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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沙漠化將是中國的一場災難——李德順訪談錄

2010-08-12 12:50○王
博覽群書 2010年8期
關鍵詞:消費型生產型沙漠化

○王 正

文化沙漠化就是只有消費型文化,沒有生產型文化

問:您提出中國文化現在有一個“沙漠化”的危機。請問,您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觀察?

李德順:關于文化沙漠化這個問題,我們最初在1999年出版的《家園》一書中曾提到。當時是從歷史上、學理上,以及現實情況的分析中,探討我國文化發展上可能發生的問題。之所以提出文化沙漠化這個概念,主要是想發出一個預警。在上世紀末的時候,我們觀察到這樣一些情況:封建迷信沉渣泛起,偽科學瘋狂搶灘,消費文化畸型發育,文化創新機制遭受困擾,等等。由于這些跡象,我覺得未來可能會發生文化沙漠化的威脅。十余年后重提這個問題,就是覺得這個警告和憂慮,似乎不幸而言中了。

問:您能談談文化沙漠化的具體表現嗎?

李德順:文化沙漠化的跡象,目前主要體現為“三問”,即大家共同反映出來的三個問題上。

第一問是“意識形態的危機感為何越來越重?”不久前人民論壇搞讀者調查,結果發現“主流價值觀邊緣化”越來越成為一個大問題。就是說,人們的思想理念、價值觀念缺乏共識,而官方倡導的主流觀念卻有被邊緣化的趨勢。這是一個文化生產內容的危機。

第二問是“大學里的學術風氣為何越來越糟?”近些年學術腐敗、學術不端等現象頻頻出現。學者們不研究問題,學生們不好好學習,大家都忙著掙錢、出名。這是一個文化生產形式的危機。

第三問就是錢學森的“臨終之問”:為什么我們培養不出各學科的領軍人物、杰出人才?這是一個文化生產效果的危機。

問:從現象上我們基本可以把握文化沙漠化這個詞了。請您從概念上來談談到底什么叫文化沙漠化。

李德順:文化沙漠化并不是沒有文化,而是只有消費型文化,沒有或缺少生產型文化。

我認為,以全體人民為主體的社會文化,本質上是一個整體,不能搞主體分化,簡單地劃分高低雅俗。所以我一直反對分為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更反對將大眾文化和低俗文化、精英文化和雅文化等同。我主張從文化內在的過程和環節上,把它劃分為生產型文化和消費型文化兩種。生產型文化是指原創的、開拓性的、唯一的、不可重復的文化活動及其成果;而直接用于滿足社會需要的,屬于享用、娛樂型的,因而是可以大量復制的文化,則是消費型文化。

一個良好的文化體系,應當是這兩種類型之間可持續地良性互動和循環。就是社會民眾的文化需求,能夠得到精神生產的供應,得到研究并產生新的成果,再將之轉化以滿足和提升大眾的需求。這兩者之間不斷地互相促進、互相推動,文化就能向前發展、得到提升。

而文化沙漠化則是這種良性循環被中斷、隔絕了,要么是文化生產和消費雙雙窒息,如“文革”時;要么是只有消費領域的繁榮,生產領域走向衰落,精神生產的原創力萎縮。例如昔日的香港。香港被說成是“文化沙漠”的時期,它的文化表面看起來非常繁榮,學校不少,也辦得不錯,每年出版的書刊很多,旅游休閑、影視娛樂業都非常發達。但是,它的文化大部分是消費層面的,而且很多是靠輸入、撿現成的外來“二手貨”,幾乎從不生產自己的文化理念和原創成果。這就像當人們把仙人掌夸獎為自己最美、最好的植物時,恰恰表明這里已經是一個沙漠了。

目前我們需要注意防止的文化沙漠化景象,主要是指“只有消費型文化,沒有生產型文化”這種情況。上述“三問”都指向了這一點。

文化沙漠化對中國乃至世界都將是一場災難

問:文化沙漠化可能的危害是什么呢?

李德順:是人的精神生命力衰竭和精神生活退化。我想,如果人類的文化生活全都停留于急功近利、滿足感性需求的層面,只能在原有水平上重復和自我復制的話,那么人類的精神生命恐怕就衰竭了,人類文明、人的精神面貌就會退化、野蠻化。

剛才提到香港,因為與它的殖民地歷史有關,而且它僅僅是很小的一個區域,所以盡管它的文化是消費型的,但只要它模仿的對象還在發展,那么它的文化還可以發展,問題就不大。但是,如果在一個很大的區域,其文化全都是復制性的、消費型的文化,而沒有生產型的文化,那就會成為一場大災難。比如整個中國,如果我們的文化是文化沙漠化的,是二手的、二流的,那么不僅對中國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甚至對整個世界來說恐怕都是一場大災難。

問:文化沙漠化的原因何在?是消費型文化的過度繁榮嗎?

李德順:我認為,文化沙漠化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消費型文化的發展。我始終堅信大眾是文化的主體,大眾有權享受和消費文化的全部成果,更何況我們現在的大眾文化消費還并不特別繁榮。但目前生產型文化的衰竭卻十分搶眼。所以文化沙漠化的原因不是消費型文化的繁榮,而是生產型文化的動力不足,導致原創力缺乏。這才是更深層、更具根源性的問題。我們現在的文化生產缺乏創造和更新的驅動力,文化生產者日益分化和墮落,導致文化生產力萎縮。而引發這個現象的原因,我認為主要就是文化發展的路徑依賴問題。

黨和政府以及廣大文化工作者并不想讓文化沙漠化。國家是下了很大氣力,但是在文化建設時,對某些傳統模式和條件的過分依賴,導致了南轅北轍的結果。

這種路徑依賴的表現,可以分兩方面來說。

一是過于依賴行政權力來組織文化和發展文化。要知道,行政干預對于精神生產來說是不合適的。我有個比喻:科學研究是雞下蛋,得肚子里有并讓它按自己的規律去成熟,不能要求雞按照別人指定的節奏和樣式下蛋。也就是說,精神文化的生產有其自身的規律,不能用計劃性的行政干預來操作它。

二是過于急功近利的導向。比如有關的領導者和管理者過于重視文化方面的“政績”,不僅會強化不必要的行政干預,而且也誘導研究工作去追逐眼前功利,使科研評價的標準扭曲。人們對科研成果的要求,往往是“能用就好,夠用就成”,而不去貫徹科學研究中徹底性、理論化等目標。比如,現在很多學者都在獲取課題、項目上計較,結果卻既不發現問題,更不解決問題。

上述兩點是互相關聯的。在急功近利的動機下采取行政化的操辦,而不是支持和保證精神生產的自我發展。這好比瓜農種瓜,你希望培育出又大又甜的好瓜,但你不是著眼改善整塊地的經營,而是只想挑選出幾個瓜來,力保它們長得又大又甜,一切資源都為之傾斜。這種大瓜主義政策的結果,怎能不南轅北轍?

要按照精神文化生產的規律辦事

問:您認為應當怎樣應對,來解決文化沙漠化問題?

李德順:我們可以說一個方面,比如大家現在都希望出大師,但是太著急。其實研究個案對解決這個問題很有效。像馬克思,我們不妨看一下:馬克思是怎么能夠寫出《資本論》來的?除了歷史機遇和個人天才之外,社會給他提供了什么?馬克思如果像我們這樣,整天被迫忙著寫申請、作匯報、被考核、找關系……他能寫出《資本論》來嗎?再想一想:馬克思勞苦過重,所以《資本論》未及完成,這又表明社會環境中欠缺了些什么?我想,如果國家、社會能給學者提供馬克思需要的那些條件,并且把對馬克思不利的那些條件統統給予改善,我們也許就可以坐等新時代的大師和經典成果出現了。

歸根到底就是要按照精神生產的規律辦事。要用國家社會的資源,支持和保證精神生產活動的進行,讓文化工作者能夠自主地按照精神生產的規律去從事工作。而不是讓他們心有旁騖,為別的焦慮?,F在學者的焦慮很多,但為科研內容焦慮的很少。例如很多項目都有規定時限,重大項目也頂多給5年時間。而科研不僅需要時間成本,還要允許失敗。對這些都要理解,而不能太著急。

另外,現在的學術評價體系似乎造成了一條利益鏈條,如必須在核心或權威期刊發表文章,才能評職稱、申請項目……學校和研究機構的管理體制也要求學者每年有“成果”,只重形式和數量,而鮮知質量……在這種條件下,學術共同體勢必被分化、瓦解。利益鏈取代了科學規范體系,精神生產能力自然就會隨之萎縮。

問:除了回歸精神生產的科學邏輯外,您看還有哪些應對策略?

李德順:首先作為學者,我們還需要注意精神生產活動中的自我導向問題?,F在有這樣一些現象:學者做研究,要么是簡單照搬西方的東西,要么是完全回到中國古代。一個“向外看”,一個“向后看”,就是不看現在的自己。當然也有一部分只知道唯上,就不提了。其實無論“向外看”、“向后看”還是“向上看”,都不如“向(腳)下看”、“向前看”。我們應當看清楚從近代、現代以來,我們的文化到底積累了哪些成果,不能一下子把我們近百年的努力全部貶低,而認為只有老祖宗或外國是好的。

其次我感到,媒體起什么作用,也要思考。媒體不能只以“眼球”背后的功利為追求。片面炒作不僅制作了過多的低劣文化,而且對學者造成了壓力,讓學者以為社會和自己的研究關系不大,以為潛心研究沒有用。就好比全社會都急著摘果子,卻無人關心種樹。在一個文明程度較高的社會里,對于學術大家,也有很多普通民眾去閱讀他、理解他、關注他。如果我們對自己的前沿研究、思考和爭論不去關注、理解、扶植、幫助它生長,讓它自生自滅,那么原創的成果也只能越來越少。

總體上,為了應對文化沙漠化,除了剛才說的以外,我認為還有兩點。

一是要確立實踐標準的評價體系,即以社會歷史發展的實踐來檢驗,而不能用一時的需要和市場效益為標準。有些成果要在10年、20年以后再來看。我們現在每年那么多出版物,經得起歷史檢驗的能有多少呢?

二是要對未來文化發展的目標和方向有共識。我認為應立足中國文化的發展、堅守中國道路這個主題。就是說,在我們文化成長的過程中,是可以吸收各種營養的,但是最后成長起來的是我們自己,而不是別的什么。我們既不要怕像誰,也不要怕不像誰。人的成長可以吃蔬菜水果、吃豬牛羊肉,但最后長出來的還是自己的肉。所以,我們要以一種中華文化主體的大胸襟、大氣魄,成就自己大時代的大手筆。

問:最后,想請您談談您對中國文化未來的看法?以及公眾在文化建設中能做些什么?

李德順:古人云:“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蔽以倮m一個“奔騰萬里;勵志竟成”。我覺得這是中華文化固有的人文精神的一部分。過去、現在和未來,中國文化都只能走自己的路,不要忘記自己的歷史,不要放棄自己的權力。

對普通民眾來說,我們應當在積極行使自己文化權利的同時,也自覺負起責任來。民眾的權利是提出需求,享受文化;而責任則是對自己的要求承擔后果。所以理性的民眾應當是不放縱眼前的欲求,而對自己人生和社會發展有責任感,對文化產品擇優汰劣,以保護精神文化的生產。當然,現在因為權和錢的介入,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大眾的文化需求,這也是在解決文化沙漠化問題中需要注意的。

就精神文化生產者來說,則一定要尊重大眾、理解大眾,而不能指責大眾,更不能忽悠大眾。文化是多元、多層的,不可單一地市場化和低俗化。利用公眾需求中的弱點來實現自己的利益和目的,那是對公眾的不尊重、不理解和“瞎忽悠”。這是非常不好的,不是正直的文人學者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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