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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記

2007-09-10 22:04徐則臣
當代 2007年4期
關鍵詞:堂叔叔叔

徐則臣 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在《當代》、《收獲》、《人民文學》、《大家》、《鐘山》等刊物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小說集《鴨子是怎樣飛上天的》(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獎?,F為《人民文學》雜志編輯。

1

風從南邊吹過來,鼓樂聲忽松忽緊,聽著如從遙遠的地方來。我走在八條路上,把帽子拿下來塞進了包里。八條路是一條路,曲曲折折通到村莊外的后河橋。從烏龍河邊的沙路上下車,這是我回家最近的一條路,兩邊長滿茅草和旱蘆葦。本家的三奶奶死了,叔叔讓我回來奔喪。本來也不需要我一定回來的,三奶奶和我家雖然沒出五服,也有點遠了,像我這樣長年在外混生活的孫子輩,不在眼前也就算了??墒迨逭f,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我爸就在電話里說,那就回來吧,反正有些日子沒歸家了。兩年沒回,實在走不開。平常忙得屁顛屁顛,一到節假日更麻煩,領導的發言稿、總結報告、計劃書多得離譜,更忙得我做不完整一個好夢?;丶冶紗实挂膊皇橐粋€請假的好借口。叔叔搶過電話最后囑咐:

“穿著軍裝回來啊,讓叔叔看看。我派車接你?!?/p>

一聽我就笑了,叔叔剛當上村長,就有車了?沒聽說村長也配車的。我從烏龍河下來,一路上連輛自行車也沒見著。

越往前走越覺得有點怪兮兮的,八條路不太對勁,跟我印象里兩年前的路似乎從某個點上開始分岔,成了兩條路,但印象里的那條八條路在哪兒呢,左右也找不出來。我走得狐疑,發現野地里除了荒草、蘆葦和莊稼,光禿禿一片。所有的白楊樹、柳樹、槐樹和梧桐都不見了,它們在我的記憶里不息地生長了二十多年,兩年前我穿過野地,它們還精神抖擻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些樹去了哪里?

鼓樂聲清晰起來,吹吹打打,一道尖銳的嗩吶聲穿透半個天。我歪著耳朵聽,還是不像小頭的聲音。小頭的嗩吶聲我認得。父親在電話里說,他們請了兩個鼓樂班子,小頭的和祥鹿的,都是方圓最好的班子。小頭是班主,什么樂器都玩得來,尤其一支嗩吶吹得好,總讓我想起百鳥朝鳳,好像其他的樂器都是為了這支嗩吶才發出聲音來的。這聲音離小頭還差一截子。再往前走,鼓樂聲之外我聽到了嘈雜的機器的喘息,呼通呼通。拐個彎,看見三輛大推土機和一群人在后河邊忙活。

后河橋在搖晃,推土機撅了撅屁股又悶頭沖上去,橋就塌了。大地抖了幾下。煙塵彌散開來,有人穿過其中興奮地喊叫。等灰塵落下去,我叔叔從人群里走出來,他對著推土機喊,胳膊一下一下往天上揮。一個人走到他跟前,他指指點點幾下,胳膊又一揮,推土機開始重新撅起屁股。

我走近了,發現后河只剩下干枯的河床,那些人走在后河里。叔叔看見了我,招呼我過去,一群人跟著圍上來。大部分我都認識,有些只是眼熟卻叫不出名字了,只好對他們笑笑。我念中學時就離開家,每年也就是假期回來,回到家也多半不出門,看看書,睡睡覺,一個個假期就過去了。直到現在。熟悉的也已經陌生,原本不熟的,干脆就不認識了。叔叔撣著我的軍裝,“好,當了軍官就是不一樣,”叔叔說,“威風!”他轉向其他人,“是上尉?少校?”我笑笑。其實我是半路出家,研究生畢業后才去的軍隊,文職,給首長做秘書,到現在還沒弄清軍銜的大小順序呢?!懊弊幽??”叔叔問,就動手到我包里找。包已經被叔叔手下的一個小領導接過去了。他把帽子拿出來,硬按到我頭上。

“這大蓋帽,看看,”叔叔向周圍人說,“比縣公安局長的級別還大哪。咦,接你的車呢?”

有人往遠處指,一輛馬自達機動三輪開過來。叔叔罵了一句,他媽的,連個人都接不到。原來這就是叔叔說的車,我們走兩岔了。叔叔讓機動三輪送我回家,我沒讓,他手下的人要送我,我也沒讓。進了村離家就不遠了,擺那個譜干嗎。后河已經被攤平了一半,小時候我洗澡摸魚的地方不見了,河邊人家淘米洗菜的地方也不見了。后河已經成了半塊平地,塵土揚起來嗆得我想咳嗽??礃幼訒^續成為一塊平地。

“平河造田,”叔叔說,“留著也是條枯河,填完了,幾百畝良田哪?!笔迨灏咽终仆鶅蛇厽o限攤開,我透過他雙手之間巨大的空當,看見他穿了一雙皮鞋,塵土落了鞋面一層也能看出鞋是新的?!暗赜辛?,就啥都有了?!?/p>

可是后河沒了。我不太習慣在一群人面前寒暄,背著包先回家了。見了街坊鄰居,認識的就招呼,眼熟的就笑笑。他們說回來了?我說回來了。進家門我就問我爸,叔叔為什么填了后河?我爸說燒火啊,新官上任三把火,路修了,現在輪填河了。

修路當然是好事。要想富,先修路。我早就聽說叔叔一上任就從上面要了錢,把村子里的中心大街修成了水泥路。只是把一條河給抹掉了,這動作有點大。我說它大,不是因為后河已經有了至少兩百年的歷史,而是因為它是我們唯一的一條河,唯一的水,盡管這幾年它基本上是條枯河,只有一點死水,夏天里漚久了還隱隱地散出臭氣。但沒有這點水,一下子就讓我覺得整個村莊都干結了,自己水淋淋濕漉漉的過去也干結了,找不到自己的來路似的。小時候,整個夏天我都跟一群小孩光著屁股泡在后河里。這當然是那一刻的感覺,有點文人的酸氣。

果然就挨批了。我到家屁股還沒坐穩,叔叔就坐著機動三輪回來了,聽說我不贊同填河,立馬指出我的書生之見?!白屇慊貋聿皇且犇惴磳Φ?,”叔叔說,又擺事實又講道理?!耙粭l臭水溝有什么好?我把它弄平了,種糧食,算算能打多少斤!再不濟種了菜,幾百畝地的蘿卜白菜,全村一天三頓一年吃上三百六十六天也吃不完!”

“水跟糧食不是一回事?!蔽艺f。

“在我看來就是一回事,”叔叔接過我的煙?!白隽舜彘L,我就得從糧食蔬菜的角度去看問題。老百姓不需要你那個水,他們要實實在在的東西。要干貨!”

那倒是。倉廩實才是最重要的。

“其實,有很多人反對,”叔叔說,“他們的理由跟你不一樣,他們說祖宗挖出一條河不容易,現在看著它臭,難保哪一天發了洪水它就派上用場了。萬一發了怎么辦?”

這是一部分人的想法。其中有的是真憂慮排洪解澇;另外一些,主要是老人,一把年紀了一輩子蹲在家里,不關心地理,關心的是傳說。這條河,據說兩百多年前是發過一次大水的,那時候村莊還有圩子,洪水那個大呀,后河里根本裝不下,大水長了腳似的沿著圩墻直往上爬。用土和著米粥夯實的墻也被浸軟了,在大水里搖搖晃晃,發出細碎的分崩離析之聲,眼看著就不行了。一個被我們后人尊為五老祖的老頭蹲在墻上釣魚,跟沒事人一樣,長胡子,白頭發,眉毛是黑的,看起來有點兇,還叼著根大煙袋鍋。水快漫到他腳底下時,猛地抬起釣竿,就看見一道耀眼的白光,五老祖竟然釣上了一條小白龍,接著他用力一甩,小白龍就往東邊飛去,五老祖的釣線無限延長,小白龍身后跟著一股水,也源源不斷地像東飛去。傳說里的當世之人都看見了一條滔滔大河在頭頂上壯觀地奔涌而過,一直落到黃海里。后河水就慢慢地往下降,圩墻打著軟逐漸顯出來,掙扎幾下還是堅強地挺住了。五老祖收起釣竿,飄然飛升。聽說去羽山做神仙了,腳底下一朵祥云,煙袋還叼在嘴里。這是傳說,但相當誘人,所以反對填河的老人就說,咱們沒五老祖了,發了水怎么辦?

傳說究竟是傳說,叔叔是不信的,我當然也不會信。咱們這地方靠海近,西高東低,再大的水有黃海管著。誰也不必操心。

“想通了?”叔叔問。

不是想通想不通的問題。我笑笑,這些事說到底離我遠了,也犯不著跟他爭。河不是已經填了一半么,再爭也不能讓填上的土從河里飛出去。

倒是我爸說話了,我爸說:“你整天折騰出這塊地那塊地,誰來種?你看看,這滿村子像樣的勞力能找出幾個?都出去了,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p>

“哥,你就放心吧,捧著豬頭我還會找不到廟門?只要我把價錢降下來,四面八方的人都會往這邊跑,包地的人能排到縣城去。不信走著瞧?!?/p>

叔叔向來嘴硬,不管對錯,他和我爸爭論最后都是他贏。至少看起來像他贏,我爸最后往往不再吭聲。這問題他們爭過很多次,要不是我摻和兩句,我爸都懶得和他爭。

兩根煙工夫,我和我爸就被擺平了。叔叔一口氣喝下一杯水,站起來要走,“我回工地了,”他呵呵地笑,“就跟他們說,我侄子也贊同填河造田。你的話他們篤定信?!?/p>

“他們信我的?”

“都知道你在北京,見過大世面,他們信?!?/p>

有意思,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我就是那外來的和尚了。叔叔臨走時又說,有事沒事就把軍裝穿著啊。然后門外傳來哮喘一樣的馬自達的發動機聲音。我爸說,你叔叔指望著你這身衣服給他長臉哪。怪不得叔叔一再囑咐我穿軍裝回來,讓我回來給他搖旗子了。

十一月里秋涼上了頭,鼓樂聲在巷子里自在地穿行。我豎起耳朵聽,突然嗩吶聲停了,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我覺得村莊里一下子空無一人。然后大音猛起,完全成了儀仗隊的排場,滿耳都是西洋樂器的整齊劃一之聲。聽得我直犯愣。

“改了,都整洋玩意了,”我爸說,“收拾一下,該去奔喪了?!?/p>

2

靈棚設在院子里,正對大門。院門外是塊平整的空地,一左一右各拼了兩張巨大的八仙桌,兩個鼓樂班子圍坐在各自的桌前,長條凳,一條凳子能坐三個人。

現在輪到門東面的班子在吹奏,果然是一套西洋的樂器,單簧管、三音號、電吉他、長號,還有穿著銀光閃閃的小馬甲的樂手在彈奏銀光閃閃的貝司。一半以上的樂手站著,長發飄飄,搖晃著醉生夢死一般的腦袋和身體。若不是看到周圍的稻草垛和八仙桌上一堆簡陋的杯盤碗盞,我都以為是看見了某個地下樂隊在露天演出。

門西邊的班子閑著,男樂手在發呆,年輕的女樂手除了發呆的就是拿出化妝盒在伸著脖子補妝。我在十來個人里找到一個腦袋小得失去比例的老頭,撅著屁股坐在凳子上,正用兩個硬幣夾著下巴上的胡子往外拔。他拔得漫不經心又極其認真,滿臉皺紋,上嘴唇邊上兩撇小胡子既稀又長。這個高大的老頭生著一顆怪異的小腦袋,這個外號叫小頭的人,我從記事時起就追著聽他吹嗩吶拉二胡吹笛子,已經老了,還帶著他的班子東奔西跑。他的八仙桌上一半是嗩吶、笛子、二胡、笙簫,一般是和對面祥鹿班子一樣的閃耀金光和銀光的洋玩意。

我跟著爸爸剛進靈棚,樂聲停了,另一個樂聲響起,西洋樂器發出的聲音,是那首家喻戶曉的流行歌曲《纖夫的愛》。西洋樂器發出的聲音喜氣洋洋。

靈棚里也不安寧。我的一個堂弟,剛死去的三奶奶的孫子,踩在凳子上要往牌位上方掛三奶奶的照片。他找人去鎮上的照相館剛復制好的。他爹不讓掛,理由是咱這地方祖祖輩輩不知死了多少人,沒見一個在靈棚里掛相片的,喪事上也出風頭,招人笑的。堂弟非要掛,說城里人都興這個,電視里天天演,你又不是沒看見。什么相片不相片的,這是遺像。

“不行,”我堂叔說,“你才在城里蹲幾天,就城里城里?忘了腿上還沾著泥了!”

堂弟這兩年的確待在城里,聽說在寧波打工打得不錯,還混成了公司里的一個小頭目,偶爾也有權利背著兩只手,人五人六地在別人面前晃來晃去了?!澳棠贪胼呑佣阍诤谖葑永?,為什么就不能讓她到外面看看,出來給別人看看?”堂弟說,既委屈又理直氣壯,見著我,一把將我拉過去:“哥,你來得正好,你是城里人,你說說,給奶奶掛個遺像有沒有錯?”

我一下子沒回過神。我怎么就是城里人了?這跟掛遺像有關系么?“沒錯,”我脫口而出。讓三奶奶見見天日是應該的,被瞻仰一下也是應該的。此外,是我一時想不起來三奶奶的模樣了。堂弟的半個身子把遺像給遮住了,我想看看。我說沒錯,你讓開一點。

“看,哥都說沒錯!”堂弟的聲音里充滿勝利的喜悅,很有把握地把遺像掛在靈棚的正中央。

堂叔張張嘴想說話,我爸拍一下他的肩膀,說:“算了,掛就掛了,孩子也是一片孝心?!碧檬灞锪税胩?,點點頭說:“那就掛吧。你哥都說了?!?/p>

三奶奶在頭頂上陰郁地看著我。照片上的光線很差,很多年前的那種簡陋的黑白照片,經過放大、翻印,離三奶奶本人越來越遠。其實三奶奶究竟什么樣,我也說不清楚。我只記得昏暗里她陰郁的眼神。很多年前,我還在家里念小學和中學,那時候過年還要給長輩行磕頭禮。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就得從熱被窩里爬起來,凍得抖抖嗦嗦地走街串巷,給長輩們拜年。三奶奶那時候身體就不好,不太老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已經很老了,初一早上不舍得開燈,坐在床上等晚輩去磕頭。屋子里昏暗,她坐在床上不動,偶爾幽幽地說幾句話,她總能一口說出我的名字,聲音冰涼,眼神就像照片上一樣,陰郁,比聲音還涼。我進了她的屋子就覺得后背上起涼風,她送給我的糖果我很少拿,怕。有一次接過了,一轉身看見東山墻下黑暗的角落里臥了一口漆黑的棺材,以后任她給我什么好吃的我都絕不要了,磕頭拜年時也不敢再看她的臉,盡管一直就沒看清過,磕完頭就走。

此刻,我記不起長相的三奶奶就在斜上方看著我,也許她老人家根本就沒看我,她在陰郁地看別人,或者誰都沒看。我覺得脊背上又起了涼風。行過大禮,燒了火紙,潦草地和堂叔堂弟說幾句節哀順變,就趕緊出靈棚,到了院門外。

陽光很好,鼓樂聲一響就是太平世界?,F在是祥鹿的班子在吹奏,長號、單簧管、電吉他在響。很多人圍在那里看,多是老人、女人和孩子,鬧哄哄的一片。我遠離人群站在草垛邊,想等著聽小頭吹上一兩支曲子。很多年沒聽到小頭的聲音了。過去我在家,只要小頭的鼓樂班子來,穿過大半個村子我也要去聽。當時個頭小,經??钢鴤€小板凳好站在上面看。小頭可以同時吹兩只嗩吶,鼻孔里還插著兩根香煙,兩只嗩吶吹出來的是兩個不同的調。據說他能同時演奏五種樂器,一心五用,一人就成一個班子??上覜]見過,他也輕易不出這一手。搞這行的人說,這么玩法折壽。

好容易等他們兩個班子輪流各吹了一通洋玩意,小頭拿起嗩吶,哨子在嘴里轉來轉去,胳膊端起來要吹,我脖子都伸長了。一個人喊:“不聽吹的,來唱的!”跟著就有人起哄,要坐在小頭旁邊那個照鏡子的女孩唱。被叫做小云的女孩施了濃妝,嘴唇紅得怕人,細長高挑的眉毛畫到了額頭上。長相一般,圓滾滾胖嘟嘟的,站起來的時候,從上衣下擺里溢出一圈肚皮上的白肉。天不很冷,但也不很熱,小云穿一件被修改過的超短夾克,特地把白嫩的肚皮晾出來。小頭只是笑笑,放下嗩吶,對小云抬抬手。這讓我很難過,他不吹了,而且很樂意放下他的嗩吶,似乎絲毫沒感到被哄下臺的難堪。

“想聽什么?”小云手里多了個麥克風,先對著大家怪異地叫了一聲。

有人在旁邊擺弄音箱,纏在一起的電線堆在地上。他們配備了成套的卡拉OK裝置。

“《小寡婦上墳》!”

我跟著聲音看過去,竟是顧小天。我們念小學時整天一起上下學,好得說夢話都念叨對方的名字。一起玩的還有另外兩個,大年和三象。因為各種原因,他們都沒有念出名堂。大年當時的年齡就比我們三個大,念五年級時,到了八月十五,我們正常上課,他一個人請假去給老丈人送節禮,送完禮回來繼續上課。他爸媽很早就給他定了親。我媽現在一催我結婚就會說,你看人家大年,孩子小學都要畢業了。三象到了中學成了我們所說的不良少年,打架斗毆,沒事躲在樹后嚇唬女生玩。初三念了一半,因為和臨村的一個小混混爭一個女孩,領著一幫人打群架,捅了那家伙大腿一刀,被學校開除了。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家出外念書,見他們的機會很少。聽說三象在家混了幾年,倒逐漸老實了,尤其是娶了媳婦后,整個人變得謙和謹慎懂得持家過日子了。也知道賺錢,老老實實地跟著上河的建筑隊到天津、青島等地干活,先做小工,再做大工,據說馬上要帶徒弟。他只在農忙和過年才回家,扎扎實實積了一些錢,去年剛翻蓋了寬大敞亮的新房子。

倒是顧小天不讓人省心。念書時他靦腆得像個姑娘,一說話臉就紅,老師提問就結巴,但是畫畫好。他畫人從來都是從鼻子開始。當時我整天纏著他教我畫小人,他把一本《紅樓夢》小人書扔給我,讓我從頭到尾臨摹一遍。這樣的小人書他臨摹了幾十本。我哪來那耐心,一個人畫不到下半身就坐不住了,所以一直沒能畫出個像樣的人來。我一直以為顧小天能在繪畫上有所成就,誰知道繪畫把他給廢了。因為沉迷繪畫,顧小天把功課給忘了,普通高中也沒能考上。

他爸是我們那里最好的木匠,就讓他跟著學做木工,顧小天哪里安心,睜眼閉眼都五顏六色,滿腦子都是顏料和畫,一把斧頭從新打的五斗櫥上掉下來,落到他正拉墨線的右手大拇指上,喀嚓,半個拇指沒了。握不成畫筆了。顧小天連著三天不吭聲,沒叫一聲疼,臉白得像張紙。此后就變了,專挑著歪路子走,也不再畫了。不畫畫在村子里沒人關心,整天畫來畫去才有人閑話呢;走歪路大家就閑不住了,雞一嘴鴨一嘴地數落。顧小天聽不進去,越發混賬得不可收拾,喝酒、賭錢,無所事事,幸虧膽子小,要不可能就去殺人放火了。

后來他爸去鎮上賣家具,數錢的時候撞到一輛大卡車上,當場就沒命了。他媽更管不了他。顧小天一個大勞力,農忙就不知去向,等他媽累掉半條命把莊稼伺候好,他又跟鬼魂似的飄回來了。一個家被他折騰得一窮二白。顧小天他媽閑時做豆腐賣,打算補貼家用,掙到的一點錢最后又落到顧小天手里。不給他就動手打。聽我媽說,有一年大年初二,顧小天他媽披頭散發地跑到我家,說顧小天要砍她。他要錢去賭,她不給,顧小天就用左手提起了斧頭。我媽出門去看,顧小天果然提著斧頭站在巷口。

奔三十的顧小天,現在還是光桿一個,正站在小頭班子旁邊讓小云唱《小寡婦上墳》。他嘻嘻哈哈地說完了,一扭頭看見我。我們有幾年沒照面了。各忙各的一份生活,不止顧小天,大年、三象我也有幾年沒見。念大學后,假期我要么在學校,回家也是窩著不出門。偶爾想起來出去轉轉,他們也未必在家。連著幾年不見,生疏有了,恐懼也有了,居然變得怕見故人。這幾年近鄉情怯之感越發嚴重,還有想不明白的羞愧,總覺得這么多年疏遠了大家有點對不住。想來顧小天他們也是。顧小天看見我,遲疑一下還是把頭扭過去。我也在猶豫,內心里莫名地緊張,我盯著他,只要他再扭回來一次,我就過去招呼。

小云問,真要聽《小寡婦上墳》么?大家七嘴八舌,嗷嗷地叫。顧小天只抱著胳膊僵硬地站著,一聲不吭,我看不見他殘缺的右手拇指。

小云開始唱了。老實說,相當一般。毫無悲凄,輕佻浮薄之氣倒足??斐陼r,我終于決定過去拍一下顧小天的肩膀,此刻有一串子水落進我脖子里。我趕緊閃到一邊,回頭看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站在草垛上,抖著小雞雞正往下撒尿。因為撒進了我衣服里,他咯咯地笑得很開心。很多人往這邊看。這小東西!我既窘且怒,又覺著好玩,想唬他一下,旁邊一個小媳婦跑過來,一邊呵斥男孩一邊向我道歉。是三象的老婆。我認識,幾年前春節時她來我家借面引子。那男孩是她的孩子。

三象老婆說:“你看看他叔,這孩子太鬧,要不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洗洗?”

“沒事,沒事,”我象征性地撣撣?!岸奸L這么大了!再鬧也鬧不過當年的三象哥。三象哥不在家?”

三象老婆也是咯咯地笑:“他呀,賣苦力呢,在煙臺?!?/p>

正說著,三象他媽過來了,對我說:“剛回來的?”沒等我回答,她的臉就撂下來,對兒媳婦說:“沒事就到處轉,你還能把小孩帶到天上了!”

三象老婆咕噥一聲,我沒聽清。她一把將兒子拎下草垛,拽著走了。孩子拖著腳跟著跑,一手忙著將小雞雞塞進褲子里。他們娘兒倆穿過人群。

我和三象他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被尿濕的地方弄得我很不舒服,就扯了個幌子要回家。再往顧小天那兒看,已經不見了。

3

我媽幫我洗了制服晾到外面。我找了本舊書,臥在躺椅里瞎翻。過去那些年我都是這樣看書。叔叔從外面回來,見了面就說:“晚上我想請村里的幾個支委吃頓便飯,你去陪一下。衣服呢?”我指指外面。叔叔看到衣服在繩上嘀嘀啦啦往下滴水,不放心又去摸了一把,甩著手說:“偏偏這個時候洗?!彼P躇半天:“要不換個時間吧?!蔽艺f隨便吧。這樣的飯我是一點都不想吃。叔叔就急匆匆走了。

“叔叔怎么神神道道的?”我問我媽。

“誰知道。當了個村長人都當變了?!?/p>

太陽一下天就不拿干,整個大地慢慢失去了溫度。沒有風,衣服到了后半夜還是潮濕的。那會兒我已經從葬禮上回來,剛洗漱完,躺下要睡覺,叔叔手下那個開機動三輪的敲門了。叔叔讓我趕緊到三奶奶家去,還特別囑咐把制服穿上。我說沒干呢,開機動三輪的說,沒干也穿上吧,怕村長等不及了。

一路小跑到了三奶奶家門口,都后半夜了,還有半個村的人圍在那里。鼓樂班子沒動靜,一個個呆若木雞。我穿過人群,看見小云和其他幾個班子里的女樂手穿著誰的大衣服,低著腦袋蹲在門邊,旁邊站著兩個警察。正好我叔叔從院子里走出來,踮著腳看,見到我就招手,嘴貼到我耳朵上說:

“派出所來人了。有人打小報告,說葬禮上跳脫衣舞了?!?/p>

“是跳了?!蔽艺f。

在我看來,小云她們幾個應該算是跳了,衣服一件一件往下脫,只是沒脫到底而已。她們跳的時候我在場。那晚守靈輪不到我,吃了晚飯我到野地里轉了一圈就回來聽鼓樂。我還是想聽一聽小頭的嗩吶聲。這也是整個葬禮中鼓樂最熱鬧的時候,親朋好友都會花錢來“點小唱”。這是我們那地方多少年沿襲下來的說法。都是死者的親朋好友“點”,“點”得越多,出的錢越多,說明這人死得越風光和體面。在之前,“點”的不是人“唱”,是嗩吶和其他樂器“唱”?!包c”一個“小唱”多少錢,不是一個死數,要看“小唱”的質量和當時的現場情況來定。比如小頭,一直是被“點”得最多的樂手,價錢也高,最后掙的也就多。他用一支嗩吶唱戲,模擬了男女老少五個人的聲音,惟妙惟肖,幾可亂真。后來慢慢改人唱了,唱流行歌曲、民間小調,偶爾有功力深厚的也能唱幾嗓子京劇、淮海戲、黃梅戲啥的。因為點唱有現錢賺,而且價碼越來越高,兩個鼓樂班子競爭就更激烈,都想被點,就各拿出看家本領。

過去點唱競爭都是漸趨白熱化,要一個過程;那天晚上只一個回合就飆上了,一個比一個狠。開始有人點了小頭的一個黃梅戲,《小辭店》。小頭大手一揮,幾個年老的樂手操起笛子、二胡、蘆笙,就入了過門。只有這些年紀大的樂手才能點什么來什么。小頭將嗩吶的喇叭卸了,一只手加一只瓷碗,開開合合,嚴鳳英的聲音仿佛就控制在他開合自如的手和碗中。四圍寂靜。然后掌聲和叫好聲響起來。大約八年以后,我終于再次聽到小頭的聲音。接著有人點了祥鹿班子,一個肚大腰圓的漢子唱劉歡的《好漢歌》,就那一口山東話還有點像。我以為唱兩首就能回到樂器表演上,誰知道轉過去就回不來了。兩個班子輪流唱歌、說相聲、跳舞、玩魔術,只要是可以表演的,幾乎都擺出來了。到后來,兩邊同時有人下注,一起表演,為了爭觀眾搶風頭,怎么刺激怎么吸引眼球就怎么來了。

幾年不看小唱,變成一場品類齊全的聯歡晚會了。從形式到內容都越發曖昧和粗俗。

先是在男女對唱和相聲中篡了詞,補充不少動人耳目的葷段子。表演上也是動作曖昧,糾纏不清,時不時暴露一點床上的隱私。然后是表演者輕裝上陣,尤其女孩子,穿得越來越少,動作的幅度越來越大,越放越開,博得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叫好。白天我看到的那些吹不好嗩吶玩不轉二胡只會對著鏡子一個勁兒地化妝的女孩子,現在都派上了用場,胳膊露出來,肚皮露出來,描了眉毛畫了眼影,張開血盆大口。柔軟的身體富有動感,胖嘟嘟的屁股充滿彈性,熱辣辣的頭發四散著甩開來。

兩邊的表演你分不出個好賴來,到了用身體說話這一步,都差不多了。我跟著人群兩邊奔波涌動,像漲潮和退潮,覺得每一步都踩在激烈的鼓點和自己的心跳上。

然后有人喊:“脫!”

然后有很多人喊:“脫!脫!”

那個叫小云的突然站到了人群之上,我從祥鹿班子那邊跌跌撞撞地轉回來,看見她張開雙臂像鳥一樣飛翔,穿一件極其巨大的風衣。風衣、長發和手臂隨風飄蕩。然后她停止飛翔,我才發現她坐在一個高個小伙子的肩膀上。有人從下面給小云遞兩根煙,她坐在人群之上點著了,吐出巨大的煙圈,一圈一圈飄向掛在半空里的兩個小太陽燈。接著有人遞上一支嗩吶。小云把兩只煙插在鼻孔里,開始吹嗩吶。還好,能吹出個調。

有人喊:“脫!脫!脫!”

小云騰出一只手,開始讓那只胳膊擺脫風衣袖子,然后換一只手脫另外一個袖子。因為一手脫,還要照顧鼻子里的煙和嘴里的嗩吶,風衣脫得像慢鏡頭,觀眾的胃口被充分地吊起來,伸長脖子只知道嗷嗷地叫。風衣里面是一件夾克,嚴嚴實實地把扣子扣到了頂??磥碓缁I劃好了,已經提前把該脫的衣服全穿上了。脫夾克的過程更慢,夾克里面是一件火紅色的襯衫。脫到襯衫時,煙燒盡了,嗩吶也不再吹,開始一門心思脫衣服,一邊脫一邊扭動,那種最樸素最簡單的舞蹈動作。

小云的一只白胳膊露出來時,祥鹿班子那邊也有一個女孩站到了人群之上。沒抽煙,沒吹嗩吶,上來就開始脫,速度遠勝過小云。然后兩個人面對面了,你脫一個袖子我也脫一個,你脫掉一件衣服我也脫掉一件,像一個人面對一方慢半拍的鏡子。如果不是兩個班子里的女孩競爭,可能每個人的身上還能多剩下幾件衣服,但兩人就耗上了,觀眾也熱烈地鼓勵。到了上身只剩下胸罩不能再脫時,小云率先開始解鞋帶。

人群快發了狂。騎在別人脖子上脫褲子,難度相當大,需要足夠好的平衡能力。她們一一克服了。大約花了半個多小時,她們最后只穿著內褲和胸罩坐在了小伙子們的脖子上。此刻夜風浩蕩,半個天空都是光明和火熱的。

然后兩個人的競爭演變成四個人的競爭,每一邊又出現兩個女孩坐到小伙子的脖子上。她們也在比賽著脫,比賽著看誰脫得更快和更慢。然后是六個人的競爭。

這場葬禮上的演出早早沖上了高潮,上去了就下不來。我想小頭的演奏今晚不會再出現了,就這么脫下去也沒啥新鮮了,不過是北京大街上的一場內衣秀。長途乘車的疲乏彌漫到四肢,我就回家了。路上還在想,才幾年啊,成了這樣。

“是跳了?!蔽艺f,把濕衣服的下擺對著叔叔抖。

“忍忍吧?!笔迨迕乙路?,“我這官不大,事不少,管完大家的嘴,還得管著給他們擦屁股。沒辦法?!?/p>

叔叔想讓我幫幫他,具體地說,讓我的制服幫幫他。我不知道它是否有用??头坷镒鴥蓚€警察,看起來是此次行動的頭目。他們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立馬擺正了,但依然矜持,胖一點的那個站起來說:“你是?”

“死的是我奶奶?!?/p>

“郎隊長,這事還驚動你跑一趟?!蔽沂迨逭f,然后介紹我,“我侄子,在北京工作,首長秘書。過來陪陪幾位,軍警一家人,你們一定談得來?!?/p>

我遞上煙,他們接過時點頭稱謝?!捌鋵?,這事也怪不得你們,周圍都這么搞?!崩申犻L說,“是他們自己往槍口上撞??墒?,我們為難啊,抓誰過去都不好,這半夜三更的,還是在葬禮上?!?/p>

“還是郎隊長深明大義,”我說,“人死為大,冒犯了也不吉利?!?/p>

“是這么個理,只是這是公事,不好辦啊?!?/p>

“郎隊長說的沒錯,都不容易,”叔叔對我堂叔使了個眼色,堂叔從身后拿出五條煙,叔叔接過了,往郎隊長手里塞,“給兄弟們暖個嘴,夜里風涼?!?/p>

郎隊長還要推辭,我按住了他的手,“要是不嫌天晚,一起喝兩杯?”

“那就不好意思了?!崩申犻L把煙遞給他同事,對我說:“太晚了,以后有機會再喝。斗膽攀一下,叫聲兄弟。說實話,帶誰走都不合適,但形式我們總得有點,沒辦法的事,我們也要付給舉報人報酬。要不——”

“沒問題,”叔叔接過了話,“郎隊長你給個數?!?/p>

郎隊長晃了晃右手的四個手指頭。四百。

我錢包正好在褲兜里,掏出五張。郎隊長抽出一張塞回我口袋:“都兄弟了,還這么見外。有時間一定到所里找老哥,咱哥兒倆喝幾個。一家人?!?/p>

郎隊長帶著手下三個人走了,臨走囑咐兩件事,一是別再讓鼓樂班子玩過頭了,另一個還是請我去所里找他喝酒。我們親切握手,半天才撒開。

事情搞定了,小云和那幾個剛被看在門旁的女孩已經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披著大衣服照鏡子補妝,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叔叔對鼓樂班子說,別愣著啊,吹!鼓樂聲起,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小頭在吹嗩吶。但我困意隆重,哈欠連天,只想回家睡覺。

叔叔拍拍我的肩徽,說:“我說嘛,還是這個管用?!蓖R幌掠终f:“哪個狗日的嘴賤,想錢他媽的想瘋了!”

4

叔叔一整天都泡在工地上。午飯后我去看他,后河邊清靜了不少。推土機只剩下一輛,彎腰駝背的樣子如同老年哮喘病患者。人也少了,看新鮮的走了大半,有幾個跟在叔叔后邊干活,抱著一把鐵鍬這里捅一捅那里掘一下,使不上勁似的。在推土機跟前,他們的勞動可以忽略不計。叔叔從這邊跑到那邊,一頭的汗,看見我才想起口渴得厲害。

“娘的,”叔叔直起腰擦汗,“沒錢你屁事也辦不成!你看這推土機,說好了一直三輛,今天就變卦了?!?/p>

“沒給錢?”

“哪來的錢?當初談妥的,土地承包出去后再付錢?!?/p>

我看著坐在駕駛室里懶洋洋地拉動操縱桿的司機,說:“既然談妥了,有合同,他們怎么能這么干?”

“小點兒聲,”叔叔把我拉到一邊?!稗r村做事跟你們城里不一樣,動不動就起訴、就上法庭。在家里法律啥的不好使,誰有東西誰是爺,沒錢就得裝孫子。惱了他們,明天這臺機子也沒了?!?/p>

叔叔不敢讓它停下來。他想趁熱打鐵,三下五除二先把填河的大局定下再說。這事是他挑起的頭,得讓它進行到底,弄了個半截子不好交代。我問問他考慮過用人力沒有,叔叔說,根本不要考慮,你以為是過去啊,有了任務全村出動,悶頭干上一冬天,說開山開山,說填海填海。像石安運河,多大的工程,活生生讓幾十萬人憑空挖出了一座大水庫,用兩只手。想都不敢想?,F在也找不到人,你看看,除了老弱病殘,還有幾個年輕勞力在家?都出門掙錢了。我溜了一眼工地上的人,的確沒幾個年輕力壯的。

一個人過來問:“村長,該整路了吧?”

叔叔點頭,整。河沒填完,但穿過河到對岸去的路必須整出一條來。明天三奶奶出棺到烏龍河邊下葬,得經過這里。那人跳上推土機踏板和駕駛員打了半天手勢,駕駛員總算明白了,推土機哼哧哼哧掉了個頭。

沒我的事,杵在那里還礙眼,就過河去了北邊的野地里。天高遠,深藍得有種悲傷在其中。我隨便走,兩邊是莊稼、收過莊稼的田地、菜園子和把整個大地連成一片的荒草。沒有人,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很多菜園子都是半荒,草比菜繁華熱鬧。我順手在誰家的園子里拔了一個紫皮蘿卜,找不到水洗,就掏出張紙巾擦了吃起來。我媽說,今年家里旱,一個多月沒下雨。蘿卜證明了這一點,蘿卜里有種火燒似的干辣味,吃了一半就辣得我眼淚直往外出。

在十八地的東西路上,有頭牛臥在路邊,偶爾漫不經心地歪頭啃一下地上枯黃的巴根草。它臥在那里像一座倒塌的房子,反芻出來的白草沫流過下巴,太陽照得它很暖和。多少年前我家也有一頭長得像它的水牛,放了學我就牽到野地里吃草,回來時坐到它背上。做了好幾年的放牛郎。我吆喝一聲,那頭牛閉上眼,再吆喝一聲,它慢騰騰地站起來,韁繩拖在地上散漫地走。眼見它要往莊稼地里進,我踩住韁繩把它拽住。四周看不見放牛的人。四野里平坦開闊,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然后是刮,越來越大,一片片莊稼和草彎下腰來。我決定替主人把牛牽回去?,F在整個村莊里養牛的也沒幾家,都用拖拉機、脫粒機、聯合收割機了,牲口的用處越來越小。只有老人才堅持要養牛,這是他們一輩子養成的習慣,少一頭牛他們會覺得自己很孤單。

我把牛牽到河邊,跟叔叔說了。叔叔讓人把它扣在旁邊的樹樁上,丟牛的人自然會來找。此時穿過后河的路已經有了模糊的輪廓。天空開始變灰,云朵在變沉,和天一起緩慢地低下來,從遠處開始朝這邊擠壓。叔叔說,回去吧,要變天了。然后對周圍的人大聲喊:

“上點兒心,今天必須把路整出來!”

5

晚上輪我去守靈,和其他兩個堂叔和一個堂兄。四個人,一邊兩個分坐在棺材前,屁股底下是麥秸做瓤的蒲團。棺材前燒著長明燈,還有一只火盆,隔一段時間就要燒幾張火紙。燒紙的事由那位本家堂兄干,我怕燒紙。我念小學的時候,大爺去世,按規矩我該在大爺火化之前給他老人家燒一刀紙,可是,任爸媽拖著我把火紙塞到我手里我也不干。不是不愿意,是恐懼,我大爺爺特別疼我,好東西在被窩里能藏上好幾天專等著我來吃,可我就是沒去給他燒那刀紙。多少年我也沒明白恐懼所從何來,只記得當時沉重灰暗的現場,大爺一身黑衣躺在地鋪上,一張紙遮住臉,那也是秋天,那個下午在我記憶里是冷的,想起來就不自主地打哆嗦。不燒紙的習慣倒是留了下來。

現在,堂兄燒紙,一個堂叔對著火盆念念有詞。外面是浩大的鼓樂聲,風掀起門簾,各種樂器的聲音一一進到棺材前,盆里火光搖蕩。脫衣舞是不敢再跳了,競爭還在,人群的吆喝此起彼伏。我只聽到了一曲《十面埋伏》,應該是小頭的獨奏,此后就被各種西洋樂器和土洋結合的歌聲淹沒了。

我們面對面聊天。先是兩個上了年紀的堂叔歷數這兩年死去的人,慢慢就說到了鬼故事。誰誰晚上插秧見了鬼,誰誰走親戚回來遇上鬼打墻,誰誰照鏡子看見一張鮮血淋漓的臉,誰誰半夜里醒來,發現男人不在,從此丈夫消失不見了,誰誰聽見路對面有人叫他,跑過去,對方沒了,卻發現自己走入了水里,膝蓋以下都是涼的。很難想像村子里竟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后來堂兄聽怕了,讓說點別的,就聊到了北京。他們要聽我說。其實我對北京也陌生,大白天常常迷路。但一位堂叔說,就說國家領導人,你??匆?,你說,我們都信。搞得我像一天三頓飯都和國家領導人一起吃似的。我真誠地告訴他們,領導人我還真一個都沒照過面,說不了。

“那就說說中南海、故宮、長城,實在不行,烤鴨吧?!?/p>

烤鴨。說真的,我不愛吃那東西,有點膩,我喜歡南京的鹽水鴨?!斑€是下次帶幾只回來,你們自己嘗吧?!蔽艺f。別的我也說不來,關鍵是這種地方說這些我有心理障礙。頭一次給長輩守靈,我覺得坐在這里應該一聲不吭,要正大莊嚴。他們不同意,守靈不是把祖宗冷清清地晾著,而要讓他們知道,誰都沒忘記他們,有新鮮的、熱鬧的、好玩的,一例也讓他們分享。這規矩我的確不懂。

堂兄說:“斗地主吧?!表樖謴男⒎紫旅鰞筛睋淇伺?,打開了攤在手心里在我們面前巡游一圈,“從南方帶來的!”每張撲克牌上有一個只穿內褲和皮靴的金發女郎?,F在的整容和染發技術很高,我也分不清這些風騷的女孩是進口的還是國產的。

一個堂叔抽出幾張歪著頭看了看,說:“老了,這東西看不動了?!?/p>

另一個年輕一點的堂叔說:“是能看,不能動了?!比缓髢蓚€堂叔一起笑起來。

堂兄說:“斗不起來?來點彩頭呢?”

前一個堂叔咳嗽一聲坐直了:“這倒可以試一試?!?/p>

他們征求我的意見時,堂兄已經把牌洗好了,齊唰唰放在一個空蒲團上。

一個堂叔說:“三嬸兒年輕時就愛玩牌,聽說一晚上掙過五十塊大洋?!彼f的是棺材里的三奶奶。

“那會兒還沒有‘斗地主這一說,”另一個堂叔說,“都是粘黑紙綹子,像麻將那樣玩法?!?/p>

“聽說三奶奶過去是地主婆?”堂兄說。

“小點兒聲,”堂叔敲了他一個指頭,“別讓三嬸兒聽見了,她最煩人家說她是地主婆,誰說跟誰急。沒得病那會兒,都跳到人家飯桌上去罵?!?/p>

我身上沒帶錢,堂兄說無所謂,記賬,贏了拿走,輸了就帶兩只烤鴨給他們嘗嘗鮮。他把第一張牌都幫我抓好了。四個人就在三奶奶的靈前賭起錢,長明燈忽悠忽悠地閃,火盆里也冷了。鼓樂聲越飄越遠。

很久沒斗地主,我竟然還贏了。三奶奶當年贏了五十個大洋,我贏了五十塊錢,這已經是后半夜了。定下的彩頭本來就少,五十塊因此變得扎眼,堂叔和堂兄不太高興,他們多少都輸了一點。賭錢就這樣,贏再多也不痛快,輸再少也不舒服。我想去趟廁所,堂兄說不行,打完這一局再說。大家附和,打完一局再說。這一局起碼要一個小時,我覺得膀胱突然開始脹痛。他們精神頭很好。來之前我爸說,守靈最易犯困,讓我管住自己的眼皮。我爸多慮了。

我說:“要么到此為止?”

堂叔不愿意了:“不打牌干嗎?哪天熬到天亮?”

我把錢分成三份,推到他們跟前,我沒打算贏誰的錢,趕鴨子上架陪兄弟爺兒們逗逗樂而已。堂叔和堂兄都不高興了,堂叔一把將錢摔我跟前,說:“哪有贏了錢退回來的道理,我們又不是輸不起!”堂兄說:“二叔說的是,就是找點事干,打發時間,誰還輸不起這點錢!”

“那好,”我說,看看表,凌晨兩點?!耙又蛳氯?,我更得去趟廁所了?!?/p>

他們一下子愣了。說到底還是那點錢的事。我把錢放在蒲團前,站起來時骨節咯嘣咯嘣亂響,覺得缺了半邊屁股,右半邊坐麻了。

外面鼓樂聲喧囂,間以誰的歌聲。一首耳熟的流行歌曲,唱得不好。那泡尿夠長,我站著差點睡著了,有人在廁所外喊我名字才清醒過來。風經過頭頂的樹梢,撕扯聲不斷,呼啦呼啦的。我回過頭,看見三象大哥的兒子小象站在黑暗里。

“我奶奶讓你去一趟,”小象說,“急事?!?/p>

“什么急事?”

“去就知道了?!?/p>

他都不讓我回一趟靈堂,孝服也不讓脫,拽著我就跑。經過鼓樂班子時,我看見小頭拿起了嗩吶。又聽不到了。我們在風里跑了一陣,天上落下了雨??斓剿?,小象終于開口了,他說:“顧小天跟嬸兒睡覺,被抓了?!?/p>

6

顧小天只穿一條褲衩和一件背心,抱著血淋淋的左腿坐在房間的地上。小象家的狗在對著顧小天叫。叫一聲顧小天就抖一下,一身雞皮疙瘩,滿頭冷汗。三象爸媽坐在椅子上,嘴里都叼著煙卷。三象嫂子坐在床上面無表情,床前的小板凳上坐著三象老婆,頭發凌亂。我進門時她抬一下眼又垂下,右手不停地摸扣錯了的第三顆紐扣。每次她想把扣子解開重扣,三象他媽就渾濁地咳嗽一聲,她的手就不得不縮回去,衣服就一直斜吊在身上。

“來了?”三象他爸說,指著顧小天和三象老婆的手指氣得直哆嗦?!斑@兩個畜生??!三象不在家,他們就,傷風敗俗??!我們一家人的臉還往哪里擱??!”

顧小天對我翻一下白眼,繼續抱著左腿出冷汗,斷指的根部在蠕動。我脫下孝服,又脫下外套給顧小天披上,他又給我一個白眼。

“你怎么——”三象他媽說。

我說:“這事應該找我叔叔來?!?/p>

“村長有什么用!”三象他媽說,“除了要錢,他就知道你好我好,屁大點事都嚇得尿褲子。那還不如直接送到公安局了?!?/p>

不找叔叔也行,但找誰也別找我啊。我看著顧小天,他竟然也在看我,目光里有種堅定的、邪惡的嘲諷,仿佛被捉奸的不是他而是我。對視了十秒鐘左右,我敗下陣來,心里突然一陣莫名其妙的驚慌,我感到了難為情。顧小天的嘴角翹了翹。他憑什么這個時候還翹一翹嘴角?

“要不是這條狗,”三象他媽指著狗說,“就讓這狗東西給跑掉了!三象出去干活兒時就說,養條狗防賊,這臭不要臉的不要,嫌狗臟,吵。誰不知,怕賊不來呢!”

三象老婆嚶嚶哭起來,說:“媽,沒有,我沒有?!?/p>

顧小天說:“嬸兒,你可別瞎說啊,是我找上門的,加這次也就二十次?!?/p>

三象他媽拍一下大腿,忽然喊:“天哪,你聽聽,造了什么孽啊臭不要臉的!”

三象他爹氣得煙頭落到腿上,燒得蹦起來,上來就是一腳,然后對小象家的狗喊:“上,上,咬死狗日的!”幸好狗拴著,只跳起來狂吠幾聲。

按三象他爹的說法,他們早就發現兒媳婦不對頭了。過去三象老婆晚上不抱一抱兒子睡不著覺,最近隔三差五就把孩子送給他們老兩口帶,晚上也不領回家。一個晚上,三象他媽去西頭的親戚家送喜禮,回來路過三象家的后窗戶底下,那會兒才十點半,屋里的燈就熄了,她聽到有人在里面說話,而那晚上孫子說好了跟他們老兩口睡。她以為兒媳婦在聽收音機,就沒上心,經過了就忘了。過了幾天她在飯桌上提起,孫子說,有天夜里他也迷迷糊糊聽見誰在說話,早起問媽媽,他媽拍了他腦袋說,哪有誰說話,做夢了。小孩拿不準,就當是做夢了。三象他媽覺得有問題,就問孫子,這樣的夢做過幾次?孫子說,兩次。三象他媽當時下巴就掛下來了,背地里跟老頭子開始嘀咕。三象他爹不吭聲,兒子不在家,兒媳婦又有幾分姿色,不好說。

半夜里他就躲在三象家門口的草垛里,連守了四個晚上,沒看到兒媳婦之外的人從大門進出。第五個晚上就在草垛里睡著了,醒來已經雞叫,滿天的星星落下去。他拍掉身上的草葉往家走,剛走幾步,看見顧小天抖著衣領子走在三象家的圍墻外面。老頭多了個心眼,天亮送孫子回家時特地檢查了一下圍墻,發現有一大塊地方被蹭得平滑,還沾了點泥腳印。老頭有數了,有人是不喜歡走門的。

今夜里抓奸他們有備而來。這兩天晚上三象老婆又把孩子送過去,她要看鼓樂班子演出,回來比較遲,怕耽誤孩子睡覺。老兩口就差小象盯住她,啥時候回家看準了。昨晚因為跳脫衣舞,她看到很晚,老兩口估計出不了事。今晚不脫了,不好看了,沒準有情況。果然,三象老婆站在鼓樂班子旁邊不到十一點就開始打哈欠,等小象撒了一泡尿回來,三象老婆不見了。小象找了半天,只好去她家看,正趕上嬸嬸熄燈。小象趕緊回家報告。一家人趕緊出動。

三象他媽在窗戶后確定里面有人聲,就轉到前面去敲院門。三象他爸牽著狗避在墻外。顧小天摸黑從床上爬起來,抱著衣服,只穿了背心褲衩就急匆匆開始翻墻頭,正打算落地,小象家的狗撲上去,結實地一口,生生地從他腿上拽下一大塊肉。

現在,顧小天抱著缺了一塊肉的腿,嘴里咝咝地出冷氣。他感到的只是腿疼。

三象老婆在嗓子眼里哼哼:“爸,媽,下次再也不敢了。讓我回吧?!?/p>

三象他媽用鼻子冷笑一聲,“狗改不了吃屎!看三象回來你有什么臉說話!”

“讓她回去吧,”顧小天有點玩世不恭,跟他無關似的?!拔蚁麓尾粫僬宜?,我找別人去?!?/p>

這回三象嫂子都看不下去了,她說顧小天:“你怎么這么不要臉?”然后對弟媳婦說:“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找這樣的人!”

三象他媽瞪了她一眼,三象嫂子才發現自己說的不合適。我也覺得顧小天有點不要臉了,這話說的。所以我說:“小天,別胡說?!?/p>

“我胡說?”顧小天扯下外套扔給我,“不找她,我當然得找別人。除了比你們少個手指頭,我他媽一樣不少!男人嘛,不找女人找誰!”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了,我總不能跟他說,小天啊,你這樣做是不對的。我看看三象他爸,他說:“侄子,你從小跟三象玩到大,他就信你的。你說該怎么辦?”

“能不能先找塊布把他傷口包一下,找件衣服?”我說,“別弄出什么毛病來?!?/p>

“弄出就弄,”三象媽說,“他現在死我都嫌晚了!”

三象他爸白她一眼:“聽大侄子的。找布?!比缓髮Υ髢合眿D說:“把她弄回家?!比笊┳訌拇采舷聛?,拉起弟媳婦往外走,出門的時候小聲說:“你啊,怎么說你呢?!毙∠?、三象他媽也跟著出去了。三象他爸牽著狗也要走,我趕緊站起來跟到門外。還在下雨,雨點大而稀疏,落到臉上冷颼颼的?!笆?,我看還是別見官了,也不好聲張,動靜大了對誰都不好,”我說。

“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我這老臉啊?!比笏终f,打了自己一個右耳光,又打自己一個左耳光?!澳惝敱?,見多識廣,你操辦吧。我咽不下啊。你看這院子,三象辛辛苦苦在外掙錢,鋪條路的磚錢都沒有?!?/p>

他看著要哭出來,我趕緊安慰,表示一定盡心盡力?;氐轿堇飫傋?,小象在門外把顧小天的衣服和一塊發黑的白布扔進來,順手把門關上,掛了一把鎖。

我給顧小天包扎好傷口,扶他穿好衣服,整個過程兩人沒說一句話。然后我們面對面坐下。他盯著床單上平庸的大花朵一看就是半天,還是我沉不住氣,我說:“小天,我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

“是么?你每次回來我都看到過:”他還盯著那些大花朵,說完了收回目光,糾正道:“碰巧看見的?!?/p>

“你就,打算這樣過下去?”

“不好么?”

“我是說,做點事,早點成個家。你媽常和我媽聊,她放心不下你?!?/p>

“有什么放心不下,”顧小天笑了一聲,“我覺得這樣挺好的?!?/p>

“你其實不必這樣?!蔽抑徽f了上半句。

顧小天斷指的根部劇烈地蠕動幾下?!澳阆胝f,不就少一個手指嘛?!彼蝗婚_始正眼看我?!皼]錯,其他地方都正常??墒?,你知不知道,這根手指對我意味著什么?對別人,十個手指,加上十根腳趾可能都是多余的,對我不一樣!這個,”他把斷指舉起來在我面前用力地搖晃,“你讓我用一條腿來換我都覺得賺!”

我點點頭,讓他繼續說下去。他需要這樣像聲討似的對另一個人說話。我想他明白三象他爸為什么讓我過來,我們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他是我兄弟,三象也是我兄弟,他和三象同樣是兄弟,可是,他翻過三象的墻頭爬進了他老婆的被窩里。

“你可以罵我無恥,不是人,對不起三象,都可以,我都認??晌译y受啊,我真難受,你一輩子也體會不到的難受。一到半夜,我摸著這根禿了頭的手指,就覺得后半輩子一下子空空蕩蕩。我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了?!?/p>

“你畫不了畫,”我很謹慎地提到這個詞,“跟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還能單考美術有關,鄉村里,誰知道。不像現在,有些成績不好的孩子為了考上大學,都想辦法去報考美術、音樂或者體育?!?/p>

“我沒想到一定要考上什么學校,我只是想,能畫下去就行。我就要求能在家里畫兩筆,有沒有人看都無所謂,這過分么?就這一點都不給我!”顧小天終于哭了,一瞬間淚流滿面。他開始正常了。然后他自言自語地說:“就這一點也不給我。它不給我。你不明白,伸出手捏不住一支筆是什么滋味,眼看著就在手邊,你捏不住,使出渾身的力氣也捏不住,你單單就缺那一個指頭,就像缺了半邊身子。你找不回來,一輩子都找不回來!”

那夜里我們差不多坐到了天亮,顧小天說,我聽。我安慰不了他,因為我所有的手指都在,我的身體結實、健全。我聽到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鼓樂聲消失了,連綿的雨點砸在屋瓦和青苔上。整個村莊被大雨裹起來,清晰的就剩下這間屋子,兩個人,一個憋了多少年終于開口說話,一個說了太多無意義的廢話現在開始認真傾聽。

一只雞在雨聲里叫,兩只雞在雨聲里叫,很多只雞在雨聲里叫。窗外變白。顧小天停下來,問:“你打算怎么辦?”

“你和三象的事你們自己解決。至于三象他爸媽那邊,你手頭有多少錢?”

“四百。還沒到手呢,派出所讓我這兩天去拿?!?/p>

我看看他,除了錢,很難找到更合適的解決辦法?!昂冒?,我再想想辦法?;厝ツ阆扔媚清X打一針狂犬疫苗,清洗一下傷口?!蔽艺酒饋硐虢虚T,一拉,門竟然開了。鎖早被取下了。

7

整個村莊還沒醒來,街巷里汪了一地的水。我冒雨跑回三奶奶家,進靈堂時兩只鞋子呱嘰呱嘰響,灌滿了水。堂叔和堂兄倚著墻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撲克牌還散在蒲團上,我放下的錢不見了。堂兄先醒,睜了一半邊眼問我:

“幾點了?”

“天快亮了?!?/p>

他吧嗒兩下嘴歪歪頭又要睡過去,突然想起來似的,梗著脖子問我:“半夜三更的,你去哪兒了?等你一夜呢。那局還沒完?!?/p>

“有點小事,耽擱了?!?/p>

“天該亮了吧?”一個堂叔也醒了,抹抹嘴說,“侄子,看你這一身水,快回去換件衣裳?!表樖职蚜硪粋€堂叔推醒:“今夜我們守靈的四個人,不用抬棺材下地吧?”

后醒來的堂叔說:“照說不用,哪還有力氣抬?”

因為守靈馬上結束,他們讓我回家就別過來了,換身干爽衣服好好睡一覺。我就回去了。這一夜,把我折騰得不輕?;氐郊矣脽崴唵蜗戳讼磁郎洗?,倒睡不著了,大腦清醒得如同清冷的早晨。顧小天、三象、三奶奶、叔叔、堂叔連同整個村莊的人在頭腦里井然有序地走來走去,他們的背景是老的街巷、舊的房屋,是無邊無際的荒涼干枯的大野地。我看見一個光屁股的小孩從田地之間的土路上往前跑,光腳,身后浮塵飛揚,臉上抹著汗水、鼻涕、眼淚和泥土,像只花臉的小狼,跑著跑著他就大起來,穿上了衣服和鞋,頭發蓬亂,嘴唇上生出一溜毛絨絨的小胡子,那個人當然是我,他朝著我的方向跑,但卻離我越來越遠,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鏡頭暗中調換了焦距,他在向前跑的過程中不斷后退,直到退成一個點,混同在塵埃里,變成大地本身消失了。然后睡眠悠悠地來到。

上午九點半我被叫醒。來人說,棺材停在后河橋上過不去了,人手不夠,讓我趕緊過去幫一把。等那人說完,我媽說,八點鐘左右有人打電話找我,北京單位的,讓我起來就給他們回電話。我讓那人先走,馬上就到。我邊穿衣服邊給單位打電話,辦公室電話沒人接,又打領導和同事的手機,關機。大概在開會。我想算了,回來再說吧。我媽讓我干脆把手機帶上,免得再打又找不到人。

雨還在下,我穿了雨衣和高筒水靴往后河橋跑。后河橋已經沒了,我只是往它過去在的地方跑。出了巷子就看見一大群人擠在那里,嗩吶聲在雨中膠滯不前,只隱隱高高低低聽見不成調的曲子。到了跟前,棺材正停在地上,準確地說,停在叔叔昨天剛讓推土機整出來的路上。這新路只是松土的堆積,遇水到處下陷,有地方一腳下去直往上冒水。這條路蓄了半個夜和半個上午的雨。

為了不讓棺材進水,棺蓋上蒙一張巨大的塑料布,底下嵌了四五根滾木。抬棺材的幾個年輕人此刻雙腳深陷進泥水里,拔出雙腳都要花好大的力氣,更別說再把那口漆黑沉實的棺材抬著往前走了。他們把粗壯的扁擔拿在手里,一頭插進泥水中。小頭和祥鹿的鼓樂班子已經到了河對岸,抱著嗩吶仰天長嘯,就等著起棺繼續上路。

我數了一下,抬棺的人手的確有限,也就八個。在過去,大晴天硬梆梆的路上也要十二到十六個人。我問了一下旁邊的堂弟,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沒辦法,本家里的小輩倒不少,這兩年都出門打工掙錢了,剩下的能扛扁擔的也就這幾個,接著就罵道:

“要不是這破路,我們八個人抬著一路小跑都沒問題。吃飽了撐的,沒事填什么河??!”

后河填了半截子,到處是坑坑洼洼,這兒一堆泥,那兒一汪水,一片狼藉。又趁上這送葬的隊伍和冰冷的雨天,凄涼進了人的骨頭里。

雨打在棺蓋上噼噼啪啪響。為了看清腳底下的路,抬棺的人都把雨帽摘下來,一頭一臉的水。都著急,送葬的至親披麻戴孝站在后頭更急,哪有半路上把死人扔下不動的。三奶奶的兒子和孫子都打算放下哭喪棒,重孝在身過來抬了。大家都覺得這不合適,讓他們再等等。他們只好站在雨里大放悲聲。

好容易又來了兩個堂兄堂弟,另外的幾條扁擔和繩子也找齊了。加上我,還缺一個人,正好叔叔打著傘往這邊跑。有人說了一句:“村長來了,他填的好河,修的好路,讓他抬!”

好幾個聲音呼應:“該他抬!”

我叔叔個頭不高,身體也一般,跟強壯幾乎沾不上邊,但他當時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他把傘扔到一邊,自覺地抓了根扁擔,說:“給三嬸兒抬棺,應該的?!庇晁芸鞆乃∈璧念^發上往下流。我把雨衣脫下來給他,他不要,硬被我套上了。我接過了一個大斗笠戴上,場面雜亂,誰遞給我的都沒看清。

扁擔上肩,各就各位。有人大喊一聲:“一二三,起!”

我們跟著渾厚地吼一聲,十二個彎下的腰慢慢挺起來。一,二,三。一,二,三。每一個節奏都很慢,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得先把腳從泥水里拔出來,然后才能步調一致往前走。我已經很多年沒碰過扁擔了,它在我肩上碾來碾去如同一塊燒紅的鐵。雨水及時地鉆進衣服,我似乎聽見了紅鐵淬火發出的咝啦啦的聲音。叔叔走在我前面,才走幾步水靴就丟了一只,鞋沒拔出來,腳先出來了。根本沒時間去找,我們喊著整齊的號子往前走,誰也沒法停留。叔叔就穿著襪子繼續走,然后另一只水靴也不見了,跟著是兩只襪子,最后出入泥水的是兩只光腳。他的身體每走一步都打顫??墒峭2幌聛?。

快到河對岸時,忽然哪里響起了一陣模糊的和弦的音樂,我聽著非常耳熟。再聽,想起來是《步步高》,我手機來電的提示音樂。真他媽會趕時候。我騰出右手,摸索半天才從褲兜里找出手機,是領導的電話。領導在電話里說:

“馬上回來,有急事!務必!”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最前面的兩個人已經踏上河對岸了。后面拿滾木的人從我身邊經過,他們要擺好支架讓棺材著地,讓我們停下來休息。一個人的胳膊肘蹭了我的手,手機掉到了泥水里,跟著一只腳沉重地踩上去。我就看不到了。我得繼續往前走。我能想像我的諾基亞手機此刻正待在叔叔新開辟的道路的某個地方,泥水淹沒了它,或者接受更多的腳踩,然后一遍一遍地被淹沒。

三奶奶的骨殖躺在一個小盒子里,小盒子又躺進一個更大的盒子里。十二個人把它抬到了河對岸,正揉著肩膀喘粗氣。他們在想,累死了,好家伙,沉!我卻在想,從墓地回來就得趕快收拾,必須坐上傍晚回京的那趟火車。傍晚五點三十六分離開故鄉,明天早上八點二十三分到達北京。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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