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４００億港幣的鑒定

衛　毅

這是一場價值千億港幣的遺產爭奪案。在亞洲最有錢的女人龔如心于2007年去世之后，一個會看風水的香港商人陳振聰浮出水面，試圖用各種手段證明自己是龔如心的情_人，是龔如心有效遺囑的財產繼承人。

2009年夏天，遠在沈陽的賈玉文看著與陳振聰有關的新聞。坐在中國刑警學院刑技樓的辦公室里，心生感嘆。

一個重要機會

2000年，已經64歲的中國刑警學院教授賈玉文獲得了也許是他做文件檢驗50年來最重要的一次機會——為龔如心案做筆跡鑒定。

在刑偵科學中，經常涉及到對有爭議的文件進行分析研究。文件檢驗大致需要解決的問題有：筆跡為何人所留?留下此筆跡的人有著怎樣的書寫習慣?在作為證據的文件中，如何確定這些筆跡的真偽?如此等等。皆為文件檢驗的范疇。

賈玉文在1956年以中國第一批文件檢驗專業研究生的身份畢業后，已經在這一行干了50年。經手3000多起案件，鮮有失手。2000年夏天，中國人民大學物證鑒定中心的徐立根教授找到了賈玉文。此前。廣東方面的人士介紹龔如心的律師和徐立根教授認識。隨后，賈玉文應邀加入了這個團隊。在那之前，這個團隊對龔如心的了解并不多過香港市民——龔如心的羊角辮彼時還并未被大陸人所熟知。

在香港人眼中，龔如心和她先生王德輝的經歷夠拍好幾部電影。

香港華懋集團董事局主席王德輝在1990年被綁架，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被綁架。1983年，他和妻子龔如心就曾被綁架，在繳了1100萬美金的贖金后被釋放。1990年的這一次，龔如心向綁匪繳了6000萬美金的贖金后，王德輝仍然沒有被贖回。從此，王德輝的生死無從知曉。1997年。王德輝的父親王廷歆向香港法院申請王德輝已經在法律上死亡。王德輝的全部遺產在當時大概值400億港幣，王廷歆出示了王德輝在1968年寫的遺囑，認定自己為王德輝全部財產的繼承人。這份遺囑來源的一種解釋是，龔如心在1968年被王德輝認為有外遇，王德輝大怒，曾提出離婚。并立此遺囑。

在王廷歆出示遺囑之后，龔如心同樣出示了一封密封的信件，說是王德輝當年留給她的，讓她在他死后才打開，她并不知曉其中內容。1999年，王德輝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龔如心交予的信件由法院打開，里面是4張寫有文字的紙頁。其中一張的內容是：“1990年3月12日，本人王德輝住香港山頂百祿徑15號，謹立遺囑：本人死后，我所有一切財產全部遺贈我妻子龔如心?！逼渌堩摰膬热輰懙搅送醯螺x對于王家人的失望和對龔如心的愛。

王廷歆指責龔如心出示的是假遺囑，兩人對簿公堂。400億遺產爭奪案件的焦點集中在龔如心出示的遺囑上的王德輝及其見證人謝炳炎的簽名是否真實。不巧的是。證人謝炳炎于1999年去世，證明此遺囑的真偽只能靠鑒定專家。

一審0:1

王廷歆找了美國和加拿大的專家。其中，美國專家雷斯涅維奇曾參與多起大案的調查，包括拳王阿里案、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被恐嚇案等。

龔如心與她的律師覺得，王德輝的遺囑為中文所寫，應請漢字方面的專家做鑒定。最初，徐立根和賈玉文并未覺得這是一件多么費力的事，用不了多少時間，做一份報告就可以了。然而后來他們發現，遞交鑒定報告顯然是不夠的，香港法院的要求是，鑒定專家需要作為證人出庭作證?！皬膩頉]見過英美法系法庭是什么樣。只在電視上看過香港電視劇里律師在法庭上咄咄逼人的樣子，嚇得夠嗆?！辟Z玉文笑言。

為了避免多位專家出庭產生不必要的麻煩，龔如心與律師認為得挑其中一位專家出庭作證。賈玉文首先表示自己不出庭?！耙驗椴皇煜?，沒經驗”。但因為理論和實踐經驗更豐富，他被推薦出庭。當時龔如心的律師專門請了一家英國公司對這3位專家進行禮儀、程序、現場等各方面的模擬訓練，再加上平時對3位專家的考察，最后決定讓賈玉文出庭作證。

初審時，龔如心一方出示了大陸專家團隊的鑒定報告，王廷歆一方出示了兩份鑒定報告，香港警方委托的鑒定部門也出示了一份鑒定報告，結果是龔如心一方的報告和其他3份報告幾乎完全相反。賈玉文出庭了，在香港的法院里。他覺得“雖然香港電視劇里演的法院有點兒夸張。但大體上差不多?！?/p>

當時香港社會的輿論對龔如心非常不利，大多數人傾向于認為龔如心造假。3位大陸來的專家也成為記者們關注的焦點。一審結果是龔如心敗訴，這意味著龔如心不僅將失去400億港幣的遺產，還可能因為涉嫌偽造遺囑而面臨14年的牢獄刑罰。讓賈玉文深感不平的是，一審法院唯一的法官在庭審時。指責賈玉文不誠信。法官的指責理由主要來自于遺囑上的一個“王”字，針對龔如心出示的遺囑第一頁上的“王”字，對方出示了一張照片，指出這個“王”字的一豎是有意描摹過的。理由是這一豎的墨跡比其他筆畫都要重。

賈玉文不同意這樣的看法。他說，“王”字這筆豎畫顏色重不一定是描的。首先。為什么要描?這是有意識的行為，有需要才描，沒需要就不描，照著原來的筆畫描有什么意思?其次。遺囑使用的是墨水筆，豎畫下來壓力比較大，出水比較多，往一旁橫著走的時候，就沒這么重，墨水會淡一些。而法官堅持認定這個“王”宇是描過的，并且說，我們都看見了，為什么賈教授看不見呢?

“那位不公平的法官以沒有事實根據的所謂疑點宣判遺囑是假的，我們的意見理所當然地被全盤否定。他還在判決書中污蔑我們是受雇槍手，攻擊我缺乏誠信?！币粚彽氖Z玉文是個沉重的打擊?！靶睦韷毫艽?。然而最令我擔憂的是英美法系實行的是判例法。如果本案的結局如此。今后將作為一個典型判例被法官所引用，那樣我們將會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p>

二審1:2

龔如心繼續上訴。二審時，由3位法官進行裁決?！霸谙愀?，要糾正一位法官的錯判不那么容易。我建議就原審法官對我們的攻擊和誣蔑討個說法，但律師認為，只要官司打贏了，什么都會迎刃而解?！苯Y果，龔如心再次敗訴。

二審雖然敗訴，但這次是1:2，有一位法官認為龔如心應該勝訴。賈玉文從那個“1”里看到了希望，“我很看重這個‘1，說明有公正的法官，而且在簽名鑒定上我們已經勝了一半?！辟Z玉文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上訴法院以2:1判證人謝炳炎的簽名是真的。

王德輝的管家謝炳炎的簽名是否真實非常重要。因為謝炳炎是以遺囑證人的身份在上面簽字的，如果他的簽名為真，則他所見證的王德輝立遺囑的過程為真，就能很大程度上認定這是王德輝的遺囑。在這個關鍵點上，王廷歆的律師從謝炳炎所簽的一個“謝”字做文章，認為“謝”字中間的“身”為模仿所寫。他們指出。通過顯微鏡顯示，“身”字在最長的那一豎鉤和最低的那一橫處有缺口，這一橫更像是和下

半截的豎鉤連為一體，他們認為這不符合習慣，是模仿“畫”出來的。面對這上說法，賈玉文在法庭上一一反駁，他指出，“身”字這一豎鉤多處有缺口，并不只是和“身”字最低的那一橫銜接處才如此，并說明了圓珠筆寫字的特性容易產生這樣的缺口。

“我當時為了說明圓珠筆的運動道理。用了一個球，球體運動的方向改變之后，與接觸面形成的軌跡是不連續的，這很能說明用圓珠筆寫字的特點?！狈ㄍヒ材贸觥洞笥倏迫珪?，對關于圓珠筆的條目進行查閱。

賈玉文進一步指出，“身”字最低的一橫有向左下方出鋒的筆畫，這說明這一筆是符合一般書寫習慣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賈玉文指出，一個人的簽名是存在自然變化的，即使是同一個人的簽名也不可能一模一樣，簽名有著相同的自然變化才是真實性的標志。

終審5:0

二審敗訴的龔如心上訴到終審法院。這次，賈玉文向律師提出。一定要在終審法院就原審法官對我們的攻擊和誣蔑加以澄清?！拔艺f。你們試想。由一個‘槍手和‘不誠信的人提供的證據，法官們會認真對待、放心采納嗎?這不僅是我們個人的榮辱問題，也直接關系到龔如心上訴的成敗?！?/p>

終審法院開庭后。法官多次就“槍手”和“誠信”問題提問對方律師，對方律師不得不承認并沒有證據。

2005年，離一審敗訴已經整整4年。如果從2000年8月賈玉文加入龔如心案算起，已經過去了5年。9月16日是賈玉文的農歷生日，就在這一天，終審宣判的消息從香港傳來，龔如勝訴。這一次是5:0，終審法院的5位法官都認為龔如心勝訴。

終審法官在判決書中寫道：“最后所評議的上訴方(龔如心一方)的證據，主要是賈教授在漫長作證中提供的證據……賈教授在證人席上的作證，比共同報告(龔如心一方的鑒定書)更完整、更有力?！?/p>

賈玉文最看重的是終審法官在判決書中的這段話：“賈教授是來自大陸的一位筆跡專家，本席無須談他的能力和經驗，只需說他是該領域的著名專家便足夠。然而，法官稱他為‘受雇槍手，而且法官在他的判決書中兩次提到教授缺乏誠信，這些批評很刻薄，是對專家的嚴厲指控，除非他有充分的理由，但本席認為不存在這樣的理由?！?/p>

勝訴之后，賈玉文名揚四海。一些朋友對他說，你的出庭作證這么重要，龔如心怎么也得給你幾百萬吧。賈玉文算了算，前前后后。龔如心大概給了他們這些專家每人幾十萬元。這比起訴訟費用來說，不值一提?！斑@場官司。雙方在訴訟費上就花掉了9億港幣?！辟Z玉文說。

后來

2007年，72歲的龔如心因罹患卵巢癌病逝。2009年，為獲得龔如心千億財產的繼承權，香港商人陳振聰走進香港法庭。這次，陳振聰從英國、澳大利亞等地找了筆跡鑒定專家。

2009年6月29日的下午，賈玉文打開辦公室里的文件柜，找出了龔如心當年送給他的畫冊，畫冊上繪有未建的如心廣場的效果圖。如今，千里之外，香港荃灣西部的如心廣場已成為香港的新地標。廣場由一座高塔和一座低塔組成，高塔名為Teddy，這是王德輝的英文名；低塔名為Nina。是龔如心的英文名。

龔如心案之后，許多人會千里迢迢從香港去找賈玉文做文件檢驗，這其中包括鑒定遺囑。有一次，一位香港律師帶著當事人委托鑒定的遺囑前來找賈玉文。當賈玉文發現遺囑的幾個簽名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時候，他對前來的律師說。要我出示對你當事人不利的證據么?這位律師匆匆離去，再也沒來找過他。

在過去幾十年文件檢驗生涯里，賈玉文最愛說兩句話——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