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之舞

浠　墨

一個受了詛咒的人,突然再也感受不到幸福了。他不快樂,整天空洞洞的。他恨這詛咒,希望能把幸福找回來。

他聽一個很老的巫師說,誰能找到紫色蒲公英誰就能得到完美的幸福。于是他動身了。他走了很多路,到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沒能找到紫色蒲公英。

有一天他來到一片森林。這里有很多直直細立的桉樹,很細很高,細到只有碗口那么粗,高到像要直捅上天一樣,因為枝葉很少,陽光大把大把地透下來。他覺得累了,就靠在一株桉樹下,沐浴著初冬的陽光,暖暖的,想要睡去。

一片葉子輕輕地飄落下來,打在他的頭發上,又飄到他盤起的膝蓋上。他朦朧中睜開眼,看到一只全身泛著綠光的樹精靈雙手拽著這片小小的葉子,像坐著降落傘一樣,在他身前晃著。

“呀,你好!你是桉樹精靈吧?”他直挺起身子,驚奇地問道。

“對的,我剛從樹上下來,你來這里干什么呢?”

“我是來尋找解除詛咒的紫色蒲公英的?！?/p>

“你被什么詛咒了?”

“當我曾經很幸福的時候,不懂得珍惜,所以有一天,一個女孩子的眼淚滴落在了我的胸口。我在那滴淚珠的反光里,看到了一個妖精。她笑著對我說:‘這一刻你將失去幸福。于是,我的心就像被詛咒鎖住了一樣,再也沒有愛的感覺了?！?/p>

桉樹精靈跳落在他撐開的掌心里,對他說:“愛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沒有愛了,你難道就不幸福了嗎?”

“我曾經定下過很多目標和理想,這是我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可是,有些失敗了,放棄了,有些讓我感到茫然,不知是否應該繼續下去,繼續下去是否又會失敗。于是,我終于什么都感覺不到興趣了。當有一天喝醉酒,我狠狠地在那抱怨:‘什么破理想!讓我苦苦掙扎那么多年,還那么遙不可及!滾吧,滾得遠遠的,再不要來誘惑我的心!從酒瓶里噴出的幾滴酒,灑落在我的手臂上,又一個妖精跳出來,對我說:‘這一刻你將失去幸福。從此,我的心就空了?！?/p>

“還有一次,我又見到了妖精,”他忍不住同桉樹精一直講下去:“在我一拳將一個男人打翻在地的時候。他是我曾經最好的朋友,可我還是忍不住打了他,因為他欺騙了我。在那一刻,我的胸中開出了一朵黑色的郁金香,上邊坐著一個妖精,他跳起來指著我說:‘這一刻你將失去幸福?！?/p>

“我被很多很多的妖精給詛咒了,沒辦法再找回從前的快樂了!所以我要出來找回幸福!”

“你知道,我們桉樹有天將要變成什么嗎?你知道我們平均一生時間有多長嗎?”樹精靈突然這樣問他。

這個失落的人茫然地搖搖頭。是的,人不是什么都清楚的,不然太過聰明了,更會犯傻的。

“這片桉樹林,都是培植來為人類造紙用的。我帶你去親歷桉樹們的一生吧!也許你可以從中找回幸福?！闭f完,桉樹精靈輕輕飄到他的眼睛上,用綠葉遮住他的雙眼,他就慢慢地飄了起來……

桉樹苗被成排成排地種植下去了,它們生長在亞熱帶溫潤的土壤里,呼吸著并不太自由的空氣——因為太密了,連陽光都要拼命往上冒才能比別人獲得更多,根也要拼命地往下扎,往外擴。常常幾棵樹根拼絞在一起搶奪養分,說不清楚這是生存的本性使然,還是競爭的無奈之舉,但它們的確就是這樣拼命生長。

工人們常來照看,他們經常拍打這株那株光滑的樹干,贊嘆:“長得真快啊,真不錯!很快就可以成材了!”

桉樹們很開心,相互祝賀著,嘩嘩地抖動著高高在上的稀疏的幾條枝葉,偶爾都能擦碰到:“他們說我們馬上就要成材了!成材了!”

“可是,成材是為了什么?我們成材后要做什么呢?成材是不是要經歷很多可怕的過程?”一株桉樹的樹精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問題一經提出,大伙兒都笑他:“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們現在多快樂啊!快樂地長高長壯,有人照顧,過快樂的集體生活,我們為何要想今后的事呢?”

它們終于快樂地成材了!

直到有一天,大批的伐木工人帶著工具來到,將成了材的桉樹一株株地砍倒,橫腰截斷。桉樹精叫著跳著,疼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唉呀呀!這簡直就是一刀直銼我的心口!還有什么比這更殘忍的傷害?”

它們都橫躺在了運木料的車子上,被鋸成了1.5米一截的木料,隨著車子向不知明的前程駛去。

“一個人活著的時候,要懂得珍惜幸福時光?！蹦莻€總是思考的桉樹精靈這樣想:“因為幸?？鞓返臅r光是多么容易轉眼就逝啊!”

它們被運到了一間工廠,一截截地扔進切片機里。它們被折斷了、撕裂了、打成碎片了,幾乎可以用粉身碎骨來形容它們現在的慘裂處境了!與剛開始那橫腰截斷的痛苦相比,現在的痛苦已經無法訴說了,因為它們連叫一聲的能力都失去了!切片機轟轟地震動著,放肆地吞噬和咀嚼這些木料,直到將它們徹底地打成一小片一小片,才將它們吐出。

“一個人的幸福時光是多么短暫啊,沒想到厄運一旦降臨,馬上就會這么慘烈,不管我們有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命運還是一下就將我們推上斷頭臺宰割了一番。唉,不管怎樣,還是從這個魔鬼的嘴里撿了條殘命出來,我還是逃出來了,雖然已經支離破碎,可是心還是活著的,這是天大的幸事了!鬼知道下一步還要經歷怎樣的折磨啊?真的好無奈啊!”這個桉樹精對著邊上一起逃出來的木片們這樣嘆道。

傳送帶還是把這些粉身碎骨的木片們送到了它們想都沒法想到的磨漿機里,在這里,它們終于還是被打磨攪拌得更細了,細到將身體里的漿液全都擠壓出來。它們終于空了,徹底地被人掏空了、榨干了,然后流成了漿液,被盛裝起來,運到下一處。它們的軀殼成了干木渣,被當作廢物扔掉了。對人來說,有些東西有用,有些東西沒用?！翱蓪ξ覀儊碚f,這太殘忍了!唉……”它們嘆息著,又被送往不知明的前路中。

“一個人的確要經歷一些苦難,才能懂得一些事情?？啥昧擞帜茉鯓?在幸福的時候不懂得珍惜幸福,在失去的時候再想懷念也只能是空想了?！彼鼈冏兊煤莛こ?這樣的身形對于桉樹精靈來說只能承受。雖然,它們曾那樣的空靈,在陽光下跳躍嬉笑,可現在,只能默默忍受。因為畢竟生活就是這樣,你無法預知下一步會被命運安排到什么位置,還要經歷什么,是痛苦還是短暫的快樂?因為這種不可預知性,才讓它們充滿了走下去的勇氣。

“嗯,兄弟們,我相信我們經歷的這些痛苦磨難,一定是為了要成就某件事,這一切必然有它發生的原因!”那只思考過度的桉樹精靈在隨著漿液一起倒出去時,高聲地叭叭喊了起來。大伙都相信它說的話,因為它曾經那樣高瞻遠矚,曾經預言過“成材”的可怕性,現在大家都在經歷成材這件事,多么可怕的過程啊!而且未來是怎樣都無法預計,這是最讓人絕望和恐懼的事情!

它們終于完成了一步又一步的蛻變,成為一頁頁嶄白的紙張。

“和從前比起來,我們真是完全不同了呀!”許多桉樹精靈這樣說。

“不知這樣平平躺著,是否說明成材完成了?”又有些樹精這樣問。

“我想,應該還有更有意義的事等著我們去做!不然我們具有這樣空空的軀體與從前有什么差別?”那只高瞻遠矚的樹精說。

于是,它們的一部分被運到印刷廠去了,印成了有字的書籍。當人們一頁頁的翻閱它們時,輕輕地吟誦時,它們快樂得像要跳起來。雖然,它們不再具有空靈的形體,可是它們的精氣都化進了這些美妙的文字中,跳躍進了人們的眼睛里、心里,它們是快樂的、滿足的:“原來成材是這樣一件美妙的事呀!真是神奇啊!回頭想想過去所受的這些苦難,都是值得的。因為一個人要想以自己微薄的力量為這個世界做點貢獻,而又同時收獲一點滿足和快樂,是必須要經歷一些的?！?/p>

“當我們還是一株桉樹苗時,當我們在快樂幸福地生長時,我們怎會知道今天的變化?”

“當我們被削成碎片磨成漿時,又怎會知道經歷這些痛苦是為了什么?”

“當我們被命運糊弄成一團漿糊,看不到明朗的明天時,光擁有成材的勇氣也許是不夠的,更多的,是以一種無可奈何卻順應自然的心態來生存下去。因為要相信,幸福是一種無限接近的過程,是每個人一生都在追求的珍寶?！?/p>

“我們的身體都被榨干了,可只要靈魂在,希望在,就可以生存下去,現在回頭想想,那些痛苦都是值得的?！?/p>

他醒了,葉子從他的眼睛上飄落下來,因為他流下了一滴淚,這滴淚粘在葉子上一起滾落下來,于是他醒了,這個出來尋找幸福的人。

太陽已經落下,昏黃一片,沒想到會在這里睡了這么久啊!他站起身來,四處張望,可再也沒見到那只桉樹精靈。他走出這片林子,往前有很多灌木花叢,比較低矮,星星點點的開始有些亮光在浮動,有些光亮飄過他的眼前,“原來是螢火蟲啊!”他興奮地叫起來,用手掌托起一只,它是那樣的細小,腹部一收一縮,光也隨著這樣的收縮發生著細微的變化。

“你們真是美妙的生靈!你們的一生都在發光閃亮,多么美妙啊!是因為幸福才這樣不停地閃耀吧?可以告訴我如何讓自己的一生都這樣幸福地閃耀嗎?”

“我們的卵是發光的,幼蟲也如此,當我長到這么大時,發出的光芒就更大了,因為我發育成熟了。我們雌蟲是不會飛翔也長不出翅膀的,可我們有自由自在的心靈,我們還保留著幼蟲時期最樸實的外形,但卻亮起了更加奪目的亮光。閃耀是我們的本質,發出更亮的光芒,則是我們追求的幸福。幸福對我來說,是一種無限接近的過程,是一個永遠追求的境界,因為比我亮得多的伙伴有的是,可我就是我啊,我并不因為沒有別人閃亮就覺得不幸福?！边@只雌螢火蟲忽閃忽閃在他掌心閃動。

“我們沒有變得更大,像幼蟲一樣幼小,可是心卻變大了。保持最初的純樸,讓心變得更豐滿更充盈,呼吸更充沛的氧氣,我們才能變得更閃亮?！?/p>

“我也想像你們一樣體會到幸福的真實感覺,不知怎樣才能做到?”

“那么請跟我走吧,我給你打燈籠?！?/p>

林中的風是穿行而過的,至始至終都像能潤透進人的體內一樣。流星劃過幾顆,不知為何這樣集中?穿過很多的叢林,螢火蟲一直向著一個方向打起燈籠。這個尋找幸福的人非常虔誠地向著這個方向前行,黑夜變得溫柔,孤獨變得可貴,心也變得越來越輕柔,像這些螢火一樣,一點點地跳動。

風越來越大,大到螢火蟲終于撐不動燈籠,一不小心就從他的掌心滑落到地面的草上。這時他才發現眼前變得這樣開闊。一大片的蒲公英田野在這里向天際鋪展,一直到很遠很遠。有條很細的河流穿過田野,在月光的浸潤下閃著輕靈的銀光,不明朗,卻有著說不盡的美。

風很大,蒲公英紛紛地飛起,有些散落了,一絲絲地飄著,有些還成型,像一個個小小的降落傘一樣,如夢如幻地在月光下飄揚著,像我們的夢一樣,輕盈地飛向各個方向,遠遠的,仿佛不可觸摸。

“紫色蒲公英!我要找的幸福!”他沖向這片田野,沖進這些飛絮中,遠遠的,遠遠的,看到小河對岸有個小男孩的身影也在奔跑。笑聲,稚嫩的笑聲朗朗地傳過來,他傻傻地停下腳步,再也跨不出一步。因為,他看到曾經的自己。那個小男孩,就是童年時的自己吧?穿著他孩童時最喜歡的那件水手服,在那片似乎是童年夢境中就出現過的花田里追逐,追逐這飄逝的蒲公英……

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進到了童年的夢境,這片蒲公英花田果然如夢如幻,他不敢相信了,可是還是傻傻地看著對岸的那個自己,在跑在笑在用嘴向天空吹。他曾經想去保護每一個小花球,不要被風吹散了。他覺得那是完美的東西,那么容易消散,那么脆弱,他覺得心疼?？墒瞧压⑹且w出去才能生存的呀!他聽到媽媽這樣對他說過,它們隨處安家,它們弱小卑微,可是只要能夠在合適的地方扎下根來,它們都會頑強地生存下去。

有些螢火蟲又隨風飄起來,它們繞著這片田野跳著螢火之舞,真是一場光的盛宴!幸福不需要太過華麗的光輝,只要這點點的銀色世界,就是一切的根源。還是像孩子一樣的單純吧?像雌螢火蟲一樣永遠保留著幼年的樸實吧?這樣,心才能無限地體會這些美,這些幸福的感覺。不管走過多遠的路,看過多少風景,都要學會這樣的安心,走到哪里,心都如此純樸豐盈,這是它們不停閃耀的幸福吧?也是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吧?不能去接近呀,這片夢境,這樣飄渺,一觸即破,可幸福不就是這樣嗎?我們只能無限地去接近,無限地去觸摸,然后閃耀著我們最努力的光,溫暖自己,幸福,是追求一生的事情啊!追求到了,就不真實了吧?

妖精們,那些住在他心里的妖精們,紛紛地跑出來了,他們那么喜歡參加各種盛宴,他們跳躍著,奔向了很遠的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