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毛
正月初十,我去湖南鄉下的叔叔家拜年。
這是一座新建的二層樓房,在時下的農村十分常見。房前有塊特意修整出來的水泥地,接著斜斜的土坡下去,是渾濁的小池塘和一望無際的稻田。柚子樹臨水而立,好果實已經被采摘,在農貿市場賣成了錢,買了當地特有的桂花糖,招待遠方而來的親朋好友。
3個五六歲的孩子正在水泥地上玩兒。他們將一個干枯的柚子當球來踢,嘻嘻哈哈不亦樂乎,把嚴寒的冬天,玩出了夏的味道。對城里長大的孩子而言,在稻田簇擁的這方水泥地里踢柚子,比踢耐克牌足球還帶勁兒。
只有一個孩子沒有玩兒。他靠在自家大門的一角,意興闌珊,眼睛耷拉著,看著同齡孩子們玩游戲。他是我叔叔唯一的孫子,旺旺。我問,你怎么不去玩呢?他看我一眼,起身躲進門里。
他的爸爸還在陪人聊天,媽媽正在洗碗,他從里屋拿出了一個閃光的滑板車,從這個房間滑到那個房間。過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輛遙控車,之后,又拿出一個會唱“喜羊羊和灰太郎”的陀螺……他沒有笑過,不停地更換玩具,仿佛只是害怕顯得無聊。
過了一會兒,城里孩子也進屋了,立刻被他的玩具所吸引。他很大方地把玩具分給大家玩兒,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講解開關在哪里。他又從里屋拿出了一大袋零食,一一分給他們。城里的小孩兒說:“謝謝你和我們分享你的玩具和餅干!”
他低頭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他穿著繡有奧特曼的夾克和褲子,一身簇新。新剪的頭發下,有雙機靈但是不太喜歡看人的眼睛。那個笑容,久久浮現在他的臉上,讓他變得像6歲的孩子了。
他的媽媽剛忙完,一邊擦著手上的水,一邊說:“旺旺,好好跟小朋友們玩兒?!彼麘艘宦?沒有抬頭。
他們在一起親密地玩了一個多小時,旺旺始終像個大哥哥,不多言語,關鍵時刻總能變出新玩具。后來,他又帶他們到樓上去看電視。樓梯還沒有裝上扶手,相當危險。旺旺的爺爺招呼:靠里走,這個月太忙,顧不上這個……然后,我聽見他對來客們說:“這個房子是我和他奶奶一磚一瓦自己挑自己修的,就水電費事,也沒法子,邊請教邊干,馬上就弄好扶手。兒子兒媳在外面打工,掙幾個錢不容易,我們也就是幫著帶帶孩子,修好房子?!?/p>
然后,我聽見那位老人說:“兒子兒媳坐明天的火車走……一年能見一次面。也沒法子?!?/p>
電視、飲水機,都是新的。旺旺熟練地打開電視,并不多說話。那雙大眼睛,又半耷拉著。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留守兒童。
去年看一本雜志,有篇留守兒童的報道。報道里那個孩子9歲,成績優秀,脾氣溫順,父母常年在外打工。過年回家時,孩子對母親說,你不要再離開我,好嗎?不然我就去死。母親自然非常心酸,安慰了半天,還是擠上了南下的民工列車。幾天后,孩子開學,領回了新課本,將之付之一炬。然后他找到了正和鄰居打紙牌的爺爺,附在爺爺耳朵邊說:“我走了?!钡葼敔斦嬲庾R到這句話的含義時,已經晚了。孩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柴房里,用決絕的死亡,來結束自己對父母綿綿不絕的思念。這個敏感多情的孩子沒有留下一個字,卻讓做父母的流了太多眼淚。
下樓來,我問旺旺的媽媽,明天就走,想孩子吧。她說,想有什么用?得生活啊。她又對旺旺爺爺說:“碗洗完了,豬食我不管了,得去收拾行李了?!?/p>
旺旺帶小伙伴們下來了,始終沒有跟父母說過話。
在我看來,旺旺就像杯不容易沸騰的水,這也是他保護自己的方法吧,沸騰了又怎樣?還是要在漫長的分別里慢慢變冷。很多成年人才能懂的道理,他已經懂了。
在父母回來過年的這段日子里,他以自己的方式炫耀父愛和母愛。他穿上了新衣服,拿出了新玩具,和別的孩子分享無窮的零食。只是,他不會依偎到父母懷里撒嬌,也不會沖父母發脾氣或者大笑。他只是安靜溫順地待在離父母不遠的地方,眼里藏著深深的、淡淡的陰霾。
我們告別時,幾個孩子跟旺旺依依不舍地告別。旺旺倚在門邊,淡然沉默地看著我們的背影越來越遠。他也會這樣送別自己的父母,沒有眼淚,只有孩子不應該懂的無奈和疼痛。
(摘自《雜文報》郭德鑫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