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迷大頭

趙慶剛

兒子結婚準備裝修新房，我找到了發小的好友大頭，他下崗后開了一家裝修公司。剛敲開門，不等我腿邁進屋他就迎出來說：“走，跟我看球去?！蔽疫@才意識到來得不是時候。不容我做任何解釋就被拽上了車。

大頭的父母盼兒子能以書為伴，給他取名常書?？伤麖男s愛上了足球，覺得“書”與“輸”同音不吉利，就自作主張改名常贏。由于他的腦袋比別人大兩號，又愛剃個光頭，就得了個外號“大頭”。沒有想到，大頭這個外號也伴隨著他對足球的癡迷在圈子里出了名。

小時候，大頭是我們球隊的隊長，他在踢市少年隊時小腿骨折了才不得不改當球迷。記得上初三時，有一次看球賽，我們沒錢買票，只好去爬十幾米高的民園體育場看臺，大頭眼看就要上去，兩腳卻懸在半空，要不是趕過來的警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恐怕就沒有他的今天了。

我也愛足球，但自走上領導崗位，怕人說不務正業，就疏遠了這一愛好。今天，我算是撞上槍口了。就大頭的脾氣，誰要是掃了他看球的興，等于在罵他八代祖宗，盡管有事也只好舍命相陪。

汽車疾駛一個多小時便到了泰達球場。小時候要是能跑這么遠來看球，那簡直是天方夜譚?，F在不同了，大頭說凡有天津隊的比賽，無論主客場他都要去。他視足球比兒子重要，比媳婦還親，這點我信。

那還是年輕時，我愛人看大頭人不錯就介紹表妹嫁給了他。誰知道結婚第三年倆人打了一場大仗。表妹向我們倆哭訴，只要有球賽大頭什么事情都不顧，最無法容忍的是這次孩子都發燒了，他也非得等到球賽結束才給孩子去看病。我愛人勸說表妹要看大節，大頭除了球心里不就是你了嗎?又挺能掙錢的，再說看球總比上歌廳洗桑拿找小姐強吧。

就這樣，在我和我愛人的主持下，雙方和解，并白紙黑字鑒定了協議。日子要過，球也要看。原則是中國隊和天津隊比賽的日子隨大頭折騰，其他日子必須聽媳婦的。至于英超德甲等電視轉播不經媳婦允許決不準看。好在一年只有十分之一放權，媳婦破涕為笑。就是這十分之一讓大頭心滿意足。問題得到很好解決，這么多年一直相互遵守，相安無事。特別是大頭想看國外精彩賽事時，為讓媳婦同意，就得提前幾天好好表現。媳婦樂得有根線牽著他，也能時不時地滿足自己的權利欲，自然高興。心想還是表姐說得對，看球總比干其他的讓自己放心，有了錢的男人有幾個閑得住的?

越接近檢票口和大頭打招呼的人越多。大頭滿臉微笑，頻頻點頭。他左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右手時不時地向大家揮動著，儼然一副首長下基層視察的神態。我夾著個包，緊緊跟在后邊，像個秘書。連安檢的警察都對我們實行了特赦，票一剪，揮揮手就讓我們進去了。大頭領著我直奔主席臺下邊，那里已坐滿了人。到跟前才知道有朋友已給我們占好了座。聽說我和大頭是發小，朋友和周圍的人都非常熱情。

路上光顧談裝修房子的事，都沒問這場球的比賽雙方?？吹綄γ娲虺龅摹敖蜷T虎力吞西北狼”的橫幅，我才知道是天津隊對陜西隊。球場人不多，主席臺和對面第一第二層看臺基本滿了，第三層看臺卻空蕩蕩的，只在對面左角孤零零地坐著一百多位像大頭一樣的陜西鐵桿球迷，橫掛著一條“西北狼要發狂，秦風球迷更瘋狂”的條幅。這一百多人與一萬五千多天津球迷相比顯得非?？蓱z。大頭說：“這就是主場優勢，我們上外地去看球也是這德行呢?！逼ü蛇€沒坐穩，就有人讓他分析這場球。大頭興沖沖地從這場球的重要性，談到天津隊的排兵布陣，進而分析結果。他說小老廣吳偉安有傷，馬磊磊有可能首發并打滿全場?；⒗侵疇幾匀皇且粓鰫簯?，狼只有靠群體的力量才能發威，天津隊只要把陜西隊的中場看死，讓他發揮不了穿針引線的作用，狼就成不了群，天津隊就能取勝。他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周圍的人頻頻點頭。

左樹聲指導好像是聽從了大頭的指點，排兵布陣與大頭說得一樣。上半場雙方踢得很謹慎，互有攻守，也都有進球的機會，但都沒抓住。對面看臺上的“天津力量”拉拉隊玩命地喊“泰達隊加油，加油泰達隊”也沒能改變天津隊的局面。本來克制了四十來分鐘的球迷被裁判的一個誤判激怒，連續不斷的個體津罵一下子演變成了集體行為。旁邊看臺上在一個人的帶領下喊起了“裁判傻蛋，裁判傻蛋”。帶有強烈節奏感的喊聲越響越烈，直到人們感到嗓子干了才罷休。聽到喊聲漸漸停止，我冒昧地說了一句，“裁判聽到不是更恨我們了”。旁邊人看看我說：“那是中國足協一天六十塊錢請來的外國裁判，你罵他，他還以為你表揚他呢?！蔽矣悬c發蒙地嘟嚷了一句：“一天六十塊錢，有這價嗎?！敝灰姶箢^緊繃著臉瞪著兩眼對我吼道：“你他媽的傻啊，這是在說裁判水平低不值錢呢?！彼麑η蜿牶筒门械牟粷M終于在我這里找到了發泄點。我見大頭不管不顧的樣子，生怕招來更大的難堪，也就不敢言聲了。

中場休息成了球迷們聊天的機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侃著。為了打破僵局，我就像記者采訪一樣說了一句，“中國足球衰落到如此地步是什么原因呢”。大頭的朋友接過話茬說：“他媽的，都怨足協這幫當官的，任嘛不懂?！薄伴愔飨椭x主席比哪個更好些呢?”似乎想證明我不傻，就盡量把問題提得有點深度?！伴愅醮缺?，龍王發威?！睕]想到大頭嘴里蹦出來的八個字讓我更見傻?？吹轿毅躲兜难凵?，大頭雖沒給我“好聽的”，卻還是繃著臉說：“上一屆派了個閻王(上屆足協主席閻世鐸)來管足協，這不明顯把中國足球往地獄里拉嗎。還不錯，閻王發慈悲，把中國足球領到地獄門口就自己走了。接著又派來個龍王(本屆足協主席謝亞龍)，龍王光想顯示自己的威力，一場大水把中國足球沖得屁嘛不剩。其實還是怨足協的上級，干嘛凈派外撥砬子來呢。這不是在玩政治，這要真刀實槍地干?！贝箢^的解釋讓我刮目相看，覺得他不光是在用眼睛看球，而且在用腦子想球?！澳阍倏纯瓷厦?，”大頭用下顎指點著說，“人家外國連當總統的、當總理的都抽空去看足球，再看我們?！闭f著無奈地搖搖頭。我看著空蕩蕩的主席臺默默無語。

下半場一開球，天津隊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潮又一潮地向陜西隊的大門發起猛攻，場上一度出現一邊倒的形勢。球迷的情緒也馬上被調動了起來，喊聲叫聲加油聲此起彼伏。大頭的臉隨著場上形勢的變化早已陰轉晴，只聽他大聲喊：“這才像天津老爺們，寧可讓人打死，也別讓人嚇死?！庇^眾席上“天津力量”發揮著主導作用，當天津隊拿球時，十幾面大鼓震耳欲聾地擂響，上萬人“泰達隊進一個，泰達隊進一個”有節奏的喊聲讓場上天津隊的隊員倍受鼓舞。陜西隊拿球時，場上一片噓聲，讓拿球的人聽了膽戰心驚。馬季奇斷球傳給蒿俊閔，蒿俊閔沿右邊線帶球連過幾個人，小蒿的精彩表演就像電門一樣關閉了所有聲響，球場一片寂靜，當他把球傳出的一剎那，在我左邊二十多米的地方突然響起一個少女的尖叫：“蒿俊閔好樣的，我愛你!”她的喊聲幾乎吸引了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大頭笑著大聲說：“小妞，好樣的，夠勇敢，謝謝你?！?/p>

我不解地問：“你謝她?”大頭笑了笑說：“她愛的不僅是蒿俊閔，她愛的是中國足球?！蔽遗ゎ^看到了女孩上方擁護蒿俊閡的標語，不由對那名少女肅然起敬。哦，大頭這是在代表中國足球接受一個女球迷的愛。過了幾分鐘，泰達隊又發起一次進攻，球傳到張爍腳下，這時右邊十幾米的地方站起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大聲喊：“張爍進一個，張爍進一個?！敝灰姀垹q左晃右過，閃過對方后衛，在正對球門十來米的地方掄起大腿就是一腳，一個必進的球飛天而去。大頭本來剛好點的心情一下子又被激怒，站起來大聲罵著：“他媽的，球門在哪兒，你看不見啊，笨蛋一個。左指，這小子累了，該換換了?！彼X得還不解恨，又對著剛才喊話的那個老頭說：“你他媽的臭嘴一個，瞎嚷嚷什么，你不知道這孩子膽怯啊?！薄俺糇臁毕褡鲥e了什么事，一句話沒說慢慢往這邊湊了過來，我精神一陣緊張，以為要發生一場戰爭，正琢磨著如何勸解。只聽“臭嘴”嘟囔著說：“誰知這小子這么笨?！闭f著坐在了我旁邊的空座上，我這才知道我的擔心多余了。沒過五分鐘，左樹聲指導就用盧彥換下了張爍。泰達隊有點被動的局面才開始好轉。

場面雖然好看，就是不進球，大頭和其他球迷一樣坐不住了，情緒也開始發生變化，嘴里不干不凈地開始罵裁判，罵陜西隊隊員，甚至罵天津隊隊員，個別人把罵聲指向了教練。這時大頭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他一看是工頭打來的，聽不清就按了免提。周圍的人看他接電話也都不再喊了。只聽對方說：“老板趕緊來吧，主家火了。說必須砸了重新裝?！贝箢^回應：“他說完全聽我的，怎么又不愿意了?！薄澳惆盐椅堇锱孟駛€足球場，我上班揪心，下班還揪心，心臟受得了嗎?”電話里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顯然是主家搶過了電話?！坝新锸聝好魈煸僬f吧?！闭f著大頭狠狠地關上了手機蓋，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媽的，這么好的裝修創意接受不了，又得賠兩萬?！蔽覇査趺椿厥?，他說是給一個足協的朋友裝修，朋友急著出遠門，讓他看著裝，誰知回來一看翻臉了。說完大頭的精力又集中在球場上。

這時，我想起了在路上他跟我談的對我家裝修的新創意。什么客廳地面要用瓷磚拼成足球場，墻面制成看臺圖形，置身其中即有縱深感，顯得屋子大，又有站在綠茵場心曠神怡的感覺。什么嬰兒室地面要用綠色和白色瓷磚拼成一個大足球，正面墻上貼一幅貝克漢姆的彩照，還說中國足球只能寄希望于孫子輩，讓他一生下來就天天受到小貝的影響。原來他是想把我家也變成一個足球場。想到這兒，我完全理解了大頭朋友的憤怒。

這時“臭嘴”老頭兒卻好像聽出點道道，小聲問我：“你這個朋友是干裝修的?”我剛回答說是，他就連拉帶拽地和我換了座，微笑著對大頭說：“敢問老板尊姓大名?”大頭和他握了握手客氣地說：“常常的常，贏球的贏，他們都叫我大頭。對不起，剛才有點冒犯了?！薄澳睦?，兄弟沒拿我當外人?！薄俺糇臁崩项^挨了罵倒挺高興，不等大頭問就自我介紹起來。原來他也是個老發燒球迷，在海南打拼了二十來年賺了點錢，老了回天津盤了個飯店，想把它改造成球迷俱樂部，正愁找不到知音呢。倆人越談越投機有點相見恨晚。大頭說賠錢也要給他裝修，要好好發揮一下自己的創意，并一定要成為俱樂部第一名會員。

生意談得高興，球場上的形勢卻不容樂觀。當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到球場上時，臉上又都布滿陰霾。有些人已經開始站起來罵罵咧咧地往外走。離終場只剩三分鐘了，只見蒿俊閔在對方弧頂得球，一個直塞，皮球急速向球門右側滾去，路易斯早已心領神會，快速越過對方后衛在離底線兩米的地方用右腳外腳背一墊，球滾向小禁區前沿，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上的變化。只見盧彥拍馬趕到，腳弓推射，待對方守門員反應過來時皮球已應聲入網。就在皮球滾進球門的一剎那，鼓掌聲，叫好聲，如山呼海嘯般隨著場上天津隊隊員慶?？癖嫉膱雒骓懫?。一比零絕殺，大頭和“臭嘴”老頭像孩子一樣蹦著笑著，比他們剛談成買賣時還高興。我也好像回到了童年，跟著大頭，跟著人群一起歡呼跳躍。歡慶的場面持續了好幾分鐘。

中場剛一開球，大頭又喊起來：“頂住，千萬別陰溝翻船?！蔽铱吹阶笾负徒叹毾系娜艘捕颊酒饋?，沖著場上的球員喊叫著，仿佛按著大頭的要求布置著防守隊形。隨著裁判的一聲長哨，比賽結束，人們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喜悅向門口走去。

大頭約了我和“臭嘴”老頭到他家去喝得勝酒?？熳叩介T口時，只聽大頭用哽咽的聲音對我說：“你知道這時候誰最可憐嗎?”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在瑟瑟秋風中無聲無息仍然蜷縮在三層看臺角落里的陜西球迷，仿佛感受到了他們憂傷的神情。當我回頭再看大頭時，這個五尺高的漢子眼里含滿了淚花，我想他肯定是在回憶自己無數次與陜西球迷同樣的悲慘遭遇。

二○○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