個MBA,但很快我就放棄了這種想法,因為我有一種感覺,就是那時的廣州由資本決定貧富,而不是文化;追求財富的機會多得難以想象,如果不想此生只做一個職業經理人,那么,關門求學遠遠比不上自主創業。

于是我明白了為什么周邊城市的白領大多向往廣州或者深圳。

于是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心態:等我攢起了資本,我也要嘗一嘗做老板的滋味。

我把這些想法講給兩位女生聽,其中一位很認真地答復:“人生有時候只需要邁出關鍵的第一步?!?/p>

的確如此。

在制訂考核方案的過程中,我的見習期結束,正式擔任企劃科副科長,工資因此增加了一倍半,一個月的報酬相當于內地一年。在我第一次向妻子匯出那么多錢的時候,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因為我體會到了充足的金錢帶來的快樂,增強了擺脫困頓的信心。這時候我突然體會到,如果用金錢來衡量生命的長短,那么,當一年的報酬等于內地十年的時候,生命也等于延長了九倍;如果我哪一天真的成為一個企業家,我的報酬一年相當于內地一千年,我的生命也就等于內地的一千倍,這多出來的九百九十九倍就是此生的利潤,可以揮霍,也可以投資,而在那時的廣東,我確實聽到許多暴富的大佬將贏來的人生毫不吝惜地揮霍一空,然后在商海中急速沉淪。

考核方案頒布之后,一位分廠廠長打電話給我,請我去吃大排檔。此前我與他并無私交,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他滿腔熱忱,我也不好拒絕。鎮上的大排檔集中在進鎮之前的空曠地段,相鄰好幾家,每家幾十張餐臺,場面宏大。雖然都是露天,卻別有情趣,來這里解饞的基本上是工薪階層。我如約而至,與廠長同來的則是幾位工段長。這位廠長特別鐘愛啤酒,一頓四五扎,落座之后我們邊吃邊談,開頭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好久才切入主題。

原來他請我的目的只是為了告訴我,他完全支持新方案。他說只要從車間開始認真抓好損耗的定額管理,他們的收入并不一定減少,而公司的成本卻能明顯下降。

“我們這樣的小產品,生產成本是競爭的基礎,早就應該嚴起來了!”

“可是太嚴又怕工人吃不消跑掉。不能一年四季總是招工啊,那樣質量又是問題!”

“是??!工人有臨時思想,管理人員有臨時思想,老板卻不能有臨時思想,怎么辦?”

看著他們熱烈地議論,我陷入了沉思。產業工人,勞工制度,勞資關系,西方歷史上資本原始積累時期的經驗教訓,種種意念在我的心中回旋,但我無法講出來,因為我知道,這些概念離他們太遠,他們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改變,而我在這方面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次日上班的時候,在廠區門口,保安班長把我攔住了。

這是一位四十來歲的本地漢子,矮矮的個頭,說話慢條斯理,辦事出奇地認真。我和他閑聊過,知道他有三個孩子,老婆在家里種地,一年的收入并不多。

“科長,有人找你!”他一口怪怪的普通話,聽著就想發笑。

“誰?”

“在外面?!?/p>

我回到大門外,四周看看,沒有見到像是要找我的人。于是大聲問:“誰要找我?”

院墻腳下安安靜靜地蹲著四個人,兩個小伙子,兩個小姑娘,看年紀也就十七八九,看打扮可以斷定是只能夠在車間做事的工友,也就是被稱作藍領的操作工人。聽到我問,他們站了起來,其中一個矮墩墩的小伙子有點遲疑地往前走了兩步,對我說:“您就是×主任吧?”

家鄉口音,很久沒有聽到了,令我意外。他們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來找我干什么?為什么叫我主任?我的內心很狐疑,就說:“我姓×,不是主任?!?/p>

“我們有點事,想請您幫個忙……”

我明白了,點點頭,說:“我要先去刷卡簽到,你們在這里等我?!?/p>

那時候公司已經用電磁卡管理考勤了,遲到與否,遲到多久,由電腦記錄,誰也不能蒙混過關。遲到或者曠工,在月底按規定扣除薪水。

刷了卡,準時參加辦公室系統的早間例會,然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當天要做的工作安排好,已經是一個鐘頭以后。從六樓坐電梯下來的時候我想,過了這么久,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以為我有意不見客,已經走了?走出大樓,遠遠看見他們還在等,四個人手扶院墻上的鐵欄桿,像鐵窗后的死囚渴望離開牢籠獲得自由一樣,眼巴巴地向廠區張望。這種景象令我心動,也令我至今難以忘記。

“說吧,是不是想進廠?”我說。

“我們想進廠?!鳖I頭的小伙子說。

公司有個規定,新招工人要由三個工友或者一位管理人員擔保,而且每人必須交納九百六十元保證金。擔保的理由是工人良莠不齊,有些人經常偷竊,或者當班不負責,糟蹋原輔材料。這種行為公司的處罰相當嚴厲,而且倒班的時候當班保安守在廠區側門那兒如狼似虎地盯著,很嚴了,可還是不能杜絕。

幫他們進廠我就得擔保,可我對他們并不了解。如果被處罰,不但罰金可能落到我頭上,而且我還會聲譽受損,因此有些猶豫。

“這是我們的身份證,”領頭的小伙子懂得我沉吟的意思,把身份證遞了過來?!拔覀円遣皇丶o律,或者做不好久就跑了,您可以按照身份證上的地址找我們的家長算賬?!?/p>

能夠想到這一層,我的疑慮也就可以打消了。我拿過他們的身份證一一查對,然后對領頭的小伙子說:“我還沒有往廠里介紹過人,不知道能不能一次為四個人擔保,你們明天在這里等我的消息?!?/p>

見我同意幫忙,四個人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我又問:“每人要九百六十元押金,你們帶齊了嗎?”

四個人小聲嘀咕了一下,然后都開始掏錢。領頭的小伙子將錢收齊,一邊遞給我一邊說:“還差一點?!?/p>

“錢不是給我,”我解釋,“押金在招工的時候你們自己交給人事科。差多少?”

“一千二?!?/p>

一千二對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我沒有馬上說可以墊付,而是冷峻地看著他們的臉,想知道他們有沒有說謊。

領頭的小伙子被我看得臉紅了,解釋說:“我們來了半個多月,租房,吃飯,交職介費,身上的錢用掉了一部分。本來在一家小廠做了一個星期,可他們說裁人就裁人,一分錢的工資都不給,想要工錢就挨打……”

黑職介與黑工廠串通,用打手對付獨自出外謀生的工人,這種事我早有耳聞,于是打斷他的話,說:“錢的事明天再談,你們先回去?!?/p>

隨后,我找了人事科,又找了那位分廠廠長,把四個人的工作落實了下來。次日,他們早早地趕到公司門外,我帶他們進去辦完手續,再三囑咐他們必須注意自己的行為,遵守公司紀律,警告他們如果違規我一定找他們的家長算賬,這才將他們送到了車間。

看到他們換上潔白的工裝,穿起高筒膠靴,滿心歡喜地準備干活的樣子,我的心中既有些快慰,也有些不安。萬一他們不聽招呼,真給我惹出了麻煩呢?

此后不久,又來了一撥;然后又是一撥;然后是我內地的一位熟人打電話到我家里,請我妻子打電話給我,說他的弟弟什么時候會來找的,一定給他幫這個忙……

一個月后,我坐下來靜靜地一想,發現自己介紹進廠的老鄉竟然有了三十多人!應該可以了,我告訴自己。人一多,總有一天會捅婁子,把我牽扯進去。

不久,其中一個家伙因為偷竊,出門的時候被保安抓住了。公司的產品在市場上零售一支一元二毛錢,但在廠內偷竊被抓住之后,每支罰五十,而他竟然在懷里藏了三十支!

乖乖地交罰金。一同在車間做事的老鄉跟著丟盡了臉,誰也不再正眼看他。他連當月的工資都不好意思領取,獨自走了。

此后,來公司做工的鄉親繼續增加,到我離開公司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二百多人,搗蛋鬼自始至終只出現了那一個。他們在公司東邊的一個村子里租借民房,一間四五個平米的小屋至少要住四個人。不倒班的時候他們自己做飯,用煤或者煤油爐。他們曾經誠懇地邀請我去做客,一大幫人出錢買菜買酒,圍在一起,熱熱鬧鬧。

多年以后,我在內地,因叔父胃出血住院而去醫院探視,叔父鄰床的一個小伙子正和身邊的朋友很起勁地吹牛,說他在廣東這么多年,一直都在同一家公司做事。他說出了公司的名稱,正是我曾經工作過的單位,因而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那家公司確實很不錯,自己這些年在公司掙的錢不僅蓋了房子,還可以結婚娶媳婦;他說他能夠進公司,多虧了一位老鄉,那位老鄉姓什么叫什么,很有本事,在公司里當主任,幫了好多好多鄉親……

在杭州住下之后,考察立即開始。我們這一組從杭州出發考察周邊城市,主要是寧波,因為公司的產品在浙江一省,只有寧波與溫州兩地處于上風,別的城市我們都屈居其次。我們改坐火車到的那里,首先訪問了本公司的經銷商,一位非常節儉的中年男士。他的鋪面相當大,貨物流轉的數量與金額自然也大,但穿著與談吐都很實在。在這里,我第一次聽到了關于我們這個行業如何沿著銷售鏈條展開競爭的細節。

產品從公司發出,到達市場部倉庫,再分送各家一級批發商,經過他們向二級走貨,然后到達零售終端,包括大賣場,中小超市、居民區商亭、街頭小販,每一個環節都要有合理的價差。價差是拉攏終端的重要條件,因為銷售者靠這個賺錢。但價差對于終端又不是唯一重要的因素,因為消費者是否知道你的產品,是否信賴你的產品,是否進店之后主動尋找你的產品,這個第一重要。如果說消費時代開始到來,這種產銷關系就是證據。而那些壟斷行業之所以敢于以謀求自身最大利益為存在的主要目標,從不主動尊重消費者的權利,膽子就來自官商一體,能回避自由競爭。自由競爭體現的是經濟民主與權利平等,它是民間資本的臍帶,也是民間資本無法擺脫的絞索。

回到杭州,進行第一場總結的時候,所有小組的調查都受到了總裁的批評??偛门瓪鉀_沖地質問每一個小組:你們那里有多少批發市場?有多少家終端?你們走訪的比例占多少?我們與對手在一批商環節有什么差異?我們的產品在貨架上占比多少?你們在居民區翻查垃圾桶了嗎?里頭有多少是我們的空包裝,有多少是對手的空包裝?等等等等,問得我們大氣不敢出,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不要以為我們今年的旺季銷售增長了一倍就是勝利,對手的增長比我們高得多!”

總裁的結語把一塊沉重的石頭拋到了各位高層與主管的心上,大家一路上的輕松與喜悅煙消云散。

我們今年輸了么?這種輸贏在多大程度上決定著公司的命運?大家都在這樣想。

杭州之后,我們轉赴上海,然后是沈陽、北京、長沙,自長沙飛回廣州。

這一趟轉戰對于我意義深遠。我開始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市場組織化,知道了一個營銷人員在公司的市場網絡中如何有效地發揮作用。而最大的收獲則是我可以站在中國一個特殊產業的頂端來觀察經濟,思考問題,因為高居這個產業頂峰的只有公司與公司的對手,沒有第三個巨頭。這兩家公司的興起與發展對于中國新興的民族資本具有多大意義?它們的命運將會怎樣?這種命運對中國社會現有的進程將產生什么影響?

回到總部,大部分人員投入了日常工作,小部分人員由總裁率領去了珠海,關在度假村的一座別墅里繼續研討。在研討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一份由某家咨詢公司提供的調研報告,主題與我們此次北上的一樣,這時候我才知道公司做了兩手準備:內部人員的考察和第三方的客觀調查。

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就是今年的旺季我們遭到了對手低價促銷的打擊,在價格策略上反應慢了一拍。如果對手一直這樣下去,整個行業將重新洗牌,中小企業會因為無法持久而不得不退出市場,兩大巨頭則陷入不計血本的肉搏之中,誰堅持到最后誰就成為徹底的贏家。

“我考慮約對方談談?!笨偛谜f。

我不贊成這么做,因為這時候主動提出講和就意味著向對方示弱,而不管出于多么善良的愿望。一旦對方得到了求和信號,哪怕只是暗示,他的信心也會大大增強,出手將更狠。最好的辦法是與他相持,而相持需要巨額的資本支撐。我不知道公司有沒有那樣強大的資本背景,因此沒有勇氣表達自己的想法。

“下一步,公司內部應該怎么辦?”總裁繼續向大家問計。

沉默,都在思考,想講出合適的意見。

“我想知道您的意圖?!蔽艺f,第一個打破會議室的寧靜。盡管在座的同仁個個比我職位高,按順序輪不到我發言,但我顧不了這么多,豁出去了。

總裁微笑著走到我的面前,溫和地鼓勵:“說說你的想法?!?/p>

“您是希望公司擴大,還是希望公司增值?”

我這兩句話不僅僅是問題,本身就是答案。對社會來講,公司當然是一項事業,所以有擴大與縮小的選擇;對投資人來說,公司又是一種產品,有增值與貶值的可能,在公司最旺盛的時候將它變賣套現,也不失為投資人的一種明智的獲利方式。我判斷總裁目前思考的事情正與它們相關,所以這樣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希望公司擴大?!笨偛谜f,對我贊許地點了點頭。

這是個明確的信息,就是說公司的當家人并不想把公司脫手。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總裁不得不考慮賣與不賣公司的問題?如果總裁真的一心希望把企業做大,他的意圖能夠順利地實現嗎?

暫時當然不會有任何答案。

十七

星期天上午,珠海會議結束,司機將我直接送回了住處,一樓的室友開的門。

我們的住房進門是個院子,然后是廳堂,廳堂里只有一間東廂房,室友住了多年。他是粵西人,擔任著生產部下面一個科的主管,為人隨和低調。

“你來客人了!”室友說,很為我高興的樣子。

我已經看見客廳里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背向著大門,一邊看電視一邊閑談。

“×科長回來了!”室友在前面走,順便向來客報了個信。

那位女士馬上站了起來,有點緊張地看著我;男士側頭望了望,并不起身。

我很驚訝,停下來看著那位女士說:“是你?”

“沒有想到吧!”她邊說話邊有點興奮地笑了,臉色因為不大好意思而馬上紅了起來。

這位女士比我小好幾歲,曾經與我同事。當時北京承辦第十一屆亞運會,全國各地,包括我們市,都成立了工作機構,臨時抽調一批人員,以政府的名義銷售亞運會會徽與吉祥物,籌集資金。那么小的一個鋁質徽章,在我們市賣到三元人民幣一個,每一位干部職工都得買,不然就是不愛國。市里按機關和企事業單位的實際人數向下攤派,然后一家單位一家單位上門收錢。我和那位女士在市里的這個臨時機構一起工作過,任務完成,機構撤銷,我回了原單位,她去了哪兒我不清楚,此后再沒有過來往。想不到會在如此遙遠的地方重逢,真是人生的又一幕喜劇。

“沒有想到!”我說,溫和地笑了笑?!拔易《?,走,上去坐?!?/p>

“好。你坐一會兒——”老鄉向那位先生告辭,我這才明白他們不是一起來的,于是多看了那位先生一眼。

出門十多日,宿舍里面有點不像樣子了,主要是灰塵,落滿了寫字臺和幾把凳子和一對硬木沙發。蚊帳走的時候放了下來用夾子夾著,被子也翻過來卷在一起,情況好一些。鄰居開著門,但不在屋里;珠海的會她沒有參加,既然門不關,應該走得不遠。

進門之后,老鄉二話不說,先幫我打來一盆水,在門板背后取下成色最差的那條毛巾問:“是抹布吧?”我說可以當抹布用,她于是馬上開始收拾房間,我作為主人反倒沒事可做。

“你們的條件還是可以的?!彼贿呑鍪乱贿吀嬖V我。

“你呢,現在在做什么?”我問。我以為她來是想要我幫忙介紹工作,有點等她說出這個要求的意思。

“我工作的地方離你這里不遠,騎車半個小時?!彼f。

“你在這邊工作?”我更意外。

“我早就來了,已經兩年!”

“什么單位?”

“一家貿易公司。老板是這邊的人。有個叔叔參軍后轉業到我們市,在那邊安了家,十幾年前把他帶過去,介紹到我們單位做臨時工。后來因為搞不到全民指標轉正,他只好又回了老家,前幾年做生意發了,辦了很大的一個油庫,還有運輸船隊。他原來在我們廠的時候拜了一個師傅,他就住在師傅家里,感情很好。前年我們廠垮了,他師傅失了業,就帶著兒子過來給他幫忙。我是沾他師傅的光過來的,在公司做會計?!?/p>

“從前的師徒,現在的老板和雇員,世事難料??!”我感嘆。

“是,”她承認?!安贿^這個老板很講良心,雖然現在非常發富,對他師傅和師傅一家仍然很好?!?/p>

“你們老板多大年紀?”

“和你差不多?!?/p>

“不奇怪,”我說,“像他們這種年紀和年紀再大一些的富人,都有同樣的包袱?!?/p>

“什么包袱?”她問,看著我。

我說:“他們前半輩子受到的政治教育,經歷的貧苦生活,使他們多多少少都會結交一些同樣貧苦過的朋友,與那些朋友保留著差不多的政治思想與道理觀點?,F在他們成了富翁,但歷史的印記不可能完全抹去,所以他們的表現跟西方的第一代資本家相比很有點不同,更深刻的差別會發生在第二代身上?!?/p>

“你說的好像是那么回事,”老鄉點點頭?!安贿^第二代的事情只能由第二代去想了,我們現在自己顧自己還不一定顧得過來?!?/p>

“是啊?!蔽彝?。

“我上個月回了一趟家,聽幾個熟人說你也過來了,就找他們打聽到了你的地址。你知道吧,你出來以后很多人議論你。有的說你糊涂,有的說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還有的說你是不是跟局長無法相處了……真是人心隔肚皮!我來看過你好幾次你都不在,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今天還是你的鄰居跟我說你一定會回來,我才等了這么久?!?/p>

“她跟我講過有同學來了,但我不知道是你?!?/p>

老鄉點點頭,笑著說:“我沒有跟她講我是誰,我只說我跟你同學?!?/p>

“我也經常在外邊這樣介紹自己?!蔽艺f,同樣笑了笑。

“曉得你在這邊我心里踏實多了。以后萬一有什么事,有個人可以幫我一下?!?/p>

“這不用說,”我馬上表了態?!安还苁裁词?,只要你覺得可以找我,盡管打電話?!?/p>

“謝謝你!我那邊本來有幾個老鄉,但素質都不怎么樣,我跟他們談不到一塊兒,下了班總是一個人待著,悶得要死?!?/p>

“你一個人過來的?”我問。

“他在教書,不可能過來。我們是這樣想的:兩個人,一個在內地有個穩當的工作,收入低一點就低一點,反正能夠照顧孩子老人。另一個出來打工,多賺點錢,為日后伢上大學和結婚打點基礎?!?/p>

“是啊,”我點點頭,“像我們這種年紀過來打工的人大多都是這么想的,我也是?!?/p>

“晚上我請你?!彼f。

我一笑,說:“在你那邊你請我,在我這邊還是我請你吧!”

“你會去我那邊?”她問,掃了我一眼。

“為什么不?”我說,還是笑呵呵的。

“不為什么,”她說,笑了笑?!拔矣X得我那邊的條件比你差多了,有點不好意思邀請你?!?/p>

“嗨,暫時的嘛,又不是想在這邊安家?!?/p>

“你混得這么好了還打算回去?”

我正要回答,門框被敲響了,掉過頭來看,是鄰居。

“回了?”我們幾乎同時說出這兩個字,于是一齊笑了。

“你好!”老鄉主動向鄰居打招呼。她們有過接觸,自然不會陌生。

“你好!”鄰居點點頭,臉上沒有表情。

“進來坐吧!”老鄉客氣地邀請。

“不不不,你們聊,你們聊!”鄰居說完這句話,急忙走了。

“好漂亮??!”等她下了樓,老鄉由衷地贊嘆。

“走,我們去街上吃飯?!蔽艺f,把話題岔開了。

出門的時候,在一樓看電視的那位先生剛好上來,在二樓平臺上向鄰居那邊喊了個英文的女孩名字。

“哎!”鄰居答應了,但沒有出來,也不見她的人影。

小伙子進了門,反手將門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是她的男朋友?!崩相l一邊下樓一邊輕聲告訴我。

我猜想這種關系是老鄉在樓下與那位先生閑聊時探聽到的,大概不會錯;而老鄉之所以要給我這種提示,一定是看出了我臉上的表情變化。

我的表情真的起了變化嗎?這樣一想,我的內心深處突然很煩。

吃完午飯老鄉就走了,我回到住處,鄰居也在,聽到我的腳步聲立刻出了門。于是她端一杯茶,我夾一根煙,我們在二樓的平臺上不遠不近地站著,彼此一笑之后都問:“走啦?”問完,又一起看著對方笑了起來。

很微妙的心情,真的很微妙。

“好帥啊,你的那位!”我恭維她,想讓她高興一些。

“初戀嘞!”她大方地解釋,卻突然怪笑了一聲。那種笑,分明是一種痛苦。

“是嗎?”我不笑了,等她的下文。

“黃啦,早就!”她申明,臉色也平靜了。

我知道失去初戀對于一個女孩子意味著什么,就故意做出不相信的樣子逗她說:“會有人舍得黃你?”

“騙你干什么?”她抬高了聲音,“三年前就拜拜了。這次他是到廣州出差,順便來我這里看看。畢竟有過一段真感情,我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不能不做戀人就做仇人,你說是不是?”

“是??!”我馬上表示完全同意。

十八

陽歷的新年不知不覺到來,公司決定,所有管理人員分期分批去粵西勝地閘坡度假。

三年前,我曾經繞道廣西玉林走雷州半島的電白、遂溪,從徐聞渡海去海南;十三年前,我因公到閩西福鼎和樂清,路過了有著“合浦還珠”傳說的霞浦,在寧德一帶多次見識海灣。但那兩回都來匆匆,去匆匆,一路風塵,不可能靜心靜意地感受風光。此次度假,我既沒有工作纏身,也不受金錢阻礙,第一次感受到了休閑的愜意。浩瀚的海洋,迷人的藍色海水,一望無邊的黃金沙灘,帶砂輪的摩托車,椰風,陽傘,各色各樣快樂的人們……種種醉人的風光,的確令我們流連忘返。沒有人需要天天如此,但人生的確需要經受這樣的調劑。那幾天我們人人都非常高興,而且我還驚奇地發現,雖然比內地忙碌得多,自己竟然長胖了,因為酒店走廊上的電子秤明確地告訴我,體重比離開內地的時候增加了八斤。

不久,公司召開了一年一度的總結大會。隨著農歷年關的逼近,我的心緒開始波動起來,對妻子、對女兒、對父母的思念越來越強烈。為了保證能夠及時回家,我早早地在鎮上一家大酒店預訂了火車票,手續費是票價的百分之七十,但也得買。

在車間工作的鄉親再一次派了幾位代表來看我。他們中有一些人打算回一趟家,但怕從正常的渠道買不到票,托我想辦法。

我們歷來不乏創造力,當面臨難以克服的困難時,我們不是克制自己,不是安心地忍耐,而是馬上想到可不可以走后門。中國的賄賂成風,這是一種深刻的社會心理背景。老鄉們以為我在這個方面會跟在內地的時候一樣也有重要的熟人,恭維我的時候流露著自己的希望。但我告訴他們,我也是在酒店里訂的票,要他們直接去找酒店訂票處。

“那種地方可能不會接待我們,”他們說,比較自卑。

“訂票是他們的業務,他們不會有生意不做?!蔽医o他們打氣。

“很難講?!彼麄內匀徊蛔孕??!耙蛔哌M那么高檔的地方我們就打不起精神,就泄氣,他們也就不愿意理睬了?!?/p>

“呵呵,你自己要泄氣,我有什么辦法?”我邊說邊笑。

他們也笑了,說:“唉,我們要是能夠像您一樣多讀一點書就好了!當時啊,就是好玩,不愛學習,現在才知道自己多么沒有文化……”

我說:“你們沒有文化?怎么會!你們的父母可能連小學都沒有畢業,但你們最低也讀過初中,還有高中和中專畢業的。和父母比,你們有文化,你們缺的是技術,技能。你們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你們年少貪玩,是因為我們的教育制度存在缺陷,沒有及時讓你們學一技之長,或者你們想學卻學不起。如果你們敢走自己的路,用心學習技術,積攢資本,說不定哪一天你們也會成為老板,成為一個實業家?!?/p>

“您說的道理我們能懂,但您說的做老板的事……”

他們順著我的提示謙遜地發表感想,相互爭論,而且往往因為說到需要樹立比較大的人生目標時臉色不好意思地漲紅起來。我知道此刻他們的心中因為夢想、因為激情而起著急劇的變化,但不久之后,回到他們所處的現實之中,他們的情緒又會一落千丈,不得不為了一日三餐而節約,而細心地算計,因此,我的心里并不輕松。

就像有感應似的,在我拿到火車票的當天晚上,我的那位女同鄉騎著單車來看我,坐定之后直截了當地說:“幫我個忙,我急需一張火車票?!?/p>

“鐵路又不是我家的,我能有什么辦法?”我笑著回答。

“你在廣州沒有熟人?”她問。

我廣州的熟人最重要的就是導師,可怎么能夠請他去幫我弄火車票?我只好說:“廣州的熟人在這方面恐怕也幫不上忙?!?/p>

“唉!”她長嘆了一口氣,臉色一下子非常沉重?!白蛱焱砩?,我好想好想我的孩子。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我的枕頭都濕了!”

“你沒有提前訂票?”我問。

“沒有!”她拼命搖頭?!拔乙郧岸际侵苯拥綇V州火車站去買,而且不是春節之前,總要提前將近一個來月,因為我們公司的賬不需要天天記,可以等我休完假之后再補。今年我本來不打算春節回去的,可突然想伢……唉,誰叫我們是女人?沒有辦法。我今天一早就去了廣州,到了火車站發現,那里已經人山人海,擠都難得擠進去,更莫要說做買票的指望!”

“是啊,到了這個時候,想排隊買票,很難?!?/p>

“真的不能想法子?”她再次追問。

我沉默了。

“算了,沒有辦法也不能勉強。走,陪我去吃晚飯?!?/p>

“你還沒有吃?”

“我從廣州一回來就趕到你這里來了。沒有票,也就沒有心思吃?!?/p>

在街上找個小店吃了點東西,時間已經有點晚,我于是說:“今天晚上就在這里住吧,一個人回去不安全?!?/p>

她的臉騰地紅了,沒有吭聲。

我知道我的話講得不完整,于是笑了,說:“你不要誤會,我是說住我們公司的招待所?!?/p>

“誰誤會你了?”她吃吃地一笑,“我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

次日一早,我去招待所給老鄉送行,在門外碰到了那位財務主管??己朔桨傅氖虑檫^去之后,我們之間時常有工作上的聯系,說不上深交,但也沒有什么明顯的矛盾。他問我這么早來這邊干什么,我說老鄉昨晚在這里住,現在來送行。他噢了一聲,推著單車走了。

老鄉剛剛起床,正準備漱洗,我進去之后她把房門關上了,給我倒了杯開水,自己去洗手間里刷牙。我坐在靠窗的軟皮椅上慢慢地喝水,等候著。沒有多久,突然有人敲門,很重很重地敲。

“誰呀?”我生氣了,走到門后不客氣地問。

“開門!”外邊已不耐煩,并且語氣里透著兇狠。

我把門打開,保安班長手持警棍,帶著一位女服務員沖了進來。

這樣的陣式分明是有所企圖了,把我氣得渾身哆嗦!

床鋪疊得整整齊齊,靠窗的座位上,一杯白開水熱氣繚繞,而我的女老鄉正把頭埋在開水泡過的毛巾里慢慢吞吞地揉搓臉頰,享受著熱騰騰的氣息對皮膚的撫慰。洗手間是開放式的,沒有安門。

“你這是干什么!”我嚴厲得非常冷酷地低聲質問。我相信我當時的目光完全是兩把利刃,讓保安班長感受到了我要宰了他的心情。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保安班長的聲調一下子降到最低,低得簡直聽不見,并且一邊小跑著向外逃一邊向我道歉:“對不起啦!實在對不起!”

女服務員低頭跟在后邊,一邊跑一邊嘻嘻嘻地亂笑。

他們一走,老鄉在洗手間里問:“剛才是誰?”

“服務員,”我說。我不能告訴她剛才來的是保安,而且手持警棍,更不能告訴她這兩個人為什么會來。此時我只想盡快離開這個房間,就催促她說:“動作快點,我陪你去。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給你搞到了一張票?!?/p>

“真的?”老鄉把毛巾從臉上拿開,側過頭來欣喜地看著我。

“我怎么會騙你?”我點點頭,強迫自己笑了笑,心里卻在想:“保安和服務員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就算知道他們有那個沖進來的膽量嗎?誰叫他們來的?”

十九

送掉了自己的車票,我的心情很郁悶,晚上獨自坐在廳堂里看電視,目光對著熒光屏,卻什么內容也沒有往心里去。

因為車間里沒多少事,一樓的室友已經提前回了粵西。三樓的兩位大學生不久前從同事變成了戀人,買了簡單的家具和電視冰箱,開始了共同生活,晚上很少下來,二樓的另外兩位室友不知什么原因今天都沒有回,下邊兩層就只有我和鄰居在家,非常清靜。

“有心事?”鄰居穿著粉紅棉睡袍和金黃色大拖鞋下了樓,端著兩杯飲品。見我不吭聲,她笑了笑,坐下來,將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然后故意嘆了口氣說:“唉,身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哪!”

聽到這樣善解人意的話,我就是再苦惱,也不應該繼續在她面前保持嚴肅的態度了,就笑了起來。

“你不是訂好票了嗎?”她問?!坝悬c等不及了?”

“不?!蔽覔u搖頭。

“喝吧,涼啦!”她提醒。

我知道這是在責備我不應該不在意她的殷勤,于是馬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杯子的溫暖有意無意地感染著我,我把它捧在手里,沒有再放開。

“不想回?”她又問。

“說不清楚?!蔽覔u搖頭。

“不想告訴我?!彼苯亓水?,說破了我的心事。

“是?!蔽页姓J。我當然不能告訴她我把車票送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她看著自己的杯子,吹了吹浮在表面的麥片,然后輕聲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角落,不能打開的房間就不要打開吧。孩子多大啦?”

“六歲?!?/p>

“小可憐。一定很想爸爸?!?/p>

“是啊?!?/p>

“你多大了?”

“三十二?!?/p>

“三十二孩子就六歲?”她不把話說完,而是笑了起來?!澳氵@人……”

“怎么,不行?”我也笑了?!拔以诩依锸情L子,下邊有個妹妹,只小我一歲,我不成家她不能出嫁,這是傳統,我不能耽誤她啊?!?/p>

“什么破規矩!結那么早不累人?你看我,都二十七啦,還自由自在!”

“在這邊,二十七,風華正茂?!?/p>

“當然,現在還可以算?!?/p>

“怎么叫還可以算?本來就是嘛!在內地的時候我就知道,這邊的年輕人婚姻觀念跟內地很不相同,一個是結婚晚,一個是成家以后不要孩子,‘丁克。我曾經以為,晚結婚和‘丁克是潮流和時尚,來了這邊才清楚,實際情況不是那樣?!?/p>

“實際是什么?”

“人員流動快,不容易相互了解和建立感情,這是一;要考慮成家之后的經濟負擔,考慮房子,車子,考慮不能降低白領級的生活檔次,必須等自己準備充分,這是二;第三才是追求時尚?!?/p>

“也有結得早的?!?/p>

“當然,傍大款,吃現成飯?!?/p>

“這邊的社會非常寬容?!?/p>

“寬容是對能夠接受的現實加以認可。與內地不同的婚姻狀況并沒有對誰造成損害,當然應該寬容?!?/p>

“不愧是搞政治的,看社會問題透徹?!?/p>

“哈,又吹我!你以為我是麥片,一吹就動???”我開了句玩笑,想讓閑談的氣氛輕松起來。

“人家說的是心里話嘛!”她解釋。

“實際上我的專業是中文,理想是當老師或者搞研究,鬼使神差到的行政。我在搞行政的時候自修了經濟,讀過MBA的全部教程,想讓自己在做社會管理工作時明白一點。我現在最大的愿望是回到內地,從一家具有基礎的企業干起,把它打造成商業帝國,讓帝國的‘子民過上幸福的生活?!?/p>

“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p>

“我知道?!?/p>

“知道還這樣想!”

“可是也有很多人在這樣做??!”

“這邊也有機會?!?/p>

“這邊的機會確實多,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發祥地,我的發祥地是我的故鄉?!?/p>

“未必。我看你是舍不得老婆孩子!”

“這是一個原因,但不是主要的?!?/p>

“你老婆是干什么的?”

“普普通通?!?/p>

“切!什么話!你們鬧翻啦?”

“NO!”

“維持會?”

“NONO!”

“有照片嗎?”

“有?!?/p>

“看看!”

我掏出錢夾,將一張照片抽出來遞了過去。這張照片本來比較大,因為錢夾不夠寬,裝不了,不得不做了修剪。

她接過照片,像審一張圖案似的死死地盯著,好長的時間一聲不響。

我不知道再說什么好,望著電視機,似乎在發呆。

屋里靜得很,只有電視機里面有人交談。

二十

次日上班,參加辦公室早間例會的時候,我聽到了極其意外的消息:我的鄰居已經正式辭職,今天就要走了。

為什么離開?我和許多同事一樣,得到消息之后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如此。

她在這家公司已經做了四年,在白領中的待遇如果不是最高,也肯定是最高的之一。憑她的條件,如果有公司愿意出更高的薪水聘請,也很正常,那么是不是因為這個跳槽了呢?往哪里跳的?跳槽之前肯定有跡象,為什么公司沒有挽留或者挽留不???

對于一生都在職場漂泊的白領來講,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并不永恒。如果沒有他們,資本將無法運轉,市場會缺少動力,社會也將失去銳氣。但他們的地位,他們的權利,他們的命運,還沒有真正的保障,而是必須通過孤軍奮戰式的打拼來自己追尋。他們必須通過獲取提高自身價值的機會來增加對未來的信心。他們希望擁有住房并且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居住。他們會盡自己所能購買養老保險,為不能勞動之后的日子做一些準備。他們得為子女積攢教育費用,而他們肯定期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子女所受的教育遠遠超過自己。成家后的最初幾年甚至十幾年,他們要是能夠得到雙方父母的支援當然更好,要是不能,他們之中很大一部分人的生活會比較艱辛,所以他們結婚往往比較晚,雖然他們的衣著與舉止都很體面。他們像鉚在軸承上的車輪一樣承擔重量,像套了韁繩似的身不由己。他們常常會感到不知不覺青春走了,不知不覺感情走了,不知不覺手里的錢不夠用了。他們苦悶,他們煩惱,他們有時會出現心理危機。如果他們的肩頭還得承載父母的期望,還得負擔生養了他們的那個家庭的生活,他們的地位就更加脆弱。而我們的社會已經注定會有一代接一代的白領產生,一代又一代青春將在雇傭制度的天空下帶著云朵一樣的美麗飄來飄去。他們的根,在哪里?

鄰居告訴過我,她在家中居長,下邊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父母是某縣的普通干部。這樣的家境應該還算可以,至少比絕大多數來自農家的孩子,比絕大多數來自內地企業職工家庭的孩子,基礎要好不少。她會因為什么原因走掉?我不得而知。散會之后我去了一趟營銷部,希望能夠見她一面,但她不在;其他同事都在埋頭工作,我也不好特意打聽,看了看就回六樓去了。

下了班,我早早地往住處趕,上了樓才發現,她的房門敞著,所有的私人物品都已搬走。像那位來自北京大學的老鄉一樣,她也是選擇在別人不知情的時候獨自離開的。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那一刻我仍然非常失落。我們相識的時間不長,但彼此惺惺相惜,有些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就能理解對方,應該說的確相互信賴,已經建立了友誼。既然要走,無論如何都應該告訴我一聲,這樣不辭而別,似乎太決絕了一點。

晚上,我沒有睡意,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散步。這時候打量小鎮,我能更清晰地察覺,自己就是一個局外人,一個沒有歸宿感的流動著的打工仔。我再一次想起了導師來公司后對我講的話:“你還沒有融入這里的打算?!蔽颐靼琢诉h在中山的同學那么做的道理。我理解了我的那位女老鄉特意來看我的用意。我也清楚了我的那些整天在潮濕的車間里埋頭做工的鄉親之所以集中居住在一個地方的原因。大家都覺得這塊土地不屬于自己,都想在這種流動得既頻繁又無情的就業競爭之外找到某種依靠,都希望自己屬于某一個整體。他們的行為正是對于社會變遷所做出的近乎本能的反應,求生的本能的反應。無論我的勞工鄉親,無論我的會計同事,也無論我的鄰居女孩,他們正在經歷、卻還無法體會,自己已經從社會的巨變中得到了什么。他們所得到的不僅迥異于他們的祖輩父輩,而且與他們的祖輩父輩當年所得到的東西同樣重要,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這一點。

既然不能北上,我決定接妻子女兒南下?,F在錢已經不是障礙,她們也從來沒有機會看看這邊的風光,而且這時候南下的列車空座很多,買票絕對不是問題。

妻子非常高興,確定了動身時間,我于是去廣州接站。

半年沒見,能夠團聚的確是一種難得的幸福。一家三口在火車站廣場擁抱在一起,用歡天喜地來形容,一點都不夸張。我們在廣州街頭游玩了大半天,帶孩子吃麥當勞,陪妻子逛購物廣場,中午就在公園里休息。妻子說:“要是能夠在廣州安家多好?!蔽艺f大建呢?妻子說:“小地方,不考慮?!?/p>

次日,我們去了深圳。首選當然是世界之窗,然后是深圳火車站,從那里看對面的香港。

妻子問:“不知道對面的人都在怎樣生活?”

我說:“應該和我們差不多?!?/p>

我所指的當然不是物質條件,我所指的是人與資本共存的制度。

放假的前一天,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一開始和我天南地北地閑扯,并不講有什么事,但始終笑容滿面。過了一會,他拉開辦公桌的小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桌面上推了過來。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心里有點忐忑不安。主任和氣地說:“打開看看?!?/p>

我打開信封口,看到了一張小紙片,拿出來一看,是個通知,上面有幾句話和一組數字。

“你的年終獎?!敝魅握f,很慈祥。

“這么多?”我的話脫口而出,“受之有愧!

“應該得的!”主任說,“存折在財務部,你直接找出納就行了?!?/p>

我道了謝,出來之后馬上去了財務部。

出納是個二十出頭的本地姑娘,把存折交給我的時候低聲說:“祝賀你!”

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是在告訴我,在公司,我的獎金處在很靠前的位置。這時候我的心里真的很高興。畢竟,這么高的獎勵表明,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認可。

在大建,我的女兒比我的妻子適應起來快得多。她很容易地就在弄堂里結識了一班小朋友,她教那些孩子講普通話,那幫孩子教她講粵語,但孩子們不上我們家來,我的女兒也聽從父母的囑咐,不上小朋友的家里去。

因為孩子們的關系,妻子不久也認識了一些與她年齡相仿的家長。最初,不論年紀比她大還是小,人家都喊她“姐姐”,她非常奇怪,聽了我的解釋,這才明白。怎么去菜場,怎么砍價,都有人告訴她,兩天之后她就可以不用我陪同自己買菜購物,上街領著孩子散步。

“這里的人很淳樸??!”妻子告訴我。

我說:“廣東人都淳樸?!?/p>

妻子又說:“好幾個人向我問起同一件事:你們公司待遇那么好,人怎么還是老走掉?”

我當然不能告訴她真正的原因,就揀好聽的說:“因為我們公司招來的人都很優秀,有信心去任何地方尋找工作?!?/p>

“就這個原因?”妻子當然不相信。

我只好說:“你又不過來做事,你當然體會不到他們的處境?!?/p>

妻子點了點頭,看著我說:“也是你的處境?!?/p>

二十一

春節之后,公司大換血,總部一下子來了二十多位新人。其中的一個女孩子不久就與某位高層過于密切,引起高層在總部工作的女友極大的意見,兩人在公司大吵了一場。最后,新來的女孩子灰溜溜地走了,而那位高層也很快和女友舉行了婚禮。

那位與我和我的鄰居討論過代溝問題,在飛機上談過“二十萬”問題的資深主管,試圖將公司開發新產品的重要情報出賣給主要競爭對手,對方將情況向公司做了通報,結果,由檢察院出面,抓了個現行。

這些事情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但我無法忘懷。

到底怎么了,人與人?

不久,我的工作做了調整。由于廣告科主管辭職,我被調去做了廣告科見習科長。

對我來說,廣告是一個全新的領域。我在內地工作時管理的企業當時都沒具備廣告意識,更少擁有在大型媒體上打廣告的資金與氣魄。它們本小利薄,如果拿錢去打廣告,不僅上級主管部門在審計時會嚴厲追究,職工們也會大吐口水,除非企業負責人有獨到的眼光與敢于負責的膽識,否則不敢在這方面冒險。

與我一同調往廣告科的還有一位同事,專業背景與廣告隔得更遠。到崗的第一天中午,我們在飯堂與總裁不期而遇。打好飯菜,總裁特意坐到我們一起,似乎想和我們聊聊,但坐下之后沒有開口。

“老總??!廣告的事情我從來沒摸過,真不知道應該怎么開始!”同事打開了話匣子。

此話一出我心里就想,“這樣訴苦,總裁會不會擔心?要知道,廣告科可是個重要部門。不過能夠這樣向總裁講出心里話,彼此的關系可能不錯?!?/p>

總裁不吭聲,抬起頭看了看我。

“我們一定盡力而為,請您放心?!蔽艺f,臉色應該比較莊重。

必須有一個承諾,這是我當時的想法。我相信我們兩位的工作調動一定經過了總裁的許可,而總裁挑選我們肯定有他特別的考慮。

總裁仍然沒有說話,但朝我們笑了笑。

廣告科是公司人數最多的一個科級單位,帶我一共七人。開頭一段日子我整天扎在廣告科的日常工作當中,夜夜加班,因為我需要盡快熟悉工作內容與程序,掌握情況。經過不長時間的摸索,我對廣告科工作形成了明確的整體思路,心里馬上踏實了。

就性質來說,廣告科只是公司這個廣告主的業務代表,它的重點是參與對公司廣告行為的管理,而不是自主進行廣告的設計制作,更不是要做廣告發布。廣告科主管內外包裝物的設計,文化衫和促銷禮品的制作,各種POP的設計制版,保持和廣告片創意與制作單位的正常溝通,聯絡廣告公司,聯系各種媒體,初審市場部廣告計劃與廣告合同,對每個月公司的廣告方案與投放額度提出建議??纯催@些內容就知道,它的確重要。

原來的主管走了,但科里還保留著兩位骨干:一位是本地人,負責市場部廣告計劃與合同的審查;一位是某名牌大學工藝美術專業高材生,負責與廣告設計制作單位的聯系。我們每天都要接到來自市場部的大量電話,都是催問廣告計劃審批結果與資金到位情況的。我自己也每天都接到廣告公司與媒體的電話,要求見面、邀請赴會、探問公司廣告工作計劃安排,等等。

有一位管理學家講過:成熟的管理者可以適應并且做好對任何項目的管理工作。我以為這句話并不夸張。沒有專業背景并不是障礙,只要勤奮,可以在邊干邊學中解決這個不足之處。我沒有急于處理與廣告公司和媒體之間的事務。我的重點放在清理市場部廣告計劃與廣告合同方面,因為這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必須加強監控。公司把我和那位同事調過來,本意可能就在于此。這種清理工作使我很快找到了市場部廣告投放的規律與存在的問題,于是我考慮向公司高層提出建議,在廣告投放中優先支持銷售比重大的區域市場,優先支持開發潛力大的新市場,并且在月度計劃會議上把市場部當月廣告投放總額歸納起來予以通報,引起高層對公司資金流向的重視。同時,我向財務部通報了廣告合同存在的問題,請他們盡快追回重復支付的幾筆資金。

當月的計劃會議結束之后,同事特意走進我的辦公室,笑著對我說:“佩服你的勇氣?!?/p>

“怎么了?”我不解地問。

“你提出的事情超出了職權范圍?!?/p>

“不會吧,這是我的工作??!”

“你講那些話的時候,我看到分管我們的高層臉色都變了?!?/p>

“哦!”我恍然大悟?!皼]有想到,沒有想到,謝謝你提醒。不過這家公司他也有份,他應該不會怪我多管閑事?!?/p>

同事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我明白你為什么這樣做?!?/p>

“為什么?”

“你沒有在這里長期做下去的打算,所以不怕得罪誰。大不了爺走唄!呵呵!”

我沉默了。也許在我的潛意識里真有這樣的心態。

“我欽佩你,”同事說,嘆了口氣?!拔乙且材芟衲阋粯佑袀€退路就好了!我們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得不謹慎小心??!”

我想說你的退路就是你自身,因為那叫人力資本;我想說你的退路就是你的積累,那可以給你提供失業后的保障。但此時說這樣的話是一種殘忍,所以我沒有吭聲。

不久,重付的幾筆資金都追了回來,那位負責合同初審的本地女孩可能因此受到了嚴厲批評——這種批評是回避我們的,我并不知道——在辦公室里獨自垂淚。我明白是我的舉措使她受到了傷害,盡管我不是有意要整她,只是在維護公司利益,但我還是決定找她談談。

進了我的辦公室,她坐下之后不說一句話。我不能探問她是不是挨了板子,因為那樣的話題會令她更難過,就笑著說:“淚流多了,小心眼睛周圍起皺紋?!?/p>

她還是不說話,眼淚卻流得更厲害了。

我拿過一只玻璃杯遞給她。她一愣,含著眼淚問:“干什么?”

我說:“用美女的眼淚澆花,花會開得跟美人一樣漂亮。你給我接一點,我想帶回去澆窗戶上的含笑?!?/p>

她撲哧一聲笑了,把杯子推開,心情明顯好了起來,但嘴里卻說:“我要辭職?!?/p>

我知道她這是想承擔應該承擔的責任,而一個肯負責任的員工無疑是公司的財富,再說她是本地人,能夠在這個位置上工作本身就含有公司的考慮,于是勸她:“你覺得你們本地還有比這家公司更好的企業嗎?”

她馬上搖頭說:“沒有?!?/p>

我又問:“你覺得辭職是負責任的最好辦法?”

她沒有吭聲。

“公司里沒有人比你更了解市場部的廣告投放情況,你要是走,公司的損失更大。再說我也需要你幫我,我和你一樣熱愛這家公司,我們都不希望公司受到不必要的損失,你說是不是?”

這一次她真的笑了,而我也一塊石頭從心上落了地。

中午,分管我們的高層特意與我坐到一個桌子上吃午餐。我知道他想和我談話,而且記得同事的好心忠告,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你夫人在內地做什么工作?”他直截了當地問,并沒有不高興的神色。

“在一個公家單位,普通職員?!蔽一卮?。

“想不想把她調過來?比如在公司做個倉管。人事關系可以放在鎮里的組織辦?!?/p>

倉管工作在公司是比較輕松的一個崗位,待遇也還可以。人事關系對于我們這一代人非常重要,因為我們都曾經屬于某個單位,某種組織,那是我們此生心靈的依靠與歸宿。高層能夠這樣細致地為我著想,顯然有很重要的原因,我很感動,但妻子的想法明擺著,我也不能勉強,只好說:“謝謝您關照!今年春節我們一家是在鎮上過的,我老婆覺得大建比較小,不適合安家?!?/p>

“是??!”高層感慨地點頭?!按蠼m然工業規模已經不小,可它的底子畢竟是一個鄉鎮,生活氛圍與你們格格不入,這一點我們知道。只是大建的文化積累不深厚是歷史造成的,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等幾年,公司的情況好一些,可以考慮把總部遷到廣州去?!?/p>

“真的么?”我想,心里很感慨??偛康耐露枷M驹缛者w往廣州,可又都知道,到了那時候,前來應聘的人才會更加優秀,競爭將更為激烈,而公司未必會考慮老員工的利益,許多人將不得不在新一輪人才競爭中丟掉自己的飯碗,所以,哪怕如此合乎大家愿望的舉措,對于白領們也不一定是百分之百的好事。

“應該可以的?!备邔釉俅伪響B。

我笑了笑,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此事不久,公司對廣告工作補充了新規定,削減了廣告科的事權。我把這件事與高層的那次談話做了聯想,領悟到那次談話也許是公司對我是否有長期打算的考察,我的答復令他們失望,因此對于廣告科的工作職權做了壓縮。

如果我是高層我也會如此調整,所以我愉快地接受了變化,沒有任何意見。我熱愛這家公司,因為它值得我熱愛,但我無法確定自己能夠在公司待多長時間,因為我不知道公司會不會永遠需要我,不知道如果某一天它決定不需要我時我的去向與處境。我是處在公司內部,卻又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有一層東西把我與公司相互隔離,正是這種隔離讓我覺得,我與公司之間實際上相距得非常、非常遙遠。公司知道我的這種感受么?

二十二

那天下午,隔壁營銷科的一位女同事過來對我說:“科長,電話!”

我隨她過去,拿起聽筒,還沒有放到耳邊,那邊就說話了。是一個難忘的聲音。

“韭菜,祝賀你!”

可以想象我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但我不能讓她知道、也不想讓坐在一旁的同事看出我很激動,就輕輕一笑,說:“鞋跟!你真會玩失蹤??!”

她哈哈大笑,在電話那頭大聲追問:“韭菜!你剛才叫我什么?”

我說:“鞋跟?!?/p>

她格格格地笑了,罵道:“你這個狗東西!我有那么恐怖?這不是通報來了嗎?”

可并沒有直接找我,而是繞了個彎子,向舊日的同事問了情況才叫我聽電話的。這當然是她的細致之處,我也理解,就嗯了一聲,故意淡淡地問:“在哪里高就?”

“保密?!彼f?!鞍捕ㄏ聛砹嗽俑嬖V你。呼機沒變吧?”

“沒有?!?/p>

“到時候別呼你不復?!?/p>

“怎么會?”

“好,就這樣!拜拜!”

不等我回應一聲,電話就掛了。

往回走的時候我想起了自己的試用期和試用期的心情,我猜想她大約也和我當初一樣,還在試用期,可能隨時轉換單位,覺得沒有必要留下聯系方式。她不愛用呼機,總是丟在小手提包里,不管是鳴叫狀態還是震動狀態都常常錯過,等到發現有人呼叫再回電話,那邊往往早就離開了。所以想用呼機跟她聯系是白忙。但愿她一切順利,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

接下來,我要參與籌備一項重要活動:全國經銷商會議。這個會放在產銷旺季來臨之前召開,可以振奮銷售隊伍的士氣。

對于公司,它是一次盛會;對于我個人,卻幾乎是一次劫后余生。

每年的這種會,公司都挑選著名的風景旅游勝地作為會場。去年在古都西安,今年打算到云南昆明,開完會之后去西雙版納觀光。參加會議的客戶總共一百三十多人,有男有女,都是所在省市的富翁。先期有一個工作小組到達昆明,聯系了省政府會堂作為主會場,可見會議規格之高了。同時,他們也聯系了一家旅行社,由對方負責安排在西雙版納的旅游活動。大部隊坐飛機到昆明,兩天內完成了會議議程,大家于是改坐支線飛機,歡歡喜喜地趕到了西雙版納首府景洪。

景洪機場當時很簡陋,飛機似乎是貼著幾座小山頭降落的,在機艙里看下去有些驚險。機場出口有旅行社安排的鑼鼓隊迎接,給每一位客人獻上一支鮮艷的花環。警車為我們的大巴開道,這一點讓我們意外,因為我們不是貴賓,也非領導,這樣的保衛方式好像有點自我炫耀。但先期小組的負責人解釋:這種安排是接待方特意要求的,因為這里緊鄰邊境,治安形勢嚴峻,如此多的富翁們結隊前來,很容易引起黑社會或者其他犯罪團伙的注意,沒有警車跟著怕出事。

導游是一位身材極美的姑娘,自我介紹姓匡,說傣族三大姓,召,刀,匡,她的姓是其中之一。她又說傣族分水傣、旱傣、花腰傣三個分支,傣族姑娘出嫁,新郎一定要在女方家里住滿三年,所以叫做“娶回的媳婦拖兒帶女”。但如果嫁給漢族就不需要這樣了,而是隨漢家規矩,立刻過門。于是好幾位男士跟導游開玩笑,說他們這次來就造一下反,上門三年。導游說好啊,不過我要事先警告你們,如果你們被哪位傣家姑娘看上了,她會突然用腳踩你一下,你可要快點反踩。我們都問為什么,她說:“反踩就表明你答應了她,你就得把她娶回去做老婆。你要不干,她會追你到天涯海角。你要是還不答應,就是對她的鄙視,她的父兄會帶著大砍刀或者沾了見血封喉樹毒液的箭出來給她復仇?!币幌捳f得大家面面相覷。導游又說:“見了姑娘要叫稍多妮,就是美女;見了小伙要叫貓多妮,就是帥哥?!蔽覀冇谑嵌夹α?,心情緩和了下來。

晚飯后,沖了涼,我獨自出門閑逛。我喜歡那種深入到一個社區底里跟它面對面的觀光感覺,見街頭有一些人力車,問明了價錢,就叫了一輛。

景洪市區雖然不大,但十塊錢可以乘坐人力車繞城一圈,還是很便宜。蹬車的漢子四十來歲,瘦長,穿了一件洗得很干凈的草綠色舊軍裝。他說他是湖南人,當兵過來的,在當地討了個傣族堂客,已經有兩兒一女,家里種的地夠吃,靠這個賺的錢夠花,所以活得很快樂。我于是向他求證導游講的那些話,他說大部分都是事實,只是復仇早就不存在了,因為現在是新社會,舊社會才復仇。他還說,對正直善良的漢族男人,傣家姑娘的確會很容易喜歡上。要是能像他一樣也娶個身段妖嬈、容顏美麗的傣家少女,在這個四季如春、風景如畫的地方終老人生,也沒有什么不好。

“我不喜歡城市,”他說,而且很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們悠閑地轉了一圈,很投緣,想給他加點錢,他不干,堅持只收十元錢。

正在酒店門外的馬路邊推來讓去,一個人狂奔不止,氣喘吁吁地向我們這邊沖來,身后緊跟著兩個惡狠狠的漢子。奔逃的人我見過,是參加會議的經銷商之一,后面兩個家伙則不知道是誰。經銷商逃進了酒店,追趕的也跟了進去,不一會兒,從主樓的三樓傳來兇神惡煞的咆哮。

出事了,我想,付好錢,急步往樓上趕去。

經銷商被堵在客房里,蹲在最里面的角落,垂著頭,不敢看外面。兩位追趕的漢子離他不遠,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氣勢洶洶。

“我沒有錢,我的錢都給你們了……”經銷商說,因為緊張,聲音已經變了形。

“一千五!那還不夠付酒錢!你叫了六個小姐……”站著的家伙厲聲揭發。

“你叫了六個小姐”這句話一出口,圍觀的人立即嬉笑起來,客戶的頭也埋得更低。

一千五?是什么消費需要一個人拿出這么多?我正在納悶,經銷商那個省的市場部經理,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走過來輕聲問我:“科長,怎么處理才好?”

我走進客房,在一張床頭坐下,打量了一下對方。

有一個應該是老板,戴了碩大的翡翠金戒指,而且眉清目秀;站著吼叫的大漢自然是他的馬仔。不知道他們是什么背景,但敢追到酒店里來就肯定有幾分勢力。

我和氣地問那個當家人,出了什么事。

他用一種極軟極軟的語氣說,我們這位客商進了他們的夜總會,叫了六個小姐,總共喝掉三十一杯XO,每杯一百二十,三千七百二加小姐的臺費每位一百五,總共四千六百二。一杯零頭免了,剩下四千五我們的客人只肯出三分之一,還逃跑。

“想賴賬不行?!眮G出這句話的時候,對方微皺眉心,冷淡而暗含殺氣。

“是這樣嗎?”我問我們的客戶。

“我沒叫小姐,”他委屈地小聲說,“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一進去她們就圍上來了,坐在我的臺子旁邊,自己叫酒。我以為她們和我一樣,也是來玩的,就跟著叫了一杯。哪知道準備走的時候店里把所有人的賬都算到了我頭上,我實在冤枉,又不敢說什么,就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錢。我只有一千五,再多拿不出來,不跑怎么辦!”

客戶的話肯定是真的。但我們不清楚對方的底細,硬抗下去有可能鬧出大亂子,我于是向對方說:“這位兄弟初到貴地,不清楚規矩,出了這個洋相,我向你賠個罪,對不起。夜總會本來就是高消費的場所,他不知深淺,不是故意想跟你們過不去。他自己也就喝了一杯,所謂各退一步好撐船,你的收費就打個五折……”

“五折怎么行!”馬仔又吠了起來。

“兄弟,我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插嘴?!?我抬眼冷冷地掃視了他一下。不能示弱,因為我們人多,而且堂堂正正。馬仔收了聲,我于是繼續看著他的老板說:“錢方面我們可以幫一點忙。他畢竟只喝了一杯,小姐們的熱情他又不懂,如果你同意,我們現在就按五折結清。五折是你給我們的面子,我們會很感謝;也給朋友的一個教訓,讓他記住,以后不要太冒失。如果不行,你們自行了結。不過我可以說這么一句話:我們既然一起來的,肯定要一起回去,也肯定能夠一起回去?!?/p>

最后這句話的意思他們應該明白,就是說,談判不能解決,我們就向“白道”——政府或者公安部門報告。我估計一家夜總會的老板不大可能為了一兩千塊錢而大動干戈,鬧到那種地方去;但如果我們一開始就把事情交給公安處理,他們反而會覺得丟了臉面,不因為錢,而因為江湖的“尊嚴”伺機報復。要是弄成了后一種結果,危害就可能比較大了。

對方聽了我的話,馬上點點頭,說:“好,就五折?!?/p>

“謝謝你!”我說,然后要那位市場部經理:“給客人一千?!?/p>

如果折半,只要付七百五就夠了,但此時事情越快了結越好,而且多給一點湊齊一個整數,可以讓對方更好下臺,不至于過后又來找事。

經理很配合,照我的要求辦了。接過錢,那位當家人起身向我拱了拱手,帶著馬仔走了。

“謝謝你!謝謝你!”等他們出了門,經銷商跑過來,哈著腰,極為謙恭地向我道謝。

“客氣什么?”我說。我突然發覺,此時竟然心冷如鐵。我責問他:“干嗎要去那種地方惹事?”

“我以為那里是個賭場,像澳門那樣,公開的,想試試手氣……”

中國人就是好賭,一種深入骨髓的劣根性。我更生氣,說:“全世界有幾個澳門?”

“是啊,是啊,”他囁嚅著,“要不要……報警?”

他大概是心疼錢,想追回損失。我于是反問:“你看呢?”

他嘆了口氣,搖著頭說:“算了,算了,我認栽?!?/p>

我說:“人家講你叫了六個小姐,這些小姐很可能貨真價實,對起質來,你怎么向公安解釋?治安處罰,叫一個小姐罰款五千,六個就是三萬。事情鬧大了,你沒有面子,公司也跟著丟人,人家還可能報復。我們這么多人,目標大,又在明處,人家在暗處,誰出了事都不好。盡快把錢還給經理,這兩天也不要單獨出門?!?/p>

“好的,好的,我回去就還,回去就還!”客戶既害怕又著急,鬢角上已經有了汗珠。

夜總會糾紛的處理在同事之中引起了議論,有人說做得對,有人說做得不對,但那些認識與不認識的經銷商們知道以后,竟然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我抱有幾分尊敬。實際上我是這樣想的:如果不及時站出來把它平息,后果很難預料,天知道最后遭殃的是誰?

返回時經歷的另一件事情就危險多了,至今想來頭皮發麻。

回到廣州,公司有車在機場迎接。高層們坐著奔馳先走了,我們幾位主管坐的是白色得勝面包。過了一座大橋,車子被一幫人正面攔住。攔車的是三位警官,一位武警。警官們握的是微型沖鋒槍,武警則挎著一把體型稍大的無后坐力沖鋒槍,呈扇形將我們圍著?;鹆θ绱酥畯?,陣勢如此之緊,讓我們驚異,知道一定發生了特別重大的變故。車子停下,我坐的位子靠外,最先接受盤問。我報告了公司名稱和從這里經過的原因,并且把右手伸向懷里去拿身份證做證明。

說時遲那時快——真是如此——就在我把手伸向懷里的時候,那位武警敏捷地將身體一挫,帶緊扳機,把槍口一下子對準了我!

因為極其緊張,他的臉色刷白;因為極其警覺,他的眼神非常冷酷。事后我想,只要他當時手指一動,滿滿一匣子彈就會呼嘯而出,我和我身旁的同事肯定被打成蜂窩!

回了公司才知道,當地發生了金額巨大殺死數人的銀行竊案。殺手有保安,有當過兵的保衛干事,帶著好幾支手槍。他們逃亡時用的車就是一輛白色面包,跟我們的坐騎一模一樣;而我往懷里掏身份證的手勢看上去和掏槍差不多,因此,如果我們當時被誤殺,人家似乎并不需要承擔太大的責任!

萬幸。真是萬幸!

版納之遇和那次槍口驚魂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跡。國門打開之后,一哄而入的既有巨大的財富與迥然不同的觀念,也有比蒼蠅厲害得多的東西,可以叫做猛獸。毛澤東時代經過數十年運動所打造的單純的社會階層結構逐步瓦解,經濟的演變引起的分化開始形成溝壑,社會原有階層的裂變正在明顯起來。差別加劇,沖突自然也加劇,何去何從,我自己?

二十三

因為廣告的設計制作大建鎮不具備條件,每一單業務都得去廣州,所以,把科內的事務理順之后我開始向外走,與廣州的廣告公司進行必要的往來。

這些廣告公司都是早先確定的,分工明確,各自負責平面設計、膠版制作、廣告片拍攝、拷貝的后期加工。作為雇員,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廣告公司老板心中不會有真正的地位,重要的商談他們都會與公司高層直接聯系;但畢竟是一家大廣告主的業務代表,清楚公司的廣告投放計劃,在資金結算與小額業務的確認方面具有一定的自主權,所以,他們對我至少在禮節上顯得比較客氣,有一種平淡的尊重。而那些渴望將公司納入客戶名單的廣告商,更是常常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聯誼會。我當然不會淺薄到在他們面前趾高氣揚。我很平和,我想透過這些表象對廣州的廣告行業做一些考察。畢竟,在當時,這是一個新興的產業平臺,它的發展前景非常廣闊,能夠引起我的興趣。

廣告業無疑是文化與經濟之間的一個特殊觸點,人力可以算一種資本,在這個行業才看得比較清楚,因為智力投入是它的顯著特征。這個行業工作輕松,報酬優厚,但也具有極高的挑戰性。它需要把握廣告主的意圖與目標,了解受眾接受廣告信息的文化心理基礎,需要好的廣告創意,而把這一切做好的核心要素只有一個,就是廣告人才。對于他們,機器裝備不是主要的,資金也不是主要的。

在與廣告公司接觸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對自己公司具有實際價值的問題。

公司產品的直接包裝物是一種塑料瓶,為此,每年需要購買大量聚乙烯。在一次與設計瓶簽的公司進行業務接洽的過程中,我在它的陳列室偶然看到了一家西歐公司的包裝物,立即被吸引住了。

這種包裝瓶造型優雅,雖然同樣使用聚乙烯,但瓶體色澤比我們公司的更為純正,柔韌度也更好。它明顯地輕一些,可憑肉眼就能看出容量反而更大。我當時想,只要公司的瓶子做得跟它一樣好,就能減少大量的聚乙烯消耗,省下很多錢。

我將想法告訴了總裁,并且把兩種包裝瓶放在一起做了比較。

不久,公司開始組織生產部人員攻關,總裁親自過問。

效果是明顯的。盡管仍然沒有達到那家西歐公司的水平,但新瓶子比舊瓶子每個少用原料百分之十。也就是說,聚乙烯消耗最少能夠節省十分之一。以這個數據為基礎,公司獲得的收益可以精確計算,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這時候從華東市場部傳了過來: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前不久與那家西歐公司完成了戰略合作,被它控股了。也就是說,我們公司現在所要面對的不再是一家純粹的本土企業,而是一家由跨國資本巨頭控制了的用著中國名字的企業;如果說我們目前還是一只羊,那么,現在對方已經悄悄地轉變成為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了!

這只狼盯上中國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世界上已經沒有比我們國內市場更大的蛋糕。這只狼盯上我們公司所在的行業也可以理解,因為這是個正在生長著的新興行業,也是那家西歐公司熟悉的行業,利潤豐厚,前景遠大。但公司的競爭對手竟然會向跨國資本投懷送抱,這一點我一時還難以理解。我預感到那家西歐企業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我們公司,因為只要控制了這兩家龍頭,整個行業也就被它收入囊中,成為它的天下。

鬼佬們的身影果然開始在公司出現。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正準備下班,一位香港同胞帶著三位金發碧眼、體形高大的歐洲漢子走進了廣告科,總裁陪著他們。

廣告科負責管理公司的產品陳列室,鬼佬們在陳列柜前極其用心地觀察,時不時拍照,總裁則低聲與那位翻譯用地道的粵語交談。此時不便打擾,我就在寒暄之后特意避開了。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的心中不知不覺涌起陣陣寒意。這種寒意既來自于對公司前途的迷茫,也來自于對工作前景的擔憂。我知道,如果并購最后取得成功,外方入主之后公司的管理人員肯定會有一大批人不得不離開。走廊上空無一人,緊張而忙碌的白領們準時下了班。他們也許還不知道公司的命運處在了十字路口,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將要出現新的轉折。但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哪怕他們多么熱愛公司,哪怕他們多么具有奉獻精神,只要資本覺得需要,他們就必須面對裁員的考驗。

“裁員”這兩個字令我的心頭變得沉重。從某種程度上說,資本排斥人力是它的本性,也是一種進步。那時的中國公司在許多方面都與這種本性存在差異,并且正在努力消除這種差異。結果將如何?

后來,并購事件不了了之,據說是因為總裁堅持,外資可以進入,但不能控股。

總裁與他的伙伴們一手創立的家業,不僅僅是財富之源,更是一種精神寄托,一種社會平臺,當然舍不得輕易讓與他人。但即便像可口可樂那樣的百年基業,不是也曾經數易其主?以一大批像公司那樣的企業為代表的中國首批民族資本,它們恐怕也是注定要經歷一些起伏和興亡的。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也不會發生那樣。但當妻子從遙遠的內地告訴我,那位對我一直關懷有加的領導可能擔任更加重要的職務,我的心情立刻波動起來。

在南方的使命應該可以結束了,我想。我應該回到我的故土,用我學成的商業技藝干一番事業?;蛟S能夠像總裁那樣,也打拼出一個在國內行業呼風喚雨的大品牌。咱們中國多么需要這樣的品牌??!

五月底,我與公司的正式合同還有三個月,但我的停薪留職合同就要到期了,我向公司請了一個月長假,準備北返。我想回去看看領導,尋找可能出現的發展機會。

我仍然是通過酒店預訂的火車票。我不想付五元買路費走那寥落空無的“貴賓”通道,而是穿著筆挺的西裝走進了廣州站一樓狹窄陳舊的候車室。當我緊隨擁擠吵鬧的人群踏上寬展的站臺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年前南下時的窘迫。

僅僅一年,不論物質還是心理,不論知識還是技藝,我的變化真的很大。這里面有我的拼搏與努力,但更多地卻是南國這塊熱土所賜,是公司這個平臺所鑄,我對此無法忘懷,永遠感恩。

我不會忘記那些當我踏上陌生的土地之后給了我幫助的人們。我的機敏的高中同學,那位在人才交流會上為我提出建議的太陽能熱水器公司的年輕主管,主持面試的李老師,我在公司認識的第一位同事小齊姑娘,文化中心的那對年輕夫婦,我的第一位上司——瘦瘦的科長,來自北大的同鄉,另一位分廠長,各位公司高層……在我人生的黑暗時刻,他們有的像一?;鹦窃谖业难矍伴W亮,有的像一堆篝火陪伴在我的身邊。

我當然會把那位美麗高雅、善良爽直的鄰居女孩一輩子都放在心靈深處。我們的友誼值得牢記,如果我不是早已心有所屬,也許會成為她的另一個追求者,一定會為了把友誼轉變成完美的愛情而不懈地奮斗。天知道她現在身居何處?她也在惦記我么?她的將來究竟會怎么樣?

帶著美好的遐想登車,等候不久,列車啟動了。車輪令人振奮地加速,我的思緒也一下子飛向了故鄉。

故鄉,我生命的起點,我肉體與靈魂的來源,離開整整一年了,你還好么?你已經、你正在、你將要發生怎樣的變化?

后 記

回內地多年,我對南國的懷想一直似不歇的溪水,終年流淌。曾經效力過的公司,那些善良的朋友,都令我深深地牽念。我知道這樣的機遇此生難再,所以,有時候憶到深處情不自禁,獨自熱淚盈眶。

如我所料,那家優秀的公司最終沒能逃脫覆滅的命運。

我所說的覆滅當然不是指它作為企業徹底瓦解,而是說它改換了門庭,被那家西歐公司所并購,退出了民族資本的行列。它所代表的那個產業是不是從此被外資完全控制,我不能斷定;當我從內地的一家報紙上看到并購與總裁和所有高層同時辭職的消息,我的心情極為傷感和失落。此前,它用巨資買斷了商標使用權,總部也遷到了廣州。它在全國多處建立了產業基地,比我在那里的時候輝煌了很多。我可以推斷它因為什么原因沒能擺脫自己的宿命,我對它的關注與感情也從此不再保留。

我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我對于中國民族資本命運的關切,別有原因。

中國的民族資本興起得遲,而且歷來孱弱。就新中國歷史而言,民族資本因上世紀五十年代社會主義改造的贖買政策而緩慢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又因改革開放得以首先在廣東急速復興。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改造只針對資本本身,老的知名字號絕大多數仍然得以存在,雖然前面加上了“國營”這個另一種金字招牌。保存它的原因之一,是那時候的人們有在舊的市場經濟下生活的遭遇,完全懂得,字號代表誠信,代表質量,代表負責任的態度,雖然來自另一個時代,卻是商業文化的精髓,是了不起的歷史積累,值得珍惜,不應該砸碎。三十多年的計劃經濟使人們遠離了、忘記了這一切,于是,當我們為私有制開啟枷鎖并且打開國門之后,我們的商品經濟不得不因為從業者與管理者的雙重幼稚而經歷無序的、低素養的混亂。它在一種困苦中成長,一如我不得不為了擺脫困頓而獨自奮斗。

如今,來自歷史的那些老字號仍能堅守并且做大的極少極少,而計劃經濟時代留下的許多珍貴品牌也在改革的慶典儀式上的鞭炮聲中煙消云散。洋品牌舉目皆是,不僅真正與國際資本較量高下、不肯低頭的國內商家大多來自民間,而且即便在起步最早的廣東,它們也寥若晨星。

好在我的勞工鄉親們仍在那家公司做著待遇豐厚的工作。我回內地之后,最初的兩個春節,他們曾經派出代表辛苦費力地找到我家,給我拜年,令我感動。我很想對他們說,在老家建了住房,娶了媳婦,還只是在享受憑自己的勞動掙來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它們當然重要,但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幸福他們早已置身其中,更要好好珍愛。但這番話最后我沒有講。因為我感覺到,我想說的盡管是心里話,可我的鄉親們還不一定理解,甚至不會在意。我只能把我的好心仍然存放在心底。

我想要告訴他們的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幸福,實際上就是自由。

(2006年12月30日動筆,2007年1月15日改定。)

責任編輯 徐子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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