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巴格達

張翠容

6年前的伊拉克，是解放還是變相殖民?6年后的今天，巴格達居民要紀念的是什么?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如今給重重的隔離墻阻隔，活像巴勒斯坦。4月23～24日兩天的恐怖襲擊中，巴格達和迪亞拉省共有約385人傷亡，是近年來“最為血腥的”?？墒?，有報道指，巴格達的暴力已大幅下降，人民的生活逐步重上正軌，遜尼與什葉兩派的斗爭漸趨緩和，近年的“覺醒運動”就見證了伊拉克人團結一致對抗恐怖勢力。那么，實情到底如何?

隔離墻的迷思

我在巴格達采訪時所雇請的翻譯穆罕默德，他是什葉派，其所居住的地區阿薩米耶(Al Azamiyah)也是什葉派最古老的地區之一，可是當中卻偏偏有個遜尼派小小區。戰前原本相安無事，戰后則亂作一團，并成為巴格達最危險之地。

年前我跑到阿薩米耶地區探訪穆罕默德，該地區除了眾多什葉派家庭，也有少數遜尼派家庭。剛巧碰上宰牲節，大家一起殺羊慶祝節日的來臨，富裕的遜尼派伊拉克人向窮困的兄弟姊妹大派金錢，不分派系，也不分相識或不相識。

穆罕默德告訴我，過去兩派斗爭都是政客所激發的，在老百姓之間，他們可以和平共存。而我在場的觀察，事實的確如此。我與一大群伊拉克朋友吃飯，有遜尼派、什葉派，也有天主教徒和庫爾德人，他們一起吃喝，無分彼此，而他們共同擔憂的，全是生活問題。

盡管平民間不存在派系之爭，但伊拉克政治一直是派系政治，歷史中所出現的流血斗爭和屠殺事件，便是由于派系的嫌隙。

過去薩達姆領導的復興黨，是一個以遜尼派為基礎的政黨。而什葉派的兩個主要政黨達瓦黨和伊斯蘭革命最高委員會，則長期在野，再加上1990年代興起的薩德爾運動，三足鼎立，對抗復興黨。此外，聚居于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族也出現兩個主流政黨，庫爾德人民主黨和庫爾德愛國聯盟，它們追求自治甚至獨立，與復興黨有激烈斗爭。

由于各派政黨之間爭個你死我活，緊握大權的復興黨領袖兼國家總統薩達姆，為了打擊敵人，曾屠殺超過30萬什葉派和20萬庫爾德族平民。

在此，必須搞清楚，是復興黨因政治理由犯下暴行，而不是遜尼派平民要消滅其它派系和族群的老百姓。事實上，薩達姆不僅屠殺什葉派和庫爾德族人民，也不放過遜尼派異見者，上千人受害。

在腥風血雨的年代里，伊拉克3個遜尼派省份里并沒有出現屠殺事件，兩派人民依然能夠互相尊重。而屠殺事件發生在什葉派地區，由薩達姆下令執行。

可是，這一由權力斗爭催生的派系政治，沒有隨著戰后復興黨失勢淡化，美軍的一些做法事實上加劇了派系之間的不信任和對立，近年的隔離墻就是其中之一。美軍指要阻嚇恐怖分子，保障人民安全，但把巴格達肢解，把什葉派和遜尼派兩個小區分隔，當地居民，不分派系，都投訴這種做法，認為隔離墻令他們成為敵人。

阿薩米耶的居民阿默特憤怒地說，戰爭把巴格達變成屠場，現在又成為一個大監獄，以前兩派人民可以是朋友，現在卻互相仇殺，隔離墻進一步深化仇恨，兩派人民無從恢復友誼與和解。

在此，我聯想到巴以地區的隔離墻，出于同樣的理南修建，這或許可以阻止一兩宗爆炸事件，卻在人民之間造成更大的誤解和仇恨。聯合國早指責巴以隔離墻不合乎人道及違反國際法。

我所訪問的巴勒斯坦少壯派領袖巴爾古提(Mustafa Barghouti)說，隔離墻只是對駐守的軍人好，對人民絕對是災難。在巴格達，圍墻可讓美英聯軍易于對付敵人，人民生活卻大受干擾，而在心中也慢慢筑起一堵墻來。治安真的改善了?

“誰說伊拉克暴亂已受控制?治安已在改善中?”一位伊拉克婦女向英國《衛報》記者哭訴，她兩名兒子最近才給仇殺。她領著記者走到一個墓地，這個墓地原本是一間學校的球場，但死者太多，學校的球場被改成堆滿尸體的墳墓，不時有家屬拜祭嚎哭，令人不寒而栗。該婦人指著記者咆哮，擔心表示：“你們記者只寫政治，為什么不走到我們老百姓這里來，看看我們每天如何受苦啊!”

那一道深深的傷痕，揮之不去。6年了，即使巴格達有不少地方已從瓦礫中重建，咖啡廳又回復昔日的華麗，人們熙來攘往，品嘗香氣四溢的咖啡，陶醉于阿拉伯水煙的氣味里，但他們的眼神依然迷茫，心中仍在淌血。

2005年出現的“覺醒運動”曾為伊拉克人帶來一點希望。它首先出現在遜尼派地區安巴爾省，由遜尼派部落發起組織自衛隊，以抗衡外來武裝組織(主要是基地組織)對伊拉克國土進行的肆意破壞。最初的確奏效，鼓舞了其它地區效法，并獲得美軍支持，自衛隊人數迅速增加至接近10萬人，其中大部分成為受雇于美軍的受薪警衛人員。這乃是美軍和伊國正規軍隊以外的一支武裝隊伍，有不少成員曾是以前遜尼派反美武裝勢力。

如何管理這支日益膨脹的非正規軍?美英聯軍、什葉派為主導的伊拉克政府、以遜尼派為基礎的“覺醒運動”，三者之間建立怎樣的關系?

正當美軍安排部分“覺醒運動”成員逐步納入伊政府的正規軍之際，派系沖突又爆發了，多名運動領袖被暗殺，成員受恐嚇。今年3月下旬，因伊安全部隊逮捕巴格達法迪勒區“覺醒運動”領導人及其助手，該運動的準軍事組織“伊拉克之子”成員不惜與安全部隊爆發了激戰。而隨著美軍自4月份起把給“伊拉克之子”的福利待遇轉交給伊拉克政府，“覺醒運動”的不少成員已經辭職，甚至重新加入了抵抗運動行列。

“覺醒運動”的變節已經使得伊拉克流血事件上升，偏偏伊拉克這個派系戰場以外還有更大的戰場。除非美國、伊朗、以色列和俄羅斯等外力肯放手，否則，伊拉克派系之間將無法建立互信。而由于局勢繼續動蕩不安，美國或將不得不調整撤軍時間表，在2011年之后留下數萬駐軍。石油：伊拉克的原罪?

今年7月30日，伊拉克將就駐伊美軍地位協議舉行全民公投。目前，美國已啟動撤軍進程，將在6月底前從伊城鎮撤出戰斗部隊。伊拉克人都在猜測：美國人在撤軍前將會怎樣先鞏固他們在伊國的利益?

石油當然是關注的焦點。伊政府繼2008年底發布了一批招標項目后，又于今年5月4日啟動新一輪油氣國際招標，并規定競標合同于6月底達成。時間上與美軍階段性撤出期限的巧合，不免讓人生出諸多聯想。

其實，早在庫爾德自治區去年8月出臺《石油法》時，傳聞已經滿天飛。記者從多方獲得證實：美國政府曾參與《石油法》的制定，并組織顧問團繼續介入石油法律制定工作，以使美國為首的西方各大石油公司占據有利位置。

在中東殖民和石油開發史上，伊拉克大部分時間都在扮演與西方對抗的角色。1970年之前，中東石油原本由主要幾家國際石油大公司私營運作。到了1970年代，中東國家將石油工業國有化，國際公司只能控制大約4％的原油，令他們一直耿耿于懷。直至2003年，他們又在伊拉克看到了新的機會。

伊戰之后，美國開始展開私有化伊拉克石油的計劃，讓當地人頗為不滿。我在戰后重回巴格達，當時住滿外國記者的巴勒斯坦酒店和喜來登酒店也是美國公司的臨時辦事處，一位經常到這兩家酒店上網的伊拉克學生Fawaz，指著這些臨時辦事處有點憤憤不平地對我說：“坐在那里的美國人便是來管理我們資源的。我的天!他們毀了我們的家園，現在卻又來告訴我們怎樣重建家園；他們首先要我們交出剩下的財產，由他們管理和分配以及如何運用在重建上，哪有這樣的事?他們以為我們什么都不懂，但這是我們的家園啊!誰能比我們更認識這家園呢!”

伊拉克石油貨柜車司機在發愁，戰后他們全無用武之地，美國最大的工程承包商之一KBR公司不雇請他們，寧愿找別國貨柜司機代勞。還有很多工作，包括石油勘查在內，一向表現優秀的伊拉克工程師不受重用，哈利伯頓和KBR等公司派來自己人，站在油田上指揮。

“有些地方他們能夠做的，我們做得比他們更好，又或者有其它公司比他們做得更好，只不過他們在這里擁有特權……”一位工作于伊拉克石油出口部門的員工這樣說。

我記起戰前在巴士拉時，巴士拉市政府一位官員用一根棍子敲打地面，隨即又用一根火柴在敲打過的地面上輕輕一劃，立刻燃起一團火焰。他自豪地告訴我：這就是伊拉克得天獨厚的暖油地(warm ground)，這就是真主賜給他們的財富。但我心里竟然為此難過，因為這也許就是伊拉克的原罪，伊拉克的斗爭和動蕩，有多少是因石油而起?

6年了，真正的戰爭還未完結，那一堵隔離墻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