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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貴的喇叭

2009-05-26 07:31
青春 2009年5期
關鍵詞:鎮里麻子安慶

安 慶

1 兒媳婦要生的那天吳三貴正躺在榆樹下放他的喇叭。擴音器和錄音機摟在他的懷里,話筒在他的襠里夾著。喇叭里正放“穆桂英掛帥”,媳婦就是這時候疼得開始咧嘴,她夾著肚,疼得都顧不得喊爹了:吳三貴,我都疼死了,你還這么聒噪。喇叭里又換成了“花木蘭”,媳婦掙扎著扒上了窗欞,騰出一只手把窗戶推開了,吳三貴終于聽見了媳婦的那個疼字,那個疼字是伴著媳婦的一只鞋投過來的。吳三貴呼地躍起,嗵嗵地往屋里跑,媳婦帶著哭腔說,你跑來干什么?啊,你又不能幫忙。吳三貴和媳婦對著眼,有些不知所措,媳婦又拖著哭腔說,找小貴呀。

瓦塘南街的人便看見吳三貴瘋狂地在街上跑,說他娘的吳三貴跑得比他的喇叭都快,跑著跑著吳三貴一歪頭回來了,回到家吳三貴一把抓住了話筒,全瓦塘的人都聽見了吳三貴的喊聲,還帶著吳三貴的喘氣:小貴,小貴,你媳婦的肚子疼得厲害,你的兒子我的孫子要出生了,聽見廣播你馬上回家······吳三貴喊了幾遍吳小貴,急中生智又喊起了汪冬梅,汪冬梅是村里的赤腳醫生會接生,他對著話筒,汪冬梅,我媳婦要生了,你快到我家來,我是吳三貴……

吳三貴的家里熱鬧起來,瓦塘南街的老少爺們都浩浩蕩蕩地趕到吳三貴家,瞅著吳小貴和汪冬梅一前一后地喘著粗氣往院子里跑。

2 吳三貴的喇叭癮是從大隊部開始養起的,吳三貴一直都在先前的大隊后來的村委會里跑腿,其實也就是看個門、下個通知、收收報紙信件什么的。后來能省腿的事兒他就在廣播里吆喝了,誰家有東西要賣或者誰家的東西丟了也都求他在喇叭里吆喝,瓦塘南街的人都叫他勤雜工,也有人叫他吳喇叭。

那一年吳三貴從村部下崗了,時事變更村委會沒有那么多碎事了,就連養個勤雜工也成了負擔,吳三貴看喇叭的差事干不成了。吳三貴前前后后在村里干了20年,那一天卷鋪蓋走人,吳三貴最留戀的是村里的喇叭,他摸著喇叭,輕輕地擦著一套老擴音器上的塵土,對準話筒又噓噓幾聲,他彎過頭,乞求地瞅著村主任,村主任擺擺手,吳三貴肩扛手掂把一套東西搬到了家里。

吳三貴失去了說話權顯得郁郁寡歡,掂到家里的喇叭也只是個擺設閑放在家里,他還沒有想好派啥用場,興許這一生只能放在家里做個紀念了。讓吳三貴更失去說話權的是他的老婆也在他下崗前和他早早地拜拜了。

吳三貴開始動喇叭的心思是在兩年后,這一年他終于又有了營生,他開始推著自行車,帶著喇叭和擴音器上誰家的紅白喜事,本村或者三里五村的有請必到;吳三貴不怕路遠只要有人家找上門。吳三貴每次到了事主家先把自行車支好了,把喇叭、擴音器逐件地卸下來,開始上房,或者爬樹找好吊喇叭的位置。嗚哩哇拉的音樂從喇叭里竄出來,吳三貴的心一下子跑遠了,心在喇叭聲的繚繞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吳三貴的心里又充實起來。

重要的是他的話語權回來了,這是他興奮的地方,事兒上的總管喊他,老吳,吳喇叭,開桌了,你喊一喊讓親戚本家的都坐席,或者喊誰誰快到家里來。吳三貴很麻利地對準話筒,這是他最幸福的時刻,吳三貴圖的就是一份心情。用喇叭的淡季,吳三貴把喇叭支在房頂上,有心情的時候放一段戲曲或者音樂。房頂上摞著葦子和高梁桿兒,葦葉兒和高梁秸在風中颯颯響,喇叭一震更響得厲害,有幾片長葉子呼喇呼喇的在配合著音樂跳舞。兒子吳小貴上的職業高中,學的是繪畫,高中畢業往上再上沒了信心,回村里慢慢地做了畫匠,就是給死人做紙色的活兒,葦桿和高梁秸都是做紙扎用的?,F在吳小貴的生意已經可以了,技術也逐漸成熟,生意就越做越好起來,差不多可以和北街的潘紙匠競爭了。吳三貴的喇叭也給兒子幫了忙,誰家的白事用他的喇叭也把小貴扎的紙色定上了,有時候吳三貴也沾吳小貴的光,人家本來是用小貴的紙扎的,知道吳三貴有一套音響同時把他的喇叭也定了。

3 接著就有了他和瓜英的事。

那一次他去青塘村。

吳三貴看見主家是一座小土樓,管事兒的遞給他一盒煙,說:你看把喇叭架在什么地方,你放擴音器的地方已經定過了,就在閣樓上。管事兒的手一指,他看見一扇小拍門,可以容納一個瘦人的一個小窗。吳三貴順著樓梯上了樓,把喇叭安在了樓頂上。這是一家白事,家里的主人死了,鄉村的喪事是要濃稠的音樂繚繞的,喇叭這時候起到的作用就是渲染。一切都安妥好,他點燃一根煙,等他往院子里掃眼時,才驀然看見一個人,瓜英!他才忽然知道了原來早亡的中年人是瓜英的丈夫。他的心一沉,去問喇叭的人只說村里死了一個中年人,怎么會就是瓜英的男人呢?他的心更沉起來,他把拍門關上,真是命苦,和自己年齡差不多上下,再打開半邊拍門,他看見了瓜英臉上的悲戚,這是千真萬確的了。在一瞬間他知道錢是不能收了,而且還要貼上一份禮錢。他后悔來青塘以前沒有問清,只問了在村里的方位和是什么性質的事情。不是后悔錢掙不成了,他是怕自己尷尬,他的兜里大概只裝了30塊錢,不然隨的禮是應該比30要大的。這樣想著他的眼又在院子里脧著他的熟人,找著了熟人就可以借到錢,最少也要隨50塊錢的,后來吳三貴不再找他要找的熟人了,吳三貴想,這次的喇叭費是一定不收了。

喪事不大,瓜英的丈夫家在村里是小戶人家,瓜英丈夫的年齡不大,下輩人少,喪事上沒有那種濃重的悲哀氣氛,對比起來的是一種蒼涼。在鄉村喪事上的隆重是有對比的,自己的老婆走那年也跟這差不多,守靈的人少得可憐,有時候只剩下十幾歲的兒子。喪葬在農村是大事,送一個人上路,最后的禮儀是講究和隆重的,隆重不起來,但悲氣和蒼涼是一樣的。所以事兒上的鋪排和過程都一樣不能省略,比如發孝衣、孝布、定花圈、紙色、棺材、抬棺的隊伍、葬禮上的炮竹、響器班,要說有區別,就在用什么樣的響器班用不用響器班上,說起響器班,吳三貴的喇叭已經受到影響了,影響很大,有時候知道誰不在了,誰辦三周年,卻沒有人來用他的喇叭,吳三貴聽著響器班的瘋狂心里就有些怏怏的。

上午早早地就要開席了,因為死者年輕要早下葬,立了新墳,開桌要比以往的喪事早,風水先生坐在一張小單桌上,反復交代著要在中午12點準時下葬,這叫午時。吳三貴看看天,有下雨的意思,他在心里祈禱著不要下,讓瓜英的男人好好地走完最后的路。雨打墓,輩輩富,要下雨最好在下葬后,那時候老天爺你隨便。午后的炮聲把哀痛往極處推,院子里穿孝衣的多起來,靈棚前嘩動起來,紙色嘩嘩啦啦往院子外邊的棺架前挪動,棺木前的小石頭圓圓又孤零地擱在那里,要摔的老盆兒已經放在石頭旁邊,老盆里燒了一層紙灰,紙灰片兒被風一吹一片又一片地旋到空中。又一聲炮響,炮紙在半空開花,飛成雪花樣的形狀。吳三貴的手摁著放音鍵,一股勁地放著哀樂。嗵!又是一聲,三聲炮后院子里的哭聲炸開了,抬棺的劊手摔掉了手里的酒杯,吆喝著往靈堂去,摔掉的酒瓶酒杯在院子里閃光。院子里一片白,隆重的葬禮在陰云下開始。

4 這一夜吳三貴沒有睡好,吳三貴的眼前晃動的是瓜英年輕時候的模樣。那一年全縣抽人去西山上修水庫,一天收工時一塊大石頭從一道斜坡上滾落而下,一個扎著小掃把的姑娘驚慌地張大嘴,嚇愣了。吳三貴在一剎那沖過去,把姑娘抱起來,躲過了山石。好險,坡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氣。他受了傷,被指揮部的大喇叭連續表揚了三天,因為腿傷被抽到了指揮部,實際上吳三貴看喇叭這時候就開始了。瓜英被這一抱認識了吳三貴,有幾天的夜里,瓜英和三貴坐在山頭上,一次三貴出神地看著悠悠拂動的劉海,想摸她的頭發一把。瓜英注意到他的目光,把尋來的草藥遞給他,然后是感謝地瞅著對方,遺憾的是那時候吳三貴已經訂婚了,而瓜英也在家找好了對象。后來呢,時光過去了多少年,好多的事兒都淡了。

再見瓜英在青塘村的又一家祭日上。這一家是新蓋的一座二層小樓,和殯葬不同,三周年的祭日有了半喜的性質,大門上的對子變成了紅色,從此主人家就可以正常地貼大紅的門對了。依然有一個棚子,棚子殯葬時叫靈棚祭日叫孝棚了,孝子不用穿白孝了,全都是素身打扮,一身的隨身衣服,有客人來鞠躬時全跪下來,沒客人時都隨意而坐,吸著煙說著家長里短,偶爾抬一下頭看著老人的遺像也有眼紅的,這主要表現在閨女的眼里。吳三貴正是接近正午的時候看見瓜英的,瓜英單薄的腰身臨近帳桌,一個村莊的人就是這樣來來往往的,在看見瓜英單薄的腰身時吳三貴的心忽然疼了一聲。

就在那一刻他決定要幫瓜英。

那天傍晚瓜英正坐在院子里。瓜英在想她的兩個女兒,大女兒是前年考上上海的一個大學的,二女兒后來也考上本省的一所大學,女兒一走把她的心帶走了;男人去了之后她更想女兒。她手扶著梯子想上房,房上有曬的咸菜該往下弄了。后來她看見了吳三貴,吳三貴的自行車上綁著喇叭。

吳三貴仰著頭。

吳三貴說:我,我下了事兒,路過。

瓜英看看天,黃昏的意思越來越近了。瓜英說,我聽出是你的喇叭,你的喇叭和別人的不一樣。

不一樣?

對,你很講究,你放的唱段,放的歌都能聽出是你。瓜英說著把吳三貴往屋里讓。吳三貴有些激動,吳三貴說:不了,我得趕路,今天這一家夠晚的。

那么急么?

吳三貴看著眼前的竹梯子,瓜英,你要上房嗎?房上有東西嗎?我剛才看見你手這么伸著。吳三貴做了一個探頭彎腰的動作,你要小心,要不要我幫忙?瓜英,我能幫你什么嗎?

瓜英搖頭。

吳三貴說:有事兒對我說,興許我能幫你。

瓜英說:謝謝。

吳三貴推住了車把。

吳三貴說:那我走了。

吳三貴推著車走過青塘,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一直推著車,竟然忘了騎。直到出了青塘,在麻昏的天里碰見了鄰居,鄰居問他:三貴,你的車胎爆了?吳三貴才一愣怔把腿翹上。

5 那一年吳小貴的紙扎生意越發地好起來,吳小貴上大學當畫家的夢沒有做成,但生活是實實在在的,像腳下的土地一樣篤實。吳小貴的天下打得不算慢,兩年多的功夫他幾乎奪走了潘家畫匠的半個市場;他扎的馬、扎的車,他的仕女畫畫得維妙維肖比潘老萬畫得還好。到底是年輕有靈氣,領會得快,進步得快,而且有現代氣息,收價合理,慢慢的已經有人稱他是吳畫匠了。

吳三貴在悠閑的時候做了小貴的副手,他高興地說:三貴小貴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我有一部分是為亡人服務,小貴差不多全是,我們家算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吳三貴很甘心地為小貴劈竹篾、貼紙花、剪花色,為來客介紹紙色的品種,和小貴一樣勸客人不要在紙色上太鋪張,這些東西一把火一場雨都沒有了,燒錢像燒紙一樣。事主不煩,覺得這爺倆說得實在,實在得都有點過了。有時候吳三貴去鎮里為小貴進一些顏料和紙,吳小貴對吳三貴很孝順,沒了母親他不讓父親生氣,父親只要高興隨他。娶了媳婦他正規正矩地教育媳婦,不要惹爹生氣,就是那一天吳三貴在喇叭上喊他回家他也一點不急,還表揚了吳三貴,說父親在緊急的情況下急中生智很好地利用了喇叭這個優勢,喇叭的速度是任何摩托任何飛毛腿也比不了的,它的厲害他的光速是任何方式都難以抗衡的。媳婦對吳三貴很好,有了孫子也一般不拖累吳三貴,現在孫子已經會叫爺了,聽見孫子當當啷啷地喊爺吳三貴樂得繃不住嘴。那喇叭的收入小貴是不問的,還要時不時地給父親個零花錢,這就為吳三貴見義勇為,積德行善奠定了基礎。吳三貴就打算利用他微薄的積蓄幫助瓜英了,吳三貴一直在考慮怎樣幫瓜英的事,關于瓜英的家境他已經打聽清了。吳三貴曾經在村口等投遞員,那一次等到投遞員是在瓦塘南街到青塘的路上,吳三貴要記瓜英女兒信上的地址,投遞員說:叔叔,不行,這是我們的規矩,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和她家的關系,怎么可能向你提供人家的地址呢?吳三貴幾乎用了哀求的口氣,他說我是好心的,我要幫她,想來想去給她女兒幫助是最好的方式。投遞員不敢違犯紀律,吳三貴說:反正地址你是知道的,你就幫我寄錢吧。說著把200塊錢掏出來。后來投遞員轉給了他一張回執單。他又叮囑投遞員保密,投遞員感動地點點頭,臨走時說了句:大叔,你是個好人?,F在吳三貴又坐在房頂上,房上的秸桿纓子在風中扭著腰啪啾啪啾地響。他想應該勸瓜英去求政府,供兩個大學生肯定困難不小。就是這一夜吳三貴在房上想事兒想困了,吳小貴到處找爹找不著,只有一個地方他沒去找,就是自家的房頂。吳小貴著急地打開了喇叭,喇叭上傳出吳小貴氣喘吁吁的喊聲:我是吳小貴,爹,您在哪里快回家吧,我是吳小貴,爹…… 星星把天都鋪滿了,村里人差不多都已經睡了,聽到的人都往街上站,聽著吳小貴在喇叭里氣喘吁吁地喊爹,說這爺兒倆,不是爹喊小子,就是小子喊爹,有個喇叭就是方便。再說吳小貴剛喊兩聲,喇叭聲忽然斷了,吳小貴探出頭,房檐上站著一個身影。吳三貴說:你瞎叫啥,我在房上睡著了。吳小貴有些害怕,說你在房上睡掉下來或者著涼感冒了怎么辦?媳婦捂著肚想笑不敢把聲音笑出來,說你們爺兒倆這次誰也不欠誰了。

6 吳三貴是帶著喇叭去鎮里的,吳三貴想去說說瓜英的事。

出師不利,吳三貴被看門的麻子截住了。他連人帶喇叭被截在了鎮政府的大門口,還被派出所扣留了幾個小時;這一切都怨那個看大門的麻子,這個老光棍麻子太倔,在他門崗的任上倔出過很多故事,就是沒有倔出一個女人。一輛小車進去麻子正好去關大門,吳三貴推著車,說,你這個人我正往里邊進你怎么非要掩門,對人太不禮貌了。麻子這天有些情緒,剛才放過去兩個人是來和政府要帳的,鎮里四年前蓋的鄉二中欠人家8萬塊錢,把鎮長堵在了屋里。好不容易支走債主,鎮長給麻子鎮了臉,說麻子,你再不把門把好,你就開路,麻子長在臉上就不能長到心里。開路的意思大家都懂,所以說當個門崗也不容易。

活該吳三貴倒霉,吳三貴是撞到了節骨眼上。

吳三貴要進,麻子一定不讓。吳三貴說:麻子,我認識你,你家是黃村的,我和你哥也認識,我還知道恁家西邊隔一條路是一條大水溝,像一條大長蟲曲里拐彎,看在我們是熟人的面上你抬抬手吧!麻子還是很倔,鎮長的訓話一根針樣扎進他的軟肋,麻子是個沒有老婆的人,真趕他回家他都不知道該怎樣生活,盡管兩年后麻子還是被這個鎮長攆走。麻子說:我知道你是瓦塘南街的吳喇叭,有一個很大的名字叫吳三貴,但大門還是不能進,你一進說不清我的黑大碗被敲了,你還有喇叭能掙錢,我的碗被敲了我喝西北風去?

沒有恁嚴重,麻子。吳三貴推著車往里沖,大門被擠開一道縫他和自行車被夾在門縫里。麻子使勁推著門,臉上的汗都出來了。吳三貴說:麻子,牌子上寫的是人民政府,為什么人民不能進,我等著你,你去請示一下政府,好不好麻子。

麻子說:剛才政府說了,今天有重要的事要研究,誰也不能影響。

麻子,我是來找廣播站修喇叭的。

麻子說:別雞巴誆人,廣播站今天連個鳥也沒有,現在小廣播都不廣播了,哪里還有廣播站。

吳三貴一泄勁,門哐當叫麻子碰上了。吳三貴是帶著喇叭去鎮里的,被關在門外吳三貴有些惱,一個麻子就替政府把人民關在門外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優勢,他把喇叭安上了,他在擴音器里安足了電池,大門口已經圍了好多人,好像吳三貴在安一個定時炸彈,說這個吳喇叭要干什么。吳三貴真的喊起來了,吳三貴說:我是吳三貴,瓦塘南街的吳三貴,我今天來就是想見見政府,可大門我都進不去,鎮長、書記我就在大門外跟你們說了,讓大門外的人也聽聽…… 我是瓦塘南街的吳三貴,有一家的情況我給你們說說,一個女人家帶了兩個大學生,她來鎮里找過你們……

如果算算日子,那一天不會是吳三貴的吉日。大門口離派出所很近,吳三貴把派出所長驚動了,所長先派了個探子,探子回去弓著腰:報告所長,是一個人用喇叭在狂叫,聲音吵雜,肆無忌憚。所長今天和鎮長一樣情緒不好,昨天抓錯了一個人,又多圈了幾個小時,人家把他告了,局里剛來電話把他訓了一頓,讓他等待處理的結果。正在火頭上的所長咚咚咚把大門打開了,聳眉氣沖地對著吳三貴,你這個人知道不知道這叫破壞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這叫擾亂辦公環境,知道不知道…… 吳三貴正在氣頭上,一個麻子把他擋在了門外,又來了一個穿制服的人對他橫加指責,簡直是喝涼水也倒牙,吳三貴更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不管三七二十一更大聲地喊起來。派出所長看吳三貴變本加厲,火氣頓時又竄高了一丈,讓人把他的喇叭拿了把吳三貴拽進了派出所。所長還在鬧著情緒,背著手邁著大步梗著頭,說:大不了再抓錯一個人,大不了再告我一次。

吳三貴說:你說什么?

所長說:我自言自語,我有自言自語的毛病。

吳三貴的喇叭被扣在所里。實際上吳三貴在派出所沒呆多大會兒,所長后來冷靜了,加上一個女民警去勸了所長,說還是趕快放這個人走吧,你真想讓人再把你告了啊,你整個所長當也挺不容易的。所長在院里走來走去走了半天甩甩手叫把吳三貴放了??墒菂侨F覺得心里有氣,推著自行車時又迸出一句:小心我拿喇叭去局里喊你。

所長又讓人把他的喇叭扣了。

第二次去鎮里是他去所里要喇叭,過了一夜吳三貴的氣消了許多,加上瓜英聽說他去鎮里的事也來了瓦塘南街,勸吳三貴,說:吳大哥,你因為我讓我多過意不去,你不用再為我奔波了,沒有過不去的馬鞍橋,車到山前必有路,政府大門進一次都這樣難,咱還能指望他給咱救濟么?

吳三貴說:瓜英,我尋思這事兒咱不能泄氣,我們還沒有真正見到政府人呢,你去了兩次不也只見到一個值班的女孩?

瓜英說:聽說你還要去公安局里喊所長?

吳三貴說:這所長點太橫了,不喊我這心里憋得慌。

瓜英抓住了他的手,我說你就別喊了。

其實,我也不是一個亂喊的人,就是想去上邊的政府和局里探探他們的說法,有些兒事情我不相信,怕是那些經被他們念歪了。

瓜英扭過頭看看吳小桂,又把頭轉過來,反正這事咱不鬧了,咱也不太指望能有多大的希望。

吳三貴嘆口氣,吳三貴說:我相信政府也有心軟的,你讓我再試試,你不要泄我的氣,咱一定要見到政府的人,好不好,瓜英。

那一晚瓜英走的很晚,吳三貴又把她送到了青塘。

可是喇叭沒有了。

吳三貴第一次和派出所打交道,想著派出所怎么能這么辦呢,我一個窮喇叭也在乎,吳三貴不想說話,他沉默地站在走廊下,幾分鐘后他忽然放聲喊起來,所長呢,我的喇叭呢,我的喇叭怎么放了一夜就放跑了。吳三貴覺得委屈,我沒有犯什么法吧,你們怎么把我的喇叭也弄跑了?你們真逼著我去局里喊你們???吳三貴的喊聲把管戶籍的女民警驚來了,女民警趕忙打電話,一邊安慰著吳喇叭,說:吳喇叭你不要急,我們一定幫你把喇叭找回來,我們不會要你的喇叭的。

可是我的喇叭去哪兒了?

女民警終于把電話打通了,女民警說:吳喇叭,哦,吳叔叔,所長帶人去辦案,這一回該抓的人抓住了。然后聽女民警在手機里問著喇叭的事。把手機從耳朵上拿下來。女民警說;對不起,吳喇叭,你的喇叭被計生辦借走了,計生辦下去搞宣傳,兩個宣傳車正好少一套喇叭,就把你的喇叭借走了。

女民警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說:吳喇叭叔叔,你先回家,晚上前我們保證把喇叭還你,而且讓計生辦給你的喇叭打賃價。

吳喇叭說話的聲音很大弄不清是生氣還是慷慨:賃價的事就不要說了。

7 吳三貴后來在鎮里見到了安慶,那時候安慶還沒有離開老屯鎮,還在老屯鎮里制造著公文為鎮長制造著長篇大論的講話,喇叭里報紙上還不時有他制造的有關老屯鎮的新聞,后來安慶離開鎮里去一個城市過另一種他喜歡的生活時,吳三貴還眼淚汪汪地拉著安慶的手,說:安主任,你走了我會想你的。吳三貴還把行李扛到肩上堅持送安慶上了車。其實,吳三貴是安慶從縣里帶回來認識的,吳三貴帶了喇叭去了縣里,從教育局出來在政府門口等主管縣長,信訪局把電話給打到了鎮里,鎮里派安慶去接了吳三貴。

開始他沒有把安慶當回事,沒有想到這個貌不驚人黑不溜秋的人當時是鎮政府辦的主任,直到一接火他才感覺找對人了,找誰對不對,一搭腔心里頭就預感幾分,就豁出去了,他就竹筒倒豆子袖筒里插棒槌直來直去稀里嘩啦地把事兒都說了。說:我是在鎮里碰了釘子才去縣里的,有些事就是想弄個明白,不是要和鎮里為難的也不是要給你找麻煩,我好奇,我就是想當個熱心人…… 安慶已經知道了他是吳喇叭,說:吳喇叭,我知道你,你是窗臺上安喇叭名聲在外,你原來在瓦塘南街看喇叭,你媳婦肚疼生孩子你急中生智使勁在喇叭上喊,結果大家想起你喊的有意思吃面的那天全村差不多都去了,當時我要是知道我也去你家喝酒,你還把一個人的老婆從玉米地里喊出來,結果人家男人在床底下勾住你的腿把你勾了個仰巴叉,我說的這些都對吧?

吳三貴臉有些紅,說:你咋知道我的這些破爛事兒?

安慶說:我已經準備把你寫進我的小說了,題目就叫《吳三貴的喇叭》,你不會反對吧?

不反對,不反對,都是真事,你把我寫進書我還得請你哩。吳三貴不忘正事,說:安主任,我說的事你可有數,你不是和我繞彎子繞吧?

安慶說:別著急,政府是急癥慢先生,好多程序一個也不能省,不過,我這個人不愛啰嗦,你找我也是找對了人,我當年上大學家里的困難我有體會,這樣吧,我和辦公室的干事先下去搞一個調查,由我們和青塘村配合先整出一個調查的材料,再找一個機會把材料遞到鎮長的手里,我們也正想和教育辦公室聯合搞一個活動。

吳三貴拉住安慶的手,說:你是個好人。

安慶說:事兒還沒有辦哩你都夸我。

吳三貴說:我有感覺。

安慶說:吳喇叭,你走吧。

吳三貴覺得心又有些涼了。再看一眼安慶,這個政府的人不是推諉吧?

吳三貴又去拽安慶的手,說:安主任,你別推磨,你現在就跟我去好不好,我找個好說話的人不容易。

安慶說:你看剛才還夸我哩。

吳三貴說:不是,我是害怕。

安慶跺跺腳,說:你這個吳喇叭是信不過我?又把聲音放低了,相信我,政府的程序你不懂,既然是活動就得有過程有章法。

吳三貴說:安主任,不是我不信,是我著急,碰釘子碰得難受,不然我還會去縣里喊。吳三貴又抓住安慶的手,安主任,我想見見鎮長。

安慶說:沒問題,等鎮長招商引資回來我就安排見你好不好。

安慶好說歹說把吳喇叭送走了,一直送到大門口,走好遠,吳三貴回過頭,看見安慶還在大門口站著。

8 過了“五一”,吳三貴又去了一趟青塘,告訴瓜英鎮里的研究終于有了眉目。瓜英正噙著淚和女兒在電話里說話,女兒說:媽,暑假我就不回了,我已經提前聯系了一個打工的地方,媽…… 瓜英的話慢起來,吳三貴知道她想女兒,話有些哽咽。吳三貴說:你告訴她鎮里的補貼有盼頭了,還要搞捐款。瓜英淚汪汪地扭過頭,吳三貴一迷糊竟把話筒接在了手里,吳三貴說:孩子,鎮里要給恁家幫扶了,鎮長已經答應了,還有,你每月是不是都收到一張匯款…… 話一迸出才知道把憋心里的話溜出來了,他握著話筒不知該往下說什么。瓜英的女兒還在問,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

瓜英愣怔地看著他,一只手去接話筒,卻把吳三貴的手抓住了。

一個月后,吳小貴正在看電視突然興奮地叫起來,爹,快看,捐款的專題。電視上是鎮里正主持的一個捐款儀式,那個叫安慶的抱著一個捐款箱,扣他喇叭的所長正走到捐款箱前,瓜英和另外幾個大學生的家長在現場的一個角落站著……

吳三貴拍了幾下掌,扯足嗓子,說:快,快放喇叭,讓全村的人都看看,再把擴音器放到電視前,來不及開電視的就讓他們聽著……

責任編輯衣麗麗

作者簡介:

安慶,本名司玉亮,河南省作協會員。已在多家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小說集《愛情疤痕》、《等待一個人的演奏》。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短篇小說《加油站》人選《2007度中國小說排行榜》,選入漓江出版社《2007年度短篇小說》;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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