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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吃草

2009-12-24 10:49
散文百家 2009年7期
關鍵詞:香味兒草尖嘴唇

劉 云

羊吃草這話在我老家那一塊,是暗指男女性事的。說羊吃青草,那青草多半是指未嫁人的女子,說羊吃干草,就是吃自家媳婦。春天的到來是從草尖開始的,說春天綠了,一定是從草尖尖開始綠的,草是那么敏感,最不遲鈍的植物就是草,比樹木生機,樹木總會像不省世事的傻人,不解風情地看著風景變得那么明顯,往往還感不到心里的一絲絲潮汐的。草把自己埋在土里,偎在泥土的懷里,它叫自己時刻地吮吸了泥土的水份、氣息,通過泥土間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細小神經、毛細血管,等待著春風的第一聲呻吟,第一次路邊,它像聰明的蜘蛛,感到了蛛網哪怕最小的一次顫動,春天正式登場時,第一眼一定是看到的草,白嫩嫩的草尖尖,是撒落一地的天上的星星,草是單純而又心細的鄉下女子,向春風伸出它的葉片,是風中的一片簧了,細心的人,會聽到春天的綠色的聲音是從草葉子上發出的。

山林,田園,村路,莊稼,院落,竹林,水潭,炊煙,民謠,這些物什,時刻和草的瑣事聯系著,生活與生命,以草的形式展示著,像草那般低賤、卑微,有一點溫暖就能活命,一絲水氣就能青蔥,把自己的身姿不保留地坦白著,讓有人勞動的山野間,充滿靈氣。比如春天的播種,把叮當作響的種子交給土地,用地心深處涌出的偉大的潮氣受孕,長出芽子,枝葉,花苞,抽出新的含滿種子的穗子,在不經意間做完一生的事情。比如歌唱,那一定是巨大的憂傷或巨大的喜悅到來時的自然反應,似乎有一個長長的過渡,敏感的空氣會有所預感,而它帶給我們聽覺的,又常常是猝不及防,眼淚或許就被歌唱牽出來,為著歌聲,也為著自己莫名的心事。然后經常是這樣的場景,一個老人故去了,他的一生平凡,活著的人努力回想他的做人的好處,直到想出熱淚,在一片淚光中,故去的人露出笑容,一次次地展現在鄉下夜的天幕或火光中,從此,故去的人身子下面會被墊上干凈、柔軟并被太陽曬干的或被風風干的草,組成密集的手掌,包裹著故去的人,如果有著靈魂,那也一定久久地在草葉之間傳遞不已,不斷地被復制,因為它們還要無數次地到活著的人心中去回訪,把一些事情說清楚。作為一莖細小的草葉,有時候它的情懷高大而遼遠,遮住了粗礪的陽光,或者陰險的月光,在葉子的呵斥下,或在葉子的蔭影中,鄉下的愛情在努力地說出最后一句關鍵的證言之后,陷入與天地一樣、與山林一樣、與河水一樣甚至與成熟的土地一樣的寬廣真實的沉靜,從此,沒有任何變故會讓相愛的人收回自己的誓詞。哪怕就是以哭泣收場,彼此感動的草籽一定也是隨了晚風撒播開去,在人們有一天一定會看到的地頭、山澗、河岸長出讓鄉下的日子一天天訴說下去的故事,它是真實的,就是那一片片的草場,年年返青的草葉。

在我們越來越不相信愛情的年代,常常一個不經意的走神,讓我們想到一個刻骨銘心的場景,它或是我們早年在鄉下的經歷,或是聽了別的朋友的述說,或是一本不太出名的雜志講過的,那撕心裂肺的相愛,卻是以無聲的鄉下歲月的慢性子苦熬著,情節很不生動,也沒有任何高潮,遠遠的背影,相見時淡淡的一笑,直到故事的男主角已經很老了,背井離鄉的女主角也已經兒孫滿堂,在鄉下,你如果看到一個老年男人,一輩子不成親,多數時候你不要刨根問底,如果問了,你會疑惑自己的一生。當春天的山火有一天沖天燒起,那樣的情形很恰當形容另一個故事的,故事如此暴烈,世上所有的理由都不能說服兩顆相愛的心撕開,幾乎是在巨大的火光的背景下,他們完成了結合,讓血脈跳動到一起,他們清楚地聽到一顆飽滿的種子,落進飽墑的泥巴時發出的金屬般的聲響,他們知道,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叫他們的種子不發芽了,那一刻,他們知道日子一定會美滿一生,直到老年之后,成為更多年青的戀人們的榜樣。而青草在火光中,重新回到泥土中,一場雨水就讓它們重新冒出地面,鄉下人不怕春天的荒火,那是親切而豐潤的雨水以火焰的形式,對植物的一次洗禮,這洗禮一定會讓鄉下的一切成長著的希望健康、順利。

鄉下所有的莊稼,其實都是草。它們一定十分愿意地把自己的一生交給勞動過的人。從種子開始,再到更多的種子,不在乎重復著簡單的生活。它們把全部的財富交了出去,在它們被收割后,那些叫做秸稈的物質,被攤在曬場上晾干,碼垛,在干爽的倉房中,被時間反復氧化,直到最后的營養、糖份滋生出來,它們將成為漫漫冬季中牲口的草料,化成血和肉,那血與肉所積攢的力量,又將在下一個春天爆發,讓農事的重軛,把鄉村的雙肩勒出深深的血痕,讓平淡的生活重新獲得血性。就是這干草,被鄉下的人們戲作自己媳婦的干草,在一個個白天和夜晚,發出草的氣息,讓人倍感踏實,是那么不起眼,但只要看到,哪怕是很不經意的一眼,任何對風雨的畏懼都會褪去。簡單,實用,踏實,已然構成鄉下最真實的哲理,被埋沒多年的本真的靈性,就在那些平凡的草垛之間,伸手可及,隨時可以享有。就是如此的場景,叫人一生不能忘懷,樸素的屋頂下,正蓬勃生長著人類最高遠的追求,它們是以靈性的誰也抓不住的幻象,走出燈光,走出草莖,走出囤子里安靜的種子的角質,它們是以呼吸的形式存在著的,從一個身體進入另一個身體,從一張嘴唇進入另一張嘴唇,直到過去和未來的所有牽掛全部忘記。

春天的綠也許真正是從羊的嘴唇的濕潤開始的,搞不清楚是草的手掌捧著羊的嘴唇,還是羊的嘴唇含著草的手指,它們的交流的低語,風一定是知道的,因為巨大的草腥味兒,是羊群過后才傳播開的,春天的草汁,染綠了羊的嘴唇,也染綠了羊的雪白的毛發。過冬的羊群,也像被囤積了太久的莊稼的種子,太大的渴望讓土地和土地上的草微微吃驚,這很像是一個貪吃的孩童,總是讓他的母親的奶頭快活地生疼,大地、青草也是如此,它們慈愛地看著羊,羊感受到一陣陣幸福的暈眩。整個的春天,羊的吃相很貪,似乎一個冬天的干草,叫它們很覺著生活的乏味,比如那些干草,需要長時間地咀嚼、反芻,才可以品味到草的原始的清香,在長長的冬夜,它們的目光越過高高的干草垛,數著星星后面的星星,在那些星星旋轉著之后,它們是看到春天的巨大的草場的,充滿奶香味兒,只有到了春天,食物才那么真實而新鮮。羊的嘴唇在春天的胸脯子上拱動,熱哄哄的毛發的腥香味兒和青草的腥香味兒混合在一起,叫整個的春天的天地之間,暖香浮動,輕易不敢深深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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