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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視線之外的他們

2009-05-07 09:22
美文 2009年7期
關鍵詞:盼盼小周飛翔

安 黎

我要用我的罪,我的惡,來羞辱你們的幸福!

——(法)讓·熱內《小偷日記》

農民工中的詩人

飛翔原名叫李保國,是個農民工。五年前,我買了新房,飛翔和他的幾個伙伴找上門來。我家的門虛掩著,他們沒有敲擊,徑直闖了進來。三個人突兀地站在我的面前,令我錯愕和驚悸。我的腦子里涌動著“搶劫”二字,但看他們的神態和表情,卻并不兇惡。其中兩個年齡偏大的人憨厚地笑著,那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的臉像一道水泥墻,冰冷,僵硬,沒有任何表情。年齡大的人問我要不要干活的?我這才恍然明白他們是四處找活干的農民工。我問他們懂組裝電路嗎?他們搖頭,連聲說不會,不會。我問他們能換裝水管嗎?他們也搖頭,連聲說不會,不會。我問他們會鋪地磚會做家具嗎?他們依然搖頭,依然聲稱不會。我笑了,說你們什么都不會,總不能請你們來抽煙喝茶白領工資吧?兩個年長者似乎被我的話噎住了,無言以對,只是勉強地笑著,用笑來掩飾尷尬。倒是那個臉像水泥墻的年輕人,脖子上暴起幾根青筋,眼睛瓷鼓鼓地外突著,射出兩束烈焰般燃燒的目光。他幾乎以一種凌厲的口吻沖著我咆哮,以機關槍掃射般地語氣質問我怎么能這樣說話呢?這不是侮辱他們嗎?他們什么時候白拿過雇主家里的錢?什么時候白吃過雇主家里的飯?是不是衣著破爛的人都該被人懷疑為小偷?是不是農民工都該遭受人無端地猜疑和羞辱……看他的架勢,顯然是想和我吵架,但此刻的我倒顯得異乎尋常地平靜,只是覺得眼前這個農民工蠻有脾氣,蠻有個性,既挺可笑,也挺有意思。我道歉了幾句,然后說如果他們愿意干,就把我家里原有的水泥地砸掉,砸下來的水泥渣,清理出屋子,并把它運到小區之外的垃圾場。

他們痛快地答應了,并說砸水泥地、扛沙子、墻上刻槽子等等,正是他們要找的活。技術活他們不行,苦力活不成問題;他們沒有手藝,但舍得出力流汗。于是年輕人返回他們的駐地取鐵錘鋼釬切割機等工具,兩個年長者就縮在我家的門外的墻角抽煙。我招呼他們進屋。他們則戰戰兢兢地進來了。他們接過我遞去的茶水,呈現出一臉的愧疚,仿佛年輕人冒犯了我,他們得承擔很大的責任。我轉移了話題,詢問他們貴姓?頭頂有點禿的那位回答他姓孫,長了一副哭相的那位告訴我他姓崔。他們也告訴了年輕人的姓名,說他姓李,叫李保國,但在平時,都沒有人叫他名字的,卻都喊他飛翔。我感到好奇,問為什么不叫他的名字,卻要叫他飛翔呢?孫師傅朝窗外瞥了瞥,然后用手指指頭,壓低聲調,說飛翔這里不正常。我問什么毛病,是有精神病嗎?孫師傅含糊其辭,似乎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崔師傅的話更為亮堂,他告訴我,飛翔在寫詩,寫詩寫得他神里神經的,走起路來像嚼泡泡糖,嘴唇咂摸著,自言自語,仿佛和尚念經一般;更重要的是,寫詩日久,讓他的脾性變得怪異,和誰都合不攏,看什么都不順眼,今天不是和這個工友發生摩擦,明天就和那戶雇主高聲叫喊;人家出去找活,都沒有人愿意和飛翔做搭檔的。

我明白了飛翔為何以那種語調和我說話,但沒有明白的是,他為什么放棄原名而叫飛翔呢?在李保國和飛翔之間,我似乎看不出二者的連接點在哪里。因為我的疑惑,孫師傅和崔師傅談論起了飛翔,他們告訴我,飛翔是李保國的綽號。綽號的得來,緣于他寫了一首名叫《飛翔》的詩。那首詩發表了,飛翔就把發表這首詩的雜志裝在口袋里,動輒拿出來自我欣賞。他的這個舉動成了工友們的笑柄,也讓工頭頗為不屑和惱火。飛翔原是一個建筑工地的合同工,因為他的自戀癥,加之又看不慣東,看不慣西,終于因為一件小事和工頭發生了肢體上的沖撞而被掃地出門。昔日的合同工飛翔,于是就成了一個打零工的人。一個高中畢業生,好端端的人,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什么東西不能喜歡,卻喜歡上了寫詩,不是腦袋進了水,那一定是肚子里填滿了石灰。詩能吃還是能喝?能解決孩子的學費老人的藥費嗎?能讓離家出走的妻子回心轉意,重新回來和你過日子嗎?一句話,比起生存的嚴峻,詩一文不值。

飛翔回來后,他們就開始了干活。飛翔并不知道我對他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因此他依然緊繃著自己的那個水泥墻臉。出乎我意料的是,飛翔干活卻非常賣力。無論砸地,還是鑿墻,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頭發,宛若用水浸泡過一樣。尤其是他蹲在地上鑿地的情景,至今都清晰地鑲嵌在我的腦子里:他貓著身子,額頭幾乎要磕碰到地面;那件灰舊的夾克上衣,隨身體的前傾向上縮至半腰,大半個脊背就白晃晃地裸露在外面。脊背上嶙峋的骨脈依稀可見,骨脈上流淌著股股汗液;伴隨他身子的晃蕩,他褲子的裂縫忽隱忽現。

就在此時,就在我發現他褲子開裂的縫隙的一剎那,我的鼻子里忽然有了隱隱的酸意,以至于最初對他產生的敵意,完全被一種巨大的同情所籠罩和淹沒。褲子的那道裂縫,已經把飛翔的生存狀態明明白白地展示了出來。飛翔在許多工友的眼里,是個不務正業的典型,也是個可以取笑的對象,但他在我的眼里,顯然不是這樣。許多農民工從事著單調而繁重的勞動,久而久之,他們就變得麻木,變得如同木偶般地聽從命運之手的擺弄。但飛翔顯然不是這樣,他有自己的夢想,也有被自己隱藏起來不被外人熟知的辛酸。寫詩,是為了獲得尊嚴;與人吵架打架,又何嘗不是為了捍衛尊嚴呢?

中午時分,我要來了盒飯,他們幾個就坐在被砸得破破爛爛的地上就餐。我總是努力地尋找著機會,力圖讓飛翔多說話。但飛翔似乎又恢復了他水泥墻的面目,他的表情木木的,冷冷的,嘴巴閉得緊緊的。我特意提到我在一家雜志社上班,這才激活了他內心潛藏的欲望。他問是真的嗎?飛翔似乎不信,眼睛里閃爍著狐疑。他幾次欲言又止,嘴巴張開又合攏。我問他是不是懷疑我在說假話呀?飛翔說反正他不怎么相信。我問為什么不相信?飛翔吞吞吐吐地囁嚅著,說從我的衣著到我的貌相,全然不像一個文人,很像一個倒騰建筑材料的二道販子一二道販子皮膚都比較黑,我的皮膚也比較黑;二道販子都有點兒胖,而我就胖乎乎的;二道販子有一點錢,錢壯著膽,說話的口氣都比較沖,而他們剛進我家門時,我說話的腔調就比較沖。更重要的是,我居住的小區,他們很熟悉;很多戶人家,他們都去干過活。他們要么是煤販子,要么是油販子,要么是鋼材販子,而我若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文人,怎么能混雜在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中間呢?再說了,在他的印象里,編輯都很神秘,類似于歌舞明星,不是隨便可以拋頭露面的,更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

我取出雜志,指著上面的名字讓他看。他端詳了半天,終于有點兒相信了。相信之后的他驟然變得不知所措,爾后就呈現出院慌張張的神態。他再也不正面看我,總是拿眼睛在偷窺;他的舌頭也柔軟了,說話的語調也溫順多了。他叫我老師,把“拜我為師”之類的話,重復了好多遍。我提出想讀讀他的詩,飛翔先是不好意思,但還是把手伸進內衣口袋,取出那本刊物??锖芘f,皺巴巴的,我一接過來,剛要翻看,就有好幾頁散架一般,掉落在了地上。這是一本名為

《電苑》的內部雜志。在雜志倒數的某個頁碼的右下角,我找到了飛翔的詩歌。那首詩的名字就叫《飛翔》,署名李保國。詩歌很短,只有八句。前六旬我已經忘卻,倒是最后的兩句,我現在都記得:“雖然我被砍斷了翅膀,但沒有一天不想著飛翔?!?/p>

被砍斷了翅膀?誰砍斷了他的翅膀呢?我禮貌性地贊揚了飛翔幾句,說他寫得不錯云云。飛翔的話立刻就多了起來,他宣稱自己寫的更好的詩根本發表不出來,若不然,他早就是國內赫赫有名的大詩人了。詩發不出來,不是他寫得不好,完全是因為現在社會風氣不正。聽說要發表文章,男人得送錢,女人得送色,而他要錢沒有,要色也沒有,自然他就淪落成了農民工,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住的是豬狗圈,吃的是豬狗食。

我糾正著他對文壇的偏見。我說他所說的現象,在文壇有沒有?可能有,但不占多數;更多的編輯還是有職業操守的。我勸他別太偏激,還是要讀更多的書,思考更深層次的問題,磨礪更鋒利的筆頭,如此,才有可能在詩歌寫作上,有所作為。

飛翔點著頭,嘴里稱是,但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我并沒有說服他。我不再和他談論文學,而是詢問起了他的家庭生活。一說起家庭,飛翔的臉就凝重起來,眼睛里飄滿了陰霾。他支支吾吾,極力躲閃著我的追問。到了下午,一不小心,飛翔的手指頭被切割機劃傷,血流不止。我給了他一百圓,讓他去門外的醫務所包扎。崔師傅陪著他去,僅剩孫師傅一個人在干活。孫師傅說他和飛翔是老鄉,村子和村子相距只有三公里,飛翔家里的情況他比較了解。飛翔母親去世早了,他是被父親拉扯大的。年邁的父親現在癱瘓在床,而飛翔的妻子卻離家外逃,好幾年沒了音信。飛翔年齡不大,思想卻格外守舊。他希望有個傳種接代的男孩,但妻子卻給他一生一個女孩,一生一個女孩。飛翔就來了氣,為屑小之事就和妻子鬧騰。一日一吵,三日一打,直至妻子離家不歸。受苦的是三個女兒,最大的女兒十四歲,最小的女兒才兩歲。大女兒讀初中,二女兒讀小學,最小的女兒寄存在他的姐姐家。三個孩子讀書要花費大量的錢,但飛翔沒錢。飛翔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但沒錢就是沒錢,曾經不屑于外出打工的他,也不得不成為農民工中的一員。飛翔大女兒懂事,學習又出眾,只是沒有一個好的學習環境,回到家里,黑燈瞎火,在搟面的案板上,眼貼著作業本寫作業。過了些日子,就成了近視眼,但卻配不起眼鏡。視力的下降比坐滑梯往下滑溜還要快,以至于現在看什么都瞇著眼,看什么都模糊。小小年紀,已經成為家庭的支柱。初中在鎮上,她每天放學都先去鎮上的集貿市場揀菜葉,然后飛一般跑回家給爺爺做飯。有一年冬天因為天黑,更因為視力不好,她一個趔趄,滾下水渠,造成了腿的骨折。好在水渠干涸,沒有水,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她在水渠里凍了一夜,第二天被人發現后才抬回家。躺在炕上的爺爺,因為饑餓,因為寒冷,再看到孫女的樣子,就昏迷了過去。

飛翔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這么糟糕出乎我的意料。他從醫務所回來后的表現,卻激起了我對他的好感。手上包裹著紗布,臉因為疼痛而間接性地抽搐。他卻宣稱沒事,一個勁兒地強調不要緊,不要緊,只是劃破了皮膚,三兩天就好了。說著,他把一百圓又完璧歸趙地塞回了我手里。我問包扎難道是免費的?飛翔說不是,不是,只是花得少,才六塊八毛錢。早知道才需要這么一點兒錢,他不會接我的錢的。他身上有的是錢,這個口袋掏一掏,那個口袋搜羅搜羅,聚在—起,竟然不少呢;數了數,有二十九元之多。他接我的錢,純粹是怕自己身上的錢不夠。

接下來,為這一百圓,我和飛翔進行了反復地較量。我要把錢給他,他要把錢還我,爭究個沒完沒了。我說錢是給孩子上學用的,飛翔說不該拿的錢他一分都不會拿。我都有點發火了,斥責他怎么這樣犟呀?脾氣不好的飛翔這個時候卻耐得住性子,好言好語,說他以后還要麻煩我,麻煩我在文學上幫助他;我若不嫌棄,他認我為哥了,因為他發現我不是老爺,倒是個通情達理之人——本來切割機劃傷了他,是他的責任,一般的雇主都是一番叫嚷和呵斥,哪有拿錢讓他去看病的?要知道,他們干的不是計件活,而是天天活,工資按天結算,看病是要占據干活的時間的——我說一碼歸一碼,不要把文學和手的受傷攪混起來。

僵持不下,我只有把錢收起來,但在計算工錢時,給他們每人多付了些錢。

馬路上的戰場

我居住的小區,位于西安市最北端。即人們常說的城鄉結合部。它雖然已經被規劃為西安未來重點開發的區域,但在我買房子的時候,這里呈現著一派荒郊野外的景象。到處在拆遷,到處在開挖,到處是塵土飛揚,到處游蕩著四處找活干的無業者。方圓幾公里的地盤,人居于其間,沒有城市的感覺,倒像一個諾大的凌亂的建筑工地。

小區縮進一條窄窄的小巷。小巷長約三百米,它的另一端是貫穿西安南北的中軸線一未央路。每天清晨我去上班,總能領略到巷口的擁堵和混亂。巷口之外如同爆炸一般,如同江河泛濫一般,密密匝匝地擁擠著數不清的農民工。馬路上,人行道上,道沿上,草坪上等等,都有無數的腦袋在晃動。人流漫溢進巷子,導致巷子外的人進不來,巷子里的人出不去。尤其是那些車,更是橫七豎八地癱瘓著,根本無法開動。心煩氣躁的司機狠勁按著喇叭,但刺耳的鳴叫聲被巨浪般的吵鬧聲湮沒,根本無法撼動那些人的軀體。他們沒有讓路意識,該木然地站著還木然地站著,該和人討價還價還和人討價還價,該追蹤某位雇主還是追蹤某位雇主。

我不止一次地聽到小區里的人聚在一起議論,都說煩死了煩死了,應該想想辦法治治他們。于是就有人給城管打電話,有人向電視臺投訴。電視臺來了沒有用,記者扛著攝像棚對著他們掃描,他們根本不在乎,很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倒是城管的到來,讓他們驚恐萬分。那些城管,也是怨氣沖天。面對這些比牛皮癬還要頑固的人,他們既疲累又罰不到款,這樣得不償失的苦差,誰又樂意干呢?城管偶爾擰住某位不長眼色者的耳朵,那位被擰者,寧愿讓耳朵墜落,也不愿意舍棄錢財。實在疼得撐不住了,答應掏錢,但搜遍他的衣縫,搜出的不過是一些毛毛草草的零鈔。城管當然很生氣,生氣得都懶得理他們了。但接到投訴,城管卻不得不出馬。

一輛工具車開來,停在不遠處。從車上跳下二十多名城管,他們每人拎一根木棍,悄悄地靠近他們??拷麄冎?,城管們就揮起木棍,照著那些紛亂的腦袋,劈頭蓋臉地砸了下去。人群里立刻發出一陣撕心裂肺地慘叫。慘叫聲擴散開去,如同馬蜂窩被捅了一般,所有的人都落荒而逃。有人朝北跑,有人朝南跑,有入朝東跑,有人朝西跑,有人躲進某個餐館,有人撲趴在灌木叢中,還有人爬上高高的墻頭。十幾秒鐘的時間,曾經宛若大會會場般密集的人海,剎那間就不見了。突然變得空曠的場地上,遺留下了零零散散地鞋子。有一回,我親眼看到一個撿破爛的在撿鞋,他竟然撿了滿滿的一筐。當然,我也聽說,那些掉了鞋的人等城管走后,都會追著撿破爛的

索要鞋子。撿破爛的哪能那么輕易地把鞋子歸還他們呢?他和他們經過一番舌槍唇劍,然后把他們的鞋子,一只五毛錢的價格,重新賣給他們。

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城管不是看守,總不能老盯在那兒吧?城管退場,一切照舊。后來,據說,他們已經危害到了西安整個城市的形象。他們所處的位置,是西安的北大門,是外地朋友下飛機后進人西安的必經之路,于是他們,就成為了光臨西安的旅客目睹到的第一道風景。他們是風景嗎?不是,應該叫大煞風景還差不多。再說了,一條城市的主動脈上,出現“腸梗阻”,總得動手術切除才行。于是,有關方面就在一塊被拆遷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個露天勞務市場,希望他們到里面安身。勞務市場里,有一道道的水泥臺供他們坐著歇息,但他們還是寧愿站在馬路邊或馬路上。他們死活不進去,你驅趕也好,呵斥也罷,甚至威脅要把他們抓走,他們依然不進去,不進去就是不進去。對這個問題,我曾詢問過他們中間的一位,沒想到的是,他是那么地振振有辭:進去?得交兩圓錢!兩圓錢是個小數目嗎?不是。兩圓錢是他們兩天的住宿費,是他們一天的生活費。他們有時候一天推光頭,還掙不了兩圓錢,拿什么交呀?再說了,誰進那個勞務市場誰腦子肯定被水淹了。想一想,別人都站在馬路邊,你卻呆在勞務市場里,哪個雇主愿意雇傭你呀?雇主雇人,都是圖方便,看見誰就叫誰,坐在雇主看不見的市場里,不是等死嗎?出門干活,就是為掙一點血汗錢;如貪圖享受,那就不用到這里風吹日曬了,呆在家里總比呆在勞務市場里舒服吧?

顯然,勞務市場白建了。勞務市場里空空如也,而馬路上依然人山人海。農民工們年齡大者五六十歲,年齡小者十八九歲,但以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居多。他們站在那里,少數人手里或舉著一個白牌子,白牌子上歪扭著“刷涂料”或“刷油漆”之類的幾個字,或寫著“水工”“焊工”的字樣,更多的人則沒有自我推銷意識,只是拎著一把鐵錘,或一把鋼釬,或一把鋼鋸,蹲著或站著。一個雇主的到來,攪動得整個場地的人洶涌澎湃。無數的人朝這個雇主圍攏過去,湊不到雇主跟前的人,拽別人的衣襟,拉他人的臂膀,搓手跺腳,急得要發瘋。雇主被人圍堵在中央,似乎被挾持一般,想轉個身都難,這個喊叫,那個拉扯,另一個也許遠遠地伸來手爪,在他的面頰上抓撓。每個人都渴望被雇主發現,從而把自己領走。于是乎,雇主一旦選中了某一位,但他卻無法把他選中的人帶出包圍圈??v然掙脫出來,他的身后,總是戀戀不舍地尾隨一大幫不甘于被淘汰的人,他們尾隨著他走,尾隨著他叫嚷,偶爾還吹響表達不滿的尖利的口哨。

有的雇主開來一輛工具車,車停在不遠處。這樣的雇主多為包工頭,他要的人常常不是一個,而是好幾個。雇主一吆喝,所有的人都蜂擁而至。雇主本來只需要五六個人,等他把那五六個人確定下來,才發現自己的工具車里早就像插蘿卜似的,密密匝匝地立滿了人。還有好多人垂吊在車幫上,為自己能攀爬上工具車而掙扎。雇主喊他們下來,沒有用;雇主放縱喉嚨,日娘帶老子地罵,也沒有用。于是,不知雇主從哪里找來一根鐵棒,掄起鐵棒,就朝工具車上打去。一陣狂打,剛才還站在工具車里頗為得意的他們,卻紛紛從工具車里跳了下來,抱頭鼠竄。有的人因為躲避不及,挨了鐵棍,竟然掛了彩。紅滋滋的血順著受傷者的面頰,一股股地流了下來。

與雇主周旋,與城管捉迷藏,有可能受傷,但基本上無生命危險。真正的危險,來自于那些運沙車。由于交通管制,運沙車白天很少在城市的主干道上行駛,其行駛時間大多是在深夜。有那么幾回,我或在深夜出門去接外地的朋友,或因為玩樂而深夜回家,都發現人行道上有很多人,一團團,一叢叢。三四個人,或五六個人,聚在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或者在竊竊私語,或者在打盹,或者在玩撲克。從他們身旁經過,我不由得心里發慌。我以為他們是盜賊,正在謀劃著搶劫路人。后來一打聽,才明白他們是農民工。他們坐在寒氣逼人的夜里,是在等待著運沙車。

一輛運沙車呼嘯著開來。所有的人都會遽然起身,瘋狂地朝馬路中間跑去。他們揚著手臂,叫喊著,希望運沙車能停在自己面前。多數運沙車都會停下,司機把頭從司機廬里探出來,與他們搞價錢。出一車沙子,十五圓錢,這是通行的價碼,但他們總想多得一圓二圓。司機一聽,腳踩油門,運沙車就疾駛而去。這撥人挑剔,不用怕,總有不挑剔的人。車沒走幾步,前面又有攔車者。談好價位,為誰上車誰不上車,又免不了一番爭究。上車的人太多,活變得輕松,但把錢勻開,每人拿到手的,就沒有幾片片了。

總有一些運沙車不需要出沙人。這些運沙車的司機很多都是比奶油還稚嫩的小年輕。小年輕剛踏足社會,尚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個個彪猛無比。他們開車,橫沖直撞,壓根兒不把行人放在眼里。他們開的運沙車,即使發現前面有人攔擋,也不會減速。于是一個又一個驚險鏡頭輪番上演:攔車的人如果反應及時,會閃電般地后退;如果反應遲緩,悲劇就會在瞬間發生。據我聽到的,就有六個人命喪車輪之下,其中就有曾給我家干過活的貓娃。貓娃是他父親撿來的孩子,他父親為了他,和他的養母離了婚。貓娃長得極其瘦弱,還患有天生性的心臟病,但貓娃的一席話,卻讓我一想起來就鼻子發酸。貓娃說,他將來要好好孝敬父親,等打工攢夠了錢,他要讓父親這一輩子。能坐一回飛機。

農民工村

為什么這里會有這么多如蜂如蝗的農民工呢?我最初比較納悶,后來進行了思索,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不是有城市“邊緣人”之喻嗎?這些農民工,又何嘗不是典型的“邊緣人”呢?他們來到城市謀生,卻對城市有一種潛在的畏懼,不敢深入到城市的腹部,于是只能在城市的外圍徘徊。城市周邊的農村,與他們的家鄉比較相似,于是他們就有了某種程度的親近感。加之城北正在熱火朝天地開發,需要大量下苦力的人,他們恰好有了用武之地。久而久之,人越聚越多,以至于我居住小區旁的張家堡村,成了一個農民工村。原有的村民被大量外來的農民工淹沒,他們也靠農民工養活。張家堡村家家戶戶蓋起四五層的簡易樓房,供農民工租住。

農民工有獨自租用一間房子居住的,但十有八九,那間房子局促狹小,有的連窗戶都沒有。獨自租房的人,百分之百是拖家帶口的人。丈夫打工,妻子亦打工,而孩子就寄存在村莊的學校里讀書。更多的農民工都是合租而住,一件十八平方米的屋子里,要居住二十個人,一人平均不到一平方米。飛翔后來找過我幾次,我也回訪了他,他就住在二十人一間的屋子里。在那間屋子里,沒有床板,只有一道順地面鋪展開來的紙板。紙板上什么都有,鋪蓋、碗筷、榔頭、衣物以及破鞋爛襪等等。紙板有著多種用途,晚上是床,白天是活動場地,開飯時則是餐桌。睡覺時,因為擁擠,常常得自己想辦法解決掉自己的雜物,于是有的人就枕著自己的碗筷入眠,有的人則墊著自己的衣物鞋襪做夢。你的腳戳進我的嘴里,我的胳肘壓住了你的鼻子,那是經常發生的情節??呐鰧е聸_突,

沖突仿佛家常便飯。

屋子里散發的氣味令人窒息。這種氣味,是一種雜交混合之后的氣味:有廁所的屎尿氣息,有腌菜缸的陳腐氣息,有破鞋臟被擴散的潮霉氣息……總之,我幾乎在里面站立不住,差點被熏得暈了過去。

令我好奇的是,紙板上方的墻上,滿滿一圈,都是一個一個的釘子。釘子嵌進墻中,上面掛著一個個的饃袋。釘子上掛饃袋,對我而言,再熟悉不過了。我上高中時,因為住宿,就靠背饃維持生計。走好遠的路,把饃從家里背來,然后就把饃掛在墻上的釘子上??赡鞘巧蟼€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情了,在我的記憶里,已經模糊得仿佛一張中世紀的班駁古畫?,F在都什么年月了,農民工們真的還從家里背饃吃?詢問飛翔,飛翔說饃袋里的饃不是從家里背來的,而是從街道里買來的。一個饃兩毛錢,買八個饃,才夠一天吃——因為干體力活,農民工特別容易饑餓,飯量普遍比較大一吃兩到三天饃,實在饞得不行了,就咬牙犒勞一下自己,大有豁出去了的氣概,跑到巷子里買一碗面吃。住宿每天一圓,吃飯每天兩圓,大伙兒都在盤算著花銷,誰也不敢多花一毛錢,因為誰也不能保證,明天有沒有好運氣,被雇主像挑選牲口那樣,從浩瀚的農民工群里相中牽走。每個農民工差不多都有一個廉價手機,這個洋玩意,每天只要叫那么幾聲。一圓錢就沒了。再說了,每個人都不是鐵鑄的,免不了頭疼感冒,買幾片藥,動輒十幾圓二十圓呢。且不說坐車要錢,理發要錢,上廁所要錢,站在馬路邊被城管逮住罰錢,不小心碰壞雇主家的東西給人家賠錢。如此等等,所賺的錢就像欲擺脫束縛的鳥兒,老在手里握不住,不經意間,錢就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錢和妓女一樣,愛富人,不愛窮人,越窮越掙不來錢。農民工每天平均收入是多少?二十圓。

張家堡村有幾條巷道,巷道原為水泥路,但不知何時,水泥路破損,因沒有及時修復而變得坑坑洼洼。路上不時隆腫起一個大包,不時翹出一根張牙舞爪的鋼筋,不時有一個下水道的井蓋搖搖欲墜。巷道兩旁的民房里,幾乎都開著門面。雜貨店、鞋帽攤、理發廳、修理鋪、洗腳房,更多的則是餐館。雜貨店和修理鋪的貨物堆積在店外,拖把、掃帚、油漆桶、尿壺以及躺臥的舊自行車等等,把一條本來就不暢通的巷道,變得更為不暢通。令人奇怪的是,尿壺似乎是商家的寵兒。其他東西都栽立或擱置在地上,只有尿壺懸掛在空中。店外面的墻壁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尿壺。尿壺以塑料為主,也有搪瓷制品。尿壺形狀各異,顏色不等,紅紅艷艷,花花綠綠,刺人眼目。我特意詢問賣家,尿壺為什么在這里如此招搖醒目?賣家扭著嘴,很不屑地告訴我,就是因為在他的雜貨店里,尿壺賣得比其他東西都好。我問都是哪些人來買尿壺。賣家瞪我一眼,似乎在責備我是明知故問,但他還是說:還有誰買尿壺,都是農民工唄。

尿壺對農民工有那么重要嗎?這是積存在我腦子里一個頗為好奇的疑問。后來經過多方委婉地打探——直接詢問沒有人回答你,包括飛翔,所有的人都羞于談論尿壺——我才知道,尿壺不但對農民工極為重要,而且極為迫切。村里只有一個收費廁所,盡管那座廁所極其骯臟,十米之外都能踩到它漫溢出來的尿液,三百米之外都能聞到它那熏天的氣味,但每次出入它,都得交納兩毛錢。兩毛錢在很多人眼里根本算不上錢,但在農民工看來,它卻形若巨款。一次兩毛,一天得多少次呀?如果碰上拉肚子,木梭織布般地在廁所門里出出進進,哪還了得呀?不用計算器,拿指頭籠籠統統地估摸一下,就能驚得出一身冷汗。于是,逃避上廁所,就成了所有農民工心照不宣的共同選擇。農民工們不論男女,人人都購買一個尿壺。尿壺不僅僅是用于夜里,白天大多也在里邊方便。有的人講究一點,在尿壺里只解決小問題,大問題尋找其他地方解決;可有的人就不同了,用起尿壺來一點兒都不節制,把尿壺當便盆。一壺兩用,大小問題都依賴于尿壺。

尿壺之事,導致持續不斷地紛爭,直至鬧出了人命。拎著滿滿溢溢的尿壺,卻沒地方傾倒,這令眾多的人犯難犯愁??词貛娜嗽缇驮斨r民工們的詭計——農民工逃避上廁所,讓他這個廁所承包者的收入大為減少,他對他們哪來的好臉色?——于是,就在一大早,看守廁所者就橫著身子擋著廁所門,把那些迎著夜幕端著尿壺的人,拒之廁所門外。端著尿壺者絡繹不絕,幾分鐘的時間,廁所外面就排起了長龍??词貛呷螒{端尿壺者怎么叫嚷,怎么謾罵,就是不準他們走進廁所。這樣的一幕天天上演,終于導致嚴重沖突??词貛咴谂c一位三十多歲女子的對罵中,喝令那名女子吞了自己尿壺里的屎尿。女子來了氣,端起自己手中的尿壺,就朝看守廁所者潑了過去??词貛邼M臉滿身屎尿淌流,他自然也是怒不可遏。他迷朦著眼睛,順手拿起一把鏟屎锨,朝女子摔去。女子身子一閃,躲過了鐵锨,但鐵锨卻將另一位男子的肩膀鏟傷。一陣子。廁所門前一片混戰,屎尿亂濺,拳頭與腳掌并飛,鐵锨與掃帚共舞,好幾個人都躺在了地上呻吟。尤其是那個看守廁所者,受傷最為嚴重。派出所的警察來了,110警車也來了。警車把受傷的三四個人運往醫院,民警把肇事的農民工帶到派出所問訊。就在當天晚上,那個朝看守廁所者潑尿的女子,從派出所歸來后,用一根尼龍繩套在脖子上,把自己懸掛在了出租屋的門楣上。等同室的工友發現她,她早已成了硬邦邦的一具尸體了。

經過了幾次嚴重事件之后,廁所也進行了相應的整頓。有關部門明確做出規定,不允許阻止農民工倒尿。但新看守廁所者卻有自己的辦法,他要求倒尿者,必須辦月卡。他制作了好多卡片,每張卡片上都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給卡片編號,并在卡片的某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做上標記。一張卡片三圓錢,購買一張卡片,可以倒尿一月。許多人都辦了卡片,但總有舍不得掏那三圓錢的人。于是吵鬧聲聲不息,尿液處處可聞。許多農民工早已對廁所不抱希望,他們哪里無人就在哪里方便,似乎整個地球,都是他隨時可以享用的廁所。草叢里,樹林里,墻根下,道沿旁,噴泉池,正在拆遷的房子,正在加蓋的樓梯,甚至亮麗的廣場中央,都有扎眼的便跡若隱若現。

村子里最多的是餐館,那些餐館幾乎都是外來的農民工開辦,主要服務的對象也是農民工。孫師傅的妻子就在一家餐館里打工,孫師傅的女兒則在另一個餐館里打工。孫師傅最為驕傲的就是她的女兒盼盼。盼盼盡管中途輟學,但聰明伶俐,剛來西安的第一個月,就往他們租住的出租屋里抱回一個電視機。盼盼在火車站為私人旅館拉客,不知怎么就和另一位拉客的中年男人勾搭上了。那個男人,腦子簡單,經不起盼盼一番甜言蜜語的煽情,就慷慨地給了她一筆錢。盼盼裝了這筆錢,以上洗手間為名開溜了。她跑到大商場,順手給父母買了一臺電視機。盼盼再也不敢在火車站露臉了,因為那個男人天天都在尋找她。于是本不該窩在餐館里端碗洗盤的盼盼。不得不窩在餐館里洗盤端碗。盼盼自認為自己是鳳凰的料,卻落得個落湯雞的命。盼盼不服氣,不服氣的她整天拿自己的工作出氣。她不是把面湯淋在顧客的衣服上,就是心不在焉,屢屢將餐具打碎。餐館

老板開除了盼盼,盼盼就坐在家里不吃不喝。盼盼要孫師傅出錢給她開個門面房,但孫師傅卻一直敷衍著她,不把她的愿望當回事。沒有錢,是孫師傅軟勒,更重要的是,孫師傅認為盼盼是個野性子,坐不住,門面房開了不幾日,就得關門。但盼盼就和他鬧騰,甚至她舉著榔頭,親手砸壞那臺給她帶來無限容光的電視機。于是就在某一日,在孫師傅向盼盼吹噓了一番我之后,他把愿意見我的盼盼領到了我面前。盼盼坐在我家的沙發上,神情恍惚,目光游移,壓根兒不正面瞧我。我給他說了一通大道理,這些大道理似乎并沒飄進盼盼的耳朵。聽得不耐煩的盼盼倒把我憐憫了一番,說寫書的人可憐,寫書不掙錢,寫出來的書更沒有人讀;這個年代,誰還讀書呀?書越讀,人越像木偶。我問盼盼究竟想干啥?盼盼說她想開一家理發店。孫師傅質問盼盼,她又不懂理發,開了理發店,怎么給人理發呀?盼盼斜眼歪嘴,嘲笑她的父親是老土,僅僅知道理發店是理發的地方,不知道還有別的。

理發店內外

有一天,天忽然下起了毛毛細雨,我撐著傘出外買菜,看到小區門外的馬路上寂寞了許多。昔日擁擠不堪的地方,今天卻有點兒冷冷清清。瞧瞧四周,也有許多農民工,不過他們沒有大規模地聚集,而是分頭在不同的屋檐下躲雨。我沿著馬路行走,臨近村口時,發現村口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排隊者無一例外都是農民工,他們有的披著一片塑料紙,有的手搭在額頭,有的干脆任憑綿綿的雨水澆淋著。他們或站或蹲,或抽煙或袖手,神態各不相同。

我挺奇怪,他們冒雨排隊在干嗎?莫不是政府在發放救濟金?縱然發放救濟金,為何要選擇雨天發放呢?不能等天晴了,或者至少找一個可以避雨的場所?我繞了少許的彎子,帶著看客的好奇心,朝隊伍走去。走近隊伍,我問排在末尾的人,這是在干什么?被問者,立刻掉轉頭去,對我的詢問不予理睬。其他人則投來一束束警惕的目光,窺探著我,打量著我,似乎在努力地猜測著我的身份。

這個時候,一個尖利的聲音傳人我的耳孔:便宜了,便宜了!雨天大優惠,經濟又實惠,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來了是享受,不來要后悔!很干凈,很干凈,干了沒有病!每次完了,都要拿開水燙,因此絕對衛生,放心享用……叫喊聲有點兒熟悉,我循聲望去,站在隊伍一旁吆喝的,不就是孫師傅的閨女盼盼嗎?盼盼手里揮舞著一條紅絲帶,除了背誦一套套早已編纂好的臺詞,還逢人就拉住勸說,嘴里大哥大哥地叫著,嗲聲嗲氣。

我叫了聲盼盼。盼盼扭過頭來,似乎忘卻了我是誰,倒把我當成了它要招攬的客人。她走過來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朝理發店里拽。我說且慢且慢,但盼盼不管,她只是一個勁兒地拽拉。我說這是干什么呀?我說盼盼你不認識我啦?盼盼扭扭嘴,說好像在哪兒見過。我說你和你爸去過我家,還把我家的一個茶杯打碎了呀——那日盼盼喝完水,為聲討父親阻攔她的發財計劃,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我家那個漂亮的青瓷茶杯從她的手里掉落而下,粉身碎骨。他爸爸驚恐不已,連連道歉,但盼盼卻悠然地坐在沙發上,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她盡管擺弄自己染得橘紅的發梢——盼盼仿佛幡然醒陌,醒悟后的盼盼多少顯得不好意思起來,但她很快鎮定自若,然后稱呼我為叔叔,再然后說叔叔你如果想干那種事,還可以在大幅度優惠的基礎上。更加大幅度地優惠。我問她所說的那種事究竟是哪種事?盼盼用胳肘捅捅我的腰部,低聲說叔叔你別裝純情了,你啥不知道呀,何必拿著明白裝糊涂?我當然知道盼盼口里的“那種事”是什么,于是就直言不諱地詢問她所說的優惠到底是多少錢?盼盼豎起食指,一個勁兒地搖晃。我問一百嗎?盼盼咯咯地笑,說一百圓誰能掏得起呀?都是些窮鬼,二十圓錢都喊貴。明碼標價一次二十圓,今天中午搞優惠,僅僅十圓;但十圓錢的價位只在四個小時之內有效,下午六點后,就又回歸二十圓了。我問為什么一會兒二十,一會兒十圓?盼盼努努嘴,對我的打問很是不屑一顧,似乎我什么都不懂,竟問一些幼稚的問題。盼盼說平時二十圓,但生意一直不好。那些農民工一是窮,二是累,三是沒時間,所以她開張了好幾個月的理發店,其收入,至多能夠交納門面費。農民工窮,二十圓錢在他們眼里,就是天文數字了,有幾個人舍得為了幾分鐘的快樂,拋灑自己一天流汗換來的鈔票?還有,只要天晴,他們都在工地上累死累活,從天亮干到半夜,哪有時間泡小姐呀?縱然回來早了有了點空閑,但因為出力太多,身子乏軟,四肢僵硬,雖有賊心卻無賊力了。而今天,是個天賜的大好機遇。天下雨,工地上普遍停工,他們有時間,也有力氣,只要價格上略略下降,就不發愁吸引不來他們。瞧瞧,這么一大群人!因為接客太頻繁,加之農民工又太野蠻,不懂得技巧,有一位小姐深陷昏迷被救護車拉走。但盼盼并不理會這些,她的目標是吆喝來更多的人,人越多越令她心花怒放。

接著,盼盼對我進行了勸說,說只要我進去,二十圓就可以干三次。別的農民工每次只有十分鐘的時間,我呢,可以延長到每次十五分鐘。我確實想到里面看個究竟,于是答應了盼盼,插了隊。走進了那個理發店。

理發店是一棟臨時建筑,也許在不久的某一天,它就會被拆除。它孤零零地站立在一片廢墟之上,盡管面臨小街,但背后卻是一個垃圾山。理發店低矮,幽暗,但面積仿佛并不小。挑起門簾,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臉。那張臉在鐵銹色的燈光里,呈現出一副病態的模樣:疲憊、憔悴、枯皺、蠟黃。中年婦女坐在如同門房般的小屋里,滾動著兩顆算盤珠子似的眼球,警惕地打量著每一個走進這里的人。中年婦女咳嗽了幾聲,然后問我和門外的老板談好價錢了嗎?我說談好了。中年婦女問老板給我說的是啥價?我說三次二十圓。中年婦女也不多問,就伸開手掌讓我交錢。我抽出二十圓,交給了她。她扭頭喊了聲“接客”,就有一位老年男人出來,領我往里面走去。我邊走邊東張西望,發現在過道的兩側,是一個又一個的小隔檔。小隔檔是三合板釘制的門,許多門似乎走形變樣,關不住,因此敞開著,這讓從過道里經過的人,有那么幾分心虛和尷尬。稍稍往門里瞥一眼,隔檔里的風景就一覽無余:就在隔檔里的木板床上,兩個男女赤身裸體,正在熱火朝天地干著那種事,喊叫聲呻吟聲清晰可聞。

我聞老年男人怎么不想辦法把門關住,那樣多不好意思啊?老年男人面無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喉腔里發出了蚊蠅般的鳴響:到這里來的人,都是干這種事的,看見了怕啥?老鴉還能笑豬黑?

在第二排過道一個黑乎乎的小隔擋里,老年男人把我交給了一個小姐。小姐拉亮了隔擋里的燈,當我的目光掃視到小姐臉上之時,我幾乎被嚇了一跳:這哪里是小姐,分明是位大媽!這位坐在我一旁正在搔首弄姿的女人,看樣子足足有四十六七歲了。她的臉上,厚厚的脂粉掩藏不住縱橫交錯的皺紋;超短衣襟,裸露出松松垮垮的腹??;她的頭發經過浸染,呈現出火紅的顏色,盤卷在頭頂,如同火雞的雞冠。

她沖著我笑。那種笑是一種諂媚的笑,并不嫵

媚。就在她拉扯我褲帶的時候,我制止了她。我告訴她,我只想和她聊聊,并不干那種事。她有點著急,說陪我聊天沒問題,問題在于我還能不能像干了她那樣,痛痛快快地支付小費?我問小費多少錢?她說五圓十圓都行,實在沒有錢,一圓兩圓也能將就;都是出門在外的可憐人,總不能逼人太甚吧?我掏出五十圓錢,交給她。她有點誠惶誠恐,立刻在自己的口袋里搜羅起了零鈔,要找錢給我。我勸她別找了,五十圓全部歸她了。她嘴里說哪怎么行呢?但手卻停止了搜羅,而是把手伸向我,抓起我的手,一定要我在她隱秘之處摸一摸,不然,她收了一筆巨款,卻沒有提供丁點兒服務,良心上過不去。

我努力擺脫她如同枝蔓一般的糾纏與束縛,故意和她拉開了距離,坐在木板床的男一端。我問她來自哪里?她回答甘肅。我問她多大年紀了?她卻不正面回答,而是讓我猜。我故意把她的年齡往小地說,于是十八、二十八、三十八地胡亂猜測著。但我每一個答案出口,她都以搖頭回答??次也辉偻侠奂?,她這才報出自己的真實年齡:四十八歲。她說她知道我不打算干她了,且出手大方,像個好人,才敢于亮出自己的底色。風月場上,有幾個人敢披露自己的真實來歷和真實年齡?真實意味著風險,意味著自己斷絕自己的財源。

我問四十八歲的人還有人干嗎?她說怎么沒有,多的是,就在今天,我是她接的第十七位客人了,估計至明天凌晨,她會接客四十位到五十位,沒看到門外排隊嗎?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人干那種事和吃飯一樣,一是得有食欲,二是也要挑食,并不是入見了所有的食物都有食欲;有些食物,很有可能導致人反胃的。

她嘿嘿地笑,說我肚里一套一套的,嘴里也是一套一套的,但就是忘了一個詞,叫饑不擇食。那些出外打工的人,口舌粗,不挑剔,不計較服務對象的老嫩。長期不過夫妻生活,過分的性壓抑,導致他們看見一頭母豬都會有沖動,何況她是個女人呢。

我問她什么不能干,卻要干這種骯臟的事情?她鼻子抽了抽,眼睛里就溢出了淚花。她說她也不是職業賣淫者,和那些居住在村子里的農民工一樣,她的主業不是賣淫,而是跟隨她的丈夫給人家切割墻面。他們家最為值錢的東西,就是那臺手提切割機。但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呢?還不是為生活所逼!她和丈夫累死累活,也掙不了幾個錢,扣除了房租??鄢怂娰M,扣除了飯錢乘車錢,還能剩幾個?他們不敢感冒,但卻經常感冒;他們害怕拉肚子,但一不留神就拉起了肚子。有了病,盡力扛著。實在扛不住了,就沖些辣椒水喝。重要的是,家里有兩個老人,兩個孩子,他們都眼巴巴地等待著他們寄錢回去。公公有胃病,得持續不斷地用藥,可藥太貴,因此就用一陣,停一陣,其結果是病情在朝著惡化的方向發展著;兩個孩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而學校的收費窗口,形同老虎的嘴巴,貪得無厭,有多少錢也填不飽它那無底洞般的胃。她賣淫,說透了,就是放羊娃撿酸棗,撿一個算一個。理發店生意冷淡時,她找上門人家也不要;理發店生意紅火時,她就被呼喚來應急。她若磨蹭著不來,盼盼會派幾個壯年漢子找上她的租住房綁架她。再說了,所有的女農民工都在閑暇時干這種事,有的人還發了財,脖子上掛起了金項鏈,走起路來頭昂得高高的,令眾多的人垂涎。這樣的大環境,誰又能笑話誰?誰還會滋生丟人的感覺?臉面是啥?錢就是臉面!

討薪者之死

我一直回避高智這個名字,原因在于高智已經不在人世;更重要的是,高智曾經是我的同學。我全然沒有想到,在我居住的小區門外,在潮水般洶涌的農民工中間,有一雙眼睛注意了我許久,而我卻渾然不知。

注視我的人就是高智。我記憶里的高智。是那么地陽光,又是那么地驕傲。他長著一張迷人的臉蛋?;砹恋难劬偸且徽R徽5?,撩撥著女孩子剛剛萌動的春心。高智的父親是我讀初中時,學校所在地那個村子的村長。村長位不高,權不重,但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卻形若皇帝,誰也不敢招惹他。高智的父親脾氣不好,眼珠子乒乓球般地外凸著,朝著雞窩吼一聲,正在嘰嘰喳喳的雞們,立刻就變得鴉雀無聲。高智一旦被老師訓斥兩旬。他回去就給自己的父親告狀,他父親就會拎把斧頭找到學校來,嚇得老師鉆進女生廁所不敢出來。高智父親站在校長門前罵校長罵老師,一罵就是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但沒有一人敢站出來和他辯理。老師的講課停止了,學生們都噤若寒蟬,大家都豎起耳朵,聆聽著他一句比一句粗野的罵語。

然而,高智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口袋里的零花錢。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吃飽飯都成了多數父母的難題,誰還會有零花錢裝入孩子的口袋?但獨生子高智似乎有著花不完的零花錢,學校門外有叫賣黃瓜的聲音,他就跑出去買一根黃瓜吃;有叫賣柿子的聲音,他家盡管不缺柿子,他也要買回來一個柿子舉在手里。特別是冰棍的叫賣聲,會讓高智如坐針氈。他貓腰偷偷從教室的后門里溜出去,迅捷地跑出校門,等下課的犁鏵敲響,他就會手捧一個冰棍,從校門里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他吃冰棍的神態很夸張,舌頭舔一下,面部就縮成一團,仿佛冰棍會把他甜死。許多同學都追著他看,個個眼睛里都流瀉著艷羨的目光。

三十年過去了,高智與我沒有任何聯系??删驮谀骋惶?,我辦公室的門被一雙粗糙的手推開,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仿佛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面孔。來人自稱是高智,并一聲聲地喊我的乳名。我愣住了,怎么也把我面前的中年男人,和那個咂摸著冰棍得意洋洋的高智對不上號。眼前的中年人黑黢黢的,一張臉褶皺而又憔悴,稀落的頭發捉襟見肘,似乎覆蓋不住越來越禿的頭頂。他的衣服又臟又舊,這兒一個裂口,那兒一個被煙頭燒的圓洞,尤其是那雙鞋子,上面糊滿班駁而凝結的水泥,外人根本看不出它的真實顏色與質料。

高智說他就站在我門外的農民工中間,就像賣身者那樣,每天都等待著有人把自己領走。他站在那里已經有五六年了。他幾乎天天都能看見我從那里經過,也早已認出了我,但就是沒有勇氣走到我面前。在他的意識里,我已經是上等人,上等人眼皮都朝上翻,估計他自報了姓名,我也不會理他的茬。我說你誤解了,誤解了,我也只是穿著制服的農民工,和真正的農民工有何區別?再說了,縱然你站在我面前,如果不提醒我,我怎么能知道你是高智呢?高智存留在我記憶里的,永遠是一個咂摸著冰棍的稚嫩的孩子,怎么會突然變成一個即將禿頂的中年男人呢?

我詢問了高智的家里情況,高智說,令他愛戴又令他嫉恨的父親,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去世之前,癱瘓在床五六年。他之所以隱隱地嫉恨父親,是因為父親用他那沒有節制沒有理性的愛,謀殺了自己的前程。父親的溺愛,造成他對學業的懈怠,從而使他的前途一片黯淡。他今天能淪落成農民工,與自己的父親有很大的責任。但從另一方面,他也挺愛自己的父親,他對自己的兒子如此良苦用心,也讓他每每想起來,就愧疚萬分。父親癱瘓的日子里,還在為他著想,拒絕吃藥,拒絕打針,目的就是為給他省錢。父親對傳種接代很看中,而他的妻子偏偏卻又不爭氣,一生

一個女孩子,一生一個女孩子,一直生到第五胎,才蹦出一個兩腿中間不再空虛的男孩子。五個孩子,負擔多重啊,快要壓得他趴在地上了。最可恨的是鄉上的計生人員,他們活像日本鬼子,整天追得他和妻子雞飛狗跳墻,東躲西藏,有家不敢回。他們擰住他的耳朵,把他押到派出所一頓暴打,打完還要罰款,罰了款還開來一輛工具車,把他家的耕牛、電視、糧食等等,一股腦兒地搬運而去。

高智說了許久后,話題才拐到自己的打工上來,他嘆息找活的不易,更嘆息要工錢的不易。他問我能不能在他討要工資上幫點忙?我說得看是怎樣一種情況。高智說就在前年,他和十幾個工友給一家建筑公司干活——搬磚塊、扛沙袋、裝卸水泥等——干了四十多天,臨近過年時,老板僅僅發給他們每人一百圓錢,像打發叫花子似的,把他們哄回了家。后來他們無數次地討要,公司的負責人剛開始還好言好語,后來竟然變得潑皮無賴了。他們不但不給錢,還雇傭社會上的閑人嚇唬他們,竟把他一個工友的胳膊扭斷。他們找過各級政府,找過勞動仲裁,找過法院,甚至比較過激地堵過路,雖然每個部門都信誓旦旦,宣稱在最短的時間里解決問題,但問題拖了三年,至今都還原封不動的是一個問題。

在他們的工友中,只有那個來自江西的小趙拿到了錢。小趙瘦得跟個螞蟻似的,但人小鬼大,腦子顯然比其他人激靈。小趙在某一天,竟然爬上了一座高壓線鐵塔,吸引來眾人圍觀,吸引來好幾個大領導,吸引來一大群警察和武警,吸引來一長串救護車消防車,更吸引來了電視攝像機。小趙成功了,他被大家營救下來,不但工資得以兌現,而且還被簇擁進一家挺不錯的飯店,美美實實地吃了一頓豪華且免費的晚餐。于是小趙成了大家心目中了不起的人物,小趙也經常拿自己的英雄壯舉向工友炫耀:誰和那么大的領導握過手?只有小趙!誰上過電視?只有小趙!誰進入那么奢華的酒店吃過免費的盛宴?只有小趙!更更值得夸耀的是,十幾個工友同樣在工地上汗流浹背,誰拿到了足額的工錢?只有小趙!

我剛開始還以為高智找我,是讓我在政府部門找關系,幫他討要工資的,誰知聽到最后,才恍然大悟:高智想模仿一次小趙,我所要幫的忙,就是替他召集記者。記者不來,就引不起領導和社會的關注,高壓鐵塔就白爬了。記者不是可有可無的,記者決定著成敗。

我哭笑不得。我問他沒有別的路可走嗎?干嗎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高智說他為爬高壓鐵塔,已經預謀了很久很久,甚至一閉上眼睛,腦子里就出現幻覺,仿佛自己正在朝高壓鐵塔上攀爬。他當然也恐懼,經常莫名其妙地顫栗,擔心自己萬一從高高的塔上摔下來怎么辦?擔心稍有不慎自己和高壓線發生碰撞怎么辦?縱然那樣,也算得上一了百了。既然無路可走了,而且活得如此沒有意思,死了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只是一想起自己尚未長大成人的兒女,他就禁不住淚濕衣襟。

我差點勸高智更改自己的名字:一個名為高智的人,卻在犯著低智商的錯誤,真是可悲又可哀。我告訴他,如果他一門心思要演這樣危險的戲,對不起,我愛莫能助。我不能幫著把老同學往地獄里送呀!

高智聽了“對不起”三個字,不等我把所要說的話表述清楚,就從我辦公室的門里消失了。我追出去,望著他的背影,喊著要請他吃飯,可他頭也不回一下。我知道他生氣了,知道他的心里肯定在蠕動著“上等人眼皮朝上翻”諸如此類的詞句。

后來我還在小區門外人頭攢動的農民工人群里找過高智,當然每一次路過那里,我都會留意站在馬路邊的那些人中間,有沒有高智。但很遺憾,我始終沒有發現高智的一根毫毛。如果我見到高智,我會勸勸他,讓他盡快從牛角尖中退出來。

大概在我見了高智的兩個月之后,某個傍晚,我坐在家里的客廳里,一邊吃晚飯一邊看電視。熒屏上正在播放本市新聞,其中的一個畫面,猛然引起我的一陣心驚肉跳。電視畫面上,一個農民工爬上了位于南二環的高壓鐵塔,聲稱要從塔上跳下來。攝像機鏡頭離得比較遠,跳塔者的面目渺小而模糊,我無法斷定他是不是高智。但我在心里不住地祈禱:千萬別是高智,千萬別是高智!

與高智所描述的小趙的壯舉差不多,鐵塔下面也是一大幫官員,一大幫民警和武警,一大幫看熱鬧的群眾,一大幫拿著話筒與扛著攝像機的記者,還有一長溜消防車和救護車等。叫聲喊聲鼓動聲吆喝聲響成一片,其中不乏有煽動性的言語:誰不從塔上跳下來,誰就不是他媽生的!現場的電視記者面對攝像機鏡頭,一副譏諷的語調:又一出跳塔秀在我市上演!

就在人們議論紛紛之際,跳塔者不知是故意,還是不慎,忽然就從鐵塔上飛落而下?,F場一片尖叫和驚慌。我不忍目睹這樣的慘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當我重新睜開雙眼之時,鏡頭正對著墜落者的面部進行掃描。那張血乎乎的臉龐,臉上扭曲而歪斜的五宮,卻讓我差點昏暈過去:高智!沒錯,就是高智!

我無言,我痛苦,痛苦得無法排解。仿佛殺死高智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在遭到電擊一般的麻木之后,我混脹的腦子里,如同放映幻燈片似的,隱隱浮現出高智吮吸冰棍的鏡頭:他用舌尖舔著冰棍,搖著頭,晃著腦,眼睛瞇成一道縫,面部縮成一團,是那么地得意,又是那么地甜蜜。

存折上的棺材

與小周認識,和飛翔有關。小周聽飛翔說,我家里的抽屜里,有一個舊手機在睡大覺,于是他被飛翔領來,要把那個對我已毫無用處的舊手機買去。小周長得眉清目秀,衣扣扣得整整齊齊,他有點兒靦腆,別人一說粗話他的臉上就泛紅??礃幼?,小周剛跨出校門,因此滿口學生腔,不論說什么,總是“謝謝”二字不離嘴。我詢問他為什么要買舊手機?他回答是給自己的爺爺買手機。他在外,爺爺在家,相隔數百公里;爺爺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爺爺。于是他就謀劃著讓爺爺擁有一個通訊工具,爺孫倆經常能互道平安。但新手機動輒幾百圓錢,他買不起,只好尋找舊貨了。

我以三十元的價格把自己的舊手機賣給了小周,小周付了三十圓,又回贈了我好幾句“謝謝”,然后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按理說,我和小周的交往僅僅局限于一次買賣——我是賣家,他是買家——交易完成,我們之間的關系就該終結。但飛翔卻沒有讓這種關系結束的意思,他經常給小周渲染我家里的書多,渲染多了,小周就獨自一人跑到我家來借書。小周參加自學考試,有好多閱讀書籍他買不起。但小周這次來,卻失望而歸,因為我告訴他,別的東西可以從我這里借走,惟獨書卻一概不外借。小周盡管顯得很掃興,但還是紅著臉說了兩旬“謝謝”。

幾年之后,小周在我的記憶里已不復存在。若不是飛翔重新提起買手機和借書之事,喚起我對小周的模糊印象,小周是誰,我都懵懵懂懂。但飛翔這次提起小周,卻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小周遇到了災禍,正在生死線上掙扎,他央求我能伸出援手,拯救一個年輕而脆弱的生命。飛翔說這些年來,和他關系最鐵的人就是小周。許多人都認為飛翔脾氣古怪,紛紛離他而去,只有小周傍依在他的身旁。小周命真苦:他媽媽在他一歲時,因為貧窮,和他爸爸離婚,遠

走他鄉;他爸爸在他六歲時,得了腦中風,無錢醫治死亡;他跟隨著爺爺長大,一老一少,相依為命。小周讀書讀到初中,因爺爺實在供不起他了,他只好出來打工。他最初在一個賓館里當保安,但當保安的工資太低,于是就轉到建筑行業,希望多掙點錢寄給爺爺。小周最大的愿望,就是給爺爺買一副上等木料的棺木,于是他咬著牙積攢著每一分錢。

小周的災禍來自于一次意外事故。他和另外四個工友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往墻面上貼瓷片,誰也沒有想到的是,腳下的棚板突然斷裂,他們全都從七層樓高的地方摔了下去。三名工友當場死亡,一名工友在送往醫院后,脈搏也停止了跳動。只有小周相對幸運,還有呼吸,現在重癥監護室里躺著。小周全身三十多處骨折,脾臟破損,肝臟受傷,腎臟積水,可謂命在旦夕。建筑工地開始交付給醫院兩萬圓,后來就以和小周簽定了《安全自負責任書》為由,拒絕再提供其他治療費用。飛翔聯合一幫工友。天天找包工頭。包工頭被糾纏得沒有辦法,又拿出了一萬五千圓,但一萬五千圓,對于治療小周那樣嚴重的病,無疑是杯水車薪。后來包工頭就失蹤了,工程因為受到政府的處罰,也停了工。無路可走,飛翔就在農民工中間進行募捐,你一圓,我兩圓,募捐了一個禮拜,才募捐到兩千圓。倒是盼盼有情有意,她干脆把自己的一個存折交給了飛翔,存折上有五千圓人民幣——隨便得說一說盼盼,盼盼的理發店被舉報,受到了查處。理發店關門,現在它已經被別人改造成了一個糧油店;盼盼被拘留,交了兩萬圓的保證金才得以保釋;盼盼現在某個歌舞廳里坐臺,據說酒量超人,我某一天在路上遇見她,發現她的嘴角叼著一根煙——加上飛翔自己捐出的錢,飛翔總共給醫院里奉送了九千多圓。九千多圓僅僅是小周一天半的治療費用,它在農民工眼里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但到了醫院,卻顯得那么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沒錢怎么辦?真是愁啊愁,愁得飛翔自己頭上的白發都多了起來。飛翔向小周家鄉的各級政府寫信,沒有得到回應;飛翔又給一些著名企業家寫信,誰知竟然招來了警察一警察給他戴上了銬子,指斥他在進行詐騙;當然,警察在核實了事實之后,就打開了他手腕上的鐐銬;好心的警察還到醫院看望了小周,給小周的床上放了二百圓錢一飛翔嘴里強調著不想麻煩我,但還是找到我的家里來,問我有沒有什么辦法拯救小周?我一個書生,無權無勢,更非萬能的上帝,我又有何能耐把一個可憐的孩子從死神手里奪回來?思忖半天,我告訴飛翔,比起農民工,我惟一的強項,就是還認識幾個新聞界的朋友,看他們能不能在報紙上對小周的遭遇進行報道,喚起公眾的同情,換來公眾的捐助。我告訴飛翔,這也許是最后的努力,但不要抱太多的幻想。諸如此類的慘景反復在媒體上呈現,已經讓公眾的心靈日漸麻木,沒有幾個人再愿意陪著不幸者流淚了。

后來我專程去看望了一趟小周。小周所住的醫院,有我幾個熟人,奇巧的是,他的主治大夫正好是我同學。我同學姓支,是這個科室的主任。支主任告訴我,小周已經無可挽救了??v然有再多的錢。也只能延緩小周的生命,并不能讓他起死回生。小周的病實在是太嚴重了,所有的器官都遭到了劇烈損害,尤其的肺部,感染越來越厲害,時刻都有把心臟吞噬的危險。聽了支主任的話,我黯然神傷,有一種想盡快逃離醫院的沖動。生命的無奈與脆弱,燈火的明亮與寂滅,都在醫院里淋漓盡致地展示著。但陰錯陽差,我還是想看小周最后一眼。征得支主任的默許,我走進了重癥監護室。重癥監護室里躺著三個人,小周躺在靠窗的位置。小周因為欠費,藥已停用,惟有呼吸機還在緩緩地轉動,他的兩個鼻孔,插著兩根橡皮管子。支主任說小周處于半昏迷狀態——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值得慶幸的是,就在我走到小周床前時,小周恰好清醒著。他的全身裹滿了白色的紗布,面部同樣也被包得嚴嚴實實,只外露著一個嘴巴和兩只瞳孔。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那部舊手機,就放置在他的耳旁,手機比在我手里時,更加滄桑,更加班駁,幾個破損處都用膠帶紙粘合著。我舉起手機,輕聲問小周記得我嗎?小周眨眨眼,表示記得。我問小周難受嗎?小周同樣眨眨眼,意思是很難受。我空泛地勸慰了幾句小周,讓他安心養病,只要身體好了,往后的日子都會慢慢地好起來的。

從小周那里退出來,我來到支主任的辦公室。支主任也是感慨連連,感嘆農民工的不幸與貧窮,感嘆底層人面對高昂醫療費用的無助與悲傷。當然,他也感嘆小周的孝順。據主管護士講,小周的手機因為過于破舊,已不能往外打電話,但他堅持要開著電話,以便于接聽爺爺的電話——他把自己購買的新手機給了爺爺,自己一直裝著我那部舊手機——大約一周左右,他爺爺就會打一次電話給他,詢問他好不好,冷不冷,餓不餓,并叮嚀他注意安全,千萬不要搞跨身體。小周總是用盡全部的力氣,告訴爺爺他一切均好,還反復強調自己生活得很快樂很快樂。爺爺問他的聲音為什么沙啞?小周就說自己嗓子發炎,喉嚨有點兒腫脹。

就在我和支主任聊起小周下一步該如何安排時,護士長從門里走了進來。護士長從懷里掏出一個舊手機,我一看,不就是我賣給小周的那部嗎?護士長把手機交給我,說這是小周的意思。小周委托我將手機一定一定要如實轉交到他爺爺手里,就算他求我了。我接過手機,心里當時還有點兒不悅:一個早已報廢的破手機,值得如此浪費我的時間和精力嗎?但護士長無意之中的幾句嘆息,卻讓我對這部舊手機不敢麻痹大意。護士長感嘆手機里不知道藏著什么秘密,竟然讓連命都保不住的小周惦念不已,放心不下?

我把手機舉在手里,左瞧右看,發現它除了破損不堪,仿佛與其他手機沒什么兩樣。但手機上纏繞的膠帶紙,還是令我起了一點點的疑心。我撕開了膠帶紙,手機的后蓋隨膠帶紙的裂開掉落下來。這時,一個紙狀的東西映入我的眼簾。那張折疊的紙,被膠帶紙粘連著,牢牢地附著在手機的內臟里。我取下那張顏色發綠的紙,展開,才驚奇地知道它是一張存折。存折是工商銀行的,上面共有四千三百一十一圓。存折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五個字:爺爺的棺木。在字的旁側,有六個阿拉伯數字,我猜想可能是存折的密碼。

我打算拿著存折再去見一下小周,但走到重癥監護室門口,卻被把門護士攔了回來。護士告訴我:小周又一次重度昏迷,不允許任何人探望。母親是個小偷

據說,我們小區,以及我們臨近的幾個小區的許多住戶,都有了搬家的想法。詢問原因,其回答的內容大致相同:這里的小偷太多,居住不安全。

鄰居們的議論偶爾也能飛進我的耳孔,他們聚在一起,除了嘆息,剩下的就詛咒那些站在馬路邊等待雇主的農民工。農民工除了堵塞巷口,讓他們的出行變得不那么順暢,更重要的是,農民工中的許多人都有偷竊的毛病,個別年輕人還攔路搶劫或入室盜竊,從而給他們安寧的生活埋下了某種隱憂。當然有關農民工的傳聞很多,這些傳聞經過他們道聽途說式的夸張描述,就更加令人反胃,比如某某女人,領著自己兩個不滿十五歲的女兒,在自己的出租

屋里賣淫;嫖客如果有興致,可以母親女兒一網打盡;再比如某某一戶農民工家庭,專門尋找死狗死豬,甚至死貓死老鼠,把這些帶有病菌的動物尸體剝皮烹煮,然后拿到市場上叫賣,宣稱是麋鹿的鮮肉。

鄰居們的恐慌與小區管理者的渲染有關,當然更與屢屢發生的盜竊案件有關。物業辦時不時地張貼出一張帶有警示意味的公告,告訴住戶哪個小區又發生了人室搶劫案件,住戶財產被搶奪尚且不論,重要的是,住戶的身體遭到了侵害:有的被打破頭顱,有的被人拿刀刺中了腹部,有的被人捆綁住從三樓陽臺上扔了下來。每一張布告,都能讓觀看布告的人心中寒風凜凜,但卻讓加工窗子護欄的經營者心中竊喜。許多住戶都在撤換自己家的窗子護欄,都要把原來的細鋼筋棍,變為粗鋼筋棍,這讓本來就像監獄的家庭,變得更像牢獄。個別住戶還給自己的家里安裝了電子眼和警報器,期待這些東西能發揮作用。養狗者驟然增多,十戶人家有八戶都能傳出狗叫聲。狗叫此起彼伏,聲聲不息,讓想得到安靜的人心煩意亂。

小區的防衛應該說做得還是不錯的。每天深夜,聯防人員就操持手電筒,在院子里巡游,這讓一些竊賊望而卻步。但總有那些抱有僥幸心理的人。他們在聯防人員的眼皮底下鋌而走險。有一天晚上,我已經脫衣睡覺,卻聽到院子里一片嚷嚷之聲。我以為鄰居間發生了糾紛,在吵架。吵鬧之聲持續了很久,而且伴隨著“打死他”之類的叫喊,終于引發了我出去一看究竟的想法。出了門,朝西走,在小區供人們休閑的空曠之地,圍攏著一大幫人。燈光明晃晃地亮著,就在那盞高懸的燈光下,好幾個人在押解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有五十歲左右,面色枯槁,頭發凌亂,簡陋而陳舊上衣,有兩個紐扣掉落,干癟的乳房公然地裸露著。

人們議論紛紛。從人們的議論里,我知道這個女人是小偷,而且不是一般的小偷:她竟然抱著一根排水管道,攀爬上了位于四樓的一住戶的陽臺;那位住戶的陽臺是他家的廚房,小偷已經動手拆卸他家的燃氣灶。多虧聯防人員發現了她,不然,住戶的灶具或更多的東西,都會被這個可惡的小偷偷走。

大家當然對這個小偷義憤填膺。許多人都很沖動,一邊叫嚷著“打死她”,一邊真的動手打她。有的人在她的頭上砸一拳,有的入朝她的腿踢一腳;有人揪斷她的一縷頭發,有人把她的鼻子用木棒敲擊得流血;有人掐擰她的臉,有人朝她吐口水。許多剛剛趕到這里的人,就像報到簽字一般,都要擠進人群,打她一下或兩下。那個女人,那個小偷,最初只是面無表情地忍受著,后來也許因為疼痛,也許因為別的,她竟然縱聲號哭。她的哭嚎并沒有得到大家的同情,相反,人們覺得她是想用哭泣博得寬恕和憐憫。想用哭泣擺脫自己鐵證如山的罪責,因此加厭惡她——小偷有什么資格哭泣?

在要不要給派出所打電話的問題上,聯防人員和許多住戶發生了分歧。聯防人員主張把小偷押往派出所,但遭到許多人的強烈反對。尤其是那個燃氣灶差點丟失的住戶,一蹦三尺高,堅決要把小偷留下。小偷偷了他家,他的怨恨還沒有得到充分發泄,他怎能那么輕易放走小偷?誰又不是不知道,小偷到了派出所,交納了罰款,第二天會依舊在大街上逍遙自在。小偷得不到應有的懲處,善良的人們就難以安寧。

就在這時,一個女學生尖利的聲音從人群里傳出。那個女學生認出了小偷,驚呼小偷竟然是她同學產產的媽媽。那個女學生說產產的媽媽原來不是撿破爛的嗎?她白天撿破爛,晚上怎么就干起了“三指手”的營生?真是不要臉!真是不要臉!呸呸呸!女生說她和產產是好朋友,還帶產產來過自己家,現在想起來都后怕。啥媽生啥女,啥谷碾啥米,媽媽都是小偷,產產估計離小偷也僅有一厘米之遙了。女生在上初三,她說產產有一個姐姐,也是她們學校的,今年高三畢業,聽說高考成績還不錯,好像被一個名牌大學錄取了??墒?,可是,這樣的媽媽真的是為她的孩子丟臉。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就回屋里睡覺了。第二天聽說小偷被押到派出所后,昏迷不醒?;杳缘脑虻共辉谟谒ち舜?,而是長久的營養不良導致的嚴重貧血。派出所把小偷送往了醫院,還墊付了一筆不小數目的醫藥費。派出所的人責怪小偷不注意飲食健康,天天從農貿市場揀拾爛白菜葉子放到鍋里熬煮,害得他們還要為一個犯了罪的人治病,真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

第三天,我就聽到一個駭人的消息:小區里那個女生的同學產產,喝了一包老鼠藥,已經躺進了醫院的急救室里。那個女生,把產產媽媽偷人被抓的消息,帶進了學校,很快就在校園里風傳開來。一陣子,產產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點點。后來就有同學向老師提出,她不愿意和產產同住一個宿舍。當然,也有調皮的男生當面羞辱產產,叫喊“產產的媽媽是小偷”,或者“產產是小偷的私生子”之類。平時就沉默寡言的產產此時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她躲避著同學,貼著墻根走路,把頭縮進衣領里,看見一只蚊子飛過都驚嚇得全身哆嗦。不巧的是,就在那目的數學課上,數學老師提問產產,看到產產神思恍惚,所答非所問,氣就不打一處來,美美實實地挖苦了產產幾句。下課后。大家就不見了產產。等人們在食堂的后門邊發現產產時,她已躺在地上,嘴角流淌著白沫,處于半昏厥狀態。她的身旁,棄扔著老鼠藥紙袋。

后來,我聽說產產被救活了,不過她不愿意回原來的學校上學。她媽媽也從醫院出來,在看守所里呆了大半年,也回到了租住屋。產產纏著母親為她轉學,但她母親卻無力支付借讀費和轉學費,于是產產在社會上流浪了一段日子后,在農貿市場租了個攤位,成了一名早出晚歸的賣菜者。她媽媽呢?還是一個撿破爛的,但偷人的惡習似乎并沒有多少改觀,因為在某一天,她被一個賣肉的當場抓獲——她偷了人家一塊不大不小的豬肉——她被賣肉者一頓暴打之后,就跪在圍觀的人群中央,向賣肉者求饒。她哭訴自己的丈夫得了肝腹水,因無錢治療而英年早逝;她哭訴大女兒勉勉交不起高昂的學費,借又借不到,她只好出來偷人;她哭訴自己之所以偷肉,是因為過幾天,勉勉就要到外地上大學了;在離開家之前,她總想著做一頓像樣的飯菜給孩子送行;要知道,她的兩個女兒,有三年沒有吃過一筷子豬肉了……她的哭訴引起了眾多人的同情。盡管免不了有人懷疑她在編故事,但賣肉師傅的心卻被她軟化,眼眶因之而濕漉漉的。賣肉師傅不但不再追究她的盜竊之責,而且又特意切了一塊更大的肉,塞給她,讓她拿回去給孩子滋補身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沒走多遠,她就把賣肉師傅贈予她的豬肉轉賣給了他人。有旁觀者質疑她欺騙了賣肉師傅,她的回答卻是那么地理直氣壯:孩子需要吃肉,但孩子上學卻更需要錢!

小偷女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我所居住的小區里眾人議論的中心話題。有很多好事者,似乎有了偷窺癮,一天到晚都在跟蹤和打探小偷女人的種種言行。得到了小偷女人最新動態,急忙跑回小區發布,一群男女就聚集在小區的花園里,嘰嘰喳喳地嘮叨一通。有時我從小區花園旁經過,聽到只言片語,卻不禁讓我驚詫莫名:他們不再咒罵那個小偷女人,反而都在哀憐那個女人的不幸。

終于有一天,有一個女人在敲我家的大門。拉開門,是我經常在院子碰到的那個鄰居胖大姐。胖大姐站在我家門口,沖著我微笑。胖大姐懷里抱著個募捐箱,募捐箱上還寫著一行字:為了母親不再成為小偷,請獻出您的愛心。我問胖大姐這是干什么呀?胖大姐說小區里的幾個熱心人經過商議,決定為那個小偷女人的女兒募捐;小偷女人的大女兒考上了大學,卻無錢去上,面臨著輟學。我問大家都不是很仇恨那個小偷女人嗎?胖大姐笑了,說現在都不仇恨了,知道了她的情況,誰還恨得起來呢?

我讓胖大姐在門口稍候,自己轉身進了屋子,從柜子里取出五百圓錢,然后走到胖大姐眼前,將那五百圓錢,丟進了募捐箱。

狗尾續貂

當我寫下“他們”之時,我是有些惶恐,怕人誤解?!八麄儭辈皇恰拔覀儭钡男值芙忝脝?“他們”與“我們”又有多少明晰的界限呢?是的,他們的確是我們中的一分子,我們也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他們為什么會與我們分離,漸行漸遠,成為一道刺目的另類風景,成為一道社會的顯著疤痕呢?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警覺和思忖。其實,他們的疼痛就是我們的疼痛,他們的貧困就是我們的貧困,他們與我們的隔膜,則是我們的失察與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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