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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好人》:為了“沉默的大多數”的影像

2009-04-14 03:15井延鳳
電影文學 2009年24期
關鍵詞:賈樟柯原生態生命力

井延鳳

[摘要]賈樟柯的《三峽好人》無意于三峽工程的國家主義意義,而是用寫實主義的手法記錄了處于現實邊緣處三峽的小歷史,用影像留存了艱難現實的一角。影片通過情節淡化、長鏡頭的運用、對白的方言化等手法近乎原生態地呈現了普通人及底層民眾的生活,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對方言的極致運用,不僅是現實、是地域化,更是權力的某種隱喻。賈樟柯用自己獨特的電影語言給予了普通人堅忍的生命力以敬意和禮贊。

[關鍵詞]賈樟柯;《三峽好人》;小歷史;原生態;生命力

2006年賈樟柯的《三峽好人》問世了,并一舉奪得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自此賈樟柯便獲得了與侯孝賢、李安、張藝謀和陳凱歌等具有國際聲譽的大導演站在一起的權利。據導演本人講述,這部片子的靈感來自于他到三峽拍紀錄片《東》時的感受。三峽邊古老的小城奉節縣,由于屬于浩大的三峽工程的“庫區”,在短短的兩年后就會永遠的消失了。一邊是正在建設的“新城”,一邊是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舊城”,而為了尋找“活路”的底層民眾就在塵土飛揚的拆遷中,赤裸著臂膀,掄起榔頭,辛勤地勞作……這一切都給賈樟柯以震動,于是就有了《三峽好人》的誕生。Still Life是《三峽好人》的英文名字,意為“靜物”。賈樟柯認為:長年不變的擺設,桌子上的器物,墻上的飾物都有憂傷的詩意。靜物代表一種被忽略的現實,它留有時間的痕跡,但依舊沉默,保守著生活的秘密。因此,影片中靜默的殘垣斷壁、木訥的人物表情,以及墻上張貼的獎狀、畫報,都透漏著時代的氣息,凝結著過往的記憶。賈樟柯用影像掀開了現實的一角,用具有自己風格的影像語言記錄了我們這個變動的時代里“沉默的大多數”。

一、創作姿態:記錄三峽的“小歷史”

影片的開頭,在蒼涼、悠遠的歌聲中,一幅帶有中國傳統山水畫印記的三峽自然風景圖徐徐展開,這一來自于中國卷軸畫靈感的卷軸式運動長鏡頭,給影片帶來了些許的詩意,但就在這詩意里,鏡頭同時還緩緩地在一群赤裸著上身、或談笑或木然的民工身上移動,給予他們深情的凝視。人們心目中那被無數詩句吟唱過的、美麗神話形塑過的三峽,就這樣在長鏡頭的深情注視下和最底層人民的生活連在了一起。究竟什么樣的三峽才是真正的三峽?在國家主義的宏大敘事中,三峽工程是天塹變通途的現代化的偉業,是中國崛起于當今世界的表征之一。在實施三峽工程的一些負責人那里,三峽是霓虹閃爍、人造景觀的大手筆。而在三峽移民和來三峽尋找活路的底層民眾那里,三峽是他們漂泊的生活的開始或者再開始,是艱難生活的繼續,是歷史挾裹下不得不面對的艱難現實。

賈樟柯著重呈現的三峽正是三峽移民和外來者眼中的“三峽”,也就是說賈樟柯關注的不是“宏大敘事”中的三峽、現代化“大歷史”中的三峽,而是“小歷史”中的三峽,和底層民眾命運息息相關的三峽;是現實變革中的“小細節”,是即將消失的記憶。在賈樟柯的鏡頭里,三峽的歷史呈現在“小馬哥”在去擺平某件事之前給大家分發的“大白兔”奶糖上,呈現在十元人民幣上印著的“夔門”上,呈現在16年前記在“芒果”煙紙而今已被江水淹沒的地址上,呈現在已經過期變味兒的“巫山云霧”茶上……因為賈樟柯關注的是被“大歷史”遺忘的普通人,是被詩意敘述遮蔽的苦難的民間,是被主流意識形態敘事遺忘的邊緣人,是被宏大敘事淹沒的“小細節”。因此,在賈樟柯關于三峽的鏡頭里除了“詩意”,更多的是“憂傷”,是被人文關懷和悲憫浸染過的憂傷。

賈樟柯用他現實主義的記錄和審視解構了“大歷史”的宏大敘事。在即將消失的奉節古城,幾個小人物的尋找、確認、分離和決定,他們的純粹和真實,使國家主義意義上的三峽顯得遙遠而暖昧。這就是賈樟柯一直尋找并堅持的影像語言,也是他關于“小歷史”的言說方式。因為在他的意識里,“世界這個命題本身就是假的,不存在世界,只存在角落。世界不過是一個想象,是我們把各種各樣的生活狀況集中在一起的一個假象空間,而我們本身并不生活在這空間里,我們只生活在角落里?!?/p>

二、影像風格:普通人生活的原生態呈現

賈樟柯曾說過:“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關心真正的世俗生活……有些人把那些記憶忘記了,有些人認為那些記憶不重要……但對于我來說很重要。我懷念他們,那些甚至被遺忘了名字的人,那些曾經在年輕時懷著理想。最后卻歸于沉寂的人們?!辟Z樟柯出生并成長于縣城的背景,年少時近乎荒唐地拉幫結派與打架的行為,以及要用電影去關注普通人的追求,使他的電影表現出鮮明的草根情結與底層色彩。賈樟柯對長鏡頭的迷戀,對影像粗糙風格的倚重,對社會邊緣小人物的原生態呈現都昭示著賈樟柯受到的法國詩意現實主義、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以及法國新浪潮電影的影響;但另一方面《三峽好人》也表現出賈樟柯在對社會底層人物的原生態呈現的獨創性。

首先是《三峽好人》對情節的淡化。中國電影的影戲傳統注重故事的一波三折、引人入勝,好萊塢類型片多采用緊張刺激的情節、經典的“最后一分鐘救援”模式。賈樟柯的《三峽好人》也有故事情節,韓三明到三峽尋妻,沈紅到三峽尋夫。韓三明終于見到了16年沒有見面的曾經是買來的妻子,妻子的生活艱難不堪,于是決定回山西下煤礦掙三萬塊錢來贖妻子;沈紅也終于找到了兩年沒有回過家的丈夫,丈夫已經另有新歡,于是決定提出離婚。但影片的重點不在于故事的講述、不在于情節的曲折、緊張,而在于這些故事中人物的茫然抑或堅定,淡然抑或傷悲,自尊抑或痛苦;還在于人物命運背后生存的真相和那即將逝去的記憶。因此,故事后退,情節淡化,“沉默的大多數”的生存境遇呈現,即將遠去的歷史的一角被影像留存。

其次是《三峽好人》對長鏡頭、固定鏡頭的大量應用。巴贊認為蒙太奇破壞了生活本身的整體性,違背了電影對物質現實的還原的本質,提出了長鏡頭理論。有著良好歐洲市場的賈樟柯電影實踐的正是這一理論。不過《三峽好人》還有很多對這一電影理論的創化之處,比如電影開頭為人稱道的卷軸式運動長鏡頭;比如影片中大量的固定長鏡頭,很多時候攝影機就像一個執拗的漢子,呆呆地盯著目之所及的一切,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久久不愿把目光移開。影片在剪輯上也大膽地采用了跳接,一邊是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勁歌熱舞的山寨版光頭歌星的演唱會,一群民工沉浸其中、樂不可支,鏡頭卻極快地接到光著臂膀、掄著榔頭在廢墟上、在烈日下、在塵土里辛勤勞作的農民工身上。剛剛還是震撼激情的《酒干倘賣無》,馬上又是單調、乏味的砸榔頭聲。也許觀眾會感到突兀,會感到不適應,但影片恰恰在這里戳穿了“夢電影”的謊言,提醒我們思考生存的真相。

另外,非常值得我們注意的一點是影片對方言的極致運用。近年來電影創作中存在對白方言化的趨向,《手機》中的四川話、河南話?!陡吲d》中的陜西話,《雞犬不寧》中的河南話,但這些電影中的方言都是為了給電影增加一些噱頭,或者增加地域色彩,并不影響觀影者對電影的理

解?!度龒{好人》則不同,地道的陜西話、四川話以及各地的方言,不但影響了觀影者對影片中對白的理解,也影響了影片中人物之間的交流(比如韓三明在向旅店老板打聽人的時候旅店老板多次說聽不懂)?,F實原本如此,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溝通、理解遠沒有想象的那般容易?,F代人的孤獨感、疏離感在方言的運用中被凸顯,從而被觀影者所感知。事實上,不同地域之間的人們的交流并沒有大多數電影中表現的那么順暢,尤其是對于外來者。那些沒有掌握通用語言(國語或者說普通話)的外來者來說更是如此。這些人大多處于社會的底層,他們不但在政治、經濟方面被邊緣化了。在話語權方面也被邊緣化了。在現實的變革中,他們無法發出被精英階層被主流社會理解的話語,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以“無言”的方式存在于現實的角落里。韓三明以及他的朋友們都屬于這樣的人。而影片中的沈紅則有所不同。她來自縣城,受過較好的教育,是個護士。她既可以講方言,也可以講普通話。相比韓三明們她的行為方式也更講策略??梢姴煌恼Z言方式是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社會階層的象征。在影片中,方言不僅僅是對白、是故事的一部分,更是“權力”的一種隱喻。同時,對白的難以理解也突出了影像的力量。電影不是話劇,原本就不是靠對白表情達意的,鏡頭是眼睛,看、注視、凝視、遙望似乎已經足夠,其他都只是點綴,與電影的本質無關。

三、底層禮贊:生命的美麗和尊嚴

“劉小東說:‘對藝術來說,我們不可能改變什么東西,不可能具體地改變某個人的生活、某個人的生命,但是我們活著要表達自己的觀點,我們要把我們自己的觀點講出來,同時我們要通過我們自己的繪畫,去投資給別人一種尊敬。我被這段話感動了,就把它用在了紀錄片結尾的地方?!边@是賈樟柯談在三峽拍紀錄片時的一段話。這段話同樣適用于《三峽好人》。影片不可能改變韓三明之輩的生存狀態,卻以影像的方式表現了他們生命的美麗和尊嚴。

我們可以把影片的主人公理解為韓三明和沈紅,因為所有的人物因他們的“尋找”而出現,所有的故事也因他們而展開。我們也可以把故事的主角理解為三峽,因為整部影片中賈樟柯都沒有讓自己的鏡頭離開過它。而電影作者真正要表達的又不僅僅是韓三明、沈紅或者三峽,而是由這些人、這個地方讓觀影者想起的、感受到的被歷史變革挾裹的社會邊緣人。他們的生命是卑賤的,更是美麗的。韓三明這個山西漢子,個子矮小、面目黝黑、胡子拉碴、目光呆滯,曾經一度娶不到媳婦,花了3000塊錢買了一個又給跑了。16年后,他憑著麻幺妹走時留下的地址千里迢迢來到四川奉節尋找妻女,女兒還沒有成人就到“更南的南方”打工尋找活路,妻子為了生計和一個船老大過著妻不妻、傭不傭的日子。于是,他決定帶妻子走,他決定用一年的時間下礦挖煤去籌集三萬塊錢給船老大,然后帶妻子走。他對生活的期求是微薄的,但同時也是堅定的。他是渺小的,但絕不怯懦。他用瘦小然而結實的身軀擔當著現實給予他的一切。他用自己的“尋找”和“決定”成就了普通生命的美麗和尊嚴。

韓三明尋找妻女的過程是漫長曲折的,在這個尋找過程中他遭遇了小馬哥,遭遇了旅店小老板,遭遇了一天靠出苦力能掙“五十塊”的兄弟們。他走進了這些人的生活中去,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他用自己的樸實和吃苦精神證明了自己頑強的生存能力。在底層的民眾中間,這種能力似乎是一種本能。底層的堅忍和頑強使這些如螻蟻般生存的生命彰顯出如歌般的力量。小馬哥在一次械斗中死掉了,韓三明通過手機鈴聲在磚頭堆里發現了他……韓三明最后一次為馬仔點燃了煙,默默送他上路。韓三明要走了,回山西挖煤掙錢,他的朋友們也決定跟他走,即使不知道早上下了煤礦晚上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這樣一個群體,他們默默地生、默默地死,默默地承擔著生活給予他們的重壓。影片用最樸實的影像給予了最普通的生命以敬意。

[作者簡介]井延風(1979—),女,河南孟津人,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2008級博士研究生,河南工程學院人文社科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及電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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