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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克里斯蒂娃的新女性主義

2009-07-31 07:50高宣揚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 2009年3期
關鍵詞:個體性異質性女性主義

高宣揚

摘要:克里斯蒂娃的思想超越了同時代各種女性主義,不再單純探討“性”的問題,而是從人文社會科學多學科的廣闊視野,特別從她的新型精神分析學和符號論的角度,集中研究女性在人類文化創造事業中的特殊貢獻,通過具體個別的女性形象,包括杰出的女思想家、文學家和心理學家的范例,通過“母親功能”和“女性效果”的特殊的象征性意義,展示人的個體性及其不同社會文化共同體的多重異質性,為21世紀人類文化重建事業提供嶄新的人文主義基礎。

關鍵詞:女性主義;個體性;異質性;精神分析學;符號論

中圖分類號:B565.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3060(2009)03-0009-10

人們往往簡單地把朱麗婭·克里斯蒂娃歸人當代女性主義思想家行列中,卻恰恰忽略其思想的特殊性及其人文社會科學跨學科研究的深刻而廣泛的基礎。其實,就其思想淵源、內容、發展思路、多學科視野及其研究方法的多重復雜性而言,克里斯蒂娃都遠遠超出了同時代其他女性主義的狹小專業領域,使她從20世紀80年代起,就成為了當代女性主義思想家的一位新典范,名副其實地集中反映了當代女性主義和西方人文思潮的復雜性質及其在新歷史時期內重建人類文化的重要價值。

一、女性主義思想的多重復雜性

女性主義不是單純探討“性”的問題,也不能簡單地歸結為探索男女兩性關系以及關于女性解放的理論范疇??死锼沟偻薜睦碚摮晒砻鳎号灾髁x既是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又是人文社會科學本身所應該深入探索的一種理論及其歷史存在的維度,也是社會實踐和當代實際生活所面臨和必需解決的重要問題。女性解放問題固然重要,也需要在實踐和理論兩方面給予解決,但在克里斯蒂娃看來,女性解放的問題,必須超出兩性關系的范圍,從人類文化及其歷史整體以及多學科研究的視野出發,把女性主義思想研究納入人類文化和思想史的總體框架中,并緊密地與人本身的多元異質性及其復雜生命體的創造活動聯系在一起。

一般地說,當代法國女性主義思想的深刻變革,經歷了三個理論世代的轉變。第一階段是以西蒙·德波娃為主要代表的第一波;西蒙·德波娃在《第二性》著作中闡明富有時代意義的“第二性”理論,旨在批判古典社會文化的男女不平等性質,并試圖走出傳統女性主義的理論框架。

西蒙·德波娃指出:現代社會中的男女兩性關系,并非自然的兩性關系,并不是自然界的陽電和陰電之間的那種關系?!叭祟惐徽f成是男性的;人和男人,并不是根據女人自身、而是根據相對于他的關系來界定女人的。女人并不被當作是一個自律的生命生存物?!薄芭?,除了男人決定她以外,什么也不是。因此,當人們談到‘性的時候,基本上是想說:女人主要是相對于男人才是一個有性的生命體;也就是說,只有對于男人,對于他,女人才是性的,才是絕對的女性?!侵黧w,他是絕對;而她是‘他者?!痹谖鞣缴鐣?,即使是在實現了民主化、法制化、科學化和平等化的當代社會中,女人始終都是被當作男人的附屬品,根據她同男人的關系而決定其社會文化地位?!澳腥嗽谧瞿腥藭r是正當的,而女人在做女人時卻是不正當的;就是說,……現在男性就是人類的絕對標準?!闭驗檫@樣,西蒙·德波娃說:“女人并非天生的,而是被變造出來的”;女人不單是“女性”,更確切地說,她是“第二性”。

第二階段是從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被稱為第二波的“解構的女性主義”,其主要代表是德里達、??潞鸵晾稳?Luce Irigaray,1932-)等;當時還年輕的克里斯蒂娃也曾經是這個思想隊伍的一個成員。在這一時期,為了徹底批判傳統的男性夫權中心主義的西方文化和語言霸權,他們對傳統文化和思維模式進行徹底的解構,試圖顛覆傳統文化的思想理論基礎;“解構”成為了當時的女性主義的基本范疇。

進人20世紀80年代至今,以克里斯蒂娃為主要代表的第三波,越出了前兩期女性主義的思想界限,使理論探索向兩個層面縱深發展:首先跳出二元對立的傳統形而上學模式,不從“男女對立”的視野,也不再一般地圍繞“女性”范疇進行研究,而是以特殊的“女性身份”,特別是“母親功能”(fonctionmaternelle)為典范,通過一系列具體女性天才及卓越人物的歷史分析,以無以倫比的可歌可泣的歷史事件,向世人展示貫穿人類歷史的“女性效果”的無可辯駁性及其不可取代性,更廣闊和更深刻地朝向人的思想及其文化的深度結構進行分析,由此進一步揭示人的個體性及其不同社會文化共同體的多重異質性;其次,在徹底批判迄今為止人類文化及其有限性的基礎上,重新探索未來人類文化發展的多重可能性以及女性在創建新型文化模式中的關鍵角色。

所以,在名目繁多的當代女性主義潮流中,克里斯蒂娃的杰出貢獻,恰恰在于巧妙地處理女性主義思想與人類文化重建的內在關系,開創一種超越傳統“一般/個別”、“主體/客體”、“真/假”的二元對立統一模式的新視野,以“現象學還原”方法,讓“最原初的現象本身自我顯現”,即“通過生物學和生理學的特殊性,使女性身份呈現為一種象征性的事實,也就是說,變成為一種自我生存的方式,以對抗社會的一致性標準和語言霸權”。

克里斯蒂娃總結了女性主義的歷史經驗,強調當代女性主義的內容和基本訴求已經不是重復古典女性主義單純爭取改善女子社會地位和擴大政治權力的口號,也不是像西蒙·德波娃那樣停留于一般地分析女性的條件,而是發揚鄧斯·司各托的個體化原則,主張把生命個體當做完善的存在,當做自然的真正目的,當做一個無法否定的獨立實在,以便向人類整體文化的根本性質及其深度結構進行全面探索,試圖解決人類社會和文化創建以來長期埋伏在深層結構中的基本矛盾。

二、人的精神心理層面的復雜異質性

克里斯蒂娃新女性主義的理論建構,立足于對近50年理論研究成果的深刻總結,尤以吸收精神分析學、符號論、宗教學、語言學和文學評論的最新成果為重點。

克里斯蒂娃對于女性的精神分析學研究,主要受到了兩方面的影響。第一方面是法國思想界、特別是拉康和羅蘭·巴特所創建的精神分析學和符號論新成果;第二方面是克里斯蒂娃本人對女性精神心理特征的專門研究及其重要發現,而在這方面她又比法國同時期其他精神分析學家更重點地吸收美國女精神分析學家梅拉尼·克萊因等人的特殊觀點。

1“盡可能趨近話語”

克里斯蒂娃極端重視語言與精神心理活動的密切關系。她引用法國著名語言學家埃米爾·本維尼斯的話說:“正是在、并通過語言,人才建構起自己的主體?!笨死锼沟偻薏话颜Z言當成不可破解的密碼防線,而是把它當成儲備豐富的知識和經驗的意義儲藏庫,也是一切現實的和可能的、歷史的和未來的、現存的和潛在的各種意義的海洋,又是過往的和即將創建的生命體的誕生搖籃。

因此,只有接近和深入語言,才能揭示進行思考和創作行動的個體的復雜思路,才能揭示其思想奧秘。

為此,克里斯蒂娃嚴厲批判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中采用的傳統線性時間觀念,特別批判弗洛伊德關于“記憶痕跡”、“過度加工精制”

、“轉移的解體”的概念,揭示了弗洛伊德采用“主體/客體”模式進行精神分析的“非文本間性”的實質。

克里斯蒂娃以新的文本間性符號論為核心,試圖徹底擺脫深受傳統二元對立模式影響的古典語言學及其符號論基礎。她認為,在文本間的所有穿梭和超越活動,正是為了實現“盡可能地趨近話語”。

她從符號研究出發,創造性地運用拉康的后弗羅伊德精神分析方法,將文本結構中符號相互關系所隱含的人類思想心態,當作是文本問及文本和非文本相互間進行穿插互動的基本動力和基本內容,從而將文本分析不但從單一文本內的封閉分析走脫出來,而且轉向文本間及文本和非文本間的廣闊領域。在文本間穿越結構的廣闊分析中,她只是將文本符號當成作者、讀者和非讀者間的心態交流的中介,使符號分析也從單純的“意義/符號”和段落間的相互關系的分析走脫出來,變成為符號、意義、心態、文學風格和社會文化間相互交流的場域。

文本,作為一個一個獨立的文化生命體,雖然是各個不同的作者的精神產品,但它們比作者們更具有生命力,更含有恒久的再創造精神。在這個意義上說,“文本間性”不但不是簡單地替代了原有的作者主體間性,而且,將主體間性進一步擴大,也進一步深化,使之成為文本間和各時代文本作者和讀者以及非讀者之間相互理解和相互穿越而進行創造的中介。

克里斯蒂娃關于文本間穿插性的概念,最早是在她的著作《符號單位研究:關于一種意義單位分析的探究》。中提出來的。她所說的“意義單位”(seme)也被譯為“義素子”。任何由符號體系所構成的文本的基本內容,都具有上層和深層的雙重結構。在內容的上層結構中,由義素子的相互關連,往往采取符號關系的語句結構表達出來。而在深層結構中,義素子始終是作為一種存在于內在體系的固定單元。但是,克里斯蒂娃等人并不把意義單位或義素子當成某種實體的東西,它的存在始終是靠它們乏間的相互關系及相互轉化來保障的。因此,在她看來,文本是某種具有意義的符號不斷地進行能指化的實踐活動,它并不受到亞里士多德邏輯的約束。文本和文本間的運作方式采用某種類似于由語法和對話活動所混合構成的特殊方式。任何文本的內容和結構都必須在文本間加以考察,因為構成文本內容和意義的基礎因素,并不僅僅是負載意義的符號及其關系網,而且還包含滲透于其間的對話要素,也就是文本間的生命交流性。文本中所運載的上述內容和意義的復雜性,使文本有可能采取符號及類似于符號的各種象征體系,包括各種姿態、嘉年華活動以及各種文學藝術形式等等。

克里斯蒂娃的文本穿插性基本范疇,也使她進一步在文學藝術和社會文化型態的多種領域中,探討多種形式的“說話的主體”及其運作和實踐過程。她綜合地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語言學和精神分析學的方法,深入分析畫家基奧多和貝里尼的繪畫形式,也研究阿爾托、喬易斯、瑟林、貝克特、巴岱和梭列爾等人的文學藝術作品,以便透過會話和文學語言等多種符號運用方式,探索不同文學藝術和文化產品間進行文本間穿越性的運作的可能性。

根據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間性概念,所有的文本,不管是明顯的或者隱蔽的引用其它文本,都是以其它文本為基礎而建構和不斷生成的。因此,文本就是同它相對話的其它文本的閱讀和再閱讀。不僅如此,文本間性也把文本的生產力和自我更新超越文本語言結構的范圍,從而使文本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擴大到人類文化歷史領域,使文本有可能超出語言的范圍,成為超語言領域內各種社會文化力量同語言文字網絡相互滲透的中介。正如克里斯蒂娃本人所說,文本的文字結構不過是文本表面的交叉點,它實際上是多種文字的一種對話,它是創作者同接受者、同實際文化脈絡以及同歷史文化脈絡之間的對話。

社會和歷史一旦透過文本本身呈現出來,在對話中的各個主體也在文本的閱讀中呈現出來。由此可見,文本間性的概念同時也包含著主體間性的概念。

這樣一來,通過符號和文本間的廣闊空間和視野,創作者可以自由地超越時間的一線性和單向性,超越“主體/客體”的二元維度,借助于“中性書寫”的中介,利用語言文字以外的新符號,在“語言的潛意識”中釋放出無限的創造能量,來回游戲于符號和文本間的結構夾縫中,以便充分發揮由幻覺和想象力所開拓的“無中心”和“無邊界”的新思路王國的可能疆域,創造出各種適合于創作理念的新意義,把無窮無盡的符號創作游戲引向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2創建“對于意義的渴望”新范疇

克里斯蒂娃不滿足于單純在精神分析學范圍內研究人的異質性,把原本屬于傳統本體論的超越性和內在性,轉換成精神分析學的研究范疇,一方面使本來抽象的哲學問題得到了具體而深刻的精神分析學的說明,另一方面又把精神分析學提升到形而上學的新高度。

她認為,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超越性和內在性實際上都源自人性中“對于意義的渴望”。

克里斯蒂娃強調指出:“對于意義的欲望”同基于性欲的“快感欲望”具有內在的密切聯系。在本質上,人始終是受到“對于意義的渴望”和“對于快感的欲望”的雙重驅使下的存在者,不斷地追求具有文化審美價值的“崇高”,并由此持續地推動人在其生活世界中的文化創造活動。

3在宗教信仰中揭示“原初心理基礎”

克里斯蒂娃在精神分析學方面的研究成果,近幾年來更集中在對于人的宗教信仰心理的探索方面。她指出,人不只是滿足于現實的活動,也不滿足于現實的欲望,而是不斷尋求弗洛伊德所說的那種“對不存在的世界的幻想”,而且,這種“作為幻想的幻想”,往往是人的各種信仰活動及其社會文化實踐的最初基礎,也成為人類更復雜的創造活動的原初根基。

克里斯蒂娃強調了人在信仰中把“思想”、“行動”和“言說”統籌在一起的絕妙生存特征。換句話說,人是一個“在說話中思想和行動的創造者”,但人的這種特殊存在形式必須以“相信”(croire)為出發點。沒有最起碼的信念,任何人都無法生活和生存,更無法開展思想和行動,也無法說話。所以,“說話的生存物就是相信的生存物”。

克里斯蒂娃說:“人的身體和心理精神世界隱含著能量無比的創造基因,這也就是古希臘圣哲亞里士多德用Energeia概念所要表述的人類固有的潛在創造能力。但更重要的是,由此出發,通過對于人類所創造的各種文本和文本問的互動以及人類行動本身所不斷發出的意義信號,在符號論和精神分析學的光輝照耀下,思想家們可以進一步深入揭示宗教領域的各種奧秘,揭示在這些奧秘中所隱含的人類本身的奧秘?!?/p>

克里斯蒂娃認為,唯有通過宗教心理的分析才能使人類精神和身體的生命奧秘徹底地揭示出來。

作為人性的集中表現和特殊表現,女性對信仰的思想情感可以典型地展示人性信仰基礎中的最復雜結構及其運作模式。正因為這樣,在她最近的對話錄中,克里斯蒂娃反復強調女性的個人生命創造能力,同時也突出女性心理結構中最能體現人類原初情感的“愛”的因素,凸現女性精神心理的優點和創造性品格??死锼沟偻拗赋觯骸芭缘呢S富多產性及妊娠期至今仍然是想象的極有魅力的對象,而且還是神圣性的一個隱居所。對當代宗教信仰來說,所謂‘彼岸不再是超越我們頭頂的異處,而是在母

親的肚子里。因此,成為一個母親,在今天,就意味著面臨真正的宗教情感的幸存者?!?/p>

為此,克里斯蒂娃除了在她的《才女系列》三卷本中探索女性的復雜而卓越的心理世界以外,還在《女性與神圣》。和《德列絲,我的愛》。等書中特別深入分析基督教歷史上出現過的“圣女”的心理世界;正是在她們的特殊的心理世界中,克里斯蒂娃進一步發現人性的純潔性、高尚性和無限創造性及其信仰基礎。

這樣一來,克里斯蒂娃把女性心理分析進一步朝向縱橫兩方面發展:一方面通過多學科的迂回和交錯,延伸到更廣闊的總體人類學研究和非人本中心的文化研究;另一方面,通過與語言學、心理學、社會學,特別是宗教人類學和精神病理學的研究的結合,更深入地探討人類的信仰和生活世界的“最原初”深層結構,把“母親”與幼兒的最初心理和語言聯系模式,當成人類個體和群體信仰的普遍性心理基礎,更深入地說明人類創造活動的復雜性。

三、女人的獨一無二性

為了更深入理解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義思想的獨特性,我們不妨從她的《獨自一個女人》。一書的基本思想談起。

《獨自一個女人》這個題目還向人們宣示:女人,突出地顯示一切生命的獨一無二性;女人,以其個體的特殊存在方式,以其獨創卓絕的精神和肉體,是任何象征強權力量的男人所無法取代、不可化約和不可同一化的創造生命體;“獨自”兩字,不是表示“孤立無援”的絕望存在,而是強調她和她們的“獨自不可取代的尊嚴”。

克里斯蒂娃由此一再地號召所有的女人:“你們要一再地使自己不再成為過去的自己,你們務必要以自身的奇特性,創造你及你們自身?!薄芭藨撘餐耆梢圆槐煌惢?,不被一致化;女人有充分的理由,也有比其他生命體更優越的條件,使自身成為隨時變動和隨時創新的自由生命?!?/p>

克里斯蒂娃的特殊的女性主義,典型地體現在她的“女性天才系列”三卷本:《阿倫特》、《梅拉尼·克萊因》、《柯列特》。在談到她的“女性天才系列”時,克里斯蒂娃明白地指出:“訴諸于每個男人或女人的天生才資,并不是低估歷史的意義,而是試圖超越女性的條件,就好像超越一般人的條件那樣,超越生物學、社會和命定的界限;這也就是要強調主體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反抗各種決定因素的規定而創造出來的價值?!?/p>

1哈娜·阿倫特

克里斯蒂娃指出:“生命”是哈娜·阿倫特整個作品的核心,也是她的女性經驗和猶太人遭遇的“不可動搖的支柱”。作為女性思想家,阿倫特極度熱愛生命和非常珍視生活。阿倫特為此竭盡全力維護和捍衛自己的和其他人的生命,關注“積極的生活”和“深思熟慮的生活”;為此,寧要自由,寧愿死去,也不要奴顏婢膝地活著。她贊賞塞涅卡所說的一句話:“生活若缺乏懂得死去的美德,那無異于受奴役?!?/p>

克里斯蒂娃由此指出:生命并不只是一種生物學的過程,而是在持續應對生活遭遇所提出的問題中尋求生存的意義。生命,作為生與死之間的空間,始終緊密地同行動聯系在一起;所謂生命的自由,就植根于不斷更新的重生。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就是愛,愛普通的人和他人。正是女性的身份才有可能把生命的本質當成愛。女性的天性,把生兒育女,把生命的出生,當成對生命自身和對他人的生命的愛的集中體現。所以,阿倫特所理解的生命,除了對他人的愛,別無其他。

克里斯蒂娃通過對哈娜·阿倫特生平的記述和分析,強調母親角色對形成人類社會和文化的本體論意義。

2梅拉尼·克萊因

克里斯蒂娃高度評價梅拉尼·克萊因的才女個人形象及其對發展精神分析學的貢獻。在克里斯蒂娃看來,梅拉尼·克萊因首先通過其自身親歷的“不幸的母親”的傳奇式女英雄經驗,向人們提供了一個不可顛覆的見證:一個女人,憑借她個人的天資才氣和創造性力量的結合,通過其不可戰勝的頑強氣質和堅忍不拔的女性特有毅力,跨越難以忍受的艱難困苦,逾越現有制度的各種界限和禁忌,終于在對精神病和自閉癥(autism)的研究中,一方面發展了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另一方面又徹底地與傳統精神分析學決裂??死锼沟偻拚J為:梅拉尼·克萊因是第一位揭示精神發展中的“弒母罪”(matricide)角色以及指明“母親是一切創造和思想的真正源泉”的卓越思想家。

3柯列特

選擇柯列特作為典型的才女,目的在于:通過對柯列特的特殊的生命歷程的描述,特別是針對柯列特極其浪漫的愛情故事,克里斯蒂娃試圖重新估價柯列特在法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铝刑匾宰骷业纳矸?,突顯出她描述自己所觀察到的自然、世界和他人的奇妙寫作技巧??死锼沟偻捱€注意到柯列特的特殊寫作風格:往往通過她對自己童年時代的回憶,顯示柯列特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神秘內容。

四、人的多元異質性

在多種多樣的生命體中,人是唯一最復雜的多元異質性的典范。人的生命的多元異質性達到無法加以簡單歸納的程度。

這里所談到的,并不是傳統形而上學所指的“人的本質”,不是那種可以脫離人的具體屬性而被抽象出來的“實體”,也不是已經從活生生的生命活動中歸納概括出來的一般性范疇,而是一方面指人在身體和內心精神活動層面的雙重多元異質性,另一方面又指個體及群體的人的思想文化創造活動及其產品的多重異質性,包括個體和群體的人所使用的語言的多元異質性。人及其思想文化活動的任何一個性質和特征,不管是易以清晰地在外表上呈現出來的表情、形態和動作,還是深深地掩藏在內心底層的心緒、深慮、想象、隱情和思念等“不可見性”,都無一例外地包含人的身體和精神、個體和群體兩方面的多重因素所復雜交錯構成的生命運動。

人的多元異質性不只是表現在各個不同的獨立自主的個人生活中,而且也表現在同一個人的內外世界的結構及其運作方式上,特別是表現在每個人之間所構成的社會世界及其萬花筒式的變幻形象中。同時,構成人的各種內外因素雖然相互緊密相連,而且也相互獨立,維持其各自的自律性和獨立創造性。更主要的問題還在于:各個具有獨立生命體的個人及其生活世界,又在多維度的時空結構中,不斷創造出多元異質的社會文化現象,形成了復雜多變的歷史、宗教、藝術、哲學、文學、經濟和政治等交錯件領域。

1從內心世界的復雜性談起

克里斯蒂娃在2007年出版的《對信仰的難以想象的渴望》一書中指出:“重要的問題是,思想的主體總是最大限度地把他的思想同他‘在世生存中所遇到的一切聯系在一起,并由此將思想主體生命內外的一切因素都連貫起來,使之在人的生命運動中相互發生作用,進一步促進人本身的生命創造運動?!?/p>

人的內心世界是由精神和情感的無數因素所構成的;而且,這些無形的因素叉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再生產的能力,以致使它們能夠遠遠地超出生產和運載它們的身體及其周在世界的有形結構;同時,這些內在因素,還能夠在其運作的過程中形成某種獨立于有形世界的“自律性”(autonomie),反過來又對產生和運載它們的身體及其周在有形世界發生強大的反作用,不但牽引著、而且也決定著身體和有形世界的命運。

在涉及到有形和無形、有限和無限的相互關系的時候,事物的邏輯就是如此怪異和富有諷刺性:

內在的精神力量和無形的因素,原本根源于有形的和有限的身體及物體,但前者一旦產生和運作起來,卻超出后者的范圍及其約束,反過來成為后者的命運的決定者。其實,一切事物都是這樣,處于“第二性”的事物,起初往往處于劣勢和被宰制的地位,但它們卻有望在其生存和運作中轉弱為強或轉劣為優,倒過來成為主宰實際生活的強大力量。而在男人與女人的相互關系上,上述邏輯尤其突出地表現出來。

2信念和欲望的深不可測性及其頑強性

人的復雜本性的深不可測性,不但植根于生命深處的信念和欲望的相互交錯性,而且還由于源自生命根底的欲望和信念的不可遏制性、自我生產性及其生生不息性。

信念和欲望是推動人的生命不斷頑強地更新和發展的難以控制的動力和源泉。欲望和信念,作為人類心理精神的基礎,不僅是實體性的心理因素,貫穿于生命的始終,也穿梭于人類生命的整個歷史以及象征性地表現出來的整個人類文化體系。根據克里斯蒂娃的研究,欲望和信念首先是人類生命,包括其肉體和精神兩個方面的自我保存和發展的原動力;正因為這樣,欲望和信念也協調了人類身體與精神心理世界的各種復雜因素之間的關系,使人的生命體的各種相互矛盾和相互交錯的異質性的異質因素能夠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包容地運作起來,保障人類生命的復雜要求的實現,也造成人類生命的復雜需求的不斷更新和不斷超越。

欲望和信念不只是在調整和推動人類生命體(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過程中扮演基礎動力和協調力量,而且也成為人類生命體及其外在生存世界的極度復雜構成因素的中介性協調力量。因此,欲望和信念不只是留存在人的生命內部,發揮其創造性作用,保障生命運動的不斷更新和成長;而且也擴展到生命之外的人類生存世界,與環繞著人類生命存在的外在世界保持緊密的互動關系。因此,欲望和信念,使人有可能在生存世界中,超越自我封閉的獨立生命體的身份,使人自身同他的外在世界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并在生命過程中,不知不覺地無形中把人自身嵌入到他的生存世界中,變成了其所處的生存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以便有利于創建人的自我創造地位。

總而言之,欲望和信念既是生命的基礎和動力,又是生命存在和發展的基本條件;兩者在生命運動中的作用,向內可以無限地滲透到生命的深不可測的基礎,向外則延伸到無限的生存世界,包括生存世界的現實性、可能性和神秘性的部分。

在自我中的無窮欲望促使人向自身心理底層和向生存的外在世界進行無限的探索和無止境的追求。但是,自我同他的外在世界之間的復雜關系,通過欲望的發泄與更新的途徑,最早是表現在幼兒同母親的關系中,根據梅拉尼·克萊因的研究,幼兒在同母親的關系中隱含著最早的雙方互動欲望之間的模糊界限,使嬰兒的自我中所隱含的欲望同母親的心理欲望產生復雜的混淆過程,進一步隱含著人類心理發展一切復雜過程的最初原型。

3信念和信仰的人類學基礎

克里斯蒂娃在改造傳統精神分析學欲望概念的同時,也創建了具有深刻意義的“信念”概念。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信念是作為一種虛幻的超越精神,作為一種消極的否定性生存力量,在向彼岸的宗教世界的過渡中呈現出來,具有消極的背離文明的意義。但在克里斯蒂娃的新型精神分析學理論中,經過了徹底改造的欲望概念同信念概念連接在一起,構成一個新的文化理論的基本范疇??死锼沟偻拗赋觯喝耸钦f話的生命體,也是信仰的生命體。

在克里斯蒂娃的欲望概念中,既然對愛的對象的寬容力量超過使用暴力進行征服欲望對象的手段,那么,在對于欲望對象的愛的追求中,最原初的推動心理或心理沖力,就是對其所愛的“他者”的一種無可懷疑的信念,一種神秘不可測的信仰,一種對于他者的毫不動搖的信念。這樣一來,欲望和信念便同時產生于人類的最初心理。

克里斯蒂娃所說的信念,雖然包含著宗教神學意義上的信念和信仰,但同時又遠遠超出它們的范圍,具有哲學本體論和精神分析學以及人類學的意義。

克里斯蒂娃認為,東西方哲學,從其開端便研究了人的信仰問題,并把人的信仰問題的奧秘性當成人性之奧秘的集中表現。人類為什么要信仰,也就是人為什么要生存的問題,也是人為什么要思考以及人為什么要說話的問題,最后,還是人為什么要相愛的問題。換句話說,人的生存、行動、思想、創造和愛情,都必須以具有某種對于其自身之外的他者的絕對信仰為基礎。只有相信他者才能夠相信自己。自身的確定性,歸根結底要靠自身之外的他者的確定性來保證。所以,克里斯蒂娃從人的自戀出發,引導出人的信仰的欲望,論證了說話的人必然成為信仰的人。

人的超越性和內在性,使人的生存永遠伴隨著創造活動;而不停的創造又必定伴隨著無止境的憂愁、煩惱、苦惱以及心理的痛苦。正是在這種必然包含著創造與痛苦的雙重矛盾中,人類渴望著信仰,渴望通過信仰來鎮定自己,確立自身的生存基礎??鞓放c痛苦,必然絕望的期待和永遠充滿光明的煩惱,所有這些表明上極端矛盾的心理狀態構成了人生在世的基本心態,也成為人類信仰的最初動力。

如果說在弗洛伊德那里,信仰包含著幻想的性質,那么,克里斯蒂娃更多地把信念和信仰當成“確定性、充滿激情和感性、具有超生意義的生存心態以及導致精神狀態陷入創造性高潮的中介”。

當然,在克里斯蒂娃的信念概念中,也絲毫沒有忽視宗教的作用,沒有忽略宗教意識和信仰活動對人類文化建構以及對人的個人心理發展的重要意義。

在基督教的圣經和神學中,愛是作為世界形成的最初條件??死锼沟偻薜闹鳌镀鸪跏菒郏赫摼穹治雠c信仰》充分肯定了基督教神學的“愛”的概念的正面意義,她強調:“愛”(agape)是人與神之間的最大中介。

基督教神學認為:假定上帝作為愛向人顯示他自身,那么,這就意味著神是通過愛來促使人認識他的存在。也就是說,人對神的認識是通過神對人的愛以及人對神的愛,而在這過程中,人也就實現了對他的“鄰人”的愛,這也就是對“他人”的愛。

當然,對于人來說,還存在著另外一種不同于對神的愛的愛,也就是說,人總是在尋找其自身的幸福的過程中實現對其自身的愛,同時也通過他的欲望和激情的實現,完成他對他人的愛。

由此可見,通過對愛的概念的分析,克里斯蒂娃進一步論證了宗教的信仰與人的欲望之間的一致性,也由此發現:信仰和欲望一樣構成為人性深處的最原初的基礎。

五、母親:人類社會和文化的真正原型

克里斯蒂娃強調,在幼兒同母親的既復雜又模糊的心理關系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是愛的力量。傳統精神分析學把愛的決定性意義幾乎全部轉移到性愛關系中,特別是強調了父親在兩性相愛關系中的決定性角色,從而產生了人類男性父權中心主義的一切文化創造模式的基礎典范。與此相反,從梅拉尼·克萊因開始,再經過克里斯蒂娃的加工和發展,更進一步明確了在幼兒的欲望展現和追求過程中,決定著人類心理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并不是以父親的名義而形成的兩性關系,更不是在父親的權威的庇護下的男性性欲作為根底的創造性欲望,而是在幼兒同母親的關愛關系中的“愛”的因素。這是真正樹立人的心理精神結構的基礎,也就是說,是人類形成個人的自我與社會的道德規范之間相互連接

的基礎。

同時,幼兒同母親的愛的關系也是整個社會和文化創造的典范,因為在其中指明了人的欲望及其滿足的過程始終離不開自我與他者的合理關系,同時也離不開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相互寬容。作為人性最原初的模式,幼兒心理中最早形成的母子關系,盡管呈現出極其模糊和極其紊亂的形態,但它恰恰是任何個人、人類社會以及整個文化的不可否認的原型。這樣一來,作為精神分析學基本概念的欲望,就從原來男性父權中心主義的邏輯框架中解脫出來,也從充滿暴力潛能的傳統社會結構的模式中解脫出來,轉化成為有利于創建人類生命體本身的不斷更新以及社會不斷創新的仁慈生命力。

克里斯蒂娃還進一步把“母親功能”提升到形而上學的高度,強調它在探索人性基礎和人生意義方面的絕對重要性??死锼沟偻逓榇思协h繞“母性時間”和“母性語言”兩個關鍵范疇,強調母性情感及其自然心理機制在建構人類文化方面的存在論意義。

克里斯蒂娃首先揭示母性時間的特殊意義。她指出:母性時間不像父性時間那樣只注重單向的延續性、系統性和封閉性,而是極端重視原始性、循環性、重生性和開放性。在父性系列中時間是有始有終,是從生到死的系統。但在母性時間中,嬰兒的誕生并不只是與死亡相對立的“初生”,而是作為“愛”和作為“與他者相融合”的新起點,是永遠向多維度延伸和有可能重生的條件??死锼沟偻拚f:“母性時間既不是瞬間,也不是不可逆轉的時間流;而男人比女人更易于執著那種不可逆轉的時間流。母性時間則是盡其所能地導向重生的一種延續性?!?/p>

母性時間的上述特性也使母親有可能真正把握人生的自由本質??死锼沟偻拗赋觯骸白杂傻倪壿嫴⒉幌袢藗兒唵蔚卣J為那樣,以為自由就是超越;相反,自由恰恰是開始的能力?!彼姓嬲暮媚赣H,就是最善于為孩子留出自由思考的時間的媽媽。

克里斯蒂娃進一步集中研究母親和幼兒的特殊語言,將它們當成揭破語言奧秘的主要途徑。母親與幼兒的互通語言是非常奇特的語言使用場域,在其中,母親表面上是向幼兒教會說話,但實際上,母親卻是“不斷重新學習新語言”的角色??死锼沟偻拚f:“兒童學習語言,對母親來說,就是重新學習語言,就是對語言的再學習?!?。正是在反復學習說話的過程中,母親不斷地將自身提升到新的高度,使自己脫出原來的主體的約束。人的更新,新生命的獲得,都首先必須從舊的主體中跳出來;都必須在向他人學習的過程中,換句話說,在使自己成為“他人的他人”的情況下,才能實現。所以,克里斯蒂娃說:“我就是始終都懷有試圖跳出原有自我的欲望的人?!?/p>

作為“他者”的幼兒,實際上,已經作為存在論意義上的人類原初存在,作為人類社會和文化的基本因素,產生和孕育于母親體內、并自始至終得到母親的身體和精神雙方面細心滋潤哺育而成為一種最基礎的社會文化關系的原型。母親對幼兒的關系建立在純粹的“愛”的基礎上?!澳笎邸笔且磺小皭邸钡母?,它體現了愛的“無條件給予”的本質。這種原初的“愛”是沒有終點,沒有目的,沒有功利,沒有計算,不計回報,乃是“付出本身”,因此,它永遠都“無所喪失”。

一切人,不管是女還是男,都是由母親生出和變來的,也是從母親演變而來。母親從女性的身體和心靈的審美活動中形成并不斷鞏固??死锼沟偻奘艿接鴥嚎漆t生兼精神分析學家維尼克特的臨床經驗和研究成果的啟發,強調母親同她的孩子之間的原始關系已經深深地包含了人的社會關系的一切因素,同時也隱含了人的存在的奧秘。

克里斯蒂娃在她的《女性與神圣品》中指出:海德格爾所揭示的“存在的安詳寧靜特征”,恰恰植根于“母與子”的原初關系中。正是在母親和幼兒的原初關系中,典型地體現出“人不斷地學會使自己成為他者”的最珍貴的原初經驗??死锼沟偻抟辉俚貜娬{:每個人都必須學會使自己異于自己;每個人都要盡可能地設想自己同時也是一個“異己者”。也就是說,如果要學會愛他者,善待別人,就首先必須時時體驗自己的“異己性”,體驗自己處于他人地位時的真正處境,切身體會到自己急需別人把自己當成“他人”的情景。這一切只有在母親與嬰兒的關系中才能淋漓盡致地“原形畢露”出來。

由此出發,人類才有可能進行各種創造活動。母親就“在那兒”,她原初自然和直截了當地與其親子保持共同存在和相互替換的關系。所以,在簡單明了的“母親”中,就包含了她自身與“他人”;母親就是“與他人在那兒”的原型。她也是一切區分的開端,是存在和世界的所有差異的“黎明的曙光”。

在母親那里,集中體現了“安詳”、“感激”、“忠誠”、“獻身精神”;開展行動的渴望,恰恰被懸掛在有效的仁慈情懷中。母愛是一種被推遲和被延緩的性愛,一種出于等候狀態中的欲望。而就在延緩和等候中,它開啟了生命的時間,也開啟了精神心靈的時間以及開啟語言的時間。所以,母親的存在中所蘊含的,是一種無所認識、無所意指和無所區分的純時間,在其中,無所謂“善與惡”、“真與假”的區分。而且,由于它的包容和慈善本質,它又悖論地已經包含了具有性欲滿足傾向的“父親”成分在內。

因此,女人具有高于男性的心理特質,這就是她們的堅韌性、寬容性、仁慈性和創造性。這是她們的高效率創造和生產的精神基礎,也是她們在人類文化生產和再生產中的關鍵地位的先決條件。

(責任編輯曾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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