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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租房業主的維權之路

2009-03-03 10:01章劍鋒
南風窗 2009年4期
關鍵詞:私房建設部租房

章劍鋒

作為“守法公民”,經租房維權者張積年極力反對過激上訪,“一定要講方法,不然人家一棍子就把你掄死”。他說維權就像燉肉,你火一大,鍋里就干了糊了;你慢慢找著,慢慢燉著,時間一長,肉就爛了。

1980年代,建設部曾下發一紙紅頭文件,宣稱中國的很多私有房屋已被充公,不再屬于它們的所有權人。私有房產主們聞訊怒不可遏,紛紛出動,開始了年復一年的上訪和控告。

幾度交鋒之后,建設部漸漸落于下風。它發現自己需要面對越來越多像張積年這樣的人。

56歲的張積年看上去很超脫。中國的維權人士一般總有一副忿忿然憋著一口氣的神情,但在張那里,你絕對看不到這些。他口才極好,言談風趣,不像一般維權者心情沉重。他是一個極聰明的人,雖與建設部做了多年“冤家”,但憑借策略性維權手腕,至今仍然毫發無損,安然如常。

“哪那么容易抓到我的把柄,”張積年說,“我明白底線在哪里,我在合理、合法、有度地上訪?!?/p>

在過去的多數年份,中國一直忽略對于私有財產的尊重和保護。張積年的存在與抗爭,表明中國眼下已步入一個私有權益訴求日趨激烈的時代,無處不在的公權與尋求突破的私權不可避免發生了碰撞。此時,開動腦筋來維權尤其重要。

只要看看張積年就清楚了,他的行事風格讓一些權力部門簡直感到頭疼。

一筆歷史賬

13歲時,張積年親手和他姥姥將房屋權屬證明交給了房管部門。那是1966年,中國當時已墜入一場“文化大革命”引發的狂熱和混亂之中,擁有超過50間房子的張家和全國有產者一樣,被勒令交出房屋權屬證明,如其不然,就要成為被專政的“狗崽子”。

因為戶戶一樣,均等對待,他們一家子倒很是無所謂。張積年和他姥姥拿著權屬證明,跑到房管局去排隊上繳了。隨后,一家人被轟到一邊兒,偌大個院子被安排住進了很多陌生人。

在此之前,張家對于自己的房子控制權實際已失去。1958年,“大躍進”時期,農業人口大量進城,住房資源分配緊張,政府轉而動員城市有房者將私有房屋對外出租。

此種動員最后演變為強制。根據規定,城市居民的房產凡在15間以上或達225平方米以上,必須由國家進行統一經營、租賃和管理。張家因其住居規模而不能免,除了留置一點用于自住,其余房屋全部納入政府“經租”之列。雖然當時手中依然攥著權屬證明,但已形同虛設,直至后來被迫上繳,他們還很天真,以為產權是我的,不過是由他們代管,“沒有必要傷心”。

1980年代,中國出臺了對于這段歷史問題的糾正對策,大量返還被擠占、沒收的城市私房。張家此時有了要回房屋的愿望。張積年前去房管局打聽,得到的回答是不用再找,這些房屋已被收歸國家所有。

經過一番查尋,他才發覺,所謂經租房屋已屬國家所有的根源出在建設部。1985年建設部出臺一份未予公開的意見,宣布凡經租房屋一律收歸公有,由房管部門統一經營、管理。

此事立刻將張積年惹翻。由于迄今差不多所有經租房屋的原始產權人均未變更,權屬關系依然明確,張積年質問,“一個紅頭文件就宣布收歸國家所有,憑什么?你有什么資格?你建設部算哪門子國家?”

張積年所以動怒,是認為這一個文件以及之前對于私房進行經租和擠占本就是一種違憲行為。他歷時4年研究,知道早在1954年的《憲法》之中,國家已經明確要保護公民的房屋以及各種生活資料所有權,并認可了私有財產權利。他還知道,鄧小平明明白白地說過,從前一些因頭腦發熱而導致的運動是違背經濟規律的錯誤行為。他說,“有鄧小平先生的指示,我就不怕了?!?/p>

“不怕了”的張積年一門心思到處打聽情況,最開始沒人理會他。那些能夠使人絕望到極點的回復也是口頭形式的,怎么說法由人一張嘴。2004年之后,他不只是動嘴,還通過書面信件向各部門詢問情況,不期然便收到了書面回復。盡管這回復本身措辭乏味已極,猶如迎頭冷水,足以澆滅他那要回房子的決心,但他反而從這種回復方式的轉變上看到了信心。

事當其時,中央新一代領導人開始執政,并提出“依法治國”的施政構想。這一跡象令張相信,存在于我們這個社會中的那種一向罔顧法律和藐視規則的行事風格可能扭轉。張說,大環境的轉變已經開始,這使他有了更進一步的盼頭。他擬借法治去牽制建設部,以捍衛自己的權益。

起訴建設部

一些私房主曾試圖通過訴訟來實現權利主張,結果此路不通。法院每逢此類官司就犯難,他們最終將此類訴訟推了個干干凈凈。最高人民法院曾專門發出司法解釋,宣布關于這一類糾紛法院不予受理,那些想要打官司的人應該去找政府解決。

此外,最高人民法院的一些司法解釋同時還對經租房問題的解決設置了障礙。1964年,最高人民法院應下級法院關于如何審理一樁經租房產繼承官司的請示發出一份批復,強調經租房不允許繼承。這基本上掐滅了那些已不在人世的房主的繼承人想要索回房產的念頭。

張積年并不是沒有起訴過建設部,但同樣屢被駁回。他后來改變策略,不再以“落實私房”的名義起訴建設部,繼以侵權、違規、信息不公開等各種可受理的理由將一樁私房官司遞到法院,只要法院受理了這些訴訟,庭審辯論和質證過程就一定要涉及建設部有關私房的那些惱人文件。

去年7月,張積年又一次向建設部發難。他以信息公開的名義致信建設部,詳細開列了一組由該部早先制定的經租房的文件,要求予以公開。20多天過去,始終不見答復。一怒之下,張積年將訴狀遞到法院,指控建設部“行政不作為”。

法官接狀不高興,立刻和建設部方面進行交涉。于是,從法院出來的第二天,張積年就收到了建設部特快專遞上門的書面答復。建設部在答復中表示,他申請公開的文件屬于機密,不在信息公開范圍。張積年說,“他們這是打著機密的幌子不作為”。

他發誓要戳穿這幌子,于是在網上搜到若干建設部所謂不在公開范圍的那些文件文本。猶嫌不夠,他又跑到圖書館去查訪,結果找到了最高人民法院原副院長馬原編著的一本房地產案例解析,幾乎所有建設部宣稱不在信息公開范圍的文件均匯集其中。

證據在握,張積年復將建設部告入法院。理由是,如果這些文件是機密,就不應出現在坊間,為什么還能公開出版?這給法官出了難題。他們說,這些文件既然你都看到了,干嘛還要讓建設部公開一遍?張積年說,這不一樣,如果我拿著自己找到的這些文件去打官司,法院可以不認可的,建設部公開的是正正經經的文件,是我打官司需要的。

已知法院尚未受理該起訴訟。張積年也不著急,法院掛著,他就等著,不擔心沒有下文。去年冬天見到本刊記者時,他說,自己已做好了充分準備,倘若建設部再次聲稱

那些文件是機密,那么他就要轉而以泄露國家機密罪起訴馬原,因為機密是不可以公開出版的。

他樂呵呵地說,“到時候,馬原非得跟建設部急了?!?/p>

不僅直接挑起針對建設部的官司,2006年開始,張積年還廣為代理那些需要訴訟的私有房產官司,原則上凡有經租房主找到他那兒,就無償提供代理。他試圖通過法院訴訟將那些可惡的建設部文件打回原形,因為這些文件破綻實在是太多了。

推進該等工作雖很艱難,卻非全然徒勞,也有意外收獲。最新一件消息簡直令他喜形于色。去年末,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公告廢止一批2007年底以前發布的司法解釋,其中包括1964年最高法發布的那份關于經租房不允繼承的批復,廢止原因是“情況已變化,不再適用”。據悉,這是全國人大常委會下令辦理的。

較量升級

一塊“絆腳石”已被搬掉,張積年等人又去找建設部。建設部人員問他們想談什么。張積年說,這不是最高法的司法解釋都撤了嘛,我得跟你們談談依法治國的精神。

沒有獲見,他們轉身去了國家信訪局。70多個人一齊擁到門口,信訪局傻了眼,處長親自出面接待,告訴他們應該到陶然亭中央信訪辦接待室上訪,于是他們又去了陶然亭,再次遞上控告建設部有關私房文件違法的材料。

這些舉動沒有逃過建設部的眼睛。根據某種奇怪的辦事程序,所有這些上訪材料和信息最后都要反饋到被控告對象也即建設部手里。因此,當1月中旬張積年等人又一次見到建設部的人時,建設部的人對他們說,你們這些日子也沒閑著啊,到處跑。張積年笑笑說,沒錯,你們老是違法,弄得我去找各個部門,目的是為了告你們。

張積年現已融入一個具規模的北京私房維權群體,這個自發群體據稱有三四百人,鐵桿成員二三十人。張是在2004年以后多方討要自家房屋時開始接觸這些人的。當時在房管局又碰了一次壁,聽人說起在市政府信訪室門口有很多同類,便找了過去。

依據傳統習慣,這個群體每周一出現在市政府信訪室,每周三前往建設部,無非是推舉幾個代表遞遞材料,再和信訪接待人員交涉幾句。一開始張積年是跟著別人跑、學習文件、搜集材料。掌握的情況慢慢多了,也就變得成熟和老道起來。

他極力反對過激上訪,認為這無助于解決問題。由于這個群體缺乏明確約束,屢觸底線。2005年,一些人商量到建設部門前進行抗議,已熟知信訪規則的張積年堅決反對,意識到這樣做事情會被“槍斃”,結果他的意見被大家給否了。他說他們這是拿雞蛋碰石頭,他們說他這是“怕死”。

這些人在建設部門前打出橫幅標語,最終發生沖突。此后,一個新的文件出臺,重申了經租房已被收歸國有政策,讓大家死了這條心。張積年說,他對此早有預見,過激行為只會使這把“鎖”鎖得更緊?!耙欢ㄒv方法,不然人家一棍子就把你掄死”。

去年3月,時逢全國“兩會”召開,他們八九十人又來到建設部,說是天冷,從北門信訪室來到正門曬太陽,結果被警察逮了7人。建設部指他們聚眾滋擾、引人圍觀,為此出具一份公函給轄區派出所,要求對這些人“依法處理”。有6人因身體不適放出,一人被控是組織者而遭5天拘留。

這一位是女士,又是回民,又沒接到拘留通知。出來之后即指責警察實施人身虐待,幾個人一合計這就把公安局給告了。開庭的時候100來人涌進旁聽,弄得法庭窘迫不已。那里派出所拿出建設部公函,說是建設部讓自己這么干的。

張積年說,公安系統的人都清楚經租房是怎么回事兒,也希望能夠早點解決,免得讓他們跟著繃緊神經,所以答應也幫著在系統內往上呼吁。

他所屬這個群體極易令警察緊張?!皟蓵闭匍_前,派出所必出通知,要他在那些時間內守法、守序,不輕舉妄動。特別是去夏奧運會前,派出所對他是三番叮囑,并給了一份告誡書。他也跑到派出所出具了書面保證,說奧運是自己心向往之的,一定配合,不添亂。

也會有憤怒不滿之時?!皟蓵逼陂g他家樓前常有派出所的協管蹲守,每當出門他都是開著車,盯不住他的協管待他一出來就立刻打電話回所報告,跟著他在車上就會接到片兒警的電話。

他沖著電話嚷嚷:“我是出門了,你還不允許我上街嗎?我又不違法,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你憑什么找我?”

片兒警一時語拙,“不是,不是,你上哪兒跟我說一聲”。

他就一通罵,“憑什么跟你說?你派個狗跟那門口盯著,我沒那義務”。

怒斥之后,有幾次再沒有人在他家門前盯梢。他就找到片兒警,把所有材料交給他看,表示自己也理解他們的苦處,彼此之間本不存在矛盾。他說,我只跟建設部有矛盾。他也對他的伙伴說,“我們的目的不是和警察對著干,那樣就錯了?!?/p>

這里警察倒是處熟了,那里他又被落實私房政策辦公室給盯上。他的一位伙伴早前去落私辦打聽情況,趁人不在屋里的功夫悄悄瀏覽了一遍電腦里的文檔,發現張積年的名字和動態歷歷在目,而且被列入較為激進的一組名單。這位同伴某天午后將他約到臨近后海的一間人聲嘈雜的餐廳里,叮囑他“悠著點兒”。

“沒事兒,”他聽后淡淡地說,“我是守法公民?!?/p>

快樂維權

鑒于經租房問題所涉群體之臣,張積年的維權夙愿短期內難有得償可能。但他仍要不斷上法院,一大愿望是想通過這種行動推動中國法治,促使這個國家今后不再由那些挾帶著部門意志的“亂七八糟”的文件來治理、

透過幾年在法院上的“斗法”實踐,他摸索出了更多好的訴求方式與方法,對于私房問題的理解也就更加透徹。無疑,他現在就是這方面的一部“法律大全”。

三句話不離法,令他在法庭上風光無限,法官拿他都沒轍。某天出現在法庭上,他劈頭就問那些言必稱政策的法官,“咱們人民法院是按法律判案呢還是按政策判案?要是按政策判案,那我就不說了?!?/p>

他現在是一分錢收入沒有,無償代理別人的官司之后,還需要不斷往里貼錢、問理由,他說打官司已讓他上癮。這邊打官司,那邊上訪不歇。策略是,每次一定要湊齊70個人方才出動控告,因為按照中國的上訪規則,涉及70人以上的上訪即為重大信訪事件,各級領導必須予以重視。

持續數年的活動,讓他深信維權空間正變得越來越寬。這一點從房管局透出的氣息就能嗅出。那些工作人員,臺面上和他是對頭,私下卻都為他打氣,一方面表明自己固守陳規是身不由己,另一方面對他也表示理解和肯定,認為此事早晚是要解決的。

“我就覺得現在是時機不到,有一個過程?!睆埛e年說。他一直拿這信念鼓勵伙伴們,叫他們不要操之過急,要有法、有度上訪,他還給他們打比方:這私房維權就像燉肉,你火一大,鍋里就干了糊了;你慢慢找著,慢慢燉著,時間一長,肉就爛了。

張積年這兩年還提出了快樂維權主張他自己不急不躁,也試圖讓伙伴們提起一股子快樂勁兒,于是努力說服大家高興一些,讓他們以玩兒的心態維權,“千萬別生氣,拿你房子都50多年了,也都過來了,生什么氣?”在冬日傍晚的地安門街頭,他當風而立說:“我們是相信中央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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