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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打在地上

2009-03-13 05:11沈天鴻
詩歌月刊 2009年3期
關鍵詞:短詩長詩現代詩

沈天鴻

“陽光打在地上并不見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樣陽光打在地上!”

這是海子的詩。他提前寫出了我的心情。

幸?;蛲纯喽急厝粫粫r間過濾。1989年4月初的一個上午,我在辦公室里坼開又一封陌生的來信突然被海子辭世的噩耗攫住時那種淚下無聲的哀痛,現在已被“疼又怎樣”代替。

我和海子的通信始于1986年。他寫了信來,我這才知道他,這才知道他和我是老鄉——安徽安慶老鄉。我想,我和海子或海子和我的通信,開始時都是一半因了詩,一半因為老鄉吧。

我素來懶于信函,寫得少。海子在這方面似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他與別人的通信是否勤些)。這樣,一年也只不過寫幾封信而已。只是海子給我的信封中充實些:除了信,他常寄些他的新作來。若從通信的數量來說,我和海子是淡淡之交。但這并不妨礙兩人之間認同與默契——包括對詩學觀分歧的默契。

2000年我在《安徽現代詩潮二十年》這篇論文中說過:

“海子已經被公認為中國二十世紀的杰出詩人之一。他最杰出的詩是他的抒情短詩,這些詩并不因為其觸及人性的深處或‘詩之思而杰出——甚至可以說,海子所觸及的只是一般的人性,他并不向人性深處深入,在海德格爾那兒畫等號的‘詩·思,在海子這兒也找不到贊同的證據,換言之,海子對這些似沒有興趣。海子是一位天才的本真性詩人,他的抒情短詩處理的是一般的然而是無時間性無地域的普遍的情感:對于生死,對于土地,對于麥子,對于愛情,對于空闊的時空……他以他獨特的體驗、情感的激烈和對歌謠式詩體的天才把握與創造,將這類普遍的情感不一般地表現、抒發為詩,具有強烈的撼動人心的藝術感染力。

海子的這種抒情短詩,在中國1980年代的現代詩潮中是絕無僅有的:它從形式技巧到表現對象和思想都是古典主義性質的,但海子卻取得了空前并且還可能是后無來者的成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在寫于1990年代初的一篇文章中稱海子為二十世紀中國最后一位輝煌的古典主義性詩人。

許多評論家熱情贊頌的海子的長詩以及詩劇,我的評價卻有很大保留——我甚至認為海子對‘史詩的迷戀是對他的才華的一種浪費。與在抒情短詩中不同,海子在長詩和詩劇中試圖處理的是現代情感與‘思,但他采取的是西方古代史詩或詩劇的表現方法。從理論上說,這也無不可,如果能夠改鑄性地使舊瓶不舊而‘裝新酒的話。但海子似乎沒有意識到或者是不認為這里有一個‘舊與‘新的問題?!f與‘新的問題其實是真實存在著的。就情感來說,古典性質的(我將現代之前的統稱為‘古典)情感較為單一、穩定,其指向是單向的;現代性質的情感則復雜甚至因包含其自身的反面而矛盾,不穩定而激烈多變、轉瞬即逝,其指向也是多向性的。因此,現代性質的情感必須有‘新的技巧與形式,才能呈現、顯形。所以,現代主義詩歌的技巧與形式與古典詩歌非常不同不是偶然的,‘史詩的死亡也不僅僅是因為小說崛起,奪去了史詩的敘事特權,而且也因為激烈多變、轉瞬即逝的現代情感決定了現代詩本質上是短詩,西方現代主義詩史上雖然有如艾略特《荒原》那樣的長詩等等,但將這些長詩與西方古代史詩作一比較,就可見出,《荒原》等本質上是一些短詩,是一系列短詩的聯合,其結構(形式)和技巧與史詩有極大差別。海子似乎使‘史詩復活了,但我以為這種復活僅僅在形式上,生命并沒有回來,也不可能回來。 ”

駱一禾去世后,其友人發表的駱一禾的信中常常報告他已將以前寫的短詩納入一個框架,又增寫了多少行這一事例也表明了駱一禾的長詩乃是若干短詩的聯合。

我對海子對駱一禾,懷有真誠的情感,但我一貫主張將對人的情感和對作品的評論劃分開來

——評論乃是一種學術性工作,必須有學術所要求的客觀精神。因此,1990年初在湖北黃石的一個詩會上,我坦率地談了我對海子的長詩的看法,略談片刻,安靜的會場就動蕩不安起來,很顯然,與會者尚不能冷卻因痛惜海子之死而激發的感情,不能接受我貌似褻瀆的評論。我沒有再說下去。還需要等待。只是在那天晚上因程光緯先生的追問,向他和在場的另幾位詩人雖簡略但還算系統地談了我的看法。

其實,這觀點在海子活著時我已多次向海子說過,我甚至還對他說過“你根本不可能寫出現代詩”,他也沒有反感——那是在我家,海子說沒人說他的詩是現代詩,他很苦惱,發表也很難。于是我對他說:你根本不可能寫出現代詩,寫現代詩要有現代哲學思想,你的詩體現的是中國農耕文化的意識,怎么可能寫出現代詩?你就寫這種詩。因為從文學史來看,在文學發生劇烈變革的時候,有兩種人有可能在文學史上留名,一種是開先河者和其杰出代表者,一種是那即將消亡的文學傳統的最后一個杰出代表,而且他不需要比那即將消亡的文學傳統中最杰出者優秀。

我不贊成他寫“史詩”的意見他也許沒聽進去,但他從沒反駁過。

在我的印象中,海子淳樸、單純,自尊心強但脆弱——他反復向我說起他被冷遇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我就不寫出來了)。那次在我家也是這樣,我自然一再寬慰他,但他還是說,后來我不再安慰他了,而是刺激他:你是不是個男子漢?是個男子漢就別這樣放不下,老是說得沒個完!我這樣說他他也只是看看我,笑笑,然后就改說其他話題了。

1989年春節后他從我家去他叔叔家,第二天從安慶回北京,到北京后即給我來了一信,并附了幾首短詩。我回了一信,然后他又來了一信,就是我曾經在文章中提到過的那沒有標點符號內容只有“我還活著你呢”六個大字的信。我以為他也學會了這另類的問候方式,沒有在意,加上當時正有事在忙,就打算過幾天再回信,不料卻接到了他辭世的噩耗!后來我才知道,他說“我還活著”是因為他已經自殺過但沒成功。

我不知道海子自殺的原因。1989年2月他寫給我的信很正常。為什么3月他就有自殺的行為了?

“日光很強一種萬物生長的鞭子和血!”

海子看到并且預言了這一點。

疼痛,永遠是活著的人的。

(附記:1990年初我以為要談論真實的海子和海子的詩還需要等待,其實現在不僅仍然需要等待,甚至是更需要等待了——海子已經被神話了,尤其是一些其實是小說的所謂“傳記”。海子可以是偉大的,但不應該被神話。我這篇文章中所寫的是我所認識的海子。真實,是對海子最好的紀念和祭奠。)

20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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