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庚生先生

2009-10-24 05:49
美文 2009年15期
關鍵詞:杜詩中文系文學

閻 琦

閻琦1943年10月25日生于陜西禮泉。1963年就讀于西北大學中文系,68年畢業。在陜南作中學語文教員8年,1978年再入母校讀研究生,81年畢業留校任教。94年被聘為教授?,F已退休。

在考入西北大學以前,中文系老師的姓名已經為我所知者,惟傅庚生先生。這可能與傅先生經常有文章發表在省內文藝報刊上有關。傅先生幾種主要的著作當時我都沒有讀過。及至后來,我才知道傅先生的名望遠不至于此。前西大校長郭琦鼓勵教師科研寫作,有一句名言,就是“要打出潼關去”,要在全國知名。我后來走的地方多了,就發現國內所到之處,沒有人不知道西大有個傅庚生?!疤煜抡l人不識君”,可以說,傅先生是中文系真正“打出潼關”并譽滿天下的一人。

入學以后,偶爾在中文系的走廊里見過傅先生。五十歲多一點年紀,清癯,衣冠整潔,步履輕盈地走過。同學們向傅先生鞠躬致意,傅先生也微微點頭示意,很“飄然”的樣子。誰今天在系上見到傅先生了,回到宿舍不免有一番“興奮”的張揚。二年級時,傅先生給我們上“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作品”(那時古代文學分兩門課講授,一位老師先講作品,另一位老師隨后講文學史)。四十年過去了,現在仍能感受到傅先生講課時我全身心的那種“享受”。呵,那不是在聽課,那是生徒在聽維摩詰大師講授心源大法,而碧空祥云之中有飛天仙女在撒著香花。無論別人,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兩節課很快就過去了,時間在傅先生話語的細流中似乎凝滯了,又似乎不著痕跡地流逝了。

傅先生講課的聲音并不響亮,純正、又略帶一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傅先生其實是遼寧人,南方口音或者與他曾長期在成都華西大學任教有關),清晰而恰到好處地傳到教室最后一排。傅先生是學者中有名的“辭章派”,但課講得卻如同美文,我不知應當歸于何派。我曾經作過傅先生課的“課代表”,有一次去傅先生家里,他說:講課如同織錦,經緯始能成章。我那時沒有很在意這句話,因為我絕想不到教書會成為我半生從事的職業?,F在想起來,這應是傅先生的教書“家法”的私授?!敖浘暢烧隆笔刮覍Ω迪壬闹v課有深入肌理的理解。無論魏晉詩,無論南北朝詩或唐詩,傅先生能將它掰碎了、調制成美味可口的食物讓你去接受它、消化它。詩的文本就是“經”,而與詩有關的社會的、文化的、寫作的和鑒賞的知識等等,就是“緯”。經、緯交織,也就是傅先生的課堂組織了。傅先生去世的時候,霍松林先生有一幅挽聯,上聯不記得了,下聯是:“說詩最能解人頤”。誠為知言。

傅先生誦讀的功夫也是值得稱道的。一首詩,一段文,經他一讀,大半的意境就出來了。那是對古人詩文深入骨髓理解之后的誦讀,絕非現時演藝明星那種故弄姿態的所謂朗誦可比。陜師大已故高海夫先生是傅先生五十年代初的學生,高先生嘗說,他們讀書的時候,傅先生就是這樣誦讀詩文一過,然后“嘖嘖”連聲,說“好詩、好詩”,就又去讀下一首了。大約因為我們這一代學生的資質魯鈍,傅先生須要稍微的掰碎了講才行。不過,如高先生說的那種境界我也曾體驗過。記得傅先生講杜甫《登高》,念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一句時,我的確有一種仿佛置身于深秋,漫天落葉鋪天蓋地瑟瑟而下的感覺。啊,那境界真是太美妙了。

曾經聽到年輩長于我、同是傅先生門生的人對傅先生講課的的議論,大意說傅先生上課不免于“花拳繡腿”,不過徒然令人感覺眼花繚亂而已。我聽了不禁有些憤憤然。我以為,古詩文之美,如花。時隔千余年,如花的古詩文,其顏色,其芬芳,在一般讀者眼里,其色香大都消褪殆盡。今人的解析古詩,倘是高手,可以將如花的古詩,隔一層玻璃讓你去看它的顏色;而能將如花的詩從玻璃后面取出來,置于你的眼前,讓你不但能看到花的顏色,還能嗅出花開時的馥郁芬芳的,是傅先生。

傅先生的課,我就聽過這一段。傅先生還有一門“杜詩專題”,要到五年級才開(當年中文系的學制是五年)??上?“文革”一起,一切都灰飛煙滅,亂世如濁浪滔滔,哪里還提得到“杜詩”呢?附帶說一個細節。傅先生講課,從不拖堂,他說“今天就講到這里”,話剛落音,下課鈴聲就響起,而我從未見過傅先生抬腕看表。套一句流行的話,就是“絕了”。

沒有想到1978年我再能入傅先生門下讀研究生。自是,我才開始認真地體味傅先生的學術以及他的學術語言。

記得研究生入學第一天,同年們登傅先生門受教。傅先生顯得很興奮,連連說“得天下之英才教育之,一樂也”。其時傅先生的身體已經不大好,十年未見,當年行走輕盈的傅先生變得步履蹣跚、龍鐘老態了。然而先生的思維仍非常清晰活躍。大約每兩周我們登門受教一次,因為時局寬松,先生的話題很隨意,月旦政治,評價人物,常有驚人之論。關于作學問,總括先生的教誨,有這樣兩個意思:一是要把古典文學當作文學來研究,要有形象思維;二是要集中力量弄通一兩個作家,“與其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傅先生是北大出身,他的研究路子,明顯地帶著所謂“京派”的特點,從聞一多、朱自清到林庚,無不如此。傅先生頗不滿意于乾嘉學派的考據成風,他的研究中國文學的道路從他四十年代寫作《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就已經確立了;至于“斷其一指”,當然是他專于研究杜詩的經驗之談。提到杜甫研究,國內何人不曉先生的《杜甫詩論》呢?

我倒是對傅先生“把古典文學當作文學來研究”這句話極有體會。這句話的含意很多,其中一個意思,我理解就是要把研究文章寫成美文,要表達得好,使文學的研究成為研究的文學,不能干巴巴的枯燥,讓人讀不下去。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的研究同樣也是語言的藝術,在四五十年代的研究者中,花大力氣于研究語言的鍛造,傅先生是最成功的一位。當今學術界,研究的語言普遍乏味,沒有靈性,缺乏個性,已成痼疾。如聞一多、朱自清那般的文學研究,已像青煙般消散無蹤了。我所以重提傅先生注重研究語言藝術,確有針砭時弊之意。

當年我作傅先生課代表時,先生曾贈我一冊他新出的《文學鑒賞論叢》,我珍寶之,可惜“文革”中散失,不知落到哪位同窗的書篋中了。讀研期間,先生再贈我新版的《杜詩散繹》、《杜甫詩論》和《杜詩析疑》,加上《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先生的幾種主要著作就都讀了??鬃诱f:“言而無文,行之不遠?!蔽淖诌@個東西,實在是太玄秘莫測了,大約還是要從多讀、多揣摩中去體會。我曾經像參禪一樣仔細揣摩過傅先生的語言,漸有心得,濡染之間,筆下也就多少有了一點先生的筆意,但口不能道得明白。后來我也忝為研究生導師,常常勸我的學生多讀傅先生的著作,對他們說,“可以不必先顧及其學術,但務須體會其文字”。

研究生畢業時,傅先生設“家宴”招待我們。同門數人在前往先生家的路上,我妄言說,傅先生似乎寫過小說,或如同聞一多、朱自清那樣搞過創作。大家都搖頭,表示不同意。甫進家門,我貿然以此發問,先生莞爾而笑,師母連連說,寫過,寫過,人家都說他的小說像廢名(馮文炳)呢。多年疑竇,終獲一解,表明我對傅先生文字的感受大致不錯。得到鼓舞,我又問先生,《中國文學欣賞舉隅》為什么要用文言文寫?先生說,當時文字之佳,莫過二朱(朱自清、朱光潛),自信白話文未必勝過他們,所以讓二朱一頭地,改用文言文。廢名的小說,我讀的不多,近年看到一篇討論廢名的文章,言及廢名文章風格,用“生辣”二字概括之;各位都有吃菜的經驗吧?菜非大鍋燴煮得稀爛,謂之“生”,入口但覺其刺激味蕾,謂之“辣”。傅先生的小說,我未嘗讀過,對他小說文字的“生辣”暫無體會;但讀他的學術文字,的確有《莊子》所說的“庖丁解牛,宜僚弄丸”那樣的感覺,“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砉然響然,莫不中音”。學術文字以說理為主,能到這種境界,真是難得的很了。放眼國內,寥寥數人而已,而后繼者尤其乏人??上ё约嘿Y質末流,竟不能學得先生半分。

猜你喜歡
杜詩中文系文學
中文系何為?
街頭“詛咒”文學是如何出現的
讀中文系的人
讀中文系的人
貧困無田杜太守
黃振東作品
清真詞之“詞中老杜”說
文學小說
從源于杜詩的成語看杜詩的錘煉藝術
從“春秋五例”分析杜甫詩歌含蓄的表現手法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