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人性的大限

王英琦

一

第一次聽到李小龍的大名，是1979年在西安電影制片廠的食堂里。那時我寫的電影劇本《李清照》剛開拍。一天飯后，一男演員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下午有內參片，香港功夫明星李小龍演的《精武門》。惜乎彼時武打片在大陸還鮮有人知，李小龍之于我還像天外游龍，便痛失了一次走近功夫大師的機會。

一錯即是30年。2008年金秋，我剛讀完體育出版社的《寫真李小龍》，恰逢央視一套熱播《李小龍傳奇》，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要用數年潛心“修道求真、內練習武”的生命體驗，來破譯還原我心目中的李小龍——雖則，這對一個年過50才破格成為“中國武協會員”，并被譽為“文壇升起武星”的女作家，多少顯得有些可疑與幽默……

二

煙波浩淼的美國西雅圖西海岸，靜靜地安息著中國一代武術大師李小龍。紅褐色的墓碑上方，鐫刻著李小龍心愛的哲學格言：以無法為有法；以無限為有限。下方是李小龍虔誠崇拜者的一句話：你的精神，永遠引領我們追求人性的解放。

李小龍的格言，是真正超常規的智者格言。是把握了終極真理后的從“相對到絕對”。是對自己的最終界定和無畏挑戰。一個人要想成為真實的自我，假令他想實現自我的人生價值，首先面臨的就是對自己的深刻了解。既要理解一般人性的普遍規律，又要明徹自我的特殊個性。其中最難的是對自己能力限度的認識。

李小龍之能成為一代武學宗師，主要取決他不僅看到并承認客觀環境對人的限制，又徹悟到自身能力與這種制約的終極關系及如何處理這種關系——主客能量的轉換。

常人的模式是，盡可能變有法為無法，變有限為無限(這必導致急功近利與投機邪惡)，以便在短暫的人生，以最快的速度，獲得生物本能的最大滿足——卻不是人的內在本性的最大豐瞻。李小龍的高明在于，看出造物主“反者道之動”的造物詭計和逆動法則，盡可能先將個體自我的潛能充分發展，然后再與外界發生聯系，進行公正交換，在向世界展現與奉獻的同時，獲得有關人性方面的最大豐足和福樂。

現代科學和物理世界的最高現實，就牽涉到能量與轉換、交流與關系。

三

人類創造的各門學科，都出自人類自身的特異需要。具體到李小龍，我時常在想：是怎樣超凡的動力源，使得他竟義無返顧地擯棄了常人急功近利的路，走上了趨難避易殘酷打熬自己的不歸路?換言之，他據以對自己限度的清明判識，他勇于承擔一切，變外部挑戰為內部持久戰的智慧與意志來自哪里?

從李小龍的經歷來看，他打小就是個能量過剩，自由個性走得較遠，恨不能在宇宙造反的家伙?？尚业氖?，長大后，他沒有任其個性泛濫，而是選擇了能量釋放的最佳通道——拳腳功夫。更為可幸的是，他又選擇了理性的最高階學科：哲學——主攻形而上學。他同時在靈與肉兩個相反相成的維度，將自己的人生推至極致。

然而，這個世界似乎更像是為庸人凡人誕生的。正是在異國他鄉的美國芝加哥大學讀書、打工、習武期間，李小龍飽經人生坎磨命運捉弄。盡管他身懷絕技，仍被歧視華裔的美國人輕蔑，甚至只能在好萊塢的影片中演點掃邊角色。

長期的惡性刺激、不公競爭，極大地刺傷了李小龍的民族自尊心，導致了他精神沖突的大反差大反彈，形成了他身上奇妙巨大的張力效應。他曾在28歲那年，悲憤地預言：我將是好萊塢片酬最高的明星!這一預言很快兌現。在他辭世的前二年，幾乎所有好萊塢的制片商紛紛出資請他拍片，被他一一拒絕。好萊塢著名的“明星大道”上，他的英名是被第一個刻在五星上的華人。

李小龍成功的奧秘，再次證明一切藝術(包括武術)的原創力都來自激情。而激情的一大根源，又來自人的心理及生命所受的傷害程度。正是持久強烈的沖突打擊，使得李小龍拉開與常人生命力度的標尺，迸發出奇崛、甚而是病態的創造勢能，在最終的與外部能量較量、能量轉換中，不僅超越了自身，也超越了環境。

四

得益于先天秉賦、后天遭遇，以及哲學的形而上探索，李小龍不愧是宇宙能量轉換的杰出大師。他領悟到個體的局限性，客觀世界的無情現實性。他知道大自然從不搞免費午餐。高能物質必須用高能力量摧毀。只有變個體被動為主動的戰略大撤退，將心力收縮到一點，將潛能開發到極致，才能在最后的相持中成為贏家。你想得到世界承認，你就必須有能力征服世界；你想實現自己的價值，你就必須先有價值；你想成為真實的自我，你就必須有直面真實的勇氣；你想一個回合就擊倒敵人，你就必須更有力量，更能抗打，更能承受肉體痛苦……

這些淺顯素樸的真理，原本是大自然為一切物種定下的鐵律、生命法則?？珊奕祟惖教幊鋸刂环ǚ敢幏肿优c反序亂紀的邪惡能量。

確立界限是為了超越界限。一個順應本能、沒有臨界意識，不知何為限度的人，是談不上實現自我超越自我的。李小龍洞悉到，無法、無限這些語詞，都是指的終極事物——即最高真理最高價值。至于人，只能永遠處于追求終極的過程狀態——永難達到的狀態。人只有清醒到自己的限度，主客所處的位置，才能有目的有手段地利用人的自由意志向極限挑戰，向“挫折源”發動總攻。

一個人向生存極限挑戰的能動性，與他對自我極限的智性判斷成正比。李小龍無疑屬于人類追求“極致美、純粹美”的最優秀一族；屬于具有特殊天才的進攻型選手。為了將自己練成一個“金剛鉆、濃縮鈾”，他甚至不惜“以身試電”，用電棒殘忍打擊自己的身體。

誰想追求極致性的目標，誰就得有極致性的手段。

五

與那些矯情濫造、飛去來兮的港臺武打片相比，李小龍的功夫片，每每總給我絕高的藝術享受和生命激勵；我總能看得癡癡迷迷、顛顛倒倒、全情投入、絕食絕飲……

李小龍那山丘般隆起的胸大肌，浮雕樣突出的血管，肩膀上的三角肌、肱二頭肌，以及頸背邊緣凸暴的兩大扇剛健雄闊的線條，配上他那利劍似的雙瞳，蓋世的酷臉，真可謂陽剛至極、完美至極，活脫羅丹《青銅時代》男模的活版再世。

李小龍身上無一絲贅肉，無一個多余眼神。他的每個招式，每個騰挪閃擊，都通脫奇簡，疾如閃電。靜如處子，出手成刀。繁瑣削盡留清瘦。李小龍信奉大道至簡，好的武術招數必須具有直接省勁，以最小力量獲得最大功效的特點。因為他體悟到，上帝討厭復雜，光走最短的路，大自然在本性上是厲行節能的——只用一個對稱性，就創生了萬物。大自然這種節約本性，必須在人的身上體現出來，人必須高效節能地在有限的生命時間內，將自身諸種潛能開掘到極致(而不是將物性欲望發揮到極致)。將上帝賦予人的“兩面性”矛盾特征，盡可能轉換成無限的人性特征。

這實質是李小龍對自我的至高要求。要想在瞬間擊倒不同類型的對手，必須具有全面的實戰硬功夫。即也就是要求搏擊家具有超人的爆發力與平衡力。李小龍首創的截拳道，就具有這種典型的“四兩千鈞”之力。他甚至不招不架，只用一式，便干凈漂亮地擊倒所有強敵。百煉成鋼繞指柔。李小龍在運用肢體藝術上，在釋放人的生命力上，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說李小龍是為武術而生的，或說武術是為李小龍而生的，都一樣。李小龍使古老的華夏武術走向世界，將中國功夫發展到頂峰。

六

上帝用同一模子造人，但造出李小龍后，卻把模子打碎了。李小龍用他短短32年的生命激情，活出了常人一生難以達到的境地。他出色地活出了自己，出色地詮釋了人生，出色地創造了經天緯地的大智大勇大美。一個人的生命質量越高，越帶有“簡單的復雜”復合型傾向，越具有不可替代不可模擬不可復制性。

相人莫過于眸子。凝視李小龍那驚世駭俗的雙眸，我用心用情地猜度其背后蘊藏的個性內涵。是的，李小龍的眼眸常使我感到震撼。用獨特、有魅力這些小詞來形容，已俗不可耐。這雙眼睛所包括的豐富內容，早已超越器官功能，涵蓋并突出了普遍人性的本性。它雖出自個體特殊，但已凝聚了人類精神的最高貴——那是不屈不撓超越了人性大限的眼神。

任何對極限的追求，都意味追求者自身的極致性生存狀態。任何處于高維度的美，都標志人的靈肉完美結合。這種整體協調、內外統一的特點，不僅外化在李小龍的形體動作上，更體現在他的整體人格上。他一再強調武術的綜合協調素質，擊技的美感和藝術性，至剛至柔的“水的精神”。他本人實際就是一個武術與藝術諧美融合的經典作品：一個精神與肉體高度對稱、并協互補的統一場。

七

李小龍短暫而輝煌的生命，使我們看到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感受到人的生命力的無限可塑。人類所有活動，包括武術體育，其終極目的，難道不都是為了激發人的生命創造潛能，把人不斷地引向“人性的解放”和自由獨立的王國么?難道它還有什么更高尚堂皇的存在理由嗎?

現代生活造就了無數懶人庸人平面人中性人。自動化網絡化豁免了人的四肢百骸，人的身體功能空前地被閑置。生命活力的匱乏，導致人的精神生活和創造勢能衰亡。加之外來先行灌輸的假價值偽真理，更窒息抹殺了人的本真天性，使人活得只見物不見人，只具其形、沒有其神。不再有創造的激情，不再有奉獻的沖動，不再有感人的真誠，不再渴望了解自己了解他人……從而違背了上帝造人的本意。

特別在世界經濟面臨崩潰，中國文化及中西文化面臨重構排序的今天，中華民族太需要李小龍精神的復歸——“中國龍”的振奮與騰飛太需要強大的啟動器了!正是基于這一使命的迫切性，在本文文末，我要向我親愛的同胞，全體的華夏子孫，發出最至深的內心呼喚：

人，不可能達到完美，但必須為了追求完美用盡全力!

人，不可能達到無限，但必須為了追求無限奮斗不息!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