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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找不到自己的人

2009-02-10 07:11馬金章
延河 2009年2期
關鍵詞:身份證

漏子很想有一張自己的身份證。

以前,在家旮旯鉆著,兩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出了門,在外邊大世界里一伸腰露臉,漏子才睡醒般明白過來,他是天底下最沒有的一個人。沒有錢這個龜孫就甭說了,還沒有媳婦,擱農村,他這二十六七歲的人,早過了娶妻生子的年齡了,可他的媳婦,還不知在哪個丈母娘家養著哩。沒有媳婦就沒有媳婦吧,還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張身份證。你說說,沒有能證實自己是男是女、姓啥名誰、啥時生、哪里長的身份證,一個人還有啥呢?

漏子是一個沒有了自己的人。

漏子本來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更不愿尿這一壺,可有時你不尿這壺不行。年前他打工的那家老板,請外國商人在五星級賓館預定了幾套房間,外國商人乘坐的飛機中途遇到了啥子恐怖襲擊,老板的貴客腿瘸了、翅膀折了,就沒能來到中國。老板到賓館去退房,誰知,染房里倒不出白布,賓館說退房可以,預定金就退不了了。老板便和賓館別起了一根筋,干脆,他房也不退了,讓漏子幾個長相猥瑣、穿著骯臟的民工去住這家五星級賓館的總統套房。當汗味兒能嗆人一個跟斗的漏子和工友出現在賓館大廳里時,漏子卻因沒有身份證沒能住進去。享受一夜總統待遇的機會和漏子擦肩而過。

沒有身份證,不僅該得到的好處可能得不到,吃一些不該吃的虧,而且,還時常遇到麻煩。漏子打工的老板,是從里向外壞的黑心羅卜,他想昧民工的工錢。當地法官為他們做主,要回了民工的工錢,可漏子沒有身份證,屬于他的工錢楞是領不出來不說,還被懷疑成流竄犯,被弄到公安派出所調查了半天。

怎么著也得有一張自己的身份證。年二十九,漏子從外地打工一到家,便去找村主任,問咋辦身份證。村主任說得去鄉派出所。村主任還說性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會兒都放假了,他們初六上班。

初六早上,嫂子秀芬一邊燒火做飯,一邊問漏子,你今年多大了?

漏子沒立時回嫂子的話。嫂子的問話其實也是無需回答的。嫂子咋能不知道他的年齡呢?她是提醒他,得上心考慮考慮她提的那個媒茬。

嫂子一邊往灶里添柴火,一邊說,一個閨女百家問,磨蹭一會兒人家撲棱棱就飛了。

他心不在焉說,知道哩。

漏子在說這句話時,蹲在廚房的門檻上。他埋著頭,兩只手不停地掰一根干枯的細樹枝,好像他要將自己的年齡一截一截地掰掉,從二十七掰到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四……嫂子的話,更加感到有張身份證眼下更重要,這么大年齡了,得趕緊有張屬于自己的身份證。

他說,嫂子,吃過飯,我想到鄉派出所,看看身份證。

嫂子扭頭看著他,笑著說,好哇,好。辦結婚證,得要身份證哩。

嫂子認為,漏子和她想的是一碼事哩。

村里離鄉里七八里路,到了派出所,辦理戶口身份證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姑娘的手指一邊靈巧地敲擊著電腦鍵盤,一邊扭頭含笑問他有什么事?

他說,要辦身份證。

姑娘問他哪村的,姓啥,名啥。她聽后,靈巧的手指在電腦的鍵盤上跳動一陣,一臉無奈地告訴他:沒你的戶口呀。

對這個結果漏子沒感到驚訝,他知道,不會有自己戶口的。他是個黑人,要不,自己就不叫漏子啦。

漏子知道,過去,戰爭年代,槍林彈雨里闖來的人叫槍漏子;這會兒,違法犯罪,卻溜之大機的壞蛋是法網中漏掉的魚漏子,而他是計劃生育中該計劃卻沒計劃成的人漏子。娘懷上他時,他已有四個哥哥了,可娘不理會計劃生育政策,七躲八藏要生下他。娘快生產時,還是被鄉里的計劃生育小分隊逮住了。娘被關到了一個房子里,準備第二天給她做人流。誰也想不到的是,娘夜間解手時竟拖著笨重的身子翻廁所墻逃了。結果,娘在逃跑的路上早產了他。街坊鄰居都開玩笑說他是個人漏子。娘或許認為這兒子是她大智大勇贏得的勝利成果吧,常常噴著唾沫星子喜滋滋地夸耀:俺這孩兒就是人漏子,就是人漏子哩。

人漏子就成了他的名字。后來,人們圖省事兒,減了人字,叫他漏子。

娘為了生下他這個漏子,留下了好多精彩的故事。本來,漏子娘在漏子之上曾生過四個兒子了,可娘嫌是清一色,不圓滿,就想再要個女兒。那時,鄉里每個月都要組織育齡婦女進行一次例行檢查,看育齡婦女懷孕了沒有,沒有懷孕看采取避孕措施了沒有,戴了節育環的還在里邊沒有。漏子娘本來戴的是節育環,可她為了懷孩子,找人偷偷取了出來。取出不久,逢上鄉里的例行檢查,為蒙混過關,漏子娘不知是創新,還是在哪兒先學了一手,她將取出的那個節育環用膠布粘在肚皮上。負責X光透視的醫生看那環還在位置上,就在檢查薄上給她打了個對號。漏子娘就心花怒放地從X光檢查室出來了。鄉里的婦女主任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小媳婦兒,長得白皮嫩肉、漂亮文靜。婦女主任雖然年輕,但抓計劃生育這項工作已好幾年,算老秧子了。在過廳里,婦女主任叫住了漏子娘。她讓漏子娘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這樣反復了幾次,漏子娘的身上就冒出了汗水,肚皮上粘節育環的膠布失去了粘性,那個環就順著她的單褲滑了下來。閃著銀光的環當啷一聲在水泥地板上彈跳了幾下,然后轉了一個臉盆大小的圈兒才靜靜躺倒了??粗上碌沫h,婦女主任笑了,是那種戳穿了玩鬼把戲人的笑。擱別的婦女,恐怕這時就嚇壞了,可漏子娘一點沒膽怯,她做出吃驚的樣子說,脫了,這一蹲、一站咋就脫了?婦女主任說,別裝了,環是那樣好脫的?漏子娘說,我都生過四胎了,那東西松拉拉的,哪還像年輕時那么緊乎?這一蹲、一站,咋能不掉呢?漏子娘強詞奪理。婦女主任搖搖頭不信:甭說別的了,還是講個實事求是吧。漏子娘說,你這話,好像是說我胡攬蠻纏。她說著,彎腰拾起地上那個環,往婦女主任跟前走一步說,你說不是剛才脫落的,給你嗅嗅,是不是那味兒?她說著就把那環往婦女主任鼻子上送,嚇得婦女主任驚叫著跑了。

漏子娘懷上漏子后,鄉里那位年輕的婦女主任到另一個鄉當了副鄉長,新上任的鄉主任不認識漏子娘,逢每月例檢,漏子娘就讓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妹妹頂替她去。漏子終于在計劃生育一遍又一遍的大拉網運動中呱呱落地了。

漏子看著這位管戶籍的姑娘說,沒戶口就沒吧,我是想辦身份證哩。

姑娘解釋,要辦身份證,先得落戶口。

那咋落戶哩?

姑娘說,拿來村上證明,還有計生委的準生證、醫院的出生證。

漏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村上證明好搞,可我都二十七歲了,那準生證、出生證恐怕不好搞。

姑娘或許猜出了他是個漏子吧,笑著說,我說的證件你拿來了,落上戶,就給你辦身份證,不會為難你的。

姑娘把話說到這份上,漏子沒什么可說的了,他頹喪地走出了派出所。走出派出所的漏子一時茫然得不知怎么辦。自己這么大年紀了,不僅沒戶口,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咋想咋不是滋味兒。他心里埋怨起了娘,他落上戶的機會不是沒有,而且還有好幾次,可這機會,都在自作聰明的娘手里溜掉了。漏子的四個哥哥都有戶口,生他們時,還不興計劃生育。漏子生下后,本來交一筆罰款,就可以落戶口的,但是,家中一是窮,爹娘拉扯幾個孩子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家中沒有現成的錢,二是娘壓根就沒打算交罰款,她認為女人生孩子是天經地義,這孩子要是條蟲,我養活著;要是條龍,還給國家做貢獻哩。漏子的戶口雖沒落,土地包產到戶的時候,村里干部瞧他家過得怪可憐,看在鄰里街坊的面子上,為漏子娘違犯計劃生育打了個馬虎眼兒,給了漏子一份責任田。后來,國家進行過全國人口大普查,鼓勵超生戶將隱瞞的黑人報出來。大喇叭,小廣播都講在某月某日之前如實報出來不僅不批評、不罰款,還進行表揚??陕┳幽镉捎谝训玫搅寺┳拥囊环莸?,就對給漏子落戶口不怎么上心了。她想,一個農民,不就是圖那二畝地嗎,有了地,要那空頭戶口啥子用?她還多了個心眼,恐怕上了當,這會兒,哄著你報隱瞞的黑戶,過后,說不定就有人上門收罰款了。那時,村里干部再想替你打打掩護都沒門兒。這樣,漏子就這樣一直成了黑人。

娘總想站高枝,卻還是見識短,失算了,不知兒子將來要出遠門,要打工掙錢,離不開身份證。這也難怪,娘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實行身份證又是近二十來年的事。但他還是埋怨娘、甚至恨娘,爹娘管懷他、生他、養他,卻不管他的戶口,不管他的身份證明,讓他成為黑人。

你們不管我,我漏子要給自己把戶口爭回來。想到這里,他決意到縣計生委走一趟,要他出生的證明,他不怕他們不給,我二十七歲的男人在他們面前戳著,你要不給我準生證,那你就讓我在這世界上消失好了。

他來到了縣計劃生育委員會。管準生證的科長是個三十來歲的胖女人。胖科長聽他說要辦準生證,誤認為是他計劃生孩子哩,說,你和你媳婦聯名寫個申請書,交到村里,由村里交給你們鄉里,再由鄉報到這里。你咋能自己來辦準生證哩?

漏子知道胖科長誤會了,這誤會讓他羞得恨不得立時變成個蝸牛,趕快將整個身子鉆進硬殼里面。他紅頭脹臉地說,我是給我自己要準生證哩。

胖科長看著他驚呆了,她大概還沒遇到過這茬兒,她愣怔了一下子,靈醒過來后說,這事兒,還是讓你爹娘來吧。

漏子皺了下眉頭說,非得他們來嗎?

胖科長說,他們要不來,你能說清楚你出生的情況嗎?

漏子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爹娘來不了了,他們,早變成了土饅頭,他們的墳頭柳長得都有大腿粗了。

這時,有對年輕的夫婦來交計劃外生育罰款,胖科長忙了一陣,送走了那對夫婦,她看到漏子還站在那里,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二十六七歲的人來申報自己的準生證,看來,你是個計劃外的人漏子啦。

漏子認為沒有可隱瞞的,我一個大活人,在這戳著,你本事再大,總不能讓我重回娘肚里一回,就說,我是個人漏子,是個黑人哩。

胖科長被漏子的直率和憨厚逗笑了。漏子看到胖科長笑時臉蛋上顯出兩個酒窩兒,蠻中看哩。他對胖科長有了好感,心中的自卑感一下子抖擻掉了一大半,他說,大姐,你一定得幫我的忙。我總不能當一輩子黑人吧。

胖科長說,我剛才說了,你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碰上,再說,違犯計劃生育,要交罰款的呀。

漏子聽到罰款,心里就有成嘟嚕成串的話要說。他緊攆著胖科長的話說,這筆款,該俺爹俺娘交,可他們都沒了。要是讓我繳,我想,就是說到哪里也站不住腳,爹娘生我,可沒征求我的意見,我要知道出世后是個人漏子,橫豎都得抗議爹娘,咋都不能生下我。

胖科長又被他激憤的話引得笑了。她說,你甭說了,你這事兒我做不了主。今兒個是頭一天上班,我一會兒還要開一個會。你的情況我們科停幾天到鄉里、村里調查一下,然后,給領導匯報一下,看咋解決。對了,讓我登記一下。你姓劉是不是?噢。劉漏子。

胖科長在記錄薄上寫了一陣,對漏子說,好了,先就這樣吧。

漏子在走出計生委大門時,被小北風一吹,郁結在心里的愁云化開了,眼前覺得亮堂了許多??磥?,還是有希望的。等辦了身份證,就可以走南闖北謀生,一旦有人介紹媳婦,就可以堂堂正正到民政部門辦結婚證。

漏子中午在縣城吃的飯。冬日酷短,騎著自行車回到家時暮色已下來了。大嫂秀芬在街門口等著他,見了他急著說,給你介紹的那個媒茬,人家想盡早見面哩,一個閨女百家問呀,咱家這個樣,拿捏不起的。湊個媒茬不容易,明天是初六,人家想見個面。六六大順,好日子哩。我替你都應承下來了。

漏子看嫂子這么關心自己的婚事,感動得心里一熱。

秀芬是漏子的大嫂,他還有二嫂、三嫂、四嫂。二嫂和三嫂都不是健全人,二嫂是啞巴、三嫂缺個心眼,四嫂倒蠻精明,叫盧慧,和四哥在北京打工沒回來。這么多哥嫂,數來數去,知冷知熱的就大嫂一個親近的人啦。

漏子說,嫂,說心里話,我對相親沒底氣,不要說人家相不中咱,就是相中了,人家要錢咱沒錢,要房咱沒房。

秀芬說只要那姑娘愿意,她如果提房,嫂子和你哥商量好了,把這房騰出來,俺倆即便搭庵棚住,也要把漏子的娶婦娶到家。

漏子心里一熱,說,要是這樣,我不娶媳婦,也不能讓哥嫂住庵棚。

其實,前幾年,就有本村一個姑娘看上了漏子。那時,娘已去世,爹還活著。爹當時正愁老三老四的婚事哩,爹不同意漏子不按次序亂加塞兒。爹對他氣恨恨地說,砘,咋能跑到樓前頭哩?大麥不熟,咋會小麥熟哩?你知道不知道,你先娶上媳婦,就會把你幾個哥哥苦了,他們說不定就得打一輩子光棍。爹的邏輯是,按兒子大小逐個接兒媳婦,隔過哪個,別人就會認為那個是憨是殘還是不正干?三耽誤兩耽誤就擱那兒沒人問了。這樣,在人前既顯得爹娘沒能耐,又顯得兒子沒本事。那時,三哥才和一個吹了,人家一打聽,他那么多兄弟,那姑娘頭搖得像撥郎鼓,連聲地說不行。三哥回到家,看這個哥哥瞪眼,看那個弟弟撇嘴。弟兄們知道他心里煩悶,不和他計較,忍著讓他撒氣。那天,一家人都沒心思吃飯,家里養的剛生過一窩崽的老母豬餓得抗不住了,它一邊哼哼著,一邊用老長嘴一下接一下拱豬欄,十幾只豬崽也在它周圍嗷嗷地叫。三哥狠狠往母豬長嘴上踢了一腳,粗口惡言罵道:你生下恁多干球。你認為你有多大本事是不是,你是皇上,播的是龍種,生下的是龍子呀?漏子聽出三哥是在罵爹娘,也在糟嘰弟兄,覺得三哥也太過分了,爹娘養身,自己養心。不怕爹娘沒本事,就怕自己沒能耐。漏子叫了聲:三哥。三哥看他一眼,氣洶洶地說,甭叫我三哥,漏子你眼里還有我這三哥嗎?

很明顯是三哥嫌他哩,嫌他這個人眼里沒哥,嫌他不論資排輩想加塞娶媳婦哩。

漏子聽了哥哥鄙棄仇恨他的聲音,心里很不是味,他說,三哥,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你。我是個人漏子,我在村里人眼里是人漏子,在家兄弟眼中也是人漏子。說實話,你們每天都會一遍遍地叫我漏子??墒?,你們知不知道,每叫一遍,我就會想起旁人常掛在嘴邊的娘的那個笑話,就會想到娘胯下當啷一聲掉下的那個環。每叫一遍,我的心還會痛一下。我感到,自己不該來到這人世,要是在娘肚里知道人情世故的話,我一定會央求娘計劃了我??刹挥晌?。我體諒哥哥,要是幾個哥哥娶不到媳婦,我漏子就一輩子打光棍兒。

自此,漏子就有意疏遠那個傾情于他的姑娘。后來,那姑娘就嫁人了。如今三哥四哥都成了家,輪到他了,他卻沒有多大心思再談媳婦,甚至還有點害怕談媳婦,像三嫂、四嫂那個樣,他感到還不如一輩子打光棍。再說,自己又是個黑人,是個人漏子。

漏子經不住大嫂秀芬的勸說,第二天,還是到鄰村和那個姑娘見了面。姑娘羞答答地低著頭,埋著粉臉兒。

漏子在外打過工,也算大小見過世面的人,他看姑娘嬌羞的樣子,加上對這見面抱著成不成都行的心態,就沒什么顧忌地問,你叫趙杏莉?

嗯。姑娘沒抬頭,但用眼角蠻含情地瞟了一下漏子。

姑娘哼的這個字,像一塊石子投進湖水,在他心里蕩起了好幾圈波紋。他說,我家窮,條件不好,沒房子。為娶媳婦,外出打過工。

打工,在哪打工?杏莉來了興致,抬起頭,兩眼水汪汪地看著他,全沒了剛才的拘束羞怯。

先北京、后天津,可沒掙幾個錢,漏子猜杏莉對他打工掙錢感了興趣,就趕快想消除她的誤解。免得落個說大話騙人的壞名聲,讓人家更瞧不起他這個人漏子。

姑娘嘴一撅,顯出不高興的樣子,俺也不是圖你錢。

聲音里撒著一股嬌,嬌氣的聲音像一羽伸進漏子耳朵眼里的毛毛草,撓得他的耳朵眼兒癢癢的,嗡嗡的,怪舒服呢。

杏莉說,俺也想打工。她試探著說,你要愿意,俺跟你做伴,出去行不行?

漏子聽出了杏莉對他的好感和信任,這時,他心里掀起一排熱浪,熱浪拍打得他暈乎乎的??陕┳玉R上鎮靜下來,他的最大短處杏莉還不清楚哩,她要知道咱是個黑人,連張自己的沒身份都沒有,會失望成啥樣哩?他鼓了鼓勇氣,想紅籽白瓤,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卻打了拐,轉了彎:杏莉,你有身份證嗎?

杏莉聽了這話臉一下子紅了,話語疙疙瘩瘩地不順溜起來,她說,你看俺老相是不是?俺二十三,屬狗,二月生,一點都沒隱瞞你呀。

漏子看她既誤會了他的意思,就胡同里趕豬,直來直去地說,外出打工,得有身份證,要不,麻煩可大了。

杏莉沉默著。隔了一陣子,她背過臉抹了下眼淚說,你是相媳婦呢,還是查戶口?你咋不相信人?

媒人為撮合成婚姻,往往盡往好處說,說不定杏莉不知道他家的實際情況呢。他說,我家弟兄多,我是老五,計劃外的人,是個人漏子呢。

你的名字我咋能不知道哩,你弟兄多我也知道。你家窮我也知道,可我想不怕家窮,就怕人懶,咱們出外打工掙錢,最不濟總能養活咱這兩張嘴吧。

說實話,俺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哩。

杏莉說,俺也沒身份證,家中姊妹多,沒落上戶口中。俺臉不黑是不是?卻是個黑人哩。一張紙片兒,沒有就沒有唄。

漏子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情緒急劇地降下來了。沒出過遠門的杏莉還不知道身份證的用處,還不知道沒有身份證出外打工不是走投無路吧,也是處處碰壁。

漏子打工起先是跟四哥和四嫂出去的,他們在北京一座立交橋下賣小吃。四嫂盧慧長得很精巧,大眼高鼻兒,兩片薄嘴皮兒,是個不怎么正經的女人。她到北京沒幾天就侉上了,說一口夾帶著家鄉味兒的普通話。嫂子嫌婆家窮;嫌丈夫既沒本事,又長得瘦矮黑丑。二月十四日是洋人的情人節,這天四哥上市場去買菜了,盧慧用手機給家鄉的一個厚人打電話,她的話甜膩膩、騷哄哄的,也不怕漏子聽,完全把漏子當成聾子啞巴了。打過,她竟喜滋滋地炫耀著對漏子說,和一個老情人打的。人家,比你哥強。強一百倍。人家,都有自家的小汽車了。我命不好,咋也沒想到,嫁給你哥這個窩囊蛋。

漏子說,你說那個人,聽說過,他兒子,都比你大了。

盧慧受到了打擊,忽一下站起來,兩手一攤,生硬而不服氣地說,當人家的二老婆,也比跟著你哥強。有本事的男人,就有不少女人愛。沒本事的,只能得個瘸呀、瞎呀的歪瓜裂棗了。更沒本事的,就得打光棍、抱橛子。

漏子知道盧慧在貶損自個呢,他氣得漲紅了臉。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嫂子,他便忍氣吞聲地出了屋。

盧慧懶得很,好多活都是漏子和四哥干,她夜里卻老纏著四哥做那事。為省錢,他們租的是一間老式房子,并且睡在一盤大炕上。這天晚上剛睡下,盧慧和四哥便亢奮地弄出了響動。盧慧還挑釁地將腳尖伸進漏子的被窩,她的腳趾不老實地在他的腿上磨蹭。漏子一動也不敢動。他知道盧慧是在報復他,挑釁他,進攻他哩。他想抵制這種進攻,可他感到這種進攻的力量太猛烈了,他全身被她引誘挑釁的火柴忽一下點得燃燒起來,燃燒的他感到力量無比,他只要吼一嗓子,就能震塌這間小屋。但另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得他一動也不能動。后來,四哥和盧慧甜蜜地打起了鼾聲,可他被折磨得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漏子頭昏昏的,身子軟綿綿的。

盧慧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故意擺出風風火火的精神勁兒,嘴里哼一首央視春節晚會上剛唱火的一首歌。

漏子知道他再不能跟四哥和盧慧在一起干了。他打算離開他們。離開時,他心里說,不找老婆就不找,要找,就一定得找個比盧慧好的女人。

眼前的杏莉,論臉盤兒,身架兒,德性兒,恐怕都比盧慧強好多哩。杏莉往她面前一站,非嫉妒得她心里泛酸不行,可是,杏莉也是黑人一個,也許,她知道他漏子打過工,才動了跟他談婚論嫁的念頭了吧?可她并不知道他沒身份證,不知道沒身份證外出打工的難處。兩人廝跟著,是好,可要是倆人都沒身份證,只會難上加難。要是倆人漏子結了婚,再造出個孩子,不就成人漏子的人漏子了?這樣,就是可天下的笑話了。

他曾聽盧慧說,他們村有幾個女孩外出打工,一家飯店老板怕她們不聽話,為了拿捏住她們,要她們交出身份證作抵押,沒有身份證的不要。漏子就將這個事兒講給了杏莉。杏莉聽后額頭戚得眉心處豎起細細的川型皺紋。她頹喪地說,我知道,你是找理由,不愿意俺。

漏子心里很難受,他搖頭說,不。等我有了身份證,一定去找你。

漏子又去了一趟鄉派出所和縣計生委,鄉派出所的戶籍警說,要辦身份證,手續齊全的情況下也得兩個多月。因為,要集中一批到省公安廳才能辦。

漏子沒想到辦身份證那么難。這時候,一齊打工的朋友草帽通知他說,過了元宵節就得離家走了。

漏子為自己的身份證十分犯愁,說,這幾天,不知道能不能辦好身份證?

草帽說,你這人,死心眼兒。辦一張假的不就行了。

假的,假的能行嗎?

要說,這不是假。別人不給咱這個大活人身份證,就自己想法兒一五一十地證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啥家伙都是真的,啥部件都是咱自己的。不要說誰發現不了,就是發現了,還不是沒一點假?再說,咱拿這證件是出去打工的,僅僅圖個吃、住、行方便,也不是拿著它去行騙,去拐賣婦女兒童的,有啥不能辦呢。

漏子被草帽說動了,問,哪兒能辦這證呢?

草帽說,咱辦這證件不犯法,可辦這證件的人卻犯法。不過,這些人也大膽,前幾天,我那破手機上還收到短信,說專門辦理身份證,畢業證、駕駛證這個那個證的,可我那手機壞了,翻不出來那個短信了。對了,前天,我去縣城,看到一條背街上的電線桿上貼有這方面的小廣告。

漏子來了興致,說,我明天就去縣城,找找那廣告。

漏子第二天就騎自行車去了縣城。果然,他在一條小街的一根電線桿上發現了造證件的廣告,廣告粉紙黑字兒。他記了上面說的手機號碼,然后到一個電話廳撥那手機號。

手機撥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嗓音沙啞的男人。他問漏子干啥?漏子說辦身份證。沙啞男人讓他撥另一個手機號。

漏子心說,搞這么玄虛干啥?他就撥了另一個手機號。接話的好像還是那個男人,這人問了漏子的位置后,便讓他到附近的香椿街,讓他將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寫好,連同不戴帽子的一寸黑白照片,放在從街東頭往西數第三個垃圾桶上。對方一再要求他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看。

漏子問,得多少錢?

辦證的說,價格合理。只收你五十元。

漏子問:啥時能辦好?

辦證的答:一個小時就成?

辦好了,到哪兒???

一個小時后,你再打電話,到時會告訴你。

錢咋交?

你和照片,身份證內容一起放那垃圾桶上吧?

漏子到了香椿街,果然看到了一排燒制成熊貓模樣的陶瓷垃圾桶。漏子將錢、照片,身份證資料用一個紙包了,放在了熊貓的頭頂上。他擔心紙包掉下來或被風吹走,想找個瓦礫、石塊什么的壓住??赡_下什么也沒有,想起剛才辦證人說的放上去,不要回頭的話,他想,說不定辦證人就在身后沒多遠跟著呢。覺得不必壓了。

香椿街西頭連著一條南北街,他拐上南北街走了不遠,看到有家小飯館,他感到餓了,想不如趁這工夫填一下肚子,暖和一下身子。吃了飯,身份證就差不多做出來了。

當他吃了兩碗餛飩,抹了油嘴走出飯館后,用一個公用電話打辦證人的手機。

辦證人說,已辦好了。辦這種證,擔著很大風險呢,說不定,一下子就被扔進監獄里了,你得再交兩百元錢的人身保險費。

漏子聽了,拿電話聽筒的手就一抖:說好的價,咋變了哩?

對方說,你這人真是,我替你解決了辦證難的問題,你都不為我想想危險呀。

漏子琢磨,既然已拿出了五十元,到這個地步了,再拿二百就拿二百吧。

對方讓他將錢放在另一條街的某個垃圾桶上。漏子又照辦了??墒?,漏子卻沒能拿到身份證。

漏子上當了。

天黑透了,漏子騎著破自行車往家趕。他像喝醉了酒,像得了一場病一樣昏沉郁悶。

路上,迎面開來的一輛汽車打著大燈,強光刺激得他睜不開眼。汽車開得太快,他慌忙下車,想站在路邊躲躲??娠w馳的汽車將他撞得飛了起來。

飛起來的一瞬間,漏子看到了杏莉,他想起了他對她說的那句話:等我有了身份證,一定,去找你。

撞飛漏子的那輛汽車加大油門逃跑了。

后邊的一輛汽車來不及剎車,車輪子在落地的漏子身上沉沉地軋了過去。

作者簡介 : 馬金章, 河南??h人。 已在《十月》、 《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莽原》、《時代文學》、《廣西文學》、《當代人》、《 飛天》、《福建文學》等刊物發表作品100多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月報》、《作家文摘》、《青年文摘》等轉載或被收入中國作協年選本。結集出版有小說集《白天的星星》、《劫數》。

通信地址:456250 河南省??h政協馬金章

電話:0392:55 22578(辦) 13938005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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