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赤腳醫生到“農民廳長”

胡振棟　胡志堯

2008年10月23日,“中國農村合作醫療之父”、人稱“農民廳長”的覃祥官在鄂西長陽土家山寨因病去世，享年75歲。本文揭示了當年毛主席親筆批示合作醫療的內幕，再現了21年前的省委副書記納諫改鄉名的情景，講述了一雙草鞋背后鮮為人知的動情故事，展現了“廳長夫人”終身務農的賢惠善良，披露了主人公晚年的生活情況及內心世界。

再過一天就是覃祥官75歲大壽，但他終究沒等到第二天就匆匆地走了。

42年前，鄂西長陽土家山寨的“赤腳醫生”覃祥官，首創了看病吃藥不花錢的“農村合作醫療制度”。由于毛主席的親筆批示和《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報道，該制度在全國農村普遍推廣，惠及億萬農民。其創始人覃祥官也幾度出國訪問，3次受到毛主席接見，連任兩屆全國人大代表，并被破格提拔為湖北省衛生廳副廳長，被新華社記者譽為“中國農村合作醫療之父”。

由于他在當副廳長期間不拿工資、不報補助, 而且戶口也在農村, 依然靠在生產大隊記工分、分口糧生活, 因而人們稱他為“農民廳長”。正值覃祥官的前程如日中天之時，他卻激流勇退，辭官還鄉了。此后，人們對他逐漸淡忘。

一、覃祥官多年打聽毛主席批示合作醫療的來龍去脈，經一位新四軍老戰士苦苦尋覓，終于弄清了事情真相，原來僅有“此件照辦”四個字。

1968年12月5日，《人民日報》以毛主席“要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這段語錄作報眼，頭版頭條發表了題為《深受貧下中農歡迎的合作醫療制度》的調查報告，并加了《編者按》，稱湖北省長陽縣樂園公社的“合作醫療是一件新事物”，“解決了農村群眾看不起病，買不起藥的困難”。調查報告中還稱贊覃祥官是“白求恩式的好醫生”。（長陽縣1984年更名為長陽土家族自治縣，筆者注）。

關于《人民日報》這篇報道的發表過程，一是傳說該調查報告是由當時的中央辦公廳主任汪東興送毛澤東主席批示的；二是傳說毛主席1968年11月親筆批示樂園合作醫療“是醫療戰線上的一場大革命”，“值得在全國推廣”等等。

對于這些沒有依據的誤傳，覃祥官得知后十分著急。他曾告訴筆者，自己先后被新華社記者和中央電視臺等媒體譽為“中國合作醫療之父”，真是受之有愧，因而更有責任和義務查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還歷史于本來面目。

2005年初秋時節，《湖北日報》社離休干部、79歲的新四軍老戰士古正華先生從武漢趕到長陽，拜訪覃祥官。臨別之時，覃祥官又委托他幫忙查一查有關資料，希望能夠找到毛主席親筆批示的出處，以澄清事實。古正華回到武漢，一連幾天到省檔案館、省圖書館、省衛生廳、省委黨史研究室等部門查閱資料，終于找到了權威的出處。

古正華欣喜萬分，他立即寫信將這一好消息告訴覃祥官，并把有關資料復印后一并寄達。覃祥官是個閑不住的人，他收到信后立即從樂園鄉坐班車趕到縣城，將古正華復印的有關資料交給我，希望我盡快幫他整理出來，力爭在報刊上發表，以澄清誤導。

古正華提供的歷史資料來自于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2冊第604頁，其標題為“對《人民日報》發表《深受貧下中農歡迎的合作醫療制度》等文章的批語”。

文中記述：中共中央文化革命小組一名成員1968年11月30日給毛澤東寫報告說，關于湖北省長陽縣樂園公社合作醫療制度的一篇報道，經核實后整理了一個材料?！翱煞襁^兩天將按語、報道同時見報，展開討論，請批示”。毛澤東的親筆批語：“此件照辦”。

根據在長陽縣衛生局工作了30多年，1993年從該局退休的倪兵萬介紹，《人民日報》發表的那篇調查報告，是由他和同事曾慶佩、董孝松自發到樂園公社調查后，并由他執筆總結出來的。

倪兵萬還證實，當年發表文章不提倡個人署名，所以《人民日報》發表“調查報告”的落款是“宜昌地區革委會、長陽縣革委會、長陽縣人武部聯合調查組”。其實，當時根本沒有什么聯合調查組。由此看來，在樂園公社合作醫療走向全國的背后，還有許多默默奉獻的“無名英雄”。

倪兵萬還告訴筆者，1970年8月，人民衛生出版社還以《深受貧下中農歡迎的合作醫療制度》這篇調查報告的標題為書名，編輯出版了有關農村合作醫療的文章選輯，并把這篇《調查報告》作為書中的第一篇文章，共印刷10萬冊，發至全國各地新華書店經銷，使樂園的合作醫療更加深入人心。

二、為?！皹穲@”鼓與呼

2001年上半年，在縣鄉機構改革中，樂園鄉被撤銷，并入相鄰的榔坪鎮。從此以后，“樂園”這個風光了近半個世紀的稱謂，在一夜之間從地球上消失了。

覃祥官對此十分生氣，他多次找到縣領導反映說：“樂園的知名度特別高，《人民日報》報道過，中央電臺廣播過，我在菲律賓向全世界宣傳過。樂園已在幾億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不僅僅是因為合作醫療，還有樂園的山歌也聞名全國，曾經唱到中南海和香港，為什么不能把它保留下來？”

覃祥官懷著對樂園的深厚感情為留住“樂園”這個名稱鼓與呼。但由于種種原因，“樂園”最終還是沒能保住，這又成了他晚年的一塊心病。

“樂園”這名字是解放后才有的，并隨著合作醫療制度的興起而走出大門，響遍中國和世界。盡管“樂園”從地圖上消失了，而且原來的鄉政府也早已撤走，但它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似乎并沒有失去。

班車的線路牌依然是“長陽——樂園”、“樂園——長陽”；人們出行說的仍然是“從樂園來”、“到樂園去”。每每看到“樂園”的字眼和聽到人們說“樂園”的聲音，覃祥官都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因為“樂園”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依然存在。

那是1987年11月31日，湖北省委副書記錢運錄（現為全國政協副主席）在宜昌地委書記的陪同下，赴樂園視察調研。在一個座談會上，兩位書記特意請來覃祥官，想聽聽他的想法。當時，由于鄉鎮體制改革，樂園公社已經撤銷，同秀峰橋等幾個公社合為一個鄉。因為鄉政府設在秀峰橋，故取名叫“秀峰橋鄉”。

覃祥官一言不發。錢書記見此情景，非要他說幾句。于是覃祥官站起來說：“我這個人不行了，樂園這個名字也不行了嗎？樂園是快樂的‘樂，花園的‘園，全中國和全世界都知道，為什么不能叫樂園鄉？”。

熟知覃祥官秉性的錢書記毫不在意，座談會快要結束時，錢書記對在場的地、縣領導說：“祥官同志的話雖然直了點，但很有道理，我看可以采納?！睕]多久，“秀峰橋鄉”很快經上級有關部門批準，由縣政府發文改為“樂園鄉”了?？墒堑搅?001年縣鄉機構改革時，樂園鄉又被撤銷了。

2007年12月10日，筆者再次拜訪覃祥官，他拿出一摞信讓我們看。這是全國各地近年來寫給他的，有80多封。

筆者驚奇地發現，所有這些來信寫給收件人的地址均為“湖北省長陽縣樂園鄉杜家沖村”。此時樂園鄉早已并入榔坪鎮已6年多，為什么人們還在沿用老的稱呼？覃祥官頗感自豪地說：“樂園在全國人民心目中的位置是撤不掉的!”

如今，長陽縣政府采納覃祥官等人的建議，將和杜家沖相鄰的幾個村合并，組建了新的“樂園村”，長陽縣的地圖上標出了“樂園”的地名。

三、“農民廳長”辭官還鄉，“廳長夫人”終身務農

覃祥官雖然3次受到毛主席接見，從農民到廳長又辭官還鄉，一生中大起大落，大紅大紫，被人們稱為“湖北的陳永貴”。但他始終心態平和，處事低調，淡泊名利。

1993年，覃祥官60歲時辦理了退休手續。由于他此前曾擔任過縣政協副主席職務，長陽縣委據此報請宜昌地委同意，讓他享受副縣級領導干部待遇，每月有2000多元的工資。盡管晚年再未恢復副廳長級別，但他仍然感到生活充實，幸福安寧。

因為他覺得，自己原本就是一個走鄉竄戶的“赤腳醫生”，實際就是一個農民。是歷史的浪潮把他推到政治巔峰，使他紅極一時?，F在大潮退去，自己回到原來的位置也是理所當然的。

覃祥官的妻子劉維菊今年73歲，一直在家務農。上世紀80年代時興“農轉非”時，覃祥官作為一名副縣級干部，完全可以讓妻子跳出農門，但他每次都把機會讓給了別人。上世紀70年代他當副廳長時，省里領導多次催促他把妻子女兒的戶口遷到武漢，也被他婉言謝絕，所以他那位“廳長夫人”至今仍在土家山寨以種田為生。

對此，老伴無怨無悔。筆者曾5次陪同縣領導和記者前往距縣城150公里之外的杜家沖拜訪覃祥官。每次都是他陪我們聊天，老伴做飯?？腿顺燥埖臅r候，老伴又忙著喂豬干家務，從不上桌子吃飯。等客人吃完飯離開餐桌后，她才端起飯碗胡亂扒幾口，然后又忙著收拾碗筷。

長陽土家山寨家庭主婦的傳統美德，在她身上體現得完美無缺。覃祥官曾自豪地告訴筆者，他一生能做到寵辱不驚，沉浮不亂，多虧家里有個通情達理的好老婆開導他、鼓勵他，有個賢惠善良終身當農民的“廳長夫人”陪伴他、照顧他。覃祥官說，能夠討個同甘共苦、不慕虛榮的好老婆，這是他一生的福氣。

2003年，長陽縣以其“中國農村合作醫療發祥地”的特殊身份和勇于探索的創新精神，被納入全國新型農村合作醫療試點縣，并設計出了“自愿參加、多方籌資、大病統籌、小病補償、公開公正、平等享有、科學管理、民主監督”的新模式。

覃祥官對此很滿意，但他同時認為，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在“預防”和“保健”方面還要不斷加強，要充分發揮中醫中藥的作用, 要做到“有病早治，無病早防”，把疾病消滅在萌芽之中，這樣可以避免“小病拖大”，既有利農民的健康，同時也可減少合作醫療經費的開支。

2006年5月3日至5日，筆者陪同鳳凰衛視“鳳凰大視野”欄目制片人鄭東先生一行4人，專程前往長陽樂園專訪了覃祥官。老人樂呵呵地告訴筆者，沒想到自己在古稀之年，又會碰到合作醫療再度紅火起來！

四、他一生最崇拜毛主席，并以自己首創合作醫療制度而引以為榮。

覃祥官一生最崇拜毛主席。在他居住了數十年的老屋大門上方，高高地懸掛著毛主席肖像，在堂屋的墻壁上，同樣還是毛主席的畫像。覃老一生4次受到毛澤東主席的接見，曾5次到北京瞻仰毛澤東的遺容，每一次都失聲痛哭。1993年他退休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縣城買幅毛澤東畫像。

“山花不語如聽講，溪水無情自薦哀”。覃祥官一生樸實無華，多年前便在離老屋不遠的一處群山環繞之地為自己和老伴找好了安身之所。這副挽聯便是他為自己所作。在這位傳奇老人的墓碑右側上方，刻有毛主席對《人民日報》頭版報道覃祥官首開農村合作醫療先河的批示，左側上方為1993年新華社記者送給覃老“中國合作醫療之父”稱號的大事記。覃老一生都將這兩件事引以為榮，并將此化為畢生奮斗的動力。

墓碑兩側，有毛體對聯兩副。一為毛主席所寫“中華兒女多奇志，人間正道是滄?！?，一為“山花不語如聽講，溪水無情自薦哀”。

（責編 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