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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論黃仲則詩歌中的矛盾心態及其解脫之道

2009-12-17 06:22藍士英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09年11期
關鍵詞:詩歌

關鍵詞:黃仲則 詩歌 出處兩難 解脫之道

摘 要:清代詩人黃仲則,生平屢遭挫折,唯有借助詩歌宣泄心靈的矛盾心態,并借助詩歌,找尋解脫重負的方式。研究此種心態,對研究作家的心態史或心靈史很有啟迪意義,對考察清中葉文人尤其是不第文人的命運、創作也有借鑒意義。

黃仲則(1749—1783),名景仁,字漢鏞,一字仲則,清代著名詩人,“毗陵(常州)七子”之一。其詩不乏激昂慷慨、意氣蓬勃、渴望建功立業的抱負,也有游山歷水、俊逸爽發、挾帶金石之聲的壯興,更多嘆貧嗟苦、啼饑號寒、抒發窮愁憤慨的心聲。其間,出處兩難的矛盾心態,交織糾纏,成為其詩情感序列中的重要主題。

一、黃詩充溢著出處兩難的矛盾心態

黃仲則現存詩歌近1200首,詩中的情感豐富多彩,尤為鮮明的是他抨擊是非顛倒的現實,悲慨自己懷才不遇的命運的怨憤之情,與怨憤之情共生的便是糾結他一生的出處兩難的矛盾心態。這種心態,我們從三個方面略作分析:

首先,從時間跨度來講,這種心態貫穿其創作始終。其《兩當軒集》收錄的第一首詩《初春》①,其內心矛盾已可見端倪,“未覺氈爐暖,旋懷柑酒新?!贝嗽婎}下注“癸未年起”,這一年,黃仲則十五歲。江南初春,小小少年竟連氈爐也不覺其暖,是氣候的異常,也是其心態的異常。此年,黃仲則始專攻詩,而《初春》一詩,隱隱中注定其與世界的不相諧和??此茻o意,終成必然。稍后的《舟中詠懷》云“長歌闕已再,傾耳誰與應?殊悲生事薄,聊覺野情勝”,已明顯表達出詩人對現實生存的無奈無力、對自然野趣的鐘情,其內心的掙扎躍然紙上。這種矛盾心態,至其晚年,始終未曾消歇?!冻κ鰬选纷饔?781年,距其生命終了只有兩年,黃仲則慨嘆“俯仰既無藉,出處彌自慚”。同作于此年春的《惱花篇時寓法源寺》,黃仲則非常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出處之難:“無人之境詎可得,徒使冰炭交心胸?!倍?782年,其留存的詩歌寥寥無幾,1783年夏,他已溘然長逝。實際上,作于1781年的詩歌,幾乎可以看成其生命的最后悲唱了。顯然,從其作詩伊始,至其生命結束,出處兩難的矛盾心態始終揮之不去。

其次,從其境遇來看,其一生多逆境,使其始終在進退兩難的矛盾心態中難以自拔。于他而言,逆境時時有之。有親人的陸續離去之痛:童年喪父、少年失去祖父母、兄長,他經歷的是灰色的童年、陰暗的少年;有勉力養家之難:其《自敘》云“家益貧,出為負米游”并非虛語,其摯友洪亮吉云“君為諸生,家甚貧”②可資證明;有疾病纏身之苦,“一身零落已自憐,況復疾來相纏”,身體病痛,日蝕其壯心;更具毀滅性的打擊是才名早著卻屢試不中。家庭小環境的苦難尚可慢慢承擔,來自社會大環境的打壓以他一己之力實在難以消解。生命中的如斯挫折,使他在詩歌中屢屢表達出處兩難的困惑:“風波一失萬里長,落落行藏誰共商”(《狄港舟次遇徐遜齋太守罷官歸滇南》)、“大陸浮沉且未休,吾儕身世將安托”(《偕稚存望洪澤湖有感》)。

最后,從寫作意圖來看,不論是他的內心獨白,還是與友朋交游酬唱之作,他的出處兩難之情,均顯露無遺。其《言懷》一詩云“可知戰勝渾難事,一任浮生付濁醪”,顯見其在出處兩難中,無可奈何,故作灑脫。如果說內心獨白似有強自安慰之嫌的話,那么,與友朋交游酬唱之作中反復提及自己的矛盾心態,無疑是在尋求一種情感的支持。無論是 “才命古難一,行藏我欲迷”(《寄麗亭》)、“風波一失萬里長,落落行藏誰共商”之類詩歌中向前輩仇麗亭、徐遜齋悲慨身世,希望獲得指點;還是“商略身世事,百法欠帖妥”(《余伯扶少云昆仲施大雪帆消寒夜集分賦》)、“行藏聊自點,歌哭向誰真”(《得吳竹橋書促北行留別程端立》)之類朋輩間的傾訴,意在宣泄內心壓抑,都可以看出,出處之難的情感是黃詩中的一個基本主題。這個基本主題不光體現在其詩詞中,甚至體現在其畫作中,其《蒲團看劍圖》直可視為其出處兩難心態的高度濃縮,其友左輔、趙懷玉分別為之作了《題黃秀才〈蒲團看劍圖〉》《金縷曲·黃仲則〈蒲團按劍圖〉》等詩詞,亦可視為此圖的解說詞,這其實也是黃仲則的矛盾心態在朋輩間激起的共鳴與回應。左輔體察其處境之悲,“雄心豈向湖海盡,欲攝天地歸蒲團”③,趙懷玉引黃仲則為同道,真誠安慰中不乏無奈,“真空畢竟何時了,誤平生,輸他柔骨,工于媚鰲。放下屠刀原作佛,吾輩行藏難料。便一任,路旁鬼笑?!雹軆墒自娫~皆因《蒲團看劍圖》引發,“蒲團”象征出世,“看劍”象征入世,出處之難,即兩人所言“此意沉吟恨難剖”、“觸起心頭千古恨”之“恨”,正在于“行藏難料”。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出處之難的普遍意義。

二、出處之難的心態緣由

黃詩中充溢著出處兩難的矛盾心態,這種矛盾心態的產生之因,首先是源于黃仲則用世之志破滅,處世艱難。黃仲則生在一個典型的文人家庭(其祖父是縣學訓導,其父親為生員)之中,此種家庭保證了經濟上從事學術文化的可能性,在文化上也保證了他從小能夠受到正規的教育,在人生價值取向上也是意圖以功名入仕。黃仲則也有過對武功的向往,《少年行》中“男兒作健向沙場,自愛登臺不望鄉”可見其為國效力、馳騁沙場的豪情壯志?!秾憫咽居讶恕分小皩汃R不戀粟,男兒重橫行”傳達出男兒應當縱橫沙場的豪邁氣概。其頗為自詡的《虞忠肅祠》更以對英雄的追慕來傾吐自己建立武功的熱情。虞忠肅指揮采石一役而致大捷,南宋江山得以安穩。黃仲則稱譽其為“肅爽須眉一代雄”,于中寄托了自身渴望待機建功的宏圖偉志。

然而,其自身終究無緣沙場,黃仲則只有走讀書之路,考取功名以興家旺族。且無論是其文人家庭,還是其自身稟賦(“年八九歲,試使為制舉文,援筆立就”⑤),條件均極有利,而其科舉之途邁出的第一步,也頗為順利,十六歲時,“吾鄉應童子試者三千人,君出即冠其軍”⑥。然而,造化弄人,舉人之試,卻是其一生不曾邁過的關口。其一生四應江寧鄉試,一應省試,三應順天鄉試,均鎩羽而歸。而此種遭遇,正是其時文士的普遍經歷。以乾隆九年為例,江南鄉試(合安徽、江蘇兩省)分上下江取中,此科(甲子科)應中額共114名⑦,而趕考者則在兩萬名左右??梢哉f,鄉試幾乎成為科舉全程中最不易登進的一級。黃仲則的遭遇,正是當時士人在仕進之路上艱難跋涉的縮影。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如“毗陵七子”中,洪亮吉、趙懷玉、楊倫等都是三十五左右方中舉,才子尚且如此,資質不如他們的士人,中舉之難可想而知,從開蒙讀書至一舉及第,豈止十年寒窗苦。

其次,用世難,出世更難。讀書應試,必須要有相當的經濟支撐,士子們往往要一面應試,一面負起養家之責,艱難困苦,可以想見。功名可以不要,家庭的責任卻不能輕拋??墒?封建社會提供給文人的出路實在少之又少。達時兼濟天下不難,窮則獨善其身卻非易事,所謂“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難”,“毗陵七子”中趙懷玉高吟的“人生痛飲余莫顧,明日拍浮任何游”⑧的灑脫注定是酒客狂言。

現實如斯沉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太過遙遠,“齊家”遠比“修身”更為現實,也更為艱難,面臨“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的窘境,理想肯定要擱置一邊。且治國之責,下層文人無由承擔,而一旦不能進入國家權力的紐帶中,“平天下”儼然成為空幻之詞甚至是對文人的嘲弄之詞。范仲淹所說的“進退之憂”只是對謫官而言,他們曾進入權力中心,居廟堂而憂黎民是其職責所系,滑落邊緣,也不忘憂思朝政;而對普通文人,“進退之憂” 顯然有別于此,進之憂,在于前途不明,讀書求仕并不必然成功;退之憂,在于養家之責難卸,養家之道難尋,“學賈非所長,學劍非所喜,學農昧菽粟,學律惡鞭棰?!雹岽藨n,正是其時不第文人的普遍性焦慮。

再次,出處之難,是黃仲則對時代的敏銳洞察。黃仲則生于乾隆時期,梁啟超論及此際云“時方以科舉籠罩天下,學者自宜十九從茲途出”,認為此際“俗既儉樸,事畜易周,而寒士素慣淡泊,故得與世無競,而終其身于學”,“學者恃其學足以自養,無憂饑寒”⑩,無疑,梁啟超的數語勾勒乾嘉學風,傳神中卻不乏理想色彩。盛世的局面,所造宏觀形勢,政治、經濟、文化等確會極一時之盛,但是,施之個體境遇,仍是千差萬別。即以“毗陵七子”而言,不憂貧的前提須家境殷實,七子中孫星衍庶幾近之,游幕他鄉的黃仲則、洪亮吉等則時見抒憂之作。而黃仲則出處兩難的矛盾心態產生,不僅是憂貧所致,更是對時代認知的敏感所致?!翱婆e籠罩天下”,無人可以幸免。僥幸科舉入世,也難有伸才之機。黃仲則曾有過“誰于籠鶴采豐標”的期望,而在京城,見識了各色高級官僚之后,他寫下了名作《圈虎行》,寫照了才人的命運,即令兇猛如老虎,一旦被豢養、被調教,也終于“似張虎威實媚人”?!捌仗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用世其實只是成為“籠中鶴”、“圈中虎”而已。出世難消養家之憂,入世又有失去人格尊嚴之虞。黃仲則洞悉了時代,卻無力超越,使他內心反復掙扎。

三、出處之難的解脫之道

黃仲則的詩歌中,提供擺脫焦慮的方法主要是借助詩歌展開幻想,以仙境、幽境沖淡現實的困擾:

(一)仙境與追尋之念?,F實中,士子為求取功名,游學他鄉,孤身一人,心念的是家庭的溫馨;蹉跎歲月,渴盼的是生命的長久,藉此,可以理解黃仲則“乘槎未許到星闕,采藥何年傍祖洲”(《后觀潮行》)的疑慮中潛藏的希望?!俺碎丁笨芍撂焱?晉張華《博物志》及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均有記載?!白嬷蕖眲t傳說有“不死之草”,正可醫治詩人心頭生命如寄的憂恐。詩人還曾幻想,“徑欲身騎二龍去,御氣直到扶桑東?!迸d發棄塵世而遨游太空的想望雖高遠,而神想之誕幻,與身游之征實相倚而生,詩人不得不清醒地面對現實:仙境可慕而不可攀。但是,詩人反復地傳達著自己的追慕之心,“終當粗畢向平心,來向云中抱云住?!痹娙顺鍪乐姆浅娏?甘愿舍棄人間生活,與“黃山白猿”相從,“黃山白猿千年物,出沒無時不知穴?!娇杖漳簾o可托,我欲拾橡來相從?!?《重游齊云山》)人世間已讓其感到了無趣味。追隨“千年白猿”,清楚透露其對仙境的追慕。

詩人對于仙境的追尋,從積極意義上來理解,可以看成其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向往;而從消極意義上來體味,不難看出其對人世的厭棄和逃避。在看到黃仲則逃避生活的構想時,我們確實應當秉持“同情的理解”。實際上,在艱難的生活中,詩人還能有這樣看似天真的想象,已是非常令人抱以敬意了。

總之,仰慕仙道、充滿玄思的詩人,每登臨山水,往往或生羽化登仙之想,或思及美麗的神話故事而凄然感懷。因為擺脫塵世之累的意識,潛藏在那些詩人的心頭,遇到一定的契機,就會以某種形式呈現出來,黃仲則正以其詩歌透露了自身強烈的出世之想。

(二)幽境與隱居之情。仕隱觀念一直影響著古代文人對于人生的抉擇,黃仲則也在出處之間苦苦徘徊。詩人內心深處有著“寶刀不念桑,男兒重橫行”的雄邁追求,洪亮吉云:“先生長身伉爽,讀書擊劍有古俠士風?!眥11}可是,嚴酷的生活終究日漸消磨侵蝕著其激情,其詩也愈顯對于生活的退縮。壯懷消退,取而代之即是“自笑出門無遠志,五湖三畝是歸人”(《舟中詠懷》)的歸隱之心。黃仲則極想在山林之中、“人境”之外“幽處”,他對世外桃源充滿向往:“千載桃花源,想象遺民宅。自崖詎能從,問津信何益?”而桃源已杳,斯境難尋,只有在人間苦度,在內心追隨。神仙難以做得,那就退而求其次,做做樵夫,或者漁夫:

一衣與一食,千里懸相招。吁嗟勞人亦已勞,何日歸作西峰樵!(《道中偶成》)

出郭病軀愁直視,登高短發愧旁觀。升沉不用君平卜,已辦秋江一釣竿。(《雜感四首》之一)

當然,樵夫、漁夫都只是黃仲則對于隱居生活的設想,他在進退之間徘徊猶豫:“湖吞全楚盡,天壓百蠻低。才命古難一,行藏我欲迷?!?《寄麗亭》)出處兩難讓他甚至否定自己的生活,覺得人生一場“百年羈旅夜,生事太無聊”(《康王廟夜宿》)。

審視黃仲則的矛盾心態,可以發現,仙境、幽境,其實都不是他直面的純粹的客觀世界,而是其想象中的心靈停泊之所。壯志難宣泄,是山水容納了詩人郁悶的心靈。其山水之詩,正是其心境的曲折反映。其詩歌構建的心靈世界,具化出其出世與入世的矛盾糾纏?!芭昶咦印敝w懷玉與孫星衍絮談,也時有“流傳自有名山在,出處寧為世網嬰”{12}的類似慨嘆。出世難,入世亦難,正是其時不第文人普遍性的遭遇。

總之,黃仲則作為性靈派中代表乾嘉詩風的一位,其“詩有真性情”,代表了“下層失意知識分子的感情”。其出處兩難的心境,借助詩歌得到了充分宣泄,研究此種心境在詩歌中的表現及其解脫方式,對研究作家的心態史或心靈史很有啟迪意義,對考察清中葉文人尤其是不第文人的命運、創作也有借鑒意義。清代盛世文人心靈悸動的軌跡并不一致,貌似平穩的時代潮流下其實已經暗流涌動。而在清中葉以后,士人的社會地位普遍回落,經濟上相對日益貧困化后,寒士詩人群體不斷興起,黃仲則等部分乾隆時期任天率性的寒士詩人遭際及其表露出處兩難心境的詩歌,正是暗流涌動的第一波,正是“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的先知先覺之聲。

本文系江蘇技術師范學院科研基金項目(項目編號:KYY08051)“毗陵(常州)七子的交游詩研究”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藍士英,江蘇技術師范學院人文社科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教學和研究。

① 黃景仁.兩當軒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以下未注明的黃仲則詩歌皆出自本書.

②⑤⑥⑨ 黃樹,陳弼,章谷等.黃仲則研究資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③⑧{12} 趙懷玉.亦有生齋集詩[M].嘉慶間刻本.

④ 左輔.念宛齋詩集[M]. 光緒石印本.

⑦ 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及有關著作[M].天津: 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⑩ 梁啟超.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

{11} 洪亮吉.玉塵集[M].光緒十六年粟香室刻本.

(責任編輯:古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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