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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白美人

2009-05-05 07:43喬洪濤
清明 2009年2期
關鍵詞:螞蚱閨女拖拉機

喬洪濤

白駒兒咴咴的叫聲把我聒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微亮了。我鉆出被窩,透過窗戶往外看,外面的棗樹上,夜宿樹上的公雞打完最后一遍鳴之后正跳下樹來,爺爺已經把白駒兒牽出圈門,拿一把刷子在院子里給白駒兒“梳頭”。爺爺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給白駒兒“梳頭”,“梳頭”是我奶奶的說法,其實就是給白駒兒刷刷身上的體毛,撓撓癢癢。白駒兒一舒服了,就會咴兒咴兒地叫個不停。我爺爺說,那是白駒兒在對他說,謝謝。謝謝。我和奶奶就笑話他,說,爺爺臭美哩!我知道爺爺疼愛白駒兒,他把白駒兒當成閨女一樣呵護,有時還叫它“白美人”、“閨女兒”,而我奶奶卻說爺爺是把白駒兒當成了小老婆,奶奶說的時候,爺爺就嘿嘿地笑,一邊笑,一邊還恣得吧咂嘴。我奶奶有時候就有些吃醋,說,濤兒,你爺爺疼白駒兒比疼我還要很哩。是不是?爺爺就撅著胡子笑起來,說,你個老太婆,老嘍,不行嘍,比不上白美人年輕漂亮嘍。奶奶就氣得剜他兩眼,不給他說話了,踮起小腳進了廚房,卻自言自語地說,你讓你的小老婆給你做飯吃去!

白駒兒白駒兒的,其實白駒兒也已經不再年輕漂亮了。白駒兒已經是一匹十二歲的老馬了。白駒兒和我的年紀一般大,我還是個小學生,可白駒兒已經是一匹老馬了。說白駒兒是老馬,爺爺說得看白駒兒的牙口。白駒兒四五歲的時候齊口(長滿了牙齒),齊口后就是青壯年了,到了十幾歲就要老了。老了的白駒兒已經掉了兩顆牙齒,爺爺也掉了兩顆牙齒,爺爺說話的時候有些漏風,呼哧呼哧的,白駒兒不會說話,不知道漏風不漏風,只知道爺爺喂給白駒兒的草料用鍘刀鍘得更碎了,麥麩子和玉米面也拌得越來越多。

老了就得加點營養,爺爺說,要不白美人就干不了活了。

干不了活就別逞能,就得服老。奶奶說。是不是?

奶奶有個口頭禪,總愛說是不是。爺爺常拿她這個口頭禪開玩笑,說,濤兒,你聽聽,你聽聽,你奶奶又“是不是”了,她還以為她是個大隊干部哩。我們村上的大隊干部在喇叭上講話,總愛說是不是。我奶奶就氣壞了,說,死老頭子,你氣人,是不是?你要氣死我,是不是?奶奶一生氣,說“是不是”說得更勤了,我和爺爺被她逗得直不起腰來了。

爺爺不服老。爺爺快七十歲了,胡子白了,頭發也白了,腰也有些彎,牙還掉了兩顆,可爺爺還是不服老。不服老的爺爺還很心強,他一會兒也閑不住,這里搗鼓搗鼓,那里捯飭捯飭。爸爸和叔叔不讓他再種地了,反正一大家子人家都沒有分家,家里不光爸爸是個大勞力,叔叔去年高中畢業下學了,也成了一個年輕勞力了。叔叔胳膊上的肌肉我見過,像兩只小老鼠一樣吱溜吱溜的來回亂竄,我使勁摁一摁,硬硬的,一點兒也摁不動,叔叔說,你知道這是什么?我說,這是肌肉。叔叔說,雞肉還鴨肉呢!這是力氣,這是勁!懂不懂?

家里十幾畝地有這兩個勞力就綽綽有余了,何況還有媽媽和姑姑,她們雖然是女的,可也是種田的好勞力啊。更何況的是,今年春天,家里多了一個更大的大勞力——拖拉機。爺爺把拖拉機說成是鐵牛。鐵牛力氣可真是大,到田里耕地、耙地、耩地,它一個就完成了,以前的時候可不行,遇到難耕的淤地硬地,爺爺牽著白駒兒,還要再加上兩根繩子,由爸爸和叔叔拉著才能勉強把一塊地耕下來。一大家子忙活一個秋天,到了霜降,麥子還耩不上哩。春天的時候爸爸要買一臺拖拉機,爺爺開始還有些反對,說,那家伙得花多少錢呀?爸爸說,您把家里的積蓄拿出來,我再去貸點款,就夠了。爺爺說,家里有白美人呢,用不著那鐵家伙。再說了,那鐵家伙耕出地來瓷實,不好種。叔叔跳出來反駁爺爺,說,爹,您的腦殼中換換了。拖拉機是新科技,您過時了??焯湾X吧。叔叔的話把爺爺氣壞了,說,小王八羔子,我讓你上幾年學你長本事啦!學會讓你爹換腦殼子!

叔叔早就不想上學了,他打算等家里買了拖拉機,他就和爸爸合伙開拖拉機掙錢去。農忙的時候,可以用拖拉機給別人犁地、耙地,不忙的時候,他就和我爸爸開拖拉機去拉石灰賣石灰去?,F在年輕人結婚蓋房子都要蓋磚房子,磚房子要用水泥和沙石,叔叔和爸爸早就考察了,這個活行,雖然累點,可是能賺錢。爸爸對他說,賺了錢也得給你快點蓋房子娶媳婦,老大不小的啦。叔叔早就不想上學了,聽了爸爸的話,心里美滋滋的,怪不得急著要爺爺快點把錢拿出來了。

爺爺最后還是把錢都掏了出來,他說,要買拖拉機,你們就買去。我不能拖你們后腿,毛主席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有能耐你們就使去。我可能真的老了,我真要換換腦殼了。我奶奶也在旁邊幫腔,說,都快七十了,你不老誰老,是不是?你還不服老,是不是?奶奶又開始是不是了,爺爺氣得把臉一扭,吧嗒吧嗒吸開了旱煙,說,你就別跟著是不是了行不行?!我們全家都哈哈地笑開了。奶奶也捂著嘴笑起來說,我又說“是不是”了是不是?

可買一臺拖拉機可不是小事,爺爺把錢都掏出來了,還差兩千多塊。那怎么辦?爺爺說,你不是說要貸款嗎?你貸點兒去吧。爸爸沉默了一會,說,貸點兒也行,可是貸點兒早晚也得還呀?再說了,貸款那利息高了去了。爺爺把眼睛一瞪,說,你還想打什么主意?

爸爸說,爹,要不,你把白駒兒賣了吧?

啥?你說啥?爺爺呼地站起來。他說,我就知道你沒有安好心!

爸爸說,爹,你別激動,你聽我說,以后咱有了拖拉機了,就用不著白駒兒啦,那你還白喂它干啥?

叔叔也說,哥哥說的對,爹,你就賣了它吧。賣個一千來快,再湊點兒,就差不多了。

爺爺氣壞了,說,賣白美人,門也沒有,你們先把我賣了吧!我也老了,沒有用了。

爸爸和叔叔不說話了,坐在那里低著頭不知道該怎么說。

把我也賣了吧,我也光吃飯干不了活了,和白美人一塊賣了!爺爺說。

奶奶也生氣了,說,把你賣給誰呀?誰買個爹回家白養著去!是不是!你還不叫孩子們說句話了?是不是!

我知道,爺爺那是舍不得賣白駒兒。白駒兒是一匹小騍馬,爺爺買來的時候它才一歲,牙口才長出了兩顆牙,十幾年爺爺把白駒兒當成閨女和小老婆來養,賣白駒兒還不是跟賣他一樣難受!他知道以后可能真的用不著白駒兒了,他也知道沒有誰家喂馬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也是得賣掉嗎?他只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十二三年的老馬是再也難找到一個愿意喂養它的好買家了,要賣的話,那白駒兒只能有一個歸宿,那就是——賣給馬肉店,最后殺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這些,爺爺就心疼得睡不著覺。

其實,大家都有些舍不得白駒兒。別看奶奶那樣說,奶奶也舍不得。我當然更舍不得了,我和白駒兒從小一起長大,白駒兒性子溫和,善良,又通靈性,是我的好伙伴,我常常騎著白駒兒跑一圈,白駒兒從來沒有把我掀下來過。我怎么舍得讓爸爸把白駒兒賣掉?我和爺爺站在了一邊,我說,不能賣白駒兒。我不讓賣白駒兒。爺爺把我攬在懷里,眼淚都差點掉出來了,說,就聽俺濤兒的,這白駒兒先不能賣,要賣至少得過了秋,到冬天再說。

白駒兒就這樣保下來了,爸爸找人去城里貸了點兒款,很快把一臺漂亮的大鐵牛開了回來。開回拖拉機的那天,全村的人都來我家院子里觀看,這可是我們村上第一臺拖拉機啊。我爸爸和叔叔站在拖拉機跟前,那個威風呀,就別提了。有人就喊我爺爺,說,三叔,三叔,你過來,你家這鐵牛和白駒兒誰厲害呀?它吃不吃草料呀?大家哈哈地笑,我爺爺卻一個人在馬圈里不出來,他又開始給白駒兒“梳頭”了,一邊梳,還一邊兒唱,唱的是《蘇三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爺爺故意不出來,“梳頭”梳得白駒兒咴咴地叫,可我看見爺爺的手有些顫抖,他那是激動得不知道咋樣好了哩。

今天早晨,天色不亮,爺爺就起來開始給白駒兒“梳頭”,因為,爺爺要帶著白駒兒和我去犁那最后一塊河灘地去了。這塊河灘地處在大堤外面的黃河河床上,不多,大約八九分地,土質肥沃,是沙質,但卻不能旱澇保收。因為處在河床上,一般來說一年只能收春天一季,到了夏天,黃河水上漲,就把它淹沒了,等過了秋天,河水退去,留下泥沙,土地就裸露出來,也更肥沃了,這時候再去耕種。爸爸和叔叔都看不上這塊河灘地,所以這塊地一直由爺爺種著,其實這塊地當年也是爺爺開荒開出來的。

昨天晚上,我就聽爸爸和爺爺商量,爸爸說,咱有了拖拉機了,今年這塊晚地也不用白駒兒干了,明天我開著拖拉機一會兒連耕帶耙再耩,就把它種上了??蔂敔敳煌?,爺爺說,你忙乎你的去吧,這塊地我誰也不用你們管,就我和白駒兒就把它收拾得妥妥當當的。我聽了說,爺爺,爺爺,我也去,我跟著你去上耙去。耙地的時候,要有人站在耙上地才能耙得更細更好。我喜歡站在耙上耙地的活兒。爺爺看了看我,說,那好,正好明天星期天,我帶著俺濤兒一起去。爸爸看爺爺主意已定,就說,那好哩,我樂得清閑,明天正好去開著拖拉機給別人犁地掙錢去。爸爸回屋睡覺去了,爺爺瞅他一眼,說,哼,你去干啥那咱才不管哩!你也休想管老子咱哩!

深秋的清晨已經很冷了,我穿了秋衣秋褲,還是覺得冷。奶奶又在外面給我套上了一條厚褲子,爺爺說話呵著熱氣,胡子上都白白的有了水珠。

今天是霜降了吧。爺爺說,你看,地上都下霜了。

奶奶去灶火窩墻上查了黃歷,說,可不是,今天都霜降了。怪不得這么冷。是不是?這么冷。今天都霜降了。是不是。

奶奶又開始是不是了。最近一年,奶奶不僅愛說“是不是”,而且還愛說重話。一句話翻來覆去的說好幾遍??磥砟棠淌钦娴睦狭?。

得服老,是不是,服老。奶奶說。怪不得我這身子上這么冷,這么冷。原來是霜降了??磥砦业么A襖了。是不是。穿夾襖。

我看你得穿棉襖了。爺爺說,你說是不是?

奶奶知道爺爺又在取笑她了,撲哧笑了,說,我還穿棉鞋呢。我穿棉襖,穿棉襖。

爺爺說,你這句話沒有是不是哩。

奶奶說,是不是你個頭??!快吃你的荷包蛋吧,一會要涼了,是不是?

我和爺爺吃了奶奶給打的荷包蛋,渾身便覺得有了一股熱氣,我也不覺得那么冷了。爺爺把白駒兒牽出院子,讓我牽著,然后,他把犁和耙都放到排子車上,把排子車拉出了院門。

爺爺說,套車,套車。咱們套馬車。

我幫著爺爺把馬車套上,爺爺說,上車!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車廂里,爺爺拍一下白駒兒的屁股,然后一揚手中的韁繩,說,白美人,走嘍!駕!

奶奶站在院門前看著我們爺孫倆坐上了馬車,剛要轉身卻又沖爺爺喊,老頭子,上耙的時候讓咱濤子小心點。爺爺說,你就放心吧……咱胡三離了洪洞縣……爺爺又唱上了,他因為掉了牙齒,一唱就呼哧呼哧的漏風,把蘇三都唱成胡三了。

一會我給你們送早飯去。是不是。奶奶喊。

愛送不送,反正餓不著我們爺兒倆。爺爺喊。

我嘿嘿地笑起來,爺爺今天來了厲害了。

出了村,大街上還冷清清的。從家里到河灘地要翻過大堤,大約得走一里路。一路上只遇見了拾糞的三爺爺,再沒有碰見一個人影。人們都還藏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睡回籠覺的吧?平時我很少早起,今天這是最早的一次了,涼爽的空氣呼入我的肺腑,那樣清涼。地上又有了一層落葉,因為是清晨,還沒有人來掃,我們的馬車軋在上面,窸窸窣窣的,聽得那分明。還有那些秋蟲子,唧唧唧唧地唱個不停,原來這清秋的早晨是這么美妙呀。

爺爺坐在車把式常坐的那個位置上,白駒兒仿佛自己認路似的,也不用爺爺去吆喝。爺爺也不著急,任白駒兒得得得得地碎步走著,爺爺吸一口煙,從懷里掏出一個酒葫蘆來,抿了一口,又把它放進懷里??礌敔數臉幼?,真恣呀。我說,爺爺,你還帶著酒呀?爺爺看我一眼,說,帶著。你來一口?我說不喝,爺爺說,喝一口吧,喝了暖和。我從爺爺手里接過來酒葫蘆,抿了一口,辣辣的,把我嗆得咳嗽起來。爺爺嘿嘿地笑起來,說,濤兒,到地里爺爺給你弄下酒肴哩。我說,地里有什么下酒肴?你吃土呀?爺爺說,小毛孩子!到地里你就知道了,我保準你吃不夠。

河灘地一片茅草。這是一片荒地,誰開墾了就是誰的。大水退下去之后,茅草迅速地長起來,等到地里不再陷人,可以開犁的時候,茅草已經不矮了。我們來到地頭上,爺爺給白駒兒卸了車,撒開了韁繩,說,先讓白美人吃幾口鮮草吧,要不,白美人就吃不上了。爺爺說這話的時候,竟然哽咽了一下子。我說,白駒兒怎么吃不上了?今年草枯了,還有明年呢?爺爺不看我,撫摸著白駒兒,說,小孩子家,你知道啥。我說吃不上就是吃不上了。

地里的茅草雖然不少,但是因為已經進入深秋,又下了霜雪,大部分茅草已經枯黃,有的倒伏下去,幾只螞蚱被我們一趟,從枯草上飛起來,彈跳了出去。

“秋后的螞蚱……”爺爺說,似乎更加傷感了。

他一屁股坐在車把上,說,讓它先吃會兒草,犁地還不晚。

我去捉螞蚱了,草地里的螞蚱真多,都是些草上飛和“大張飛”,我把螞蚱用草梗子串起來,不一會就串了兩大串。爺爺伸過手來,說,把螞蚱放好嘍,一會兒它就是我們的下酒肴。

下酒肴?這玩意能吃嗎?我說。

能吃。當然能吃。好吃得很呢!爺爺說。

香噴噴,香噴噴。爺爺說,那時候,自然災害讓莊稼顆粒不收,我們就是靠螞蚱救了命哩。這螞蚱是我們的恩人呢……

我知道爺爺又要說以前挨餓的時候的事了,就說,不要再說了,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爺爺有些尷尬,說,這個臭小子!起來,咱開始犁地!

白駒兒打了幾個響鼻兒,仿佛也很高興似的。但它的確是有些老了,我看見它的牙齒的確脫落了兩顆,嘴里黑乎乎的,和爺爺的差不多啦。

套上了犁,爺爺讓我牽著白駒兒,他親自在后面扶犁。他一只手扶犁,一只手還折了一條柳枝兒,說,駕!白駒兒,駕!我在前面抓著白駒兒的韁繩,跟著白駒兒小步快跑著。白駒兒還很有勁,步子也邁得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勁往前拉。我看見白駒兒脖子里的血管都暴出來了,像蚯蚓一樣一條一條的。我知道爺爺的腿肚子上也有這樣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一使勁就都突出來了。人和馬老了都會這樣嗎?但爺爺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還讓他的白駒兒也不服老,他邁開大步,嘴里不停地喊著駕,駕,我有些跟不上,只能小跑著。這樣犁了一個來回,白駒兒身上就冒了汗。白駒兒的步子也沒有那么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黃河灘地因為是沙質的,所以犁起來要比其他的地輕快不少。以前犁黃河灘地白駒兒自己很輕松的就可以把地犁下來,只有犁其他淤地的時候我爸爸和叔叔才會背上繩子幫著一塊拉犁。

停。停。我爺爺喊。我把韁繩拉了一下,白駒兒就停下來了。我看見爺爺也冒了汗了,他停下來把外面的褂子脫了,又把犁鏵的深度調淺了些,他說,歇會,歇會,喘口氣吧。

爺爺卷了一袋煙,點著,到前面來摸白駒兒的臉,說,閨女,辛苦了!白駒兒也打了個響鼻,仿佛在說,你也辛苦了。白駒兒的眼睛大大的,灰灰的,看著我和爺爺,我看見那眼睛里面有兩個小人兒。一個花白頭發的小老頭兒和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兒,就藏在白駒兒的眼睛里。爺爺動手把白駒兒眼角的眼屎給抹了一下,說,唉,看來我們是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說說,我們還中用嗎?犁這點地都犁不動了。

昨天人家又來催了,催款啊。白駒兒,你讓我怎么辦呀。爺爺說。

我想起來昨天下午家里來了兩個鎮上的人,說是什么信用社的。爸爸和爺爺不說話,一直陪著人家在那里默默地吸煙。最后,人家拍拍屁股走了,臨走撂下一句話,說,得抓緊呀。

我突然覺得不妙,說,爺爺,你真要賣白駒兒呀?

爺爺不說話,低下頭摳腳上的泥,沉默了一會,爺爺說,不賣。誰說賣白駒兒?誰說的?

我說,爺爺,我舍不得白駒兒。

爺爺說,我還舍不得呢。是不是。舍不得呢,你說是不是。

我爺爺什么時候也開始學會說是不是了,我嘿嘿地笑起來。爺爺也注意到他說了是不是,也笑了,說,濤兒,咱爺仨今天得高興哩,你看,咱爺仨多好啊。誰也沒有咱爺仨幸福哩。

爺爺把白駒兒也算進來了,我也摸摸白駒兒的脖子,說,白駒兒,加油!

犁上一圈,我們就歇一會。犁上一圈,我們就歇一會。大概一個時辰的工夫,我和爺爺還有白駒兒總算把這八九分河灘地給犁完了。爺爺把犁給白駒兒卸了,說,濤兒,咱歇一會。咱到地頭歇一會,也讓白駒兒歇一會。

爺爺從懷里的口袋里掏出來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說,給白駒兒加點料,加加營養??礌敔數臉幼?,真像疼愛一個閨女一樣疼愛白駒兒。我覺得爺爺對白駒兒真好,怪不得奶奶要吃醋了,她要不吃醋才怪呢,是不是?

你看看,我也學會說“是不是”了,真氣人,是不是?

咱也加點料。爺爺說。他把我剛才捉到的螞蚱提了,用手扒拉了一堆干草,然后用火點著了干草,把螞蚱扔進了火堆里。螞蚱真好吃嗎?我問。我以前光聽爺爺說螞蚱好吃,可是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美味讓我期待。

好吃。秋螞蚱最香了,也干凈,屎都拉凈了。爺爺說,他又抿了一口酒。他的酒葫蘆可不小,那天我看見他倒進去一斤高粱酒都沒有灌滿。爺爺遞給我,我又喝了一口。

得學著喝酒。爺爺說,男孩子不會喝酒可不行。

我十六歲開始喝酒吸煙,五十多年了。爺爺說。

我的爺爺真好,爸爸平時喝酒從來沒有讓過我,可爺爺總是勸我喝一點。爺爺說,要是沒有酒喝,我不知道活著還有啥意思。

我長大了掙錢買個酒缸,盛滿酒,就把爺爺泡在酒缸里。我說。

好,好。爺爺呵呵地笑起來,并且用長滿胡子的嘴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說,俺濤兒最孝順。爺爺不圖別個,就圖有口酒喝。

螞蚱熟了。爺爺捏了一個給我吃,我不敢吃。爺爺張開嘴,把螞蚱投進了嘴里。真香啊,真好吃。爺爺說。

我捏了一個,掐了掐螞蚱腿和烤煳的翅膀,把螞蚱放進了嘴里。

果然好吃!酥酥的,焦焦的,好像是知了龜一樣好吃。

要是秋豆蟲就更好吃了。爺爺說??上н@片地沒有種大豆,要是犁豆地的話,就能在土里翻出好多秋豆蟲來,那才叫美味。

奶奶給我們送早飯來的時候,我和爺爺都有些微醉了。

死老頭子,你又勾引著俺濤兒喝酒!不教好事!奶奶罵開了。不教好,是不是!

爺爺說,喝口酒又咋嘞?我十六歲開始喝酒……你就別說你那“光榮”歷史了,好不好?!你說說,你那胃潰瘍是怎么回事?你那闌尾炎是怎么回事?你說呀,是不是?奶奶搶白他。

爺爺不說話了,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看奶奶的菜籃子,我看看老太太給我們爺倆送了什么好飯了?我也湊過去,掀開籠布,看見籃子里放著兩個咸鴨蛋,還有四個大白饃饃,還有一碟兒炒雞蛋。

好肴。好酒肴哩。爺爺說。

奶奶把饅頭遞給我,說,俺濤兒餓壞了吧?

我把燒熟的一只螞蚱塞到奶奶嘴里,說,奶奶,給你嘗嘗。

奶奶嚼了嚼,噗地吐了,說是啥?

肉。爺爺說。你沒吃出來?

啥肉?奶奶說。哪里來的肉?是不是?

螞——蚱——肉。我說。

螞蚱肉?螞蚱肉我就更不吃了,我早吃膩了。是不是?奶奶用手抹了抹嘴,說,早吃膩了,吃反胃了,反胃了。是不是?

吃飽了喝足了,太陽已經升出來一竿子高了。爺爺又吸了一袋煙,說,套馬,耙地!

耙地比犁地要輕松一些,爺爺牽著白駒兒一邊和它說話,爺爺說,閨女兒,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你在咱家十幾年了,咱爺倆光侍弄這塊河灘地得有多少回了?你記得清不?那時候你還年輕,性子烈,我脾氣也不好,咱兩個是壞脾氣對壞脾氣,對上了。那一次耙地,你又蹶蹄子又梗脖子,把老漢我摔了個仰八叉可把我氣死了,我就和你干上了。卸了套,我把你拴在樹樁上一頓鞭子,又餓了你一整天兒,你才老實了。后來我才知道,我對不住你。那是因為你到青春期,要談戀愛了。嘿嘿。是不是,閨女兒?你想給我找個姑爺?是不是?嘿嘿。有話你早說呀,這是喜事呀??上菚r候我老漢瞎一個爆脾氣,不懂你的心思。把你揍了一頓,我腸子都悔青了??粗闵砩弦坏酪坏辣藓?,那簡直就是抽在我身上呀!我就那樣把你的那次戀愛給耽誤了,我是老糊涂不是?你一年才有這么一次想談戀愛的機會,都讓我給耽誤了。駕!好好耙地!別光擺頭,你聽著就是了!

濤兒,你可給我坐好嘍。別掉下來,那可不是和你鬧著玩的。白駒兒有情,耙齒可沒情。你想站著?別別別,那可不行,你站不???我怎么站著行?我是大人,我抓著繩子可以站住,你小娃子可不許這樣冒險。你坐好!你看看,人家白駒兒多聽話,叫它往東它往東,叫它往西它往西。白駒兒,是不是?爺爺絮絮叨叨,也跟著奶奶學會說是不是了。

閨女兒,我今天得給你說說話,再不說話,恐怕,……咱倆,唉,誰讓你大哥買了個拖拉機,買拖拉機貸了款,人家催款的又來了。那利息,簡直就是驢打滾。閨女兒,你說說我咋辦?我該怎么辦?我舍不得賣了你,你舍得離開我嗎?那一年冬天,我牽著你去河北趕集,那個天冷呀,你記得不?黃河里都上了冰,半尺厚,你爹我一腳沒踩住,掉進了不知道哪個王八羔子砸開的冰窟窿,幸虧你使盡全身力氣,用韁繩把我拉上來,上來后把你的嘴都勒出血了,你還是不松口,要沒有你,我這條老命早完了。那刺骨的河水把我凍得沒法說,又是你在背上馱著我顛顛顛顛徑直跑到了家里,你別忘了,你背上還馱著二百多斤糧食哩。閨女兒,反正是你救了我的命,啥也別說了。你放心,我就是賣了你,我也絕對不能賣給馬肉店里的二胖子,我要給你找個買主,真正的買主,你雖然老了,可是我能害了你呀?白駒兒,你加把勁,讓那些說你老了的混小子們看看,你有勁沒有勁,你拉起耙來還是虎虎生風哩!誰說你老了?你沒老,我也沒老。咱們活著早著哩!駕!加把勁兒!

我奶奶站在地頭上給我們拾耙腳,所謂耙腳,就是耙齒上掛著的柴草。我們耙上一個圈兒,到地頭我就下來,掀起耙來,讓我奶奶把耙齒上的柴草擼下來。我爺爺不停地和白駒兒說話,我奶奶就有意見了,說,你個老頭子,你魔道了是不是?你唧唧咕咕你磨叨啥?是不是?你好好牽你的馬,別把濤子摔下來嘍!是不是。

我爺爺看她一眼,說,我給閨女說話都不行?

還給閨女說說話,我看是給小老婆說話吧?是不是?奶奶得了便宜一樣嘿嘿地笑起來。

爺爺說,小老婆怎么了?小老婆就小老婆,擱到以前哪個男人沒有個三妻四妾呀?你放心,老太婆,再多,你也是當家的大老婆。嘿嘿。嘿嘿。爺爺沒牙的嘴一笑,竟然像一個小孩子的屁股眼。

奶奶生氣了,拾了個坷垃就投過去。我打你個薄情郎!奶奶愛聽戲,聽得多的就是這《棒打薄情郎》,你個陳世美!奶奶說。

駕!快走!閨女兒!駕!爺爺牽起白駒兒,白駒兒咴咴地叫起來。

耙地有講究,新牲口一般耙不好,不是深了就是淺了,要么就是拉亂套了。爺爺和白駒兒都是老把式了,正著耙三圈,又倒著耙三圈,還要斜著耙一圈。我坐在耙上壓沉,兩只手使勁攥著耙釘露出來的部分,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被耙著,可是要折胳膊折腿的。耙下的剛翻起來的泥土帶著溫度,暖和和地掠過我的屁股,那下面的坷垃越來越小,越來越細。

爺爺說,閨女兒,還是你厲害。你這角角落落里都能給耙上,都能給耙好,還能耙得細。要是換上那鐵牛,雖然有力氣,可是那玩意兒軋過去把耙好的地又給軋瓷實了,那邊邊角角它也耙不上,不靈活,還得用 頭刨哩。還是俺白駒兒,懂活,靈便,你對俺家里可是有了貢獻了。我得謝謝你,閨女兒,我謝謝你。不過,老漢我對你也不錯吧。春夏天,我哪天不給你去割青草?青草鮮嫩,就為了讓你吃個新鮮。冬天里我鍘草給你拌料,都是上好的麩皮和面,你看你這身膘,哪個牲口不羨慕你?你跟著我老漢十幾年,你也沒有吃虧。所以,我賣了你,你也別恨我。行不行?你老了,地里的活用不著你了,沒辦法呀?要恨你就恨那個鐵牛。我雖然是你的主人,可是我買個牲口是為了干活,我總不能買個牲口當爹為了給你養老送終吧?誰讓你不是個人呢?你要是個人,我養著你,養到你死,可你畢竟是頭牲口。白駒兒,過幾天我要是把你賣了,你可別恨我。你聽見了嗎?

耙完地,爺爺把白駒兒卸了,牽著白駒兒轉圈打了兩個滾。白駒兒干完活總要打打滾,一打滾,全身的疲勞就都打去了。馬都是站著休息,所以干完活打兩個滾是讓它休息的最好的方法。白駒兒站起來,抖一抖身上的泥土,又精神抖擻了。

讓它再吃會兒草。松開韁繩,讓它自己隨便吃吧。爺爺說。

可別讓它跑了,爹。爸爸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開著拖拉機,停在了地頭上。

爺爺一抬眼,看見了他,說,你就別瞎操心了。你以為它是白眼狼?它跑了?它才不跑哩!你過來干什么?你別進來,你別把我的地軋瓷實了,我剛剛耙完的。

爸爸在地頭停了拖拉機,跳下來,說,爹,你別怨我,我也舍不得賣白駒兒哩。

爺爺哼一聲,又喝了一口酒。

我再騎騎它。爸爸說,過來就要騎白駒兒。

你少套近乎!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沒什么好心!白駒兒累壞了,你還騎它?你騎你的鐵牛去么!讓鐵牛馱著你跑去么!爺爺呵斥道。

嘿嘿,嘿嘿。爸爸嘿嘿地笑著,拍了拍白駒兒的脊梁骨。

大娃子,你一早出去犁地,你還沒吃飯吧,你吃點兒吧。奶奶把籃子遞給爸爸,關切地說。爸爸接過來,說,還是俺娘疼我。又說,爹,給我口酒喝?

爺爺不情愿地把酒葫蘆遞過來,爺倆個坐在河灘地剛剛耙好的松土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我也湊過去,剛要伸手,爸爸就給了我一下子,說,小孩子喝什么酒?不學好!

爺爺把酒葫蘆奪過去,說,那你學好去吧,別喝我的酒。

我呵呵地笑起來,爸爸對我雖然很兇,可是在爺爺面前,他也是個敗頭兵。他一嚷我,爺爺就護著我,把他嚷一頓。

秋天的地氣已經有些涼了,到處是蕭瑟的落葉。奶奶站在地頭上,手打著涼棚,看著遠方,說,黃河里該出鯉魚了吧?黃河里每到初冬的時候都會出一大批鯉魚。爺爺和爸爸一人一個咸鴨蛋,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酒,也不說話。白駒兒自己悠哉游哉地隨意漫步在草叢里,大口大口的吃著這個秋天的最后一塊青草,今年的活兒它已經干完了,接下來冬天來臨,那將是一個悠閑的冬天吧?身邊的拖拉機還冒著一股柴油味,就那么穩穩當當地停在那里,我坐上去,摸著了方向盤,爸爸說,明年我教濤子學開拖拉機吧。我心里美滋滋的,我雖然喜歡白駒兒,可是,我心里對這個龐然大物也充滿了好奇。我也很想像爸爸一樣坐在拖拉機上,嘟嘟嘟嘟嘟地開起來,那的確夠神氣的。

可是我們的白駒兒,不知道有什么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它呢。我多么不希望爺爺把它賣出去呀!哪怕不是賣給馬肉店,我也舍不得。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又有了一絲悵惘,竟然覺得空落落的。

爸爸和爺爺已經喝得有些微醺了吧?他們不說話,就那樣靜默地坐著,仿佛在這個清秋的早晨,變成了一幅畫。而那畫面里,分不清誰是主角,只有一匹老馬,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太,一個躊躇滿志的中年男人和一臺嶄新的拖拉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尚存懵懂的少年,而那個懵懂的少年多么希望這幅畫就此定格,定格在清秋的這個早晨,直至永恒。

責任編輯 魯書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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