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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殤

2010-01-14 08:11胡增官
廈門文學 2009年12期
關鍵詞:根子小夏強子

胡增官

1

根子娘最急需錢的時候順順當當拿到二十三萬六千塊錢。

根子想出國,強子找下蛇頭,蛇頭說去加拿大,23萬,人送到目的地后給錢,萬一走不成,一分錢不要。蛇頭是老蛇頭,這幾年送了一百多號人出去,萬無一失。怎么走?這是機密。強子知道門道,通過旅游途徑,多少人出去,多少人回來,如期,一個人不少,而來去之間,面孔全換了。

強子是根子的兄長,根子是強子的小弟,強子與根子中間夾著惠子,惠子前幾年查出子宮癌晚期,拋下兩個女娃,根子娘那陣子快哭瞎了眼,女兒是娘的棉襖,棉襖沒了,根子娘溫吞平靜日子跌入冰窟窿,徹骨寒涼?;葑幼吡藳]三個月,也算尸骨未寒,女婿又有了一房新娘,新娘也二婚,老公出海討魚沒回來,船讓臺風卷走了。女婿與新娘,半斤對八兩,現在女婿二婚生兒子都能滿地跑了,根子娘依然如故地對人數落女婿沒良心不是人,真的不是人。

我聽到根子娘家庭變故,是因了我遠房筐叔去世,游子奔喪歸故里,忙乎筐叔喪事的空檔,我順道去了家門后山的祠堂嶺。祠堂嶺一路上去,往西延伸,溝坎坡嶺集中在隊里山垅田與番薯地,田地瘦歸瘦,祖祖輩輩繁衍下來,全賴這一片瘦瘦的土地。

路坡下曾經的山垅田,一束束枯黃蘆葦在寒風中顫動,風響草低,露出菜地青綠一角,人影蒸發了,仿佛鴻蒙初開,輕清上浮者為天,重濁下沉者為地,地老天不荒,一路直到上了祠堂嶺,山嶺上凈潔的是小土塋大石墳,蕪雜的是山嶺土壤,枯草叢生夾雜幾株青綠橄欖和落葉的桃梨,山嶺谷:山嶺谷間數十畝梯田鋪展開去,一味荒草連天,沒了梯上梯下的界限,零星幾處水光如鏡,儼然蘊蓄已久的濕地,不見農作物影子。表嬸說現在誰還種地,早不種了。她伸出右手,屈指數起來:十個,就是十個。五十戶二百來人口的隊里,平時只有十個人守望著以前人口過剩成日價吵嚷雞犬不寧的家園。

2

我從祠堂嶺往下走,煙抽得像思想家一樣深沉,兀地從坡下的菜地間冒出一顆花發蓬松的腦袋,一口煙戧住我連咳幾聲方休。根子娘黝黑臉面吊在葦尖上端,一手擎舉幾根粗嘎芥菜,巴蕉扇葉形嫩綠芥菜,濡染枯葦叢幾分塵機。

根子娘先開口。

根子娘說:“草本,沒想到我現在的日子過壞了?!蔽乙汇?吃驚盯著她,根子娘該已年過古稀,別是大腦壞了,根子爹能耐,她家在學大寨年月熬成屈指可數大戶;根子爹做不動了,強子兩次出國務工,國外滿地鋪金,強子掏金,門檻讓媒婆踩低了,誰家女兒嫁給強子,等于嫁進豪門。才十來年功夫,萬眾日子芝麻開花節節高,過滋潤了,她反而節節低,可能嗎?根子娘說:

“嗨,我根子在工地,活活給摔死了?!?/p>

根子娘眼角分明有濁淚涌出,神態傻愣愣,一副茫然失措模樣。

我信了根子娘的話,心尖澆了一瓢北極冰水,人生三大不幸,少年喪父,中年失妻,晚年喪子,她趕上了晚年失根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嘆氣,安慰她想開些,多保重。

我不敢久留,慌不迭往下走,以免勾起她傷心細節。

是咧,根子娘真把早年的好日子過壞了,她沒造什么孽,上天對她不公平。

某一天,根子的哥哥強子忽然從美國回來了。強子走前門,根子娘攬一捆打成柴禾束的稻秸桿從后院進門,打眼望見瘦精精強子拎一包沉甸甸包袱站著。根子娘嚇一跳,扔了柴禾,雕塑樣足足呆愣三分鐘,爾后,兩尊雕塑摟在一塊,大包袱呆一邊涼快。那時,根子爹去世大半年。根子爹去世,強子遠隔重洋,插翅難返,在電話上哭得都快把埋在地下跨洋電話線哭堵了,而今活生生出現,根子娘興奮過度大腦充血喊頭暈。

一冷靜,根子瞧出毛病,強子出國,頭尾滿四年,恁地無緣無故回來,且事先不打招呼?根子娘松開強子時,腦子空白,智力不夠用了。她沒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可是,沒文化還懂得道理呀,偷渡是因為沒錢,沒錢才偷渡,偷渡打工是給沒錢受窮的家庭隔三差五、源源不斷提供錢,擺脫貧困,慢慢富余、富足起來。家資萬貫的,不會拿孩子賭命偷渡,出生入死冒險出國打工。強子花去33萬人民幣偷渡到美國不久,英國稽私局在英吉利海峽一只偷渡船上發現數十具中國偷渡客尸體,根子娘聽到傳聞,電視上看到新聞,寢食難安,夜里好容易睡著也惡夢連連,驚濕枕頭,幾次半夜給人在美國的強子打電話:沒事吧。強子說:沒事,娘你怎么啦?我在中餐館打工。根子娘說:嚇死我啦!強子說:我過得好好的,娘你不要打電話了,國際長途貴,我會給你報平安,娘,我掛了,正忙哩。

根子娘擱下電話,話筒濕漉漉,是淚水,是惦記,是擔驚受怕,兒行千里母擔憂,根子娘那幾天白了鬢發,掉了幾斤肉,做事丟三拉四,走路晃晃悠悠,還忌諱談鬼說死??墒?強子沒事,他報了平安,活得好好的,在大洋彼岸美國那個叫什么洲的中餐館打工,切菜,炒菜,燒火。強子心眼實,小時候燒松柴,一塊一塊松柴往灶膛里塞,滿滿當當松柴,生生蓋滅旺燒的桔黃色明火,暗火余燼裹夾一股濃煙沖破灶門,劈頭蓋腦罩住強子。根子娘喂一趟豬,提著空潲桶回來,撞見這一幕,強子雙手摩挲紅眼睛。根子娘又好氣又好笑,鉗出一塊塊熏黑的松柴,灶房煙霧彌漫,如同戰場。

灶膛火焰再度熊熊紅亮。

根子娘說:強子,燒火要空心,做人要實心。

強子點點頭。

根子娘很滿意,鄉下人教育孩子走簡單樸素的套路,溫良恭儉讓,做人要老實,孩子要乖巧,長大要孝順父母,等等。強子照著娘教的模式做人,乖成了一根筋,遠親近鄰人人夸。強子爹不滿意,說強子長大了要吃虧,根子娘不以為然,現在根子娘認了老頭子說法,強子處處吃虧,太沒用了。根子娘頭一回得出這結論,在強子從美國回來的第二車,強子養的兔子光長毛不長肉。

回到強子遠在美國時,頭一年正月初一,根子娘找進庵寺送了八斤面三丈紅綾和50塊錢,叫老方丈認強子做干兒子,做方丈的兒子等于做菩薩的兒子,有菩薩保佑兒子平安,根子娘放心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不放心,根子娘寄托在天天燒香,點一炷香,在廳堂高掛的木制祖龕前三作揖,轉到門外當空三作揖,一炷三根香插到廊下紅紙做的長三角香爐,風路過,帶著煙縷往西走,根子娘便氣定神閑。

過些天,根子娘又漸漸心亂如麻。這回是凌晨,聽到電話聲,根子娘一激靈翻身而起,愣愣地盯著電話機不敢接,她不知道這時候大洋彼岸天剛斷黑,以為強子出啥子事,一聽,強子問她身體好嗎?別操勞過度。根子娘手撫胸口說:哎呀,嚇死我。

根子娘說:強子,昨天夢見你臉被火熏黑了,眉毛也燒了,想醒過來,就是醒不過來。

強子在電話里哧哧笑,說娘,那是我小時候,美國不燒柴草,人家要環保。

根子娘不懂環保:那燒啥哩?

煤氣、天然氣,強子說。

強子十歲那年開春,根子娘他們上山春耕,強子在家里燒飯。燒的是雨水澆濕邊兒的稻草捆,稻草捆都只有小枕頭大小,填入灶膛明火,明火滅了,擱一邊的吹火筒不用,強子鼓起腮幫貼近灶門使勁吹,卟,卟,卟,暗火紅光漸亮漸大,又一口鼓滿的氣兒吹入灶膛時,轟地竄出一道火舌,舔吻強子額際眉間,燒焦額皮劉海眉毛,好一陣子,強子像個無眉妖怪,咋看咋別扭。根子娘擔心強子形單影只在異國又燒焦眉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天天替強子擔心,擔心強子勞累邊度,擔心強子生病,擔心強子掙不到錢,擔心強子被遣送回來,盡管根子娘從沒聽說偷渡成功的打工仔挨遣送,可根子娘知道強子躲躲閃閃過日子,與晝伏夜出的老鼠沒兩樣。

一旦根子爹在家,聽到根子娘神神道道念叨強子平安,根子爹斥責她神經病心事重。

根子娘長頭發盤在后腦勺,挽一個髻,罩一個紗網,發髻中間簪一枚黑綠色玉簪,顯得干煉清爽,強子這回去美國,根子娘的干煉清爽變成行動遲滯,心事重重。

根子娘吃了早齋,早齋素食,仿佛教廟宇素齋修善積德,修兒女夫君一家平安,修妥內心不至于躁動不安,終極目標直指大洋彼岸的強子。

強子平安歸來了,根子娘又像是少了什么。強子出去時蛇頭說好至少呆五年乃至爭取綠卡長期逗留,強子報平安的電話也如是說。強子卻提前回來,根子娘不祥的預感強子緘口不說,只說是到期了。

根子娘在心里盤算,算來算去,強子出去前兩年半寄回家的錢還清偷渡借的債,后半年又寄了6萬,回來帶了15萬,似乎多了,似乎少了,腰纏百萬榮歸故里的洋打工仔,根子娘聽到幾例,北邊隊寇子就是一個,如此這般,強子掙的少了。少又有啥關系?人平安回來,一切阿彌陀佛!

強子回來時,根子讀高三;強子結婚時,根子高考落榜。

找強子的媒婆踏矮強子家門檻。強子大齡,擱別人身上得打一輩子光棍,強子不一樣,他是海歸,坊間習慣思維推定沒有百把萬,也有七八十萬。強子儼如大觀園里賈寶玉,滿眼桃紅柳綠,鶯歌燕舞,挑來挑去挑定北邊隊方家大厝里方屠戶女兒茉莉。方屠戶五短身材,滿臉疙瘩肉,女兒茉莉卻出落得唇紅齒白,窈窕姣好。好一朵茉莉花,迎娶進強子家門,強子辦了五十桌喜酒,驚動半個村人嘖嘖稱嘆;你看你看,人家強子多有能耐。

芬芳滿園遮不住的茉莉嫁強子頭一晚上,洞房花燭夜做完例行性事,半醉半醒的強子給茉莉探出了底:15萬存款,辦完酒還是15萬存款,他隱瞞了寄給娘的6萬。

茉莉的表情似喜非慍,海歸15萬,少了;15萬擱村里,算多了。

茉莉嫁過門,對根子娘的態度不冷不熱,也不覺得強子多有本事,出過兩次國的人,成天悶悶的踹不出個屁樣,夫妻情分,村婦的溫良,茉莉認了不好不壞的命,比玩伴桃花嫁的賭鬼強多了。

4

根子娘的煩惱從強子抓回兔子開始。

強子出趟遠門,事先不跟娘和茉莉商量,冷不丁帶回三十只兔子。兔子裝在兩只大箱子里,一只只拳頭大,毛白似雪,眼紅如琥珀,豁兔癟癟,可愛至極。

茉莉不解,平白無故抓回這么多兔子做啥,養著玩?那時還不興寵物,人都吃不飽,寵不夠,誰有心思寵畜生。茉莉的話,強子不能不重視。強子吸溜一把清涕水,討好說:留著給你坐月子補身子。村里女人生孩子坐月子,頭包布巾御寒,吃紅酒燉雞補血虧,日子殷實人家媳婦,還有米酒糟燜兔肉強身健體。茉莉聽了強子養兔動機,幸福感擊暈大腦。她出身貧寒家庭,家有五兄弟三姐妹,家里過年過節殺只兔子,茉莉能且僅能吃上兩小塊,三十只兔子,她一天夠吃上一只,吃得過來嗎?可茉莉的肚子毫無動靜,沒懷孕吃幾十兔子,撐死算了。

強子說:不是都你吃,還得賣錢,坐吃山空,我得掙錢不是?

茉莉的臉拉長了,沒聽說養兔子掙錢,三十只兔子養大了,茉莉一只不吃,都拿去賣,打頂賣兩千,出海過洋掙過大錢的人,沒出息到養兔子掙小錢。茉莉瞪大眼睛直視強子,瞪得強子心里發毛。

茉莉瞪強子一陣,閉上眼睛走了幾步方睜開眼睛看外界,天靈靈,地靈靈,就是強子不靈。

茉莉一走,根子娘馱著一大捆蕨草柴禾進門,柴禾輕輕往院子里一扔,彎成蝦公的腰身挺直,長長吁出一口氣。強子迎出院子,扯走娘頭上四仰八叉的蕨草,拍打娘月白對襟布紐襻上衣灰塵。娘黧黑臉面露出待謝菊花樣微笑。她看到廳子里兩只大紙箱一顫一顫,驚奇道:什么寶貝會動?兔子。

強子上山拔回兔草,青青油綠的一籮筐兔草。傍晚,小兔子呆在箱子里嚼草,強子找到娘,討要西廂南屋那間暗屋子圈養兔子,他原本打算拿東廂朝陽南屋養兔,茉莉橫了他一眼:想得倒美,叫我天天聞兔屎睡覺。

強子與茉莉臥室在東廂朝陽北屋,按祖上規矩分家,朝陽南北屋歸他份內,西面房歸根子所有,兔子養在西屋占了根子的份,得找娘商量。

娘的意見很明白,房子是供人住的,不是養畜生,我和你爹蓋這幢四扇三大屋子,隊里多少人眼紅。

強子房子原先是耕地,強子房子右邊兩幢與前邊一排四扇三都是占用耕地,同是文革回光返照那年蓋起來,這片最靠近祖屋的良田拔地而起六幢或頭尾相連,或前后相距二米多走道的四扇三二屋石頭樓房,令番薯林村民眼睛為之一亮,為之一紅,老天,那可是掙大錢的主兒。

這些主兒當然了得,那年月敢拉一幫人馬出去闖世界,你敢嗎?不敢,政策不允許,膽子小,思想意識不到位,想都不敢想,人家根子爹,和根子爹一樣住四扇三新房的左鄰右舍男主人就敢想,敢想又敢做,做了幾年泥水工頭,雨后春筍般蓋起兩排六幢四扇三房。當然不是絕無僅有的一處,那時往村子里兜一圈,零零星星幾處四扇三房,稱得上富人區。蓋得起四扇三的都是工頭。你說根子爹牛不牛?牛,牛得很氣派也很艱辛,工人工資高酬足額發放,不拖欠。比如全勞力做一天田活掙五毛,到他們建筑隊,小師傅掙一塊五,大師傅掙兩塊二,剩余的歸工頭,小師傅大師傅省吃儉用養家糊口,日子比種田的強,工頭省吃儉用積腋成裘蓋樓房,比大小師傅強。真要眼紅,你去試試,運籌帷幄,打理一幫手下工人,夠喝一壺的。就算不太用腦,憑經驗能掙錢的大小師傅,光一天干十多小時砌幾千塊磚,不脫一層皮也濕透幾條褲衩,大師傅我爹就是長年累月累死的。

根子爹的四扇三樓宅,坐北朝南,與四鄰的結構如出一輒,一百四十平方米占地,當中廳門,左右各兩溜廂房,前后隔間,上下兩層。羨煞人的氣派樓宅,豈能養兔?根子娘堵死嘴巴不讓強子在四扇三養兔,她為強子指明方向:到老宅里養!

強子一喜,醍醐灌頂,怎么忘了老宅!強子老宅離我家不遠,清出屋里柴禾雜物,打掃干凈,三十只小兔喬遷入住,小兔崽子那個歡實,就像野兔于廣闊天地跳脫嬉戲。

海歸強子信心百倍拉開養兔帷幕,只差放鞭炮了。他惦記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清點兔子兵,少了兩只,強子擰緊眉頭找,于犢角旮旯發現挨解體的血糊糊白毛肉團。老鼠下的毒手。強子恨得牙疼,四下里找老鼠,恨不能一家伙捏死它們。

老鼠不是省油燈,看是看不住的,只能堵,做了一個長長木柜子,上面加蓋網狀鉸鏈門,圈養兔子。兔子是養成了,可兔子能掙什么錢,強子的日子入不敷出,貼老本過生活。茉莉臉色難看,吃飯不交伙食費,根子娘忍著,忍到臉都發綠了,話到嘴邊不說會從鼻子噴出的程度時,終于發話:兩張嘴吃飯,不交一分錢,你們以為住旅舍,再說住旅舍也要交錢,天下哪有白吃白住的地方。

茉莉理屈,拿強子撒氣,人家當工頭做大生意,你強子倒好,只知道養兔,白到外頭走一遭。強子二十歲那年花三萬塊錢勞務輸出去了伊拉克,三年期滿回國,帶回六萬,還給爹三萬,手頭還留三萬。那時三萬不是小數目。強子啥事不想干,躲家里幫娘燒燒火做做飯掃掃地。燒火做飯掃地,都得動手。強子的手不停抖抖索索,像老年人患帕金森綜合癥。根子娘不明就里,去問菩薩,菩薩說中邪了,做一場法事就好了。法事做了,強子手抖動頻率沒有絲毫消減,上省立中醫院看老中醫,中醫診斷為神經性官能癥,做做針灸就好,針灸了幾回,果然好了,根子爹動員強子上工地干活,強子不干,坐家里玩,反正三萬塊夠玩大幾年。根子爹坐不住了,四處托人找蛇頭,打發他偷渡,那時出國打工的星星之火已呈燎原之勢,蛇頭用心找就找到了,蛇頭說到美國容易,事成之后三十三萬人民幣。根子爹東挪西湊,勉強湊足額。強子再次動身,背井離鄉,從泰國繞道,到達美國國土已是四個月后的秋天。

5

強子去美國時,根子念小學;強子回國,根子已高三;強子結婚,根子高考落榜投靠當年根子爹的徒弟當徒弟,根子爹的徒弟改行賣空調,根子在空調賣場里做安裝工。根子人靈活,手腳利索,深得老板器重,三五個月加一回薪水。根子做著做著做膩,也想出國拼一拼。老家縣城里混不得法,沒有靠山的青年男女,想到的頭一條掙大錢出路都驚人一致:出國打工。出國打工不是沒風險,黑戶的日子有多磨難就多磨難,而掙下大錢,錢源源不斷往國內流占多數,榜樣的力量引領人群前赴后繼涌出國門淘金,根子心癢癢的,擔心娘不同意,沒承想娘開通,認為根子比強子頭腦好使,人靈活,出去不吃虧。根子叫一位朋友找蛇頭。蛇頭相當隱蔽,身份藏匿深深的,對熟門熟路的人,蛇頭卻是明擺著,一找就著。朋友找到中間人阿水,阿水說有去加拿大的,二十二萬。根子報了名,在等待的日子里,根子繼續裝空調。信不信,根子在偷偷學英語,人家拿MP3聽音樂,他聽英語:歐克野史肉,臨時抱佛腳,加上中學英語功底,出去對付對付洋人。

好消息不斷傳來,在根子幫人裝空調的時候,在根子脫掉衣服鉆進被窩里,甚至在根子掏出家伙尿尿的當兒,腰間手機哩哩啦啦響起來,嚇得根子收回小半截尿水,慌里慌張接電話。果然是阿水,中間人阿水隨時隨地給根子送去好消息:根子,你太幸運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順利的,六月份,六月份就能成行,你可以準備錢了。

根子屈指一算,天啦,離六月只剩兩個月了。根子開始分心了,在幫人裝空調的時候,在根子脫掉衣服鉆進被窩里,甚至在根子掏出家伙尿尿的當兒,根子一愣一愣地走神。這很不好,根子在室外的高墻上裝空調,不容走神哩,他捶幾下腦門,提醒自己:根子根子你別分心,這么高的地方,你在玩命哩。很靈驗,根子的手和心思集中到了空調上。夜里,被窩里,根子信馬由韁,大把大把加元像飛蛾撲火往他懷里撞,恍恍惚惚入夢,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是多倫多,還是溫哥華,城市形象很模糊,根子沒到過多倫多溫哥華,他看電視新聞,了解多倫多溫哥華都居住著幾十萬華人華僑。根子擔心語言不夠通,能到多倫多溫哥華打工,溝通交際還不就跟國內。根子買張世界地圖,粘貼租房床頭,閑下來在地圖西半球找加拿大,找多倫多溫哥華,一時心馳神往,不曉身在何處了。

強子不贊成根子出國打工。強子的意思,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舉目無親的地界,遇到困難求天不應,告地無門。

強子不把話講透,似有難言之隱一時無從講起。根子不高興:你不給錢就是了,講什么千難萬難,我不相信沒有你幫忙我出不了國。根子娘嚷嚷:當初你爹幫你多少,你掏掏良心,現在你爹沒了,就一個弟弟,忍心撒手不管?強子嫌煩,訕訕躲出去,喂兔子。廚房里,茉莉權當沒聽見婆婆嚷嚷,任她嚷去。

進展確實順利,中間人阿水打包票下個月成行,要根子打一萬五活動費到他銀行卡,根子上銀行轉錢。私房錢,根子積攢的。根子拿著空卡,告知阿水錢轉給他了,希望快辦。

阿水滿嘴大話,根子不能不信。過幾天根子掛電話催問,大事不妙,已停機。根子慌了神,租車火急火燎趕往阿水家里,阿水早不知去向,阿水的兩間破房屋頂,被扒得差不多了。根子數數受害人,好家伙,二十八人。根子不敢聲張,這錢瞞住家人給的,老娘知道了,不氣死也掉半條命。

根子不死心,這邊誆住娘和強子說出了點麻煩,行期延長,那邊得空四處打聽蛇頭下落,吃一塹長一智,阿水他娘的見鬼去,直接找到蛇頭就OK。畢竟路子不熟,根子一時半會沒打探到蛇頭,新來的室友小夏為他帶來光明和希望。同租室友老周搬走了,他兒子在澳大利亞,掙一個月的錢夠他安裝一年空調的收入,兒子讓他歇著,寄錢養老周夫妻。老周不老,才五十出頭,兒子出息成這樣,根子憤憤不平,憑什么老娘還要種菜,還要替他找老婆。

老周走了半個月,新來學徒小夏,小夏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小夏說我閑著沒事,臨時來干點活打發空虛。

根子頭一回聽到干活為打發空虛,高蹈灑脫,感覺很是新鮮,不由多問幾句,小夏的理由,根子眼睛瞪溜圓大放光芒。小夏舅舅早些年出的國,在加拿大打工累死累活,找路子討輕松活干,做蛇頭輕巧,來錢快,就與同胞合伙做起蛇頭營生,負責聯絡那頭事宜,接到國內蛇頭非正常渠道輸送的偷渡客往聯絡點一送,叫偷渡客原人原聲通知國內親人一周內把錢匯到指定賬戶。初到陌生的異國他鄉,偷渡客與人質無異,哪敢不匯錢。小夏的意思,有舅舅引渡,一切都OK,最遲半年,找他,上加拿大找去。

小夏一番話,根子深信不疑,三天兩頭請小夏吃宵夜,吃涮涮鍋,吃麥當勞,只求小夏舅舅幫忙,和小夏同一批出去,錢一分不少,路上互相照應,一塊干活,誰被欺負,聯手出擊。小夏當然樂意幫根子忙賺人情,又讓舅舅多掙一份錢,一舉兩得。小夏拿了根子的材料交舅舅排隊,事情進展出奇順利,一個來月,小夏說根子,你可以籌錢了,快的話下個月出發。

根子大腦瞬間沖血,興奮得摸不著墻壁,以罵表達:娘的!小夏不解,根子說:不是不是,我罵上回那個王八蛋,從頭到尾只叫我拿錢,沒讓我拿材料。根子有所不知,偷渡用不著做材料,悶在貨艙底部與貨物一塊送往目的國,而通過旅游的途徑偷渡,出關入關有時間限制,要辦護照簽證,要交標準相片按部就班如實履行出國一應手續,程序正規,明媒正娶。

6

根子當天就趕回家,在他爹建構的四扇三樓房里,根子恰巧目睹一場惡戰:強子與茉莉鬧離婚,根子娘哭天搶地喊造孽。

強子養兔子養膩味了,想改行養豬。他不養肉豬,肉豬臟兮兮,光吃會睡還打鼾,蠢到家。他養光吃飯不長肉的寵物豬,寵物豬保持肉豬外表和憨態可掬品性,又有狗性跑前跑后的賊精賊靈,眼下京叭黑貝寵物犬滿街滿地跑,波斯貓折耳貓四下里找配偶,其丑無比的蜘蛛蝎子也成了一些人的玩物,寵物豬還怕沒人要,賣不出好價錢?

強子有想法。強子夠不上聰明人,他養豬的念頭來自電視,倫敦街頭一個金發碧眼中年婦女帶一只嘴尖耳大身子小的小白豬逛街,小白豬前頭一溜小跑,活潑、機靈、可愛、憨厚。沒幾天,廣州街頭一只穿褲子著花衣的小豬豬闖入鏡頭,一個其貌不揚的女生牽著小豬豬,不少行人好奇,駐足觀看。她對鏡頭說它名叫飛燕。主持人告訴大家,飛燕屬香豬品種,產自廣西,最大的不超過十斤,仔豬養上兩個月一斤半重賣價二百來塊,成品香豬一只四百來塊,比進口寵物豬便宜近十倍。心有靈犀一點通,強子一番忙碌,聯系到香豬種源,種豬六百元一頭,提供技術指導與豢養材料,按一比四的公母比例可購進二十八頭母豬。

茉莉不同意強子養豬。茉莉說,就憑你那兩下子,還想養豬,豬養你差不多。茉莉看破了強子,強子性子慢,做事慢條斯理,連生孩子也比同時結婚的遲兩年。婆婆等了一年,看茉莉肚子沒動靜,臉上打霜,責怪強子養兔光長毛不下崽不是東西。強子養兔產過幾窩崽,數量不多,總歸產了崽,沒產崽的是她茉莉。婆婆指桑罵槐茉莉想給你臉不要臉,撕破臉皮敞開來講,是你兒子不中用,不會下種。根子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關起門問強子,媳婦說得沒錯,是強子不行,精子量不足,精子活力不夠。強子說的是醫生原話,他們悄悄上醫院檢查,醫生給出化驗結論,強子蔫了,配合醫生治療了一年,用藥物找回男人本色,生了個帶把的,卻從此在茉莉面前丟了尊嚴。茉莉看來,強子男人本色不是純天然綠色無污染,而是施了化肥農藥的人工污染。強子這點缺陷,給了茉莉把柄,強子在茉莉面前,比兔子在強子面前更乖順,茉莉說不同意養豬,強子臉上長十張嘴,也不敢說出理由,只嘀咕一聲:婦人之見。

婦人之見就婦人之見,真不知強子在國外怎么混,那樣快節奏,性子慢如蝸牛的強子居然能掙到錢,都像強子養兔,拿到市場上幾十塊錢一只,養一年兔子不如泥水工砌三個月磚墻。強子從國外帶回的錢耗掉一大半了,再讓強子糟蹋買勞什子豬,還想不想過日子。更可氣的是根子回來就為了找強子要錢,一張嘴二十萬,說得輕松,我強子不開錢莊,雖說還有些國外帶回的家底,說到底是強子拿性命拿男人本色換的,你根子哪能說拿就拿。

根子娘見勢,拿茉莉兒子苗子出氣,苗子小雞雞尿她一褲子,根子娘罵:沒良心的東西,老娘做牛做馬伺候你,你這樣回報我。

奶奶與孫子隔代親,疼不夠,苯莉說重話,婆婆指責茉莉不會當母親,這回拿孫子尿褲褲說事,隔山敲虎意在說強子茉莉。茉莉一把搶過苗子,放倒了在他屁股蛋上拍,孩子哇哇哭泣,婆婆抹眼淚歷數強子茉莉的不是之處,一樁樁,一件件,歸根結底強子討了媳婦忘了娘,弟弟有難處不幫,無情無義,都是妲己婆茉莉給教唆成這樣。

家里鬧到雞飛蛋打,根子很灰心,扔下一句狠話轉身走人,任由后頭追上來的根子娘一陣叫魂似的喊:根子根子,你回來,娘幫你想辦法。

根子一走,根子娘回了娘家。一是扔下孫子不管,二是打算叫娘家人借高利貸。有錢的不出國打工,錢借給沒錢想出國打工賺錢的人,出國打工的大都借了高利貸。根子娘錢還沒借到手,就聽到根子出事。根子裝空調,從樓上掉下來,當場就不行了。

7

警察找小夏了解根子出事情況,小夏說根子出事是有預兆的。小夏是個樂觀主義者,凡事都往好的方向想,疏忽了根子潛在危險。這不是說小夏要為根子的死承擔責任,小夏沒有監管根子的權力。小夏若是個悲天憫人的主兒,或許能避免根子一死。小夏會憂心忡忡提醒根子:根子你臉色不對勁,今天歇歇,別出工了。根子往細處想,地震前,雞飛狗跳井水晃蕩,根子抽到下簽,哥哥強子不愿出錢幫根子出國,這是否是災難的前兆。小夏對根子的死因此內疚,因為小夏浸淫在幸福的蜜罐里,除掛心根子出國的事,幾乎忽視了室友加工友根子的存在。

小夏有個女友,是高中同學。小夏沒考上大學,跟女友早戀息息相關。你只要看看小夏女友高挑身材,瓜子臉,小蠻腰的傳統美女型俊俏模樣,便明白小夏守望、捍衛這樁早戀多不容易,說他過五關斬六將不為過。小夏與女友雙雙落榜后,女友到一家五星級酒店總臺上班,給小夏的浪漫時光只有周日,平時只能掛掛電話發發短信,見個面也跟打仗似的倉促。小夏到商場當空調安裝學徒,更大用意是守住女友,錢不錢的自有舅舅供應;老板心知肚明,權當多個幫手。

根子出事前一天夜里,小夏跟女友在咖啡吧見面,聊小夏出國的事,小夏舅舅告訴小夏快的話下個月就動身,最遲不超過兩個月,意味著他和女友天各一方,小夏向女友承諾自己出去后幫女友辦出去,在加拿大一塊過日子。女友抹了眼淚,小夏送走女友,心慌意亂,打的回到租房仍不放心,給女友掛了電話,安慰女友一番,直到女友答應今晚好好睡覺,明天8點到公園游玩,不見不散。

小夏第二天醒過來就是周日,太陽在窗外偷窺,小夏摸起手機便瞧,7時35分,一骨碌翻身,洗刷穿衣,臨出門前記起根子還在床上,根子酒氣淡了,臉上微紅,伸手探探根子鼻孔,出氣吸氣暢達得很,讓他睡吧,養精蓄銳,到了加拿大有他使勁忙碌的地方,想歇還歇不上哩。

下午三點多,小夏和女友相偎摩天輪上遠眺隨摩天輪轉動的藍天,高樓,綠地,街道。腰間手機叫起來:親愛的,你慢慢飛,飛過叢林去看小溪水……小夏懶得理會,不一會兒,手機再度唱起來,小夏瞧也不瞧號碼,說,喂,哪里?是老板聲音,老板聲音焦躁低沉叫小夏趕快趕到某花園8幢,根子出事了。

小夏怔住了,大腦一片空白。女友拽他,他如夢方醒收起耳邊手機,跨出摩天輪玻璃廂。

小夏趕到出事地點,只看到圍觀人群,警察拉起的警戒線和陽光下一灘焦黑血液,說是這位民工沒有任何防護設施在外墻上作業,頭著地從架上摔下來當場就不行了。

小夏淚流滿面,向警察打聽根子去向,飛也似的趕到醫院太平間,看到夜夜共處一室的根子面目全非。小夏當場嘔吐不止,昏迷過去,被送往門診部。

小夏沒法接受這個慘痛事實,根子娘更沒法接受根子離去,白發人送黑發人。身為人母,猶如六月飛雪,根子娘的心死去一回那樣傷痛,躺在床上兩個來月,出門時,鄰居大為驚駭,根子娘背影佝僂,表情憂戚,舉步遲緩,像老去十歲。

根子娘逢人就說:某某,沒想到我今天的日子過壞了。

8

筐叔做七接近尾聲,明天是他出殯下葬的日子。

筐叔是我遠房叔父,七十有三,屬馬,他有兩男兩女,大兒子國斌在上海做鋼筋生意,兩家門店,大女兒文珠幫忙看一家,小兒子家斌十年前偷渡去了新西蘭,拿到綠卡后娶了外頭老婆,這回老頭子去世,他回不來,寄了五萬塊盡孝表哀思。小女兒文貞嫁給水電工,去年在縣城買房,巧與強子樓上樓下。文貞常年跟著在省城做事的老公??鹗鍍号疾辉谏磉?平時一個人住著一幢四扇三四層樓房,掃一趟樓梯,得歇上幾口氣。兒女還算孝敬,在村里找個鐘點工洗衣做飯,做了不到兩個月,筐叔趕走鐘點工,理由是鐘點工搶走他的活,筐叔閑出病來,一會兒在胃部,一會兒在下腹部,一會兒又跑到胸部,找村醫檢查,村醫問不出所以然,也看不出所然,隨便開了三天感冒藥打發走筐叔。

筐叔不缺吃,不少穿,日子盡可以過得悠悠然,筐叔偏不,樓板樓道院子上午掃一遍,中午掃一遍,傍晚掃一遍,什么也沒掃出來。文貞剛好回家,說,爹,你別掃了,水泥都讓你掃薄了一層,再掃,樓板要塌的。

筐叔說烏鴉嘴,十幾公分的樓板能塌嗎?你天天往上面蹦也蹦不塌。

文貞受大哥指派,一個月回家看望一趟老頭子,省城離家個把小時車程,回一趟家不難。

文貞煮好吃的拿好穿的孝敬筐叔,哄筐叔高興。

文貞說:爹,我帶你進城檢查身體。

筐叔訝異,如同大冬天看到天邊閃電,說:你瘋啦,沒病沒疼的,查啥身體,你要嫌悶拿爹開心,你走吧,這里沒你事。

文貞拗不過爹,說不清大哥干嘛讓她帶爹做體檢,爹反對,她不再堅持。

沒承想爹還真有病,而且病得不輕,是骨癌。

文貞哭哭啼啼對遠在上海的國斌、文珠說了醫生的建議,國斌、文珠贊成醫生建議,遠在新西蘭的家斌堅決反對,說娘去得早,爹一把屎一把尿沒白天黑夜拉扯大我們四個兄弟姐妹,現在我們這樣對待他,于天理不容。家斌匯回十萬塊,作為積極治療方案的費用。國內三兄妹樂得利用家斌的錢為筐叔保守治療。

家斌匯出錢不久,扔下新西蘭門店,帶著筐叔從未謀面的妻女專程趕回來看望筐叔。家斌要回來,國斌與文珠兩家子提早兩天到,好說歹說,連哄帶騙將筐叔弄上車,送往省城醫院,找下一間上好病房入住治療。

家斌在國內呆了一個禮拜,與妻子天天陪在老爹身邊端水喂藥倒屎尿盆,跟爹拉拉話。家斌說那年我和哥采兔草,偷來半碗根子家豌豆,你揍了我哥,逼我哥還豌豆,和根子娘賠禮道歉,你自始至終沒罵我,我很不服氣。

筐叔說話有些吃力:你小,他大,大的沒帶好頭。

家斌說第二天我采了麻三家一捧蠶豆故意亮給你看,你揍了我,我舒服多了。

筐叔艱難地笑笑,你很善良,好心好報,現在你有出息,做爹瞑目,去見你娘好交代。

家斌背轉身子,袖子悄悄揩一把涌出的淚水,強作歡顏說:你沒事,活下去看兒孫滿堂。

筐叔疼惜兒孫,他們在外創基業不容易,寧可孤身獨處,不輕易為難子女。他心里明白離大去之日不遠,能看到兒孫繞床,尤其終于見到從未謀面的家斌妻女,身上疼,心里不疼,舒坦得陽光明媚。

筐叔心情明媚了幾天,漸漸又惡劣,兒女外頭都有基業,因了自己拖累了他們前程,在家斌回來的第五天,他拒絕進食。國斌、家斌、文珠、文貞輪番勸說,筐叔倔得像木頭,死活趕他們走。

家斌走了一個月,筐叔就不行了,運回家里打了兩天杜冷丁,筐叔帶著皮包骨的身軀瞑目西去。

9

在鄉村,辦喪事比辦喜事程式更多更復雜,因其哀而盡孝,兒孫更來不得半點馬虎,依民俗程式一五一十按部就班。日子殷實人家,更把喪事排場擺得比喜事闊綽熱鬧,給活人做面子,留個好口碑傳頌。既然是排場,需要很多人手,擺開來說,發喪帖給親友報喪要人手,找地理先生踏勘尋吉地挖墓穴要人手,做棺木入殮抬棺木要人手,做七送葬也要人手,一場喪事辦下來沒有大幾十號幫手,這喪事就辦的不三不四。以前完成這些程式,請動隊里家家戶戶強勞力挖墓穴抬棺做重活,孩子扛花圈旗幡,婦女到廚房擇菜端菜洗碗,還有大批族親送亡靈上山,就地取材無絲毫麻煩?,F在人都走出去了,哪兒找去?

國斌請到髯須飄飄的主簿季先生在桌子上一擺,國斌就呆了,隊里攏共二百零幾號人,包括抱在襁褓里的黃口小兒,而今常年留在隊上的連老帶少才十人,其中無一男勞力和二三十歲女性,中青男女勞力十個在國外,五十二個在外省,余下的大半想通知都下落不明。這就是說,別說讓筐叔走的體面,就連抬筐叔上山的八仙都湊不齊。國斌請動村長做主,六十歲的村長埋怨說:村兩委都在外頭打工,平時想開個會都不成。他吸著國斌遞的軟中華,國斌小侄,要我做幫手可以,讓我請人還真幫不上手,挖墓穴抬棺的一個沒有,村小招不到學生,去年撤并到了外村,扛旗幡扛花圈的孩子都沒處尋哩,我這個村長不說光桿司令,帶的也是老弱病殘的敗兵。

國斌聞言,失去主見,大放悲聲。季先生拍案斷喝:你哭喪也得找準時間,現在是辦正事的時候。

商議來討論去,總算討出一道方案:請強子代理做七治喪挖墓穴抬棺所需主力人馬,比如請和尚道士設帳超度亡靈,請吹鼓手做場面給人看,請出殯八仙與扛幡抬花圈的小孩等一應人馬。

根子娘拿到根子意外事故的二十三萬六千塊錢賠償款,不忍卒睹根子生命換來的錢款,讓強子直接領走,強子拿了錢,在城里訂了一套三居室兩衛一百三十平米新房,屋里設了根子牌位,黑紗挽住根子幸福微笑的相框。強子請老娘入住,根子娘死活不去。強子不敢強制執行,賣掉兔子帶上孩子和險些離婚的老婆入住新房,買房裝修買家具,搭上根子賣命錢,手頭積蓄也所剩無幾。做上城里人的強子,沒有賺錢來源,開支比鄉村大了,感受不到城里人的滋潤,就被困境團團圍住,夫妻倆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光吵架不是辦法,茉莉去找了一份差事,幫人看服裝店。強子郁悶,不期小夏來祭拜根子。小夏目睹根子劫難,忽然看開了,放棄偷渡加拿大打工,眼下正打算找人成立一家喪葬公司。強子茅塞頓開,強烈要求加盟,兩人一拍即合,公司名字小夏想好了,叫秋葉三藏服務公司,在縣城租個小門店,牌子一掛開始營業,不料生意出奇的好,五六十萬人口的縣域,縣城附近占去一半人口,其中大半戶口在鄉村,鄉村老人多,中青年男女難得見上,老人去世,不找秋葉三藏公司,還孝男孝女自己抱老人上山不成?

筐叔的喪事,強子滿口應承,第二天一早就帶了十二個和尚道士為亡者做七天追魂。傳統做七是做七七四十九天,現代人哪耗得起,刪繁就簡只做七天。和尚道士在幕帳前念《華嚴經》的時候,國斌租的客車已經轉到省城,拉回省城工地上的鄰里鄉親,又轉回縣城拉了開店鋪、機關企業事業單位上班的鄰里鄉親,載滿滿兩車人回村,他們做配角,聽從喪家主人和強子人馬調遣。

道場一撤,強子又拉來十個哭喪婦女,十個攜帶嗩吶鐃鈸京胡的評唱班,驚天動地喧鬧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強子又帶了八仙和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車小學生,招幡旗走前,黃幡接上,而后是八仙抬柩,緊跟棺柩是披麻帶孝兒孫和同樣披戴孝哭了一宿仍然聲音洪亮的十個婦女,幾十個花圈緊跟后頭,最后是數十位胸戴白花的親友。

出喪的隊伍不算長也不算短,番薯林村老人稱道了幾天筐叔喪事可見父慈子孝的好結果。他們叨叨不忘兩件事:居然弄來十個年青女孩跳舞,從《喜洋洋》、《走進新時代》開始,跳到后頭勁舞,在音樂狂風暴雨轟炸下,十個女孩身上脫到只剩下兜不住奶子的文胸和下身的小褲衩。老人談起這事就怪異地樂。第二件事是強子有出息了,居然能鬧騰出這么大場面,從死人身上掙大錢。其實,強子和小夏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中介活,就像大包頭,接了活派民間分支組織干,強子小夏鈔票點來數去,從中掙大頭。

筐叔下葬沒多久,城鄉強制推行喪事簡辦和火葬制,據說強子小夏現在換了門面,開了一家婚慶公司,生意一樣火。

【責任編輯 肖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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