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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

2010-12-13 02:55
文學界·人文 2010年8期
關鍵詞:林藍母親

劉 芬

少女林藍的補疤人生

火車在開往西安的路途上。深夜的兩點,群山之外的曠野呈現死灰色的寂靜?;疖囍胁康挠沧噹?有人在疲憊地打盹。有人困頓地睡著。幽暗的燈光下人群的臉像是被寒冬摧殘過后的頹敗花瓣。黑暗中一張張陰暗的臉,深藏起白天的警惕和欲望。車廂里傳來熟睡者輕微的鼾聲。

林藍挺起瘦削的雙肩把兩條腿緊緊地并攏在一起,雙手插在膝蓋之間。她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黑色的夜晚將她的身影模糊地印在窗玻璃上,虛幻、搖晃、顛簸、斷裂。她的姿勢,沉浸在深不可測的黑暗里。她是如此堅韌沉靜的女子,即使在夜的深處,依然像一株盛開的野生植物,怒放著旺盛的迷離和芳香。

窗外的景物像有了生命般向后退去?;疖囃靶旭?。對于無數的路人來說,不知道是他們的起點還是終點。也不知道是出發還是回歸。車窗外景物的變換重新舞動起流逝的時光。一些絕望像骯臟的河水流過林藍的身體,帶著清冷的陰郁和明亮的創傷。童年的陰暗、少年的潮濕、成年的憂傷……過去的日子一去不再復返,未來的希望早已灰飛煙滅。理想和希望被現實解構得支離破碎。在這樣一個飛行的黑暗夜里,林藍感覺到她生命中那些隨風而逝的時光,像是被水淹得半死的禾苗突然遇上了燦爛的陽光,一下子全都有了生命似的冒了出來。

林藍記得三歲半時候的記憶。

那是一個春雨淋漓的季節。那個季節在林藍的記憶中總是充斥著灰蒙蒙的天空和滴嗒的雨聲。因為貧窮,家里蓋的是茅草房。在多雨季節或是傾盆大雨中,這樣的房子形同虛設。所以天晴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全家人手忙腳亂的往房頂上加新的茅草或是稻草。這樣的記憶成為林藍心里最初的困窘。

母親出事那天是一個陰雨連綿了多日的春日午后。門前一株枝繁葉茂的老桃樹正開著滿樹燦爛嫵媚的桃花。林藍和奶奶在家揀豆子。趁著下雨的間隙奶奶經常在家做些擇豆子花生之類的活,她把豆子花生里面的爛粒擇了出來,為的是能賣到好價錢。那天,奶奶依然慢條斯理地在家瞇著眼睛擇她那些永遠也擇不完的花生豆子,順便答非所問地回答孫女一些稚嫩的問題。父親突然臉色蒼白地闖了進來,臉上是駭人的絕望和恐懼。父親像是被某種巨大突兀的事情嚇傻了似地說不出半句話來,只是胡亂地指了指房間。

奶奶甩掉手中的豆子跟隨父親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林藍被大人們的舉動嚇著了。她跟隨他們進了房間,看到了自她記事起最血腥最慘烈的一幕。母親仰面躺在床上,巨大的痛苦使她的動作扭曲而變形,怪異而荒涼。她的手像一只孤獨的路標空虛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大量血液的流失母親已沒有了叫喊的力氣。殷紅的血液還在不停地流,鮮血像潮水一樣染紅了被子、床單。血順著床沿歡快地流了下來:一些新鮮的血液彎彎曲曲在地上蔓延,很快就流到了林藍腳下。林藍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這么多的鮮血。等很長時間過后她被大人們拉走時才發現自己的腳已被凝固的血液包圍。她從粘稠的血液中費力地抽出雙腳,看到了血泊中兩個深深的小坑,是她小腳丫清晰的形狀。

林藍就這樣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還沒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的小妹妹。

這以后本來言語不多的父親更像是一只沉默的獸。父親臉上的陰霾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加重加厚,堆積成一座冰冷的冰山。命運用無聲的大錘突如其來的給了父親腰部沉重的一擊,于是父親終于本能地捂著腰慢慢地蹲了下來。對于命運對于生命的無能為力父親給予抗衡的是沉默和白發。那一年父親應該是二十四歲的青春好年華,是和共和國同年的人。只是他的面貌已不再青春,那一年是一九七三年。

家里發大水時,林藍已經是年屆六歲的丫頭了。她已經學會了喂豬、喂雞,還學會了幫父親洗衣服。父親做飯時他就在灶膛里幫父親添加樹枝或曬干的雜草。臉上常常被那些未被燃盡的煙灰熏得一片黑一片白。因為家窮,林藍沒有上學。她懂事地從不向父親追問。

當洪水把他們家僅有的茅草棚卷入激流的漩渦中時,林藍和父親看見他們家的房子,在水中僅僅只是一個浮光就不復存在了。父親面無表情地收拾東西,把家里的被子床單打包捆了起來,再裝進用布縫制的特殊大口袋里。林藍在父親麻木貧窮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父親找人在硬紙板上白紙黑字的寫下了很多字,林藍看不懂。她沒讀過書。父親輕輕地捏著她的小臉說,要是有人問起你是哪的,你就告訴人家,你是廣西的,壯族。你沒有母親。

林藍和父親開始了一座城市通向另一座城市的生活。

貧寒的境地和卑微的出身使父親不敢在高貴的城市面前抬起頭來。這是一座鮮艷而時髦的城市——廣州。父親抱著年幼的女兒,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下站立或者坐下。他把托人寫了乞討文字的硬紙板鋪在地上,自己則抱著不懂事的女兒沉默地坐在一邊。林藍常常在父親堅實溫暖的懷抱中熟睡。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每天都有很多鮮活的面容走過他們的眼際。有人帶著不屑的目光鄙夷而去。有人駐足扔下幾個還在老遠地方翻滾的硬幣就匆匆離開。有人停下來好奇地大聲讀著乞討的文字。父親從未換過那張從家鄉帶來的硬紙板。林藍漸漸知道了那紙上的內容。父親用自己真實的經歷在乞求這個城市給予他們最基本的生活下去的物質。他隱忍著自尊心的刺痛,深藏著作為男人的尊嚴,為的只是為了讓他們父女倆風平浪靜的活下去??墒?城市不相信這個可憐男人的經歷。這樣的經歷在這個城市里是一個巨大的亙古不變的謊言,幾乎所有行乞的人都用同樣的理由張貼在城市的胸膛上。所以城市拒絕給他們寬厚的溫暖和笑容。盡管這是一個有著和他行乞理由相匹配真實經歷的男人,人們還是沒有給予這對父女太多同情和經濟幫助。

生活因為乞討的經濟多少而過得百轉千回。有時因為乞討的錢稍稍多一點,父親便帶著林藍去奢侈一回,叫上兩碗散發著香蔥油味的牛肉面。父親喜悅地看著她,愛憐地撫摸她的臉,把自己碗中的牛肉大部分都拔到她的碗中。因為長時間的沉默父親的笑容變得僵硬而萎頓,旁人幾乎看不出這個黑瘦的漢子是在愛憐地注視著他的女兒。他們也看不出他真實的年齡。因為黑,因為瘦,因為沉默寡言,父親的臉上烙滿了歲月賦予的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的滄桑。當他們乞討的錢不夠日常的開支時,林藍便和父親一起空著肚子。父親洗干凈揀來的礦泉水瓶子,在露天的水籠頭下接滿水,他用水對抗著生命的饑餓和空洞。

其實那段行乞的時光除了饑餓和貧窮,林藍還是有很多小小快樂的,至少她享受了比其他同齡城市孩子更多的自由。林藍收集地上揀來的花花綠綠的糖紙,她小心翼翼地撫平那些紙張上的皺褶,擦干凈上面的污漬,然后把它們夾在揀來的書里,直到那些充斥著淡淡芳香糖味的包裝紙被展開壓平。林藍經常把那些有美好圖案的紙張打開來看,用稚嫩的小手一張張地翻閱過去。她把小手洗得干干凈凈,生怕一不小心弄臟那些象征著快樂和幸福的收藏。每一張不同的美麗圖案都給了她不同的愉悅。因為對畫紙的熱愛她和父親在行乞時無事可做時她便開始在地上畫那些可愛的花鳥

蟲魚。那是她對于畫畫最初的臨摹。后來,父親把揀來的鉛筆和紙張給她畫畫,父親的這一無意識的決定性動作成了她日后在這個世界上賴以生存的方式。

林藍還喜歡看地上的昆蟲,觀察它們的生活習性和生長方式。她趴在地上觀看螞蟻搬家,看蒼蠅竊竊私語。后來她學會了辨認鳥類的雄雌。林藍一直是一個喜歡觀察并有著豐富想像力的女孩子。這些對于生活最原始的積累都歸于那一段和父親行乞的日子。雖然長大后的林藍竭力隱藏起她曾經做過小乞兒的真相,但那段歲月卻讓她在無拘無束的自由天地里無師自通的學到了很多同齡女孩沒有的東西。

后來,隨著行乞時間的漫長,父親對于生活的態度已麻木到無動于衷的地步。行乞的錢多他沒有表示出開心,行乞的錢少他沒有表示出擔心。父親腆著不知是饑餓還是吃飽的肚子從容地走在城市的柏油馬路上,天氣晴好的日子里他便頂著白花花的日頭曬太陽,像真正的流浪漢一樣流著口水做著香甜的夢。與行乞經濟成反比的是他的身體,艱難困苦并捉襟見肘的日子里,父親竟然像吹氣球一樣胖了起來。父親并沒有像那些暴飲暴食的人一樣擁有一個空虛的胃。因為一天下來并沒有多少真正的精華食物填滿他的胃。但父親確是真正徹底的胖了起來。臉上的肥肉像一塊暗黑多油的抹布。隨著父親的每一次說話,那塊抹布便像受到震動似地不屈地抖動起來。也許全身歇斯底里的放松改變了父親體內的某種生長或情感激素。它讓父親成為城市里一個只能靠異端生存的怪物。林藍驚異地看著越來越陌生的父親,十歲女孩的驚慌和害怕席卷了她陰暗冷僻的童年時光。

四年時光過去。林藍和父親成為廣州城里一塊沉舊破敗的補丁。很多人對他們父女的相貌已熟稔于心。人們習慣了那個日益暴肥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女兒在天橋或是路邊不斷地輾轉流離。盡管生活清貧得一敗涂地,他卻~天天的肥胖,他的女兒也在一天天的長大。

徘徊在十歲女孩心中的美好理想如花朵般在林藍身體里悄悄綻放。林藍看到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有很多容顏艷麗的女子迤邐而過。那一刻她非??释约耗苎杆匍L大。一次在街上看到一個年齡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女孩,她穿著潔白的公主裙,戴的是寬邊的遮陽帽,正提著裙角由大人攙扶著從車上小心翼翼地走下來。沉寂在林藍心里對美的向往剎時間倏然醒來。她也是女孩子,她也有一顆愛美的心,看看自已身上骯臟破舊的乞丐裝,她在那一刻感到了羞恥。

林藍開始拒絕和父親一起上街乞討,實在拗不過父親時,他便跟在離父親老遠的身后。父親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后冷漠地說,每個人的生死都是由天定的。我們生來就是當乞丐的命,你想不服也不行。這就是父親,生活的壓力和重擔把他變成了一具活生生的行尸走肉。他活著兩個半天便算是一天。父親是徹底的自暴自棄了,同時放棄的還有他的女兒。林藍死死地盯著父親。就是這個男人,他給了她鮮活健康的生命,卻無法給她甜美的生活。他讓她從一生下來就面臨人生諸多的苦難和掙扎。他讓她沒有書讀,他讓她沒有漂亮的衣服和裙子。還有,他讓她的還未曾經歷風雨的人生充滿了模糊的恥辱。林藍感到隱約的不甘心。她有些怨恨地盯著父親。小小的臉倔強地扭曲著,臉上的表情充滿野性小植物的清冷光芒。

林藍和父親一直居住在廣州火車站附近一帶。時間長了也認識了很多人。有些同是行乞的人。有些是快餐店或是大排擋的老板。因為他們經常會拿殘羹剩飯接濟他們。林藍對曾經給過他們食物的人心懷感激,是他們的食物才得以讓父女倆的生活維持下去。

林藍去附近的四川小吃店找了那個好看的四川阿姨。她在他們走投無路的曾經接濟了他們父女倆很長一段時間。林藍一直對她心存好感,一段時間甚至非??释鏊呐畠?。老遠阿姨就用清脆好聽的四川話招呼她,喲,是小藍吶,好長時間沒看到你了。又長高了不少。餓了吧,快到屋里坐,我拿東西給你吃。正是吃飯時間,小飯店里不一會兒來了很多人。阿姨一邊招呼著她一邊吆喝地張羅著她的客人。她手腳麻利嘴唇利索,手和嘴都沒有停止過。林藍默默地吃著阿姨端上來的一碗素淡的四川擔擔面,吃著吃著她的眼淚忽然就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溫熱的眼淚落在熱氣騰騰的面碗中,很快就無聲無息消融了。她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午餐后天的早餐在哪里。

等客人走得差不多時,林藍才吞吞吐吐地向阿姨表達了她的意思。她希望留在阿姨的店里,幫她做些掃地洗碗之類的活。她不要她的工錢,只要供她一日三餐就行了。說完她緊張地等待著阿姨的回答。阿姨的決定無異于法官的裁決。這是讓她的生活泅渡上岸的一次機會,是她主動爭取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林藍小小的心臟緊張得似乎要窒息,激烈的心跳聲幾乎撞碎她小小的胸膛。她緊張地捏著拳頭,手心里滿是濕漉漉的汗汁。四川阿姨看著她單薄的骨架,燦爛地笑著說,有你這樣勤快的丫頭來幫我,我真是求之不得呢。阿姨哪能要你做事不給錢呢?這樣吧,阿姨每個月除了吃住還給你一百塊錢。

林藍就這樣在四川小吃店住了下來。掃地、擦桌子、招呼客人,這些日常工作成為她全新生活中的全部內容。林藍在小吃店里手腳勤快,加上人也長得乖巧,又能吃苦耐勞,所以深得四川阿姨的喜歡??腿藗円蚕矚g這位笑容清純甜美的小姑娘。深諳世事的四川老板娘經常送她幾件穿舊穿小了的衣服。這令林藍非常感動。老板娘的舉動像一只溫渥芳香的手輕輕伸進她的內心。從少她就是一個缺乏母愛渴望感情的女孩子,所以對人間哪怕只是一點小小的溫情她都懷著一種感恩般的愛戴。一點如火星般渺小的關愛足以在她空洞的感情世界里燎原成一堆旺盛燃燒的烈火。這個如此心思細密軟綿的小女孩,只是生不逢時,命運讓她的心像盤旋在老樹底下的樹根,錯綜復雜的分散開去。

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父親知道她在四川小吃店工作后就沒有再來找過她。也許父親潛意識中還是想讓她過上一種正常明亮的生活的,只是他自己對她的前程無能為力。林藍理解父親的無奈和沉重。

林藍在父親經常出現的橋洞里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父親。他對她油膩麻木地笑著,看不清里面的內容,也不知道他是否在他們分離的這段時間里想念過她。一年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足以改變很多東西。比如她從當初一無所知的小姑娘成為小吃店里手腳麻利的小服務員,還知道一些菜的基本做法。知道哪些菜應該放磨香的麻油,知道哪些菜應該放麻辣并串的花椒??墒歉赣H,那個已褪變成一個肥胖癥患者的父親,那個慵腫得只剩下一張落魄臉譜的父親,除了體重的再度增加,他的生活又出現了哪些新的情景呢?

林藍幫父親換下了那身油膩骯臟的工作服,用她十一歲稚嫩的小女孩的手,把父親那身慘不忍睹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又帶父親到她工作的小店里,美美地吃了一餐。又帶父親去理發,她想把父親裝扮成一個有尊嚴的乞丐。乞丐和乞丐也是不同的,那些骯臟猥鎖的乞丐形象不但不能引起人們的同情和憐憫,相反還會引起人們的厭惡和反感。人們會像躲避綠頭蒼蠅一樣躲避他們。林藍明白這些道理。

父親依然在他的領域里賊頭鼠腦地張望著。他的

呆滯的眼神,無望的微笑,麻木的面容,在林藍面前已變成一具刀刻般的石像。林藍理解父親身上無可救藥的疾病。孤獨和貧窮成為一種黑色的癌癥,慢慢侵蝕了他身上的毛孔和細胞,讓他的靈魂漸漸枯萎,接近殘廢。她常常在黑夜里傾心幻想他們父女倆的將來。過去已成為過去,它已升入太空,它是明天不復存在的東西??墒俏磥硎撬麄冋诮洑v和就要經歷的,林藍無法擺脫未來對她的恐懼和誘惑。

工作完后的夜里,客人已陸續散盡。干凈整潔的小店里散發著食油和辣椒的清香,混雜著小吃店里特有的辛辣氣息,林藍把頭枕在繡著粗俗花草的劣質枕頭上。有吃有住的日子真好,還能擁有一筆現金。林藍把所有的工資都夾在一本揀來的畫畫的書里,她還不懂得到銀行去儲存她的積蓄。但她也不會把錢交給父親。睡覺的小房子的地面上有一塊松動的磚頭,林藍小心地搬開磚頭后把書放了進去再把磚頭放平,看不出任何痕跡。每個月當林藍把單薄的一百元錢放進去的時候,她的心里充滿了小小的自豪感。她憑借著自己的努力在這個空蕩蕩的世界上生存,還意外地擁有一筆在她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的財富。十多張百元大鈔乖巧柔順地躺在沉靜的書里,它們讓她不再成為倚靠在城市邊緣的乞兒。它們把她從行乞的行列里與那些真正意義上的乞丐隔開。林藍感激四川阿姨,感激人民幣。

星光模糊的夜里,有時林藍會躡手躡腳地起床,悄悄取開磚頭看看她的錢還在不在。她在忽明忽暗的黑暗夜里借助微弱的自然光線細數著她的錢,仔細地聞著它們散發的芳香。黯淡的燈光疏離地照在她的臉上。時光的陰影若隱若現。她把錢緊緊地捧在胸前,握住的是她全部的幸福和所有。她的熾熱明亮的少女眼神在黑暗中發著幽藍的光澤。一些奇異溫暖的東西覆蓋著她,包裹著她。十多歲少女鮮艷明媚的情懷像黑暗中悄然盛開的玫瑰花瓣,是多么執著熱烈的顏色。

雖然沒有讀過書沒有進過學校,林藍對畫畫還是有一些天賦和領悟力。清貧勞累的生活也沒能阻擋得住她對畫畫的向往和熱愛。工作之外的時間里,因為無處傾訴心理荒涼的想法和愿望,林藍沉默地在白紙上畫畫,一筆一畫地勾勒著她身邊的一草一木。茶杯、飯碗、桌上的水果都成為她描繪的對象。畫畫融入了她小小年紀對人對事對生活的所有看法和態度。四川阿姨一次無意中發現了她畫的畫,驚為天物,禁不住大聲叫起來,小藍你這丫頭真了不起呀,你怎么就會畫畫的昵?快幫阿姨畫幾張畫阿姨貼墻上。后來四川老板娘的墻上便多了幾張林藍畫的春天的花朵,雖然顯得粗糙和稚嫩,但春天的意象開在其中,它們使房間里充滿了盎然春意和勃勃生機。

父親的死對林藍來說是一場兜頭而來的如冰山般寒冷堅硬的災難。林藍的身份由此發生了滄海桑田般的深刻變化。她一下子從乞兒變成了孤兒。那天,當四川阿姨用悲痛的語調告訴她父親死在天橋下身子已經僵硬時,她覺得她的世界已經訇然倒塌。天空碎裂成無數的鳥的羽翼,紛紛揚揚的暗黑羽毛就那樣無止境的飄啊飄,它們卷起她的身子扔向空中,讓她的身子浮游在半空,無法下墜,亦無法飛翔。

林藍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死亡。很長一段時間她無法接受父親已經離去這個事實。盡管父親沒能給她足夠的溫暖和關愛,但長時間的相依為命使他們已成為彼此生活中最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尤如肋骨之于身體,支撐起身體強大的重量。血濃于水的親情同樣流淌在兩個充滿艱辛苦難的身體上。雖然他們的苦難一個年輕,一個年老,但卻是具有一模一樣的顏色和味道。

醫院的運尸車拖走了父親堅硬沉重的身體。林藍看著從車上走下來四個人,他們把父親用一塊白布裹住,像扔石頭一樣扔上了車。在車子將要行駛的剎那間,林藍站在車前擋住了車子。她的眼中噙滿淚水,兩手無助地伸開,像一只無助的小雞一樣倔強地站立車前。我要看我父親。我要看我父親。林藍反反復復只是重復著這一句話。她知道,從此以后他再也見不到父親了。保安不耐煩地大聲呵斥她,到一邊去。他已經死了。你再看也沒有用。說完就下去把她拖到一邊。林藍掙開保安的手又倔強地站到車前。旁邊圍觀的人有些動了惻隱之心,他們說,這小姑娘可憐,你們就讓她最后再多看一眼她父親吧。

四川阿姨趕來了。她掀開白布便尖叫了起來,林藍,你父親還沒閉眼,他一定是放心不下你。你是他的親人,你幫他把眼睛閉上吧。透過淚光朦朧的雙眼,林藍看到父親的眼睛果真直直地睜開著,父親把他對這個世界透徹的無望一直保持到死也沒能消除。保安不耐煩地打斷四川阿姨的話。吵什么吵,沒閉眼有什么了不起的?幫他閉上不就是了。說著他就粗魯地擼下父親的眼皮。父親的眼睛在他的手離開的瞬間又奇跡般地睜開了。圍觀的人群發出驚呼。四川阿姨冷笑著說,你們誰動也沒有用,只有她的女兒才能幫她把眼閉上。她又轉過頭來說,小藍,替你父親把眼閉了吧,好讓他安心上路。林藍在眾目睽睽之下走近父親的尸體。她把父親的頭緊緊抱在懷里,低下頭把自己的臉緊貼在父親的臉上。熱淚浸濕了父親粗糙堅硬冰冷的臉。父親寂靜的臉像一片白茫茫的空洞的雪野。林藍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父親的頭發,耳朵,嘴唇。到最后她才慢慢地把手覆蓋在父親的眼睛上。用親情的手為父親孤獨的亡靈作最后的超度。父親的眼果真是閉上了。旁邊的人大聲議論起來,真是神了。難道這小姑娘有什么特異功能不成?

作為父親唯一的親人,林藍被允許跟在父親安置的整個過程中。她的頭上戴著四川阿姨幫她做的白頭花,手臂上戴著黑色袖章。是重孝的裝束?;鹪釄龅臐鉂獯稛熗呓饬烁赣H作為男人一生的故事。四尺見方的小木盒收藏了父親曾經的有血有肉的身體。父親從火葬到進郊區的公墓不過大半天。死亡帶走了父親關于流浪關于悲慘的所有記憶。父親的生命在這場長途的流漓過程中完成了他作為人的全部的意義和使命。

林藍一直想不通父親的猝死。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痛苦的跡象。有的只是往日一如既往的麻木和倦怠。是餓死?是凍死?還是病死?還是其他原因。林藍無法得知??傊赣H是以謎一樣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生存和離去對這個世界來說只是一場自然界的花開花落,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和消亡,除了林藍。

板磚下的錢由最初的一百元變成厚厚的一大沓時,時光就在金錢的遞增中完成了它的輪回和嬗變。林藍數了數她的錢,一共是四千元。隨同錢財一起上漲的還有她自己。她已經是青春十八的大姑娘了。一條粗長的烏黑辮子垂到腰際,一排整齊的劉海覆蓋著高而寬闊的額頭。額頭下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春天的兩朵花瓣,只是那己不再是少女單純光滑的眼神了。經常穿著的是碎花的衣服。玲瓏凹凸的身段錯落有致。這一切充分說明她是一個美好溫和的大姑娘了。她長大了。她成熟了。只是由于生活的憂郁和勞累,她的身體略顯單薄。還有就是她的手,長期浸泡在油膩、洗潔精、洗衣粉等化學用品中,她的手指粗糙而堅硬,手指關節大而僵硬,完全不是十八歲青春少女應有的柔軟芬芳的手。林藍常常把手拿起來看,她要費很大勁才能輕輕蜷縮起僵硬的手指。那一刻手指有背叛她身心的感覺。

小飯館門口響起陌生中年漢子渾厚原生態的吆喝聲,修補鐵鍋鐵碗臉盆了,誰家有破鍋破碗破臉盆拿來修嘍,是清脆快樂的健康聲音,帶著自由的自娛自樂。男人挑著重重的兩籮筐家什卻是邁著輕快的步子在城市里穿行?;j筐在肩上忍辱負重般顫顫地搖晃。一張經過歲月捶打的臉泛著健壯結實的紅光,不經修飾的快樂清楚地寫在臉上。這樣的男人。像老樹林里一只快樂的大鳥,聲音高亢而洪亮。四川阿姨吩咐說,小藍,把咱家那幾個爛了的臉盆拿出來修修吧。修好了還能拿出來繼續用。林藍嗯了一聲。取下安放在閣樓上已經蒙上了厚厚一層灰的臉盆。

畫筆、水粉、鐵皮、強力膠水、小錘子、小釘子,一件件物什擺開在地上。中年漢子低下頭,蹲在地上專注地縫補他的破臉盆。只看得到他的頭,是一頭濃密烏黑的短發,像莊稼地里一片肥沃黑油油的莊稼。林藍仔細看著他嫻熟穩健的動作。往破舊的窟窿上釘鐵皮。用膠水粘好。釘上小釘子。最后的動作是往修補好的破洞處畫上圖案,按照原來的圖案補好那些殘缺的畫面。這需要美術的技巧。中年漢子輕松地讓畫筆游走在狹小的臉盆里。那些殘缺破碎的圖案在他手下漸漸有了生機。于是,原先斷翅的小鳥有了一雙飛翔的美麗翅膀。。失去眼睛的動物又被還原了威風凜凜的眼神。一只破舊的臉盆,像拂去了塵埃般的美人又恢復了渾然天成的花容月貌。林藍屏住了呼吸看著中年漢子在臉盆里揮霍水彩的一幕。他的用筆和潑墨讓她的眼睛目不遐接。民間竟有這樣的藝術技能,這是智慧與藝術的結晶。林藍感到微微的眩暈。她的花瓣一樣的眼睛里盛滿了熱切的驚喜,有什么東西掉進了平靜的熱油鍋里,傳來猛烈的磁的一聲。

再次站在中年漢子身邊看著他粗糙有力的大手嫻熟地做那些細致的活時,林藍感到了心里的寧靜與激動。她輕輕交握著兩手安靜地站在他身,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她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是曠野自由的味道。那種味道把她帶回到很多年前貧窮凋蔽的生活里。她天生下來就應該是屬于那種生活的。母親的血液、桃樹上的花、奶奶的眼神、破舊的小茅屋、綠油油的一望無際的稻田、麥子的清香…。她對它們有一種前世般的從屬。她不動聲色地在時光的風里穿梭,聽到時光激烈的風聲,凜冽地敲打著她的胸膛。關于農村關于自由就這樣在她心中呼嘯而過。她平靜地說,你可以帶我走嗎?我是個孤兒。我要跟你學畫畫。中年漢子抬起頭來,驚疑的眼神中她看到一位沉靜安詳的女孩,她的臉上是嚴肅認真的愿望。

林藍跟隨中年男子在農村與城市之間穿梭。沉重的籮筐盛滿厚重的鄉土氣息。畫筆有時卻是在城市的物件上驚魂不定地游走。他們是在城市和農村邊緣上行走的人。中年漢子深得祖傳,有一手在物件上畫畫的精湛技術。他毫無保留地教會了林藍如何在破舊的物件上因勢導宜的作畫,如何用鮮艷的顏色掩飾破舊物件上的表面空洞。他不僅教會了她畫畫的基本技巧,也給了她活下去謀生的手段和方式。她已經能獨立承擔起那些煩瑣細膩的工作了。她的靈性比任何人都多,對色彩的敏感,對圖畫的用料,她天生就有控制圖畫局勢的能力。在畫中她的冷靜和老練是很多一輩子畫畫的人也無法具備的。如果不是身世所囿,她應該是在美術學院衣食無憂的高材生,而不是跟著他在顛沛流漓的路上靠嘩眾取巧的手藝糊弄生活的人。他經常會用惋惜遺憾的眼神看著她。真可惜了你的天賦。造物主作弄人啊,你本來應該可以成為畫家的。她淡淡地說,這是命。我認了。

走南闖北的男人看似如風般自由地穿行在時光和生活中,內心卻是背負著家庭和道德的枷鎖,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嬰兒和高堂在上的白發。一年中他很少回家。只是每到一處都會給那個有著好聽地名卻貧窮的家鄉頻頻匯款。貴州省貴陽市桃源鄉桃花溪村。美麗的地名沒有帶來美好的生活。黃土高原封閉了信息時代的消息??恐谕饷娴腻X他的家人過著風平浪靜的生活。他們波瀾不驚地生活著。不知道他在外面的精彩和無奈。村里的很多人在外面做貨郎,靠拔浪鼓晃蕩著貧乏的生活。只有他例外。他是靠兩手端著飯碗的人,一手是錘子,另一手是畫筆。

在林藍既復雜又單純的生活里,真正能進入她內心的只有少數幾個和她深刻相處過的人。比如父親。比如四川阿姨。比如補臉盆的中年漢子。其他所有相遇過的人都只是走過路上的匆匆過客一筆帶過。林藍是看過去比較安靜的女孩子。她一直不太喜歡把她的觸角主動伸向別人。所以久而久之,林藍便形成了自己的冷靜與沉寂。她像是一塊陰涼清冷的苔蘚,輕易沒有人能覺察到她的存在。只有她的畫猶如陽光在苔蘚上投射下來的一塊淡黃色光斑,這是林藍身上唯一的明亮。

一開始的時候林藍并沒有想過她會跟著中年漢子流浪多久。她只是想著跟著他學畫畫,跟著他自由的謀生活??墒?時光就那樣如水一般流逝。等她驚覺她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時,她發覺她已經成為小時候她在家鄉山上看到的一種名叫雞血藤的植物,只能牢牢攀援在長青樹的身上。她的感情是如此強烈地攀附在他身上,她是把他當成自已此生唯一的救贖了,離開了他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生活下去。她的技術已不在他之下,已呈現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勢頭??墒撬镁脹]有離去。

這個男人。這是她自父親死后唯一親密接觸的異性。也是她成年后唯一遇上的男人。這個男人給了她兄長般的關愛,給了她人間的摯愛和真情,給了他異性的溫度和氣味。他用心疼的眼神看著她。他憐惜她畫畫的天賦。他是她在寒冷的朔風中奔跑時看到的火光,于是她奮不顧身地朝著這光亮跑了過去。

這樣的日子過了七年。她跟隨著他幾乎踏遍了半個中國。他們奔波在生活與情愛的路上。

有時看著他挑著擔子矯健快樂地行走在路上,哼著一些自編的山歌。林藍心里會涌上莫名的脆弱的感動。她定定地看著他。這是他愛的男人。他不屬于她。但她卻固執地想擁有他。就好像一件別人的玩具,明知道它不屬于自己,卻想得到它,甚至會采用一些過激的方式。黑發、紅臉、白牙。有時笑起來眼神中會有孩子般的天真。這個男人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世界。她的感情是在冷僻的青石縫中倔強生長出來的野花,是如此的豐饒濃烈。這是家花與野花的區別。野花具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開放起來不顧一切。

林藍想為他生一個孩子。她想用孩子拴住他的心。讓他一輩子死心踏地地和她在一起。他們的家流動在崇山峻嶺或是山鳴水澗中。這樣的生存方式符合她的思維邏輯。她一直是缺乏安定生活感的人,生命這樣飄來蕩去對她來說是一種合理的狀態。

后來她果真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女嬰有著他一模一樣的眼神。她給孩子起名飄飄。沉浮不定的生活里,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是飄著的。他們像天空上飄著的灰塵,漫游在太空。這個名字是她早就想好了的。飄飄的出世把她和他所愛的男人系在了同一條船上。為此她感謝女兒的出生。

快樂清貧的生活里,她的女兒快活地一天天長大。她也在一天天褪變。她的身體已不再是往日少女般的輕盈和苗條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婦豐腴成熟的圓潤。在他低下頭默默工作的時候,她熟練地幫他把工具遞過

去,不需要言語。他們配合得如此從容默契。那個臉蛋曬得黑紅的名叫飄飄的小女嬰在地上快樂地爬來爬去,發出童稚的呀呀聲。非??鞓沸腋R患胰?。不去想他那個遙遠的貴州山區的家,生活的快樂會這樣持續下去直到天崩地裂??菔癄€。只是在想起他的家人時,一些惆悵便會像有毒的蟲子蜿蜒爬過她的心間,留下一地的疼痛與蒼涼。惆悵是一種別人無法觀望的感性姿勢,是一種細微的情調,于是她在看他的時候眼神中便多了很多空寂荒漠的東西。他原本是不屬于她的。

一些陰郁的問題如葦席一樣輕輕鋪開在日常生活的斷層面上,覆蓋著他們的生活實質和內容。林藍常常在心里想著如何面對那個如驚濤駭浪般的問題,她該怎樣帶著孩子與他的家人相對?但表面上她卻不動聲色。她的幸福是她不顧一切抓到手的,她不愿輕易放棄。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放手。沒有人能從我手中把我的孩子和男人奪走。從小對家庭生活的欠缺使她對手中的家庭有一種本能的保護。她像是一只警惕的蘆花母雞,時時張開緊張的翅膀,對隨時有可能的入侵保持著一種強大持久的戒備狀態。

生活的意志從來不以人的為轉移。這是林藍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得出的結論。林藍對生活始終是如流水一般自然清冽的態度。盡管不愿太早出現她想像中的那個問題,但問題還是出現了。他的男人,因為家里的變故,不得不回家鄉。她有預感他會失去他。走的時候林藍緊緊扯住他的袖口,欲語淚先流。她知道他也許將是一去永不回頭了。那時他們是在陜北的一間簡陋的旅店里,信天游的高亢悲愴像潮水一樣包圍著他們。男人執意要走,他的妻子在上山砍柴時意外地掉下了山崖,命是保住了;但卻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的家庭因此也處于半癱瘓的狀態。家中的老少等待著他。他必須回去。

林藍說,我要跟你走。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我要永世和你在一起。我們是一家人,任何人都不能把我們分開,除非死亡。林藍用力掐了掐女兒的屁股,小女嬰清脆的哭聲洪亮地彌漫開來。她是想用女兒的哭聲挽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痛苦地蹲下去用雙手捂住了頭。這不可能,他艱難地緩慢地說,我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帶你走進我的家門。你不該跟著我。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林藍說,我不管,總之這輩子我是跟定你了。你不可能像甩掉包袱一樣甩掉我。林藍的眼里閃著一種異常的灼灼亮光,聲音帶著堅定的固執和野性。

在林藍強大持久的堅持下,男人拗不過她,只好帶著她和女兒坐上了開往貴州的火車。一家三口,穿梭在時光的明亮與黑暗之間,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二天二夜的火車把他們帶到了黃土高原下的那個家。這是怎樣的家啊,關于貧窮關于破敗的所有詞語幾乎都可以運用到這個家庭上。一貧如洗,家徒四壁,空空如也。男人癱瘓的妻子躺在破舊的小床上呻吟。唯一有生氣的是院子里幾只踱著方步來回穿梭的蘆花母雞,偶爾撲騰著翅膀嘶啞地叫上幾聲。男人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摟著他的妻子哭了起來。這是林藍第一次看到男人哭泣。中年漢子沉悶的哭聲壓抑,蒼涼,像林中一只受傷的野獸,嗚咽的悲鳴聲直抵人心靈深處的荒蕪,讓人聽了胸悶心慌。林藍輕輕別過臉去。同情像一記重錘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坎上。原來世上還有比自己不幸的人不幸的家庭。在貧窮的領域里,所有的人都盛滿著一模一樣的傷悲和荒涼。

林藍開始像女主人一樣收拾這個破敗的家庭,幫他們做飯。幫他那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洗澡,幫他們的大兒子縫補褲子,幫自己的女兒梳辮子。在她腦海中設想了幾十種可能出現的場景一個也沒有出現。那時,她以為他們對會她破口大罵,罵她小妖精小狐貍精,然后拿掃把向她迎面撲來。她會勇敢地奮起反擊,像一只張揚的氣球撐開鼓脹脹的翅膀,然后在混亂的怒罵聲中撕破臉皮帶著男人離開??墒?這一切都沒有出現。她這只氣球輕輕巧巧就軟著陸了。所有的脹氣無聲無息地釋放。沒有任何聲音。他的家人,明知道她的身份和來歷,卻善意地從來不過問她什么問題。他們甚至拿感激的眼神望著她。對她溫和親切地微笑。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自私感到難堪。她的男人,他是屬于這個家庭的,他屬于他癱瘓的妻子,屬于他雙目失明的母親。原來不管他走在哪里,他都是一只背負著長長絲線的風箏,每一次看似自由的漂泊都有長長的風箏線將他牢牢攥住。

寂靜的鄉村夜里,月光像明亮的探照燈一樣明晃晃地照射著大地。天地歸于寂靜。他們在小河邊商量日后的生活。男人是沒有退路了。生活已把他逼到山窮水盡無路可退。他將永遠不能再離開村莊繼續他的漂泊之旅??墒橇炙{,她隨時是自由的,她沒有權利和義務陪伴男人托起他微弱的家庭之燈。林藍想到了離開。面對此情此境,她沒有理由不放手。她只要一轉身,黃土高原下的一切都不再與她有任何關系。男人會成為一個曾經的同伴,他們曾經好好地相伴過一段路。他將在她的生命中不復存在。雎一割舍不斷的是孩子。男人真誠地說,你放心,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會虧待孩子。她是我們家的骨肉,我們會好好待她,只要我有一口飯吃,就不會餓著孩子。你要是不放心隨時可以來看望孩子。林藍把頭緊緊埋在男人胸前。這是她最后一次接觸男人的肌膚了。從此后他們將天各一方。所有的愛恨情仇如雨后彩虹般冰消雪融。男人留給林藍最后的記憶是他灼熱絕望的眼淚,還有身上淡淡的汗液的酸味。

就這樣離開。

林藍又開始穿梭在城市的屋檐下。她從六歲開始起就行走在城市的巷道里。城市里彎彎曲曲的巷道,像一根根花花綠綠的腸子。林藍穿梭在城市的腸子之間,吸取它的衰老的身體發出的毒氣。這種氣味是她從小一直到大熟悉并深味過的最痛苦的味道。

廣州。還是廣州。這樣一個充滿空虛輪回的城市。父親的身體在這個城市里消失。一個男人帶她離開了這里??墒堑阶詈笏只貧w了這個城市。

昔日的小飯店已不復存在。當年有著好聽嗓音的四川阿姨已不知去向。小飯館被一幢妖嬈艷麗的現代發廊取代。一些打扮入時的紅男綠女穿梭其間。發廊閃爍著迷離燈光的廣告牌上,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美女隨著五彩的條紋不停旋轉。林藍用手捂住了眼睛。她的眼睛還沒適合這種旋轉。燈箱的旋轉讓她的大腦失去平衡從而帶來微微的眩暈。

一個身穿黑色超短裙手挾香煙的卷發女子走過來熱情地問她,是來見工的吧?老板娘不在,你等一會再來。女子很年輕,聲音嬌柔,身段也很窈窕,只是臉上有很多煙花般的風塵。很顯然她是把她看成同類了。林藍沒有吱聲,只是捂著臉蒼惶逃離。隱約聽到背后又一女子的聲音,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孩,剛開始都是這樣的了。

暫時棲居的地方是陰暗潮濕的十元店。老板娘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個神情悲涼安靜的女子。雖然她從未看到林藍大喜大悲的神態,但她感覺到這是一個被生活壓抑得失去了很多語言的女子。她以生意人的精明和觀察力遠遠注視著她,像注視著窗前一尾風干的魚。這是一個在廣州謀生活的女子。但求職的經歷似乎并不太順利。這種現象在廣州城里太過平常,像人的傷風咳嗽癥狀一樣普遍。老板娘在她的旅店迎來送走了

很多這樣的人。

十天后當林藍把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交給老板娘時,老板娘用詭秘的神情看著她。她暗示她也許可以在她的店里工作,那是一項不需要體力勞動的工作,并且收入可觀。林藍微笑著拒絕了她。我生下來就是為了生活奔波游走的命,不太適合安逸的工作。謝謝你的好意。老板娘拿虛偽的同情目光看著她,有些幸災樂禍地說,真希望你能好運啊,我看你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工作呢?

陰暗潮濕的十元店到了晚上便充斥著暖昧模糊的燈光。黯淡的燈光下交替出現的是父親和男人模糊的臉。他們面目全非。他們很遙遠。這是曾經離她的生活最近的人。他們在她的幻覺中寂靜而孤獨。林藍舉起手來去撫摸空氣中那兩張荒涼的臉。他們一閃而過。她輕輕握住的只是手指縫中支離破碎的虛空。

除了廣州,對林藍來說記憶深刻的另一座城市是西安。那座城市因為兵馬俑因為武則天而聲名大振。林藍曾跟隨補臉盆的男人到過那個以人文歷史出名的城市。林藍喜歡那里的天空,農村未被污染過的天空就像一塊純藍的金絲絨布優雅地鋪在天上。天氣晴好的日子里甚至能看清那些絨布上細細的紋理。那些低垂在天空的云朵大而清晰,低矮得似乎伸手可及。這樣古樸壯觀的天空。林藍在廣州從來沒有見到過。還有民居的窯洞。冬暖夏涼。深居在窯洞中的人們臉色安詳而寧靜。沒有她所見到的大城市的浮華和欲望。林藍喜歡厚實的窯洞。它們讓她產生真實的安全感。她像是一只驚慌的老鼠,只有躲藏到洞中才能感到內心的踏實。

一個人了。生活在把她的身體經過千錘百煉之后又把她還原成了孤身一人??梢粤骼???梢源┰?。

帶著對前途對不可知命運的擔憂林藍再一次踏上了開往西安的列車。她在心里對自己說,西安,請你擁抱我。我要在你的懷中活下去。

少年孫國慶的熱血傳奇

孫國慶出生的時候是1980年的10月1日,這一天是全國人民大喜的日子。孫國慶的父母都是鋼鐵廠老實巴交的工人,他們在兒子的名字上并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父親說,國慶節出生的就叫國慶吧。孫國慶的名字由此產生。這個既有紀念意義又通俗的名字就這樣叫了開來。八十年出生的孫國慶從一生下來開始便有了一個老式樸素的名字。人們親切地叫他國慶。

國慶是父母唯一的兒子。兒時的國慶體弱多病。父親看著時時病得像小貓一樣奄奄一息的兒子,對這條小生命的前途充滿了驚恐和擔憂。他們不知道這條虛弱的小生命是否能順利地活下去。母親憂心忡忡地對父親說,這孩子,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把他帶大。如果哪一天他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該怎么辦啊?剛好父親從報紙上看到一位在校的獨生子女因為不堪學校那些頑劣學生的凌辱跳樓自殺的故事,男孩的父母悲痛欲絕。父親于是和母親商量,再生一個吧,至少還多一份希望。遺憾的是母親已沒有了生育能力。

后來父親從敬老院領養了一個剛滿月的棄嬰。女嬰眉清目秀,眼神清晰,瞳仁明亮。只是因為太小看不清五官的輪廓。依稀能辨認出那張精致的小臉有幾分柔弱的清秀。

有些事情是這樣奇怪。不可理喻。自從家里領養了小妹妹之后,國慶竟然很少生病了。他一天天的健康起來。雖然他的身體仍然瘦弱,但畢竟是在順利長大。母親輕輕拍著女嬰嬌嫩的臉笑著說,乖乖你可真是我們家的福星啊,你一來我們家國慶也不生病了。你真是我的好女兒。

這樣的一家四口。爸爸、媽媽、哥哥、妹妹。

國慶七歲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背著書包雄糾糾氣昂昂上小學的學生了。上學的第一天,母親把他三七分的頭發打上了定型的摩絲,穿上整潔干凈的白襯衣,套上背帶牛仔褲,像舊時神情明亮的小富家公子。

剛滿三歲的小妹妹明眸皓齒,像一個嬌嫩的芭比娃娃。國慶從來不打妹妹。在他小小的心中妹妹就是一株潔白可愛的小雛菊,為他們家帶來了很多歡笑和快樂。父母親看著這對日益茁壯的兄妹,眉眼間洋溢著燦爛的幸福。一日,母親抱著小妹妹去串門,來人摸著妹妹嬌嫩的臉先是大大地贊美了一番,又接著對母親說你女兒長得可真像你老公啊,那眉眼那神情活脫脫就是你老公的翻版。母親笑笑說,那可不是嗎,我女兒自剛滿月起就到我們家,已經被我們家同化了,長得當然像我們家的人。后來,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在妹妹身上。又有人告訴母親妹妹長得和父親一模一樣。母親心慌了。內心充滿一絲空洞的虛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母親開始相信人們告訴她的事實。畢竟人們的話不是空穴來風。母親厲聲逼問父親,說,女兒是不是你親生的,你要瞞我到什么時候?父親輕描淡寫地說,扯淡,哪有這樣的事,人家說是你就跟著瞎起哄了?無聊的女人。父親的話很明顯沒有給母親帶來安慰。她用疑慮的眼神盯著父親。末了母親冷冷地對父親說,總有一天會明白真相的,到時我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領養的女兒是丈夫親生的。這樣的念頭頑固地在母親心里生了根。這個念頭像會飛的玻璃碎片一樣在母親心里上下飛舞。母親的心在這樣的心境中斷裂得鮮血淋漓。于是原本和諧的家庭出現了很多裂縫。父母親經常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日常小事爭吵得雞飛狗跳墻。

無休無止的吵鬧、爭斗、親子鑒定、血液、DNA……國慶的生活從此變成一場父母問混亂的戰爭。受害的還有國慶和妹妹。他們不是被父親打著了,就是在母親的咒罵聲中垂著頭像兩只可憐的小雞。他們是父母在攻擊對方時首先擺上臺來的道具,類似于擋在胸前的盾牌。往往在爭斗得最激烈的時候母親會歇斯底里地叫道,國慶快把你妹妹丟到水里去淹死她,她是我們家的災星禍害。父親說你敢,我要了你的命。說完就狠狠地煽了母親的耳光。母親的血從嘴角流了出來兩眼卻是怪異駭人地盯著父親,孫樹輝,我跟你拼了。母親惡狠狠地邊叫著父親的名字邊嚎叫著向父親撲過去。母親消耗了氣力的叫喊抽空了她體內的力量,她只是軟綿綿地倒向父親,父親像推開草垛一樣隨手就推開了她然后頭也不回的奪門而去。留下的只是倒在地上極度悲憤的母親。國慶和妹妹驚恐地躺在桌子底下。他緊緊地握住妹妹的手。兩雙小手里滿是緊張的濕漉漉汗液。

DNA的結果出來了。妹妹果真是父親的親生女兒。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科學鑒定為父母混亂的結局宣告了清晰沉重的真相。神秘的基因顯示了它強大超常的力量。妹妹的額頭,眼神,笑容,處處露出和父親相同的印跡。母親開始明白父親布下的棋局。父親一步步地指引著母親向前走,手法沉著高明,不露一點痕跡。就在父親已經穩操勝券時,血濃于水的古訓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父親沒有輸給生活,他只是輸給了科學。

在DNA的鑒定結果出來之后,父親和母親像林中的兩頭獸一樣進行你死我的搏斗、嘶殺。曾經的恩愛灰飛煙滅。家里的日常用品大到家用電器小到牙刷毛巾,全部成為無辜的犧牲品,碎裂成一堆無望的垃圾。等歇斯底里的爭吵過后,離婚的問題像無根的浮萍,清晰地浮上日常生活暗涌重重的水面。母親是個天生個性要強的傳統女人,心高氣傲,她不會原諒丈夫的過錯。也不可能接受丈夫和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雖然她和這

個孩子曾經母女般地生活了三年。

母親離婚后帶著國慶獨自生活。在一場婚外情引發的家庭大地震中,年幼的國慶成了失去父愛的孩子。他是大地震后余震的受害者。

童年的歡樂和幸福在父親和母親離婚的那一刻被摧毀得灰飛煙滅。

單親家庭的生活尤如一場寂寞老式的黑白電影。每天重復的男女主角只是母親和自己。他們像電影中兩個無聲的人,用相同的繁瑣細節延續著電影的情節。吃飯、穿衣、上學、上班。這樣枯燥的生活日復一日。一老一小的身影晃動在銀幕上,寂靜的,無聲的,荒涼的。

沒有父親的存在家庭的生活陡然陷入經濟困頓的沼澤。雖然法院判決父親每個月供給三百塊的撫養費,但父親從來沒有履行過他的諾言。高傲的母親從不低頭向他索要。母親冷笑著輕蔑地說,這樣的男人我只當他小貓小狗一樣,不過是離開一只貓狗而已,我只當他死掉了。沒有他我一樣的可以把你養大。

母親的話雖然說得斬釘截鐵,但面對殘酷的生活時母親還是表現出了她作為女人遲緩脆弱的一面。好在國慶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知道家里的經濟困難,他從不向她提過份的要求。學校里組織秋游,國慶不聲不響地洗干凈空礦泉水瓶子,往里面灌上涼白開。孩子的早熟讓女人柔軟的心境變成一朵飽滿脆弱的鮮花。這樣的孩子。他是她灰暗天空中一抹亮麗的彩虹。照亮了她的世界她的天空。

也許是因為長期和母親居住缺乏父愛的緣故。國慶從小就是一個敏感內向的孩子。他接觸的人也非常有限。除了母親和幾個關系要好的同學,國慶的生活中幾乎沒有多余的人。在他身上并沒有小男孩的囂張和霸氣。他像是一株清新沉默的小樹,枝頭掛滿很多可愛的小果實。

國慶愛干凈。單人床上顏色陳舊的藍格子床單每天起床后扯得平平整整,印花的棉布被子折得一絲不茍。那時他用的是一種名叫蜂花牌的洗發水。鮮紅粘稠的洗發液盛裝在魚鱗樣的橢圓形瓶子中,用完后頭發上散發著淡淡的花香。

一直是學校里的三好學生。每個學期都能拿到學習成績優秀獎以及優秀班干部等多種獎狀。母親把那些獎狀平整地糊在泛黃的墻壁上,墻壁上因此熠熠生輝。喜歡做的事情是像一個心思細膩的女孩子一樣寫些小感性的日記,然后放在書箱的最底層,偶爾會拿出來翻看從前的心事。那里面記錄了他成長過種中的各種氣息味道。直到小學畢業。國慶在人們的印象中是一個沉默靦腆的小孩子。

上了初中后,國慶突然覺得生命中少了什么,是很重要的一種東西,尤如食鹽之于炒菜一樣。他開始感覺到生命中的缺陷。他的生活中因為一個重要人物的缺席而不再完整,尤如一朵開放得完整的花,卻赫然在邊緣處打開了一道醒目的缺口,于是那朵花不再完整。國慶在那一刻對生活有了無能為力的預感??忌系某踔惺鞘±锏闹攸c中學,學生都要在學校住讀。上學的第一天,很多人都由父母一起陪著上學,一路上呼朋引伴熱鬧萬分。他是和母親一起去的。因為心疼母親,國慶背負了所有的行李。他對母親揚了揚并不健壯的手臂說,媽,你瞧我多健康,我能背得動。就這樣,母親提著一些臉盆開水瓶之類的日常生活用品在前,國慶背著厚厚的被子在后。一老一少以不同的姿勢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國慶有一種陽光穿透樹梢撲打在臉上的感覺,他看到了陽光,卻總是感覺著陽光的陰影。

孫國慶在學校里屬于那種成績優秀不愛說話的男孩子。又因為有好人緣,所以他在老師和同學眼中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學生。老師在批評班上的學生時總愛拿他們與國慶作比較。老師們說,同樣是男孩子,你們看人家孫國慶,成績好,又聽老師的話,你們就不能向他學習?國慶竟然像個女孩子一樣地低下了頭。他的頭比那些頑劣男生的頭低得還要低。好像老師批評的是他而不是那些調皮的男孩子。他的如花一般的羞澀。他的如草一樣的膽怯。那個沉默優秀的少年,就那樣安靜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在班上和國慶關系最要好的同學是張一帆。張一帆的爸爸是政府部門的司機。媽媽是小學老師。國慶和張一帆要好,星期天學校放假張一帆總要邀請國慶到他家去玩。張一帆的爸爸媽媽都很喜歡這個文靜的男孩子。他們拿家里好吃的東西招待他。國慶的成績好,他總是幫助成績一般的張一帆。張一帆的媽媽笑瞇瞇地說,張一帆跟著國慶,我也就放心了。

張一帆的家庭條件好,張一帆不僅有自己的書房,書房里還有臺時髦的液晶電腦。電腦還可上網,是那種網速很快的寬帶。張一帆學習成績不好,對電腦卻是無師自通。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電腦發燒友。談起電腦來滔滔不絕。成績不好的張一帆在學習上多次得到過國慶的幫助。作為對國慶的感謝,張一帆教國慶學電腦。于是大部分星期天的時間,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呆在書房里,快樂地學習,玩電腦。聽一些電腦里的流行歌曲,或者下下棋玩玩游戲什么的。

初三的時候,功課沉重。每天都有大量的作業。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模擬試題。星期天的時候,兩個少年為放逐一星期的疲勞總愛在電腦上廝殺上幾盤象棋。像大多數男孩子一樣,他們熱愛各種棋類游戲。象棋,軍棋,五子棋,都成為他們對弈的棋類活動。兩個好朋友在對奕的過程中既加深了感情,又讓抽象思維有了進一步的發展空間。受張一帆的影響,國慶從最初對電腦的一無所知發展成為后來和張一帆一模一樣的電腦“小靈通”。

常在網絡的世界里游走,國慶和張一帆不可避免地掉進網絡的深海里。網絡游戲更像是一張波浪重重的海面。撲向浪頭的人最后不是被浪頭撲滅就是做了大海的弄潮兒。

國慶記不得他和張一帆最初是怎么進入網絡游戲的。張一帆的爸爸在電腦上安裝了一種叫熱血傳奇的網絡游戲。他自己還沒怎么學會就被兩個聰明的少年知道得玲瓏剔透。起初因為好奇,兩個少年只是模擬著網上其他人物在游戲里跌跌撞撞地奔跑、打架。后來,網上虛擬的血腥仇殺像鞭炮的一絲引線,無意中引爆了少年男孩心里那些少不更事的豪氣和霸氣。懵懂少年漫無目的的輕狂和驕傲淹沒了兩個初三學生的平靜生活。他們開始逃學、曠課,沉迷在網絡虛幻的陷阱中無法自拔。網絡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沼澤地淹沒了他們。又像一只巨獸張開血盆大口吞并了他們。更像大麻般讓初吸上癮的他們隱遁無門。

國慶和張一帆開始過上一種縹緲放縱的生活。在網上他們變成了自由自在的精靈,漫游于塵世之外。學習的興致和信念中的理想跑得無影無蹤。不能成天呆在張一帆家里上網,網吧便成為他們生活的歸宿。

上網需要足夠的費用。玩游戲需要錢,上網需要錢。為了上網,國慶和張一帆省去了每天的早餐。后來,單純的早餐費用已不能滿足他們上網的需求。游戲成為一劑精神的嗎啡控制著他們稚嫩空洞的靈魂。直到出事。人們才知道這兩個曾經乖巧聽話的男孩已墮入空曠網絡最沉淪的黑暗深處。

為了弄到上網的費用,兩個少年費盡了心機。他們先是偷偷拿同學的書籍到學校不遠處的一間垃圾廢品店變賣。紙張價格低廉,賣的錢杯水車薪,況且有很多同學發現了自己的書籍不翼而飛??抠u書本遠遠不能解他們上網的燃眉之急。后來,他們想到了最好的辦

法。他們在網上拍賣虛擬的裝備。只選西安本市的玩家。因為只有當面的交易才不致上當受騙。機會終于來了。大雁區的一位玩家愿出六百元的價格買下他們的裝備。

見面的那天是個天氣晴好的星期天。國慶和張一帆坐了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趕到約定地點與玩家當面交易。對方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衣著考究頭發鮮艷,七匹狼牌子的西服,面料和質地在兩個初三學生看來都屬上層。還拎了一個不知是真皮還是假皮的黑色公文包,頭發染成桔紅色。兩個人暗暗交換了眼色,看穿了對方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至少在經濟上他有足夠的實力。

國慶和張一帆很爽快地告訴了對方游戲的ID號,還有密碼。他們的虛擬裝備和虛擬財產很快就在那張四寸見方的小白紙條上易主。剩下的是等著對方付錢了。國慶和張一帆都很緊張。這是他們做的第一筆網絡交易。重要的是有他們從來沒有擁有過的大額巨款,六百元錢。這對兩個未諳世事的少年來說,實在是一筆龐大的資金。兩個人緊張地盯著來人的公文包。那里有他們夢寐以求的錢,可以幫他們實行在網絡里自由馳騁的夢想。他們期待著那個時髦的青年能幫助他們完成這項夙愿。

時髦青年打開了公文包,摸索出一沓紅綠不等的紙幣塞給他們。就在他們接過的那一剎那間,時髦青年扔下手中的公文包突然就狂奔開了,是假的。國慶反應超??焖?他對著張一帆大叫,你往那邊跑,我往這邊跑。我們倆截住他。說完兩個人迅速向不同的方向跑開,以半包圍的姿勢向時髦青年沖刺。

這個意外的打擊極大地激活了兩少年身上的潛能。他們奔跑的姿勢健壯而優美,像林中兩只敏捷矯健的小羚羊,追趕著不遠處的獵物。國慶的頭發在風中高高飛揚。所有頭發像有了生命似地一齊筆直沖向天空。它們在他頭上像風吹過稻田般的麥浪,優雅而壯觀。國慶聽到心里力量的風聲呼嘯而過。這是他生命中最酐暢淋漓的一次奔跑。類似于脫膛的子彈般自由飛行。他感到自己成了小時候曾經羨慕的一只自由的鳥,帶著欲望的速度激越地飛翔過天空。

時髦青年雖然看起來比他們大,但還是被他們成功地追上了。也許是因為做賊心虛,也許是因為兩少年潛在力量的激活,他們憤怒地截住了他。兩張因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像兩只成熟得通紅的西紅柿。

張一帆不由分說就像一只健壯的小老虎竄上去撲向了時髦青年。他的攻勢凌厲而快速。張一帆把時髦青年用力按在地上。他壓在他身上。但因人少力單薄,他又反過來被對方壓在地上。張一帆聲嘶力竭地叫道,孫國慶你這只豬,你還在發什么呆呀?還不過來幫忙。國慶四下張望,看到前面不遠處的一塊磚頭。他飛快地跑上去揀起地上的磚頭。此時張一帆已被對方強制壓在地上,他的兩條腿在地上狂亂地舞動。國慶想也沒想就把手中的磚頭對準青年男人的頭部狠狠地砸了下去。他感覺他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時髦青年放開了張一帆,捂著受傷的頭部凄厲地叫了一聲。張一帆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為報復剛才男青年把他壓在地下的動作,趁著男青年疼痛難忍的時機他惡狠狠地把男青年摁倒在地下。張一帆的腿像上了螺旋似的猛踢在男青年的身上。他一邊兇狠地用腳踹著男青年一邊說,國慶你打架沒網上厲害。原來你都是花拳繡腿。張一帆的話深深地刺激了國慶。他拿起磚頭對著男青年的身上就是一通兇猛地拍打,仿佛他面對的是一堵堅硬的墻壁。男青年的慘叫聲變成了走調的嚎叫。他的凄厲的叫喊絲毫沒有影響到兩個心境變形少年的興致。虛擬的游戲變成了真實的殘酷暴力,兩少年從中獲得了極大的快感??粗獣晨炝芾斓膹哪星嗄昴樕向暄讯^,張一帆不屑地說,切,游戲里的血原來沒有真正的血這么紅啊,還是沒有真人來得過癮。國慶說,就是,那些水貨的金創藥還賣那么貴。

看著在地上已不能動彈的男青年,國慶踢了踢他說我可不怕你裝死,自討的。找死。兩少年從容不迫地打開了男青年的公文包。那里果真有真正的一千元,看樣子他是有備而來。只是僥幸想在混亂中混水摸魚以假幣亂真。張一帆嘖嘖兩聲說,原來這家伙還真有錢啊。早知道自覺拿出來多好,也不用受這些皮肉之苦了。得,又過了手癮又賺了錢,今天運氣真不錯。

拿了錢又沒有讓人家把虛擬裝備取走,張一帆和國慶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交易和動手,收獲的卻是徹底的成功。他們是真正的贏家。在著名的三星級酒店里,他們美美地吃上了一頓大餐,心滿意足地抹掉嘴邊肥厚的油膩。那一刻他們覺得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美好得就像春天的歌燕舞。

國慶提議去書店逛逛。他想找一本游戲攻略的書。雖然在游戲上他能把各個細節運用得嫻熟自如,但他總覺得自己的穿戴有些寒酸。他想成為全區里裝備最酷最牛的人。

書店里有很多書。他們輕而易舉就找到了游戲的書,二十八元的精裝版。國慶想也沒想就買下了。他對張一帆說,我們倆買這一本看就夠了。你再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其他武打書。張一帆便到高高的書架上尋找?!渡倌暄?蘇童的。張一帆不知道曾經寫過《妻妾成群》而紅得發紫的蘇童。他只知道自己在看到那個名字的瞬間血管里的血液流速加快。這樣的少年,這樣的血,一定是符合他們生活的。張一帆想起剛才的那一幕,那些艷麗的鮮血,像詭異迷人的花朵,看了就叫人忍不住有興奮的沖動和欲望。

《少年血》。一條狹窄的南方老街,一群處于青春發育期的南方少年,一些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臨于黑暗街頭的血腥氣味,一些在潮濕的空氣中發芽潰爛的年輕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靈魂。本書記錄了他們的故事以及搖晃不定的生存狀態。這是全書的內容簡介。封面是譫妄倨傲的三個字。少——年——血。刺青時代?;亓ε魄蛐?。少年小拐。香椿樹街。白狼幫。野豬幫。暴力和爭斗。張一帆在看完這些表象的包裝之后就喜歡上了這本書。他不管這本書的文學價值和社會意義,光是看了這些血腥暴力的文字就躍躍試試有了想迫切閱讀的欲望。他迫不及待地就想翻閱他們。飄揚著香椿樹香味的街,破爛的老街,原來蘊藏著如此青春如此激情的暴力故事。更酷的是暴力中居然凸現著浪漫的愛情。這樣的故事符合他們血液的顏色。符合他們的呼吸和氣味。

兩本書都沒有辜負他們各自的主人。國慶在游戲書中找到了適合他的最佳裝備。張一帆在書中聽到了他追尋的不羈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召喚他,進來吧,張一帆,你也來加入我們斗爭的行列吧,疼痛和血液讓我們獲得快感。如果你的精力無法釋放,我們會幫你解決的。

后來他們交換了各自的書。兩人從對方的書中又找到了各自所需的精華。

還是網吧,那個如幽深海底般的世界有五彩斑斕的魚。雖然空氣混濁,且時時冒著黑網吧有被查封的危險,兩少年還是在那個給他們自由和快感的地方揮舞著鼠標。他們早已忘了那個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青年。他的血,他的叫喊,他的公文包。他們沒有絲毫預感。警察正緊張地用高科技的定位功能搜索著他們所在的網吧。

直到很多警察的破門而入。他們才想起那個在他們手中遭到毒打的青年。這起事故已醞釀成一場災難。被

打的青年,他被醫院的救護車一路尖叫著送進了醫院,肋骨被打斷了兩根,多處軟組織挫傷,多處的傷口需要縫合。因為失血過多,他昏迷在床上接受陌生人的鮮血。多虧好心的路人及時報警,才得以讓他的生命延續。也多虧了好心人的電話,國慶和張一帆最終沒有成為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者。

張一帆的媽媽和國慶的媽媽第一次見面就進行了女人間聲嘶力竭的語言戰爭。兩個女人披頭散發地站著,顫抖的手指著對方,唾沫橫飛,口水四濺。兩個女人互相數落著對方的兒子引誘了自己的兒子,互相指責對方家長的不是。兩個孩子則被雙手母親拎在手中推來搡去作為指證的人證。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眼光陰蟄表情寒冷。有那么一瞬間國慶的眼睛里閃現過模糊的厭惡。

因為醫藥費的賠償,原本不殷實的家更加窮困。國慶的媽媽除了上班晚上還同時兼做幾戶人家的鐘點工。每當她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時,想到她所受的罪全都是因兒子而起,她的心情就會惡劣到極點。她會把國慶叫來,讓他跪在她面前,要他陳述他的不是,并向她作有關未來的保證。她指引他說話。內容無非是他必須對她未來的生活承諾。她要他許諾長大后彌補他所犯下的一切錯誤。她的一切貧窮皆因他而起。長大后他要幫她買金項鏈、金耳環。讓她出去有足夠的尊嚴。國慶沉默著不出聲。于是她便打他。剛開始她只是脫下鞋子輕輕地敲在他頭上。但他默不作聲。只用無聲的倔強對抗她。后來,她的打法便加重了份量。但國慶仍然不作聲。這下更是惹惱了她。她變本加厲地打著他。武器也由最初的鞋子變成捅煤爐子用的鐵鉗。換來的卻是他更加深刻的沉默和冷漠倔強的目光。她是徹底死心了。于是,每當她回來后,她總要對著他歇斯底里地爆發一陣才能平靜下來。她拿虛幻的諾言賭明天。她拿他的挨打作靈魂的安慰。

打得最狠的一次是他的頭部。那天晚上她回來得很晚。因為雇主對工作的挑三揀四她又重新做了一遍?;丶业臅r候國慶已經熟睡。想到在工作中遭受的白眼和冷遇,她心里竄起無名的怒火。她一把掀開國慶的被子,拎住他的耳朵將他從被子里拖出來,怒氣沖沖地說。你不是人。你是來討債的小畜生。她惡狠狠地要他把她的話重復一遍。國慶冷冷地說,你有病。他沒有照她的話說,還輕描淡寫地蔑視她,說她有病。國慶的話無疑是在她氣憤的火苗上噴灑氧氣。她的憤怒燃燒得更加徹底暢旺。我怎么就生下你這個小孽障了呢?她坐在地上一邊撕扯著自己的頭發一邊歇斯底里地捶足頓胸。后來她幾乎想也沒想就將一把椅子揮舞到國慶頭上。鮮血流下的時候她突然清醒了。那是兒子的血,與她相依為命的兒子,讓她愛恨交織的兒子。

國慶在醫院里接受縫合手術。醫生問他,怎么弄傷的?國慶淡淡地說,不小心撞到墻上了。醫生把他帶進了無菌室進行縫針。留下母親在醫院的走廊上等待。那一刻她的眼淚如山洪暴發。母親坐在地上大哭大叫,醫生求你救救我兒子。他不能死。我不能沒有他。她的聲音凄厲而悲切。醫生推開門出來厭惡地對她說,吵什么吵,你兒子只是一點外傷。你吵什么。國慶小聲對醫生說,她有病。你別理他。

母子倆的戰爭尤如兩只獸的對峙。一只成年的獸對著一只幼年的獸。她的動作是主動與暴力式的。他的動作是被動與抗拒式的。因為已經習慣了挨打與挨罵,當母親小心翼翼地試圖向他表示出她的關愛時,他也只是本能地舉起雙手保護自己。那是處于自我封閉中的人的一種本能的保護姿勢。

國慶在日記本上孜孜不倦地記下了他的愛與恨。笑與淚。某年某月因為母親的責罵他表面平靜內心卻在翻江倒海般地詛咒她。某年某月因為在街上看到一個人滑稽的表演他偷偷樂上了好一陣。在他恨得最深的時候他用了世上最惡毒的語言來咒罵她,甚至希望她早點死去。但有時她給他溫暖和關愛時他又會在心里柔軟地熱愛她。如此的愛恨交織。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對著那些薄薄的紙張傾訴。那些帶鎖的日記本,像一個巨大的吞噬語言的容器,無聲無息收藏了他對世界的所有語言。

國慶的母親,趙淑儀。她是有足夠張力和能量的堅韌女性。她總是用各種方式竭力改變著他們母子倆的生活。她在幾家兼做鐘點工的補貼遠遠高于她在鋼鐵廠的工資。國慶在怨恨母親的同時也憐惜過母親的脆弱和剛毅。她是驕傲的人。像一棵即使空心也要強忍著站直的樹。這樣的性格讓她在生活的堅硬層面上只能撞得頭破血流傷痕累累。但她輕易不肯低頭。因為驕傲,她從不在人面前傾訴她的不幸。就算剛剛在屋子里流淚,打開門起她便恢復到那個堅強柔韌的趙淑儀。這是所有人面前剛強的從不流淚的趙淑儀。于是,她心里堆積的痛苦和矛盾只能間隔地在國慶面前表示出來。她拿他出氣。清醒過來后又悔恨不已。所以在她身上兼具多重性格,在她身上,太陽的熱情與月亮的冷清在時光的陰影中總是交替著若隱若現。

國慶受夠了這樣的生活。在他心里總是潛伏著兩條不同聲音的蟲子。當母親的手和笑容溫柔地落在他視線中時,他心中那個溫和的蟲子便甜美地爬過心間,甜蜜的味道將他強勁地覆蓋。當母親粗魯的罵聲和粗暴的動作響起時,在他心中醒來的便是那只兇惡的蟲子,像春天的蠶噬嚙著桑葉那樣侵蝕著他的心靈。國慶有時非常怨恨這種生活,他希望自己的心臟像是幾片可以隨時拆下來清洗的布料,他一定會在水中死命地清洗揉搓它們。

上網的心癮還在。每當想起網上那些激烈喧囂的戰爭時,國慶往往激動地不能控制自己。血液變成彎彎曲曲的鐵軌,欲望像一列高速的火車呼嘯著在身體里扭曲穿行。母親把他反鎖在家里。白晝比黑夜還長。國慶躺到床上,用被子緊緊地捂住身體。滿屋子的寂靜突然被清晰地放大,像無數長著眼睛的針一樣準確無誤地刺進他的每個毛孔和細胞。國慶在被子里開始哭泣。那些斷斷續續的哭聲陌生而干澀。后來,國慶干脆放開聲音大哭起來??尥旰笏驼镜酱白忧?平靜地看著窗外的人迤邐而過。他貌似安靜地站在那里,一些譫妄陰暗的念頭像陰郁的河流一樣緩緩流過他的身體。

母親回來了。照例是粗暴的毒打與懺悔的撫摸。那時候國慶不知道母親已患上了一種叫做歇斯底里的臆病。這些事情已成為她日常生活中的內容,如刷牙洗臉一樣,漸漸成為每天的一種儀式和程序。母親做好這一些后才平靜下來。她風風火火地洗菜、做飯。母親在拿水瓢接水時,國慶走到她面前按住了她手,他的臉上是倨然的微笑,深思熟慮了很久的話說出來波瀾不驚。趙淑儀。國慶說。你打了我那么多次。我從未還過手。因為你是我媽。我尊重你。你下次再對我動手我不會再客氣了。一向聽憑自己打罵的兒子居然還嘴還直呼其名地威脅她。母親是按捺不住了。她把手中正在盛水的紅色塑料水瓢想也沒想就照著兒子的臉扣了過去。水流在國慶的臉上,身上。他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水慢慢地說,很好。趙淑儀。我再不還手你以為我好欺負是不?我操你媽。國慶像變戲法似地從衣袖里拿出一把細長的水果刀,那是他上午就藏好在衣服里的。他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在家模擬把刀刺出去的動作。母親囚禁了他,他做出了魚死網破的決定。

也許是因為第一次拿刀刺在真實的肉體上,國慶

拿刀的手微微顫抖。當看到母親那些深紅的血液像有了生命似的從手臂上蜿蜒而過時,國慶的臉因害怕而呈現出失血的蒼白。他驚惶失措地攙扶著母親上醫院。

母親這一次出奇的平靜。等處理好傷口后,母親淡淡地對他說,我打了你這么多次,讓你砍我這一刀也算還你了。

國慶當然不知道母親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巨大的秘密。生活的磨難、丈夫的背叛、兒子的桀驁、心情的惡劣、這些都像海上一個一個逐層涌上來的浪頭,讓心性倔強卻又對生活無能為力的母親感到深深地絕望。還有,焦慮癥和抑郁癥的交替嚴重地折磨著她。焦慮、失眠、健忘、便秘、牙齦出血,這些癥候群淹沒了她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生不如死。這是母親一直涌上心頭的想法。

一個沒有任何預感的黃昏里,國慶被一大幫人嘈雜地帶往醫院。那是國慶與母親的最后一次見面。他像個傀儡一樣被眾人推搡著與母親決別。眾目睽睽之下,他擼起母親衣服上的袖子看了她的傷口。那塊紫褐色的傷口像一條扭曲的蜈蚣。國慶把臉貼在那塊丑陋的傷疤上。他緊緊地抱著母親的手臂,眼淚打濕了白色的床單。是我害死了我媽。是我害死了我媽。國慶像一個夢囈癥患者不停地囈語。盡管醫生宣布母親自殺的死因是因為嚴重的抑郁癥。但國慶仍然把母親的死因歸綹為自己。他的一刀不是刺在母親的手臂上,而是直接刺向了母親的心臟。那是致命的一擊。盡管母親早已有了輕生的想法,但他的所作所為無疑是最后一個撲面母親生命之火的浪頭。導致了母親的早亡。國慶無法原諒自己。

母親的死促成了少年國慶的驟然成熟。國慶開始收起心里那些陰暗不馴的東西。他不再迷戀上網。如果不是上因為上網,他不會出門打架鬧事。母親也不會死去。母親用死幫他擺脫了上網的欲望,讓他清醒。母親在的時候,她像是一只兇惡的母雞,雖然時時會傷害他,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在保護著他。國慶明白母親的離去是讓他無遮無攔的天空失去了庇護。

又回到父親身邊。父親已建立了新的家庭。前妻的死亡沒有在這個冷酷男人的心中留下任何陰影?,F任的妻子是十多年前就和他生下了孩子的女人。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繼母對國慶的到來沒有任何表情,倒是同父異母的妹妹對他的到來表示出了極大的熱忱。父親一邊喝酒一邊拿手指頭敲著玻璃桌壞笑著說,那個趙淑儀啊我以為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她那么要強,到頭來還不是把兒子交給我了?國慶你一定跟著她受了不少苦吧?國慶憎恨地盯著父親的臉,兩只手握成兩個憤怒的小拳頭。國慶不明白為什么人一旦反目成仇之后嘴臉會變得如此的丑陋。父親為什么沒想到他和母親的痛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這個卑鄙的男人。

生活在父親的新家庭里,盡管其他三個人中有兩個是和他有血緣關系的人,他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但國慶還是覺察到了他作為局外人的陌生和尷尬。好在這種情形并沒有持續多久。父親把國慶送到了縣城的高中。又開始住讀的學生生活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國慶對讀書失去了以前的興致。他時時怨恨著自己,認為母親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不該沖動的拿起利器對抗母親。國慶無法穿越心中堆積起來的冰冷陰影。母親的死亡成為他擺脫不了的心靈疾病。讀書只能成為讓他聊以自慰的形式。

因為是高中,大部分同學都在刻苦用功,為改變一生的命運努力。沒有誰會注意到其他同學的家境和狀況。沒有誰會注意到其他同學的消積和頹廢。孫國慶在學校里看上去是安靜的學生,只是成績并不太好。只有在語文課上時,國慶才是一顆耀眼的星星。他的作文常常被老師拿來當作范文,全班同學竟相傳閱。老師對他作文的評價是感情真摯細膩動人,于細微之處見溫情。

沒有考上大學對國慶來說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國慶找到父親,希望父親能讓他上烹飪學校,早日學會一門謀生的技能,早日學會獨立。父親想想國慶的話并非毫無道理,于是欣然應允。

烹飪學校里,國慶鐘情并熱愛他的廚師專業,盡管他的選擇遭到了繼母的恥笑,但國慶仍然我行我素不改初衷。妹妹對他的決定表示理解和支持。國慶對妹妹笑笑。他們的生活軌跡與生活背景截然不同。他的選擇不是妹妹能理解的。

國慶選擇廚師自有他的理由和原因。那是他吊唁母親特殊的方式。他用母親的愛好來延續他對母親的負疚和懷念。母親在世時最酷愛的事情就是扎了圍裙在廚房里顯山露水,她喜歡標心立異地做一些花樣的菜式。那或者是她的一種愛好。但因為生活的瑣碎和繁忙,母親沒有時間好好地研究她的愛好。于是每當做出幾種簡單日常的菜后,母親在洗碗時總是怒氣沖沖,洗碗時夸張地洗出很大聲音,放碗時把那些盤子碟子弄得怦怦響。聽起來似乎廚房里的所有廚具都長了一張會發脾氣的嘴。

因為家里經濟的拮據,母親很少從外面買回魚肉,但母親卻總會花心思將原本家常普通的菜式變換出各種花樣做得百轉千回。一只普通的雞蛋,母雞能將它做成六種不同的花樣。一塊豆腐,母親能將它做成七種品種。一次,母親心情高興的時候買回三條半尺見長的小魚,一條紅燒,一條清蒸,一條水煮。魚頭做湯。母親一邊在圍裙上擦著粗糙的手一邊對他大聲而得意地說,國慶,光這魚我就能做八種樣式出來。你信不信?魚鱗我可以裹面粉香酥。魚尾再蒜燒。魚肉做酸菜魚。魚骨頭用干辣椒熗。哪天有空我給你做全魚席。母親興奮地歷數著她的魚宴。被她放在油鍋里的小魚正歡快地在沸騰的油鍋撲騰。母親的快樂熾熱而明亮,一如油鍋里那些金黃噴香的黃油。這樣快樂的時候往往是不多見的。如陰天里一絲抑郁的陽光稍縱即逝。國慶回想起母親那小小的快樂,似乎只有在廚房里母親偶爾才發出過這種會心會意的笑聲。其他時候母親都是憂郁和粗暴的。憂郁和粗暴成為她身上無可救藥疾病,漸漸蠶蝕了她的靈魂,直至最后奪去了她的生命。國慶開始理解母親曾經的無奈和痛苦。

廚師班里,烹飪成績最好的是國慶。他平靜沉著地站在被燒得幾乎冒火的大鐵鍋前運籌帷幄。動作優雅而流暢?;鸸庥臣t了他的臉。國慶淡淡的微笑在明艷的火花中像一朵炙熱的明亮花瓣。

他倆在紅磚酒館相遇

紅磚酒館是一間私人老板開設的酒館。老板夫婦都是回民,每周堅持做彌撒。酒館呈長方形,墻壁全是由一塊塊赭紅色的小方磚塊壘砌而成,紅磚酒館因此得名。酒館的屋檐微微上挑,像一個人臉上挑逗模糊的微笑。屋檐上面掛滿了一串一串的紅燈籠,充滿喜慶和熱鬧的氣氛,遠遠望去紅磚酒館像是一個甜蜜的風情萬種的古堡。酒館座落在著名的旅游景點鐘鼓樓一帶,四面綠樹如蔭。酒樓的招牌菜是極具濃郁地方特色的清真羊肉涮鍋。很多游客慕名來到這間別具匠心的酒館里一邊優閑地觀望著遠方的風景一邊心滿意足地品嘗著還散發著淡淡膻味的羊肉。偶爾有金發長毛的藍眼睛外國人操著半吊子中文,語音含糊連比帶劃地要吃酒館里的涼皮和羊肉泡饃。

國慶戴著廚師特制的高高的白帽子,穿著雙排扣的白色工作服。他的臉安詳而干凈。所有的廚師都被編了號。他們所做的菜被打上了一個白色小紙條附在菜盤上端上桌子,為的是方便客人反饋意見。酒店里共有

十個廚師,從一號排到十號。國慶是一號。員工之間都是幾號幾號地呼來叫去,沒有稱呼。時間長了編號已取帶了他們真實的名字。國慶習慣了人們叫他一號。

沒有客人的時候,戴白色高帽子的廚師和身穿紅色碎花對襟衣服的長辮子女服務親切暖昧地調笑著,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做一些意味深長的動作。通常是年輕的男廚師緊緊按住了某位嬌小的服務員肩頭,用油膩的大手直撓她的脖子。女服務員便像一只受驚的鴿子銳利地尖叫,周圍的人便發出快樂的歡呼聲。國慶微笑地看著他們的表演。人多的地方總是熱鬧的。一個行業自有一個行業不同內容的玩笑。其愉悅的本質卻是一模一樣。

洗碗工是三名不同年齡層次的女性。一位是來自湖南的四十剛出頭的張嫂,左臉頰上有一塊指甲大的青色胎記。張嫂是個孀居多年的寡婦。她一個人靠在酒店里洗碗的工資養活老家的兩個孩予。她把孩子寄養在娘家,每月定時匯錢給他們。雖然生活的苦難和清貧過早地摧毀了她的腰,讓她的腰每在下雨天就疼痛難忍并已出現了早彎的印跡,但張嫂依然微笑著迎接生活。她的性格開朗而樂觀,不時和比她年齡小很多的年輕人們開著玩笑。員工們都親切地叫她張大姐。另一位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愛貧嘴,愛饒舌,得理處不饒人,一張嘴常常把廚房里的年輕男工們損得風雨不透。員工們給她取了一個形象的諢號,叫她小鐵嘴。小鐵嘴夾雜在廚房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生活得潑辣而熱烈。如果把廚房所有的員工比喻成一種不同的顏色,小鐵嘴應該是鮮艷的紅色或者綠色,她的身上充滿年輕女性活力四射的褶褶光彩。還有一位是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林藍。她不露聲色地看著他們的表演,眼神中煙波流轉,表情卻淡漠如水。她從不在他們面前大笑或者多說話。在她蹲著洗碗的時候,一條長長的辮子便悄無聲息地從她肩頭溫順地垂下來。三個人中就數她洗碗的速度最快。她的手指頭飛快地旋轉過那些花邊的瓷碗,轉眼間被洗干凈的碗在她面前堆積成一座小山。

國慶常常在暗中觀察著那個安靜沉默的女子。她很少說話,開口便能聽出是濃重的外地口音。在熱鬧繁蕪的紅磚酒館里,人們已習慣了她的無聲無語。她靜靜地生活在人們的視線中,像陰涼樹蔭下一塊日益斑駁的野山菌,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眼神,被年輕的廚師和服務員們所遺忘。

酒店里的服務員都是和國慶同齡的女孩子。紅磚酒館里,孫國慶是唯一不和女服務員開玩笑的人。他從沒摸過任何一位女服務員的手。國慶總是淡淡地微笑著,平和安寧地看著他周圍的人和事。而他的廚師手藝卻總是被客人們津津樂道。年終花紅時,國慶總能領到比別人厚實很多的工資袋。酒店里有很多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她們喜歡他的干凈,喜歡他的溫和。他的微笑似乎不是靦腆,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寬厚和溫存。有青春嬌艷的女孩子開始約會他。約他去看電影或是去公園看花燈。國慶微笑著拒絕。

對于二十三歲的青春男孩孫國慶來說,年輕女孩子的艷麗只能是宛若天邊一塊浮動的柔軟云彩,她們總在移動、變形。國慶有無法把握云朵的預感。就像母親,她的柔情與粗暴并存。他無法確定哪些才是母親真正具有的外形。

國慶喜歡隔著洶涌打鬧的人群偷偷觀看林藍的表情。這樣的時候林藍總是默不出聲的。她的微笑像是隱藏在陰柔植物主干上并不醒目的花朵,顏色和氣味都很模糊。國慶熱愛林藍身上波瀾不驚的淡定和沉靜。林藍身上有一種類似成熟堅果類植物的堅韌,能厚重地控制她的悲喜。只有像他這樣認真注視她的人才能真切地看到和感覺到。

林藍清倦的臉、柔長的辮子、游離的冷漠,強勁地沖擊著國慶的視野。這個女人,國慶不知道她的來歷,不知道她的背景,甚至也不知道她的籍貫。她看上去比他大很多。事實上他們的年齡的確相差了整整十年。當然國慶是不知道這些的。他只是把她模擬成河對岸一棵想要到達的樹??墒菂s沒有船將他擺渡。他苦于沒有機會接近她。國慶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否則她不會孤身一人在陌生城市里孤獨地艱難生存。她是身上流淌著淡淡滄桑感的人,他是心里有很多陰影想找人傾訴的人??释玫匠赡昱缘年P愛。他們都是被命運打上烙印需要命運安慰的人。

國慶第一次靠近林藍,是在林藍挨老板娘侮罵的晚上。

那天,從不輕易進廚房的紅磚酒館老板娘因為心情高興走進了廚房。老板娘臉色倨傲微笑凜然。身穿黑色衣裙的老板娘用高檔的衣服輻射著她的高貴和威嚴。廚房里的氣氛彌漫著緊張的壓抑。服務員和廚師都是小心翼翼的神情。林藍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其他原因竟然在老板娘走進廚房的節骨眼上打碎了碗。粗瓷大碗摔在地上的聲音劇烈而突兀,如平地驚雷。所有人都驚呆了。隨著破碎聲燃燒的還有老板娘尖銳暴躁的訓斥聲。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酒店里請你來不是請你摔爛碗的。你是不是想馬上背著東西去其他地方?老板娘涂著腥紅指甲油的手指頭指向林藍的眼睛。林藍臉上是一片茫然的驚愕表情。她弄不懂她的一點小小的過失竟然引起老板娘這么大的反應。老板娘越說越興奮。唾沫四濺。眼珠子象要飛出來。林藍的臉由紅到白。當老板娘的手指頭再次指向她的臉時,林藍的臉恢復了仇視憤怒的光芒。她慢慢地推開老板娘在她臉前晃動的手,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在你這里做了。別以為你有多么了不起。說完她取下身上的圍裙狠狠地抖了抖丟在地上。當著眾多員工的面,林藍毫不留情地剝毀了老板娘高傲的自尊。她的表情與態度把老板娘的尊嚴推到了無法躲避的懸崖邊。老板娘想也沒想就狠狠地打了她一記清脆的耳光。林藍反應更快,誰也沒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老板娘幾乎是同時挨了她一記耳光。隨著這記出手,那些在流浪過程中產生的野性在她身體里驟然激活,如風般掠過她的身體。她對著老板娘質地高貴的衣服唾了一口口水。受驚的老板娘捂住臉,用變形的尖銳嗓音高聲尖叫道,所有服務員都給我上,把這個臭不要臉的爛婊子拖出去,打了的長工資。打死了我負責。所有服務員面面相覷,有人蠢蠢欲動。終于有膽大的走上前來擰住林藍的胳膊。其他人蜂擁而上。林藍憤怒地掙扎著。很快她就被那些如森林般的手臂緊緊控制住不能動彈。她的掙扎弱小徒勞。

國慶夾雜在人群中緊張地看著這一幕。在林藍挨老板娘的侮罵時,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仿佛受辱的是他自己。當林藍毫不示弱地對老板娘還手時,國慶不停地在心里為她加油打氣。短短的一瞬間,他的心在這場激烈的過程中經歷了百轉千回的激蕩。他的拳頭握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握緊。沒有人能看到他心靈深處的那些百轉千回。當看到林藍被眾多的服務員控制時,國慶終于忍不住了。他感覺到自己是到了忍無可忍該出手的時候了。

孫國慶的一聲喝斥在所有人聽來無異于是來自天籟。所有人被驟然的斷喝驚得目瞪口呆。有人甚至懷疑他的腦子是受了這意外的刺激而出現的瞬間短路。人們驚疑地看著他,孫國慶?你?

國慶倉促急切地叫道,你們放開她。任何人也沒有權利扭打她。她是自由的。

老板娘冷笑道,想逞英雄?滾!從今后我的酒館里再也沒有你們這對臭男女的存在。老板娘隨手拿起桌

上的碟子扔在地上。碟子粉身碎骨。誰要是跟我作對,就是這個盤子的下場。

國慶想也沒想就拉住林藍的袖子,他一路磕磕絆絆地拉著她,幾乎是一路狂奔。在他的潛意識中,他只是不想讓她被老板娘派來的人抓到。他不想讓她受到老板娘的責罵和刁難。他的心里,充滿著小小男子漢的灼熱的柔情和明亮的真情。

身后是私家庭院高高的圍墻。圍墻上參差不齊地插著尖銳的碎玻璃片。兩人已無路可走。世界仍然是一片平靜。只是他們的內心澎湃起伏。林藍雙手交叉疊在身后。一條長辮子耷在胸前。她靠著堅實的墻壁。單薄的身子劇烈起伏。突然林藍笑了。有點像在演追捕的電影是嗎?她說。

國慶羞澀地看著她,不好意思地搔著頭皮小聲說,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兩人輕輕地相視而笑。

林藍靠在墻上疲憊地說,你沒有必要為我的事丟掉工作。你回去吧,向老板娘認個錯繼續在酒店上班。

那你呢?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一直以來你都是這樣生活的嗎?

是。我習慣了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連累你,況且我們索未平生,你沒必要做出犧牲。

要是我不回酒館上班跟著你呢?國慶側著臉看著她。臉上帶著青春少年頑皮狡黠的微笑。

林藍不出聲。她從國慶的眼神中看到他對她的一種陌生的知覺。在他說要跟著她的時候,他的眼神中分明出現了一絲奇異的亮光。明亮的光彩像一朵驟然盛開的鮮艷花朵,令她的心突然加重了跳動。

這個男孩。

孫國慶是林藍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相遇的第三個男人。前二者已成為昨日今生里的前塵往事,林藍在觀望他們的時候像在看七十年代系在老樹枝上的露天黑白電影,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孫國慶卻真實的在她身邊,是她說完話后真切的語言回應。

國慶執拗地跟著林藍。有時走在林藍身邊,國慶經常會有一種陽光透過云層照射在他身上的感覺。他覺得溫暖。國慶使勁呼吸著林藍身邊的空氣。那是他的皮膚和心靈從未曾深昧過的成熟女人的味道。國慶感受到心里的平靜。

林藍在市郊租了一房一廳的單間,房間準備留給國慶,自己在客廳里支起一張窄小的單人床。戴上橡膠手套林藍清洗前任房東遺留下來的污漬,用消毒水浸泡暗黃斑駁的衛生墻。

國慶,外人面前我們必須以姐弟相稱。我照顧你,是因為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

國慶不置可否。

國慶于林藍之前找到工作。工資遠遠超過他在紅磚酒館的薪水。國慶總覺得紅磚酒館是一只擺渡的船,他在紅磚酒館的工作仿佛只是為了等來與林藍的相遇。那樣一個繁華冷漠的酒館,卻是成全他幻想的地方。

第一次領到工資,三千元。這樣的工資在當地已算高工資。國慶把錢交給林藍給。你替我保管。這筆錢足夠我們生活了。你不用上班。我來養活你。國慶的語氣中帶著小男孩的驕傲和天真。

林藍不聲不響地接過錢。沉默著沒說一句話。她側過臉去。國慶只能看到她的半邊臉,另一半沉浸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林藍把國慶每個月交到她手中的錢原封不動地存到銀行。戶頭是國慶的名字。

很多時候少年國慶都有沖上前去緊緊擁抱林藍的沖動。他聞得到她的呼吸,聽得到她的聲音,卻無法接近她的心和靈魂。她對他是無微不至的好,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把他照顧得像一個甜蜜幸福的嬰兒。他下班后只需換上柔軟干凈的純棉拖鞋,在她的呵斥聲中洗干凈手去拿削洗得干干凈凈的水果。

這樣的時光花開花落。

林藍似乎已漸漸習慣這種生活。她不再提議出去尋找工作。

二十五歲的時候國慶突然有了強烈的要結婚的欲望。他希望早已融入他生活中的女子能成為他相守一生的新娘。體內荷爾蒙不斷地刺激著他年輕的神經和細胞。國慶渴望家,渴望溫暖。想要結婚的戀頭像一只激烈的飛鳥在國慶心頭橫沖直撞,國慶常常被這個鼓脹脹的念頭激動得不能自己。

第一次把這個想法告訴林藍時,國慶并沒有看到他想像中的熱烈場景。林藍的平靜讓國慶心里隱約有模糊的失落感。他把自己埋在厚厚的棉被里用枕頭壓住了頭,強忍著沒讓失望的淚水流出來。林藍只是淡淡地說,現在說這個問題未免太早,你會經歷比我更好的女孩,那時候你就不會對我這樣說了。你會后悔你曾對我說過的這些話。

國慶不甘心自己的碰壁。他一次一次的在她面前訴說他由來已久的念頭。他是真心喜歡她的。他不在乎她的年齡、地位。為了她自己可以犧牲一切,甚至生命。國慶的激情表白并沒有換來林藍的灼熱反應。說的次數多了,林藍冷笑著說,你了解我多少呢?我又能給你什么呢?我們是如此的不匹配,幾乎所有的不和諧都存在于我們身上。年齡、地位、學歷……一切的一切都在證明你的決定是個多么大的錯誤,你為什么還不清醒呢?

你不喜歡我,可是你又與我在一起?國慶心有不甘。

林藍向國慶講述她所走過的經歷。那些痛苦,那些眼淚,那些漂泊,是她心里面一條條陰暗的河。時間長了己阻塞了她的血管。她的身體是如此的血流不暢。國慶睜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這個貌似平靜溫和的女子,身上竟然布滿著這么多不為人知的荊棘和傷痕。國慶低下了頭。對所愛女子的熱愛和同情遠遠超過了他的好奇。他下定決心要和她一起。他們要相親、相愛、溫暖和諧地走過一輩子。國慶說。我已經長大了,是成年人了。我可以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國慶把他心里那些秘而不宣的東西,一件件在林藍面前展開,像在展示古代剛出土的文物。他緩慢地傾訴著自他見到她第一眼的奇異和向往。每講一句,他的靈魂就神奇地再生一次。那是一種豐澹華美的意境。講到最后,他們的眼淚深刻地流在一起。林藍感到心里的那塊堅冰,已柔軟地慢慢消融了一角。兩具真摯親愛的身體終于憐惜地靠在一起。

林藍看國慶的眼神,平靜中多了幾分脈脈的柔情。那是戀人中才有的相知相惜的溫情。國慶壓抑住心中的狂喜。他的真情和堅持終于換來了林藍的靠近。

林藍說,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沮喪的人。那時我就想,我覺得兩個灰心到極點的人,相守一處也沒什么不好。

可是你沒想到我對你動了真情?國慶迎著林藍的目光熱烈地問。

是。我一直以為我們會親如姐弟般地相處。我比你大那么多,所以我照顧你的生活,把你看成一個天真任性的孩子。

國慶明亮地大笑起來。雪白的牙齒閃爍著幸福耀眼的光芒。

有時林藍看著躺在懷中的國慶,深夜的晚上無端會有疏離空洞的荒漠之感。國慶的睡相像一個甜美滿足的嬰兒。寧靜的外表,淡淡的呼吸,平靜的面容,蜷曲的身體,如同回到了母親溫暖芳渥的子宮,如胎兒般的姿勢睡在林藍身邊安詳柔和。林藍用手輕觸他如草叢般柔軟細密的長睫毛。國慶毫無反應。他沉浸在甜蜜的深度睡眠中。身體的徹底放松使他處于深度美好的睡眠狀態。林藍坐在國慶身邊,雙手抱住膝蓋,仔細端詳他的睡相。黑暗中她的每個毛孔和細胞都在記憶這個年輕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氣味。他的體溫,他的力量。在她已不再年輕美好的身體上產生一種強大持久的激情。年輕男人的愛情熱烈而芬芳,尤如鮮花店里那些還帶著露珠的玫瑰花瓣,輕而易舉就俘獲了女人們期待

的目光和焦灼的渴望。

林藍輕輕地為國慶蓋好被子。自己則裸露著身體在冰涼的空氣中。一任那些寒冷的空氣在她成熟感傷的身體上肆意地侵略。這種輕微的自虐讓她的心和靈魂有足夠的力量來思考問題。

三十八歲的女人,思想如一枚早已熟透的葉子,輕易不會隨風飄蕩。身體則被歲月變形為一只熟透的水果,成熟的芳香是致命的甜膩,甚至甜蜜到接近腐爛。這樣的身體,這樣的靈魂,她能守著一個年輕男子的愛情到多遠?

黑暗中她的身體泛著清冷憂郁的白光。

這一年林藍三十八歲。國慶二十八歲。

因為林藍不能為自己提供戶籍的出處與婚姻機關需要的證明,他們無法領到令人艷羨的大紅結婚證。林藍與國慶溫暖熱愛地居住在一起。他們沒要孩子。林藍知道,因為身份的特殊,也許她一生都無法領到結婚證來證明她和她所愛的男人的愛情。沒有結婚證,她不知道能不能留住生命中和她曾有過水乳交融的男人。她的身體是如此的憔悴,她的靈魂是如此的蒼白。

二十八歲的國慶已經被歲月捶打成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國慶英俊的五官線條已初具一個成熟男人優美的雛形。有時他站在林藍面前,林藍覺察到他的高大。她和他說話時必須微微向上仰起頭。國慶一米八三的個子與她一米六零的個子在一起,給她的眼睛形成逼仄強大的視覺差。

林藍曾經到過國慶工作的酒店里。天突然變冷。她為他送去御寒的棉衣。因為沒有很多客人,國慶和許多同事在一起說笑。棉衣遞給他后她在廚房里停留了片刻。她想聽聽他們的談話。他們全都是一些俏皮的語言,是她不懂的語言。她一句也插不上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有人注意到她的沉默,便禮貌性地對國慶說你姐給你送衣服來了啊。你真幸福。國慶裝作沒聽見的樣子,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只是一個勁地熱情地要她回去別著涼。國慶的溫暖語言在她聽來是清冽到骨髓的寒冷。絕望像武林高手手中的暗器一樣隱秘地飛向她身上的致命穴位。那個時刻,她站在人聲鼎沸的世界里,感覺到整個世界如失去平衡般沉重地訇然倒塌。

林藍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走回家的。林藍掩飾住自己極度失望的心情。國慶回家后林藍裝作什么都不曾發生過的樣子。那些不愉快的細節像一條細細的痕跡在她心里彎彎曲曲的盤旋而過。林藍想起在流浪途中經過的一條陰暗河流。人們在里面淘米,洗菜,甚至傾倒糞便,吐口水。那條河幾乎沉淀了人類的所有骯臟,但河流本身卻像一個忍辱負重的巨大容器,一轉身就負重流淌開去。林藍從不知道它流向哪里。時過境遷,那條河流卻已經深深地流進了她的血液里,讓她也成為一條無法言語的河,承載著無法用文字表達的空漠和荒涼。

只有生活一如河流般仍然在繼續。

林藍想,國慶的思想就象一個孩子,經歷了從嬰兒期到長大的過程。他遇見她的時候,需要的只是一個能領著他走路的人。

林藍又想,她的兩次愛情,尤如刺在身上的血紋身。達到至高完美的境界后,留下的只是她自己及無法復原的創傷。

國慶的思想是越來越游離她的生活了。他開始借口工作忙,越來越頻繁地晚歸。林藍只是淡淡地笑笑,并不點破他的謊言。他們在一起真誠地生活了五年,林藍一眼就能看到他眼里恍惚的驚慌。他還沒具備一個成熟說謊人的鎮靜與圓滑。

國慶是一只鳥。林藍越來越喜歡用一只鳥來形容國慶。他只是一只迷途的鳥偶爾停留在了她手心。那時他還不具備遠程飛行的能力,所以他停留。對于一只鳥,林藍是沒有任何能力挽留的。

林藍開始出去找工作。這個城市。她對它懷有特殊深厚的感情。所以她暫時還不打算離開。她愿意在它的懷抱中寂寞或者清貧。

三十多歲的女人想要在這個城市中謀求一份工作并不是簡單容易的事情。況且她沒有學歷,沒有背景,沒有年輕可以作為資本,有的只是一些支離破碎的往事和一顆平淡冷漠的心。她出來工作,是因為她知道她身邊給予她物質基礎的男人遲早要離她而去。她留不住他。這個男人曾經讓她豐衣足食的生活了五年。作為對他的回報,她照顧了他整整五年。

林藍不知道她和國慶之間是否真正存在過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在她所遭遇到的為數不多的二個男人中,與國慶之間的執手遠遠沒有第一次來得深刻。她沒有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與欣喜若狂的幸福。林藍知道自己的冷靜與清醒。他們之間一開始就不是處在一個情愛的平臺。所以對于國慶的疏離,她是早有預感的。

新工作是一家星級酒店美工部的清潔工。本來美工部是不需要人的,但林藍說自己除了做清潔工還能幫助他們做些本職工作之外的活,比如簡單的描圖或者繪畫。她曾經學過。幾個年輕的美工便拿來了畫紙讓她當場表演作畫。林藍想也沒想便在紙上畫下了她最拿手的山水畫。那是貴州男人教給她的看家本領。時隔多日她畫起來依然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拿起畫筆的時候林藍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心臟有失而復得的感覺。她的顏色大膽而明艷。年輕的男人們稱贊說,到底是女人,色感就是比男人強啊。不錯,你就留在這里幫我們吧。

林藍收拾完東西國慶才回到家。到家后國慶一腳踢飛了鞋了疲憊地躺到床上。林藍把他從床上拉起來推到飯桌上,幫他盛好飯拿給他。自己則在桌子對面深深地看著他。這是與她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的人。也許這是他們在一起最后的晚餐了。林藍心中有些不舍和留戀。

國慶。我找到工作了。我明天就要上班,不能照顧你了。你多保重。

你說你找到工作了?!國慶嘴邊的飯還沒咽下驚疑地盯著她。

是。明天就上班。林藍微笑著說。我找到了一份比較適合我的工作。我對新工作比較滿意。

是我對你不好嗎?你怎么會想到離開我呢?

不是。一直以來我以為是生活首先拋棄的我,所以我便反過來拋棄它。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樣做是有遺憾和怨恨的。

你這樣做會后悔的。

后不后悔誰知道呢?那是以后的事。但我只知道現在我必須要做的事是解決我自己。

盡管國慶一再反對林藍出去工作,但林藍還是義無返顧地搬了出去。酒店提供食宿。一個月還能有四天休息。林藍不需為生活操心。找到新工作對她來說是一次重生。林藍珍惜新的機會。林藍工作認真投入,只是對個人問題早已心如止水。

國慶來到林藍工作的酒店里,一次次地要求她跟他回去。你真要再工作,我可以跟我們酒店經理說說讓你在我那工作,我只是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林藍倔強固執地搖頭。我很不容易才拾回我的自信,希望你不要打破。我已經是沒有權利和資格再愛的人了。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了。你會找到比我更合適的年輕女孩。

林藍一次次以同樣的語言拒絕和他一起回家。國慶只得一次次黯然離開。

兩個人的生活就像兩條寂靜的河流,曾經在某一地點融合,但隨著河水的流向,又彎彎曲曲地分支開去。流向遠方不知名的地方。

再次見到國慶是在二個月后一個毫無預感的日子里。林藍被國慶的同事喧鬧地帶往醫院。國慶住進了醫院,但他拒絕配合醫生做手術。國慶的同事便來找林藍。一個多嘴的同事熱心地對她說,林藍姐,國慶這次

受傷完全是因為你呀,你可得要好好照顧他。

林藍從國慶同事口中得知事情的起始經過。國慶去找了經理,要求經理安排林藍在他酒店工作。但經理不同意。國慶對經理說了很多諂媚奉承的好話,又威脅他說酒店如果不接受林藍的話他將辭去在酒店的工作,國慶軟硬兼施。但經理以人滿為患為由堅決拒絕接受林藍,態度堅決而強硬。國慶無計可施,只得怏快地回到廚房。因為心情不好國慶炒的菜遭到了客人的投訴。中餐經理責令國慶重新再做一盤。國慶重做一次,但因為找不到炒菜的感覺他始終無法進入工作狀態。重做的菜又被客人退回。國慶為此遭到部門經理的一通猛批。心性驕傲的國慶從來沒在工作中出現這樣的低級錯誤。國慶受不了工作上的打擊和內心的郁悶,他扔下手頭的工作一個人跑到外面的酒吧里苦悶地喝酒。當他醉醺醺地從酒吧里出來時,一輛飛速而過的貨車疾速地駛向他。眼看已來不及躲閃,他只是本能地跳起來把自己用力往前方摔去。車是躲過去了。但他的腳因為身體重心的偏離而嚴重骨折。醫生要他做足部的固定手術,就是在他的踝關節處植入鋼釘,否則他的腳將無法直立甚至有殘疾的可能。但國慶頹廢地拒絕做手術。

林藍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國慶。他的憔悴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只不過短暫的兩個月的時間,那個健康俊朗如一株樹的大男孩轉瞬間卻像風中一枚無所依附的落葉,單薄地倚靠在醫院的病床上。林藍一時間非常懷疑自己的感覺。這么說國慶是真的非常深愛她的了,可是她為什么總是對他懷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呢?難道這只是她的一種錯覺。

林藍毫不猶豫地辭去了酒店的工作全心全意照顧國慶的生活,為他送飯,幫他洗衣,扶他下地走動,甚至上廁所。在林藍的勸說下國慶同意配合醫生做手術。事實上在林藍出現的瞬間他就知道他一定會做這個有關他一生行走的手術。腳對一個人太重要了,他知道腳于人生命的重要性。他之所以拒絕做手術就是想要林藍重新回到他身邊。這是他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小秘密。沒有這個伎倆,他無法確定林藍是否能順暢地回到他身邊。

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國慶重新健步如飛。

在國慶的堅持下林藍再次搬進了曾經共同生活過的家。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林藍有輕微的恍惚之感。在洗手間寬大明亮的玻璃鏡前,林藍看到自己已經被歲月挫去了銳氣的身體,那個平靜的身體從容地隱藏了一切有關生活悲喜的真相。她對著鏡子中的人影輕聲問自己,這日子怎么就這么奇怪呢?

曾經散發在國慶身上熾熱明亮的感情再次被灼熱地點燃。經過醫院里的事件,國慶的感情再次艷麗地燃燒起來。他的身上輻射著愛情的氣息和溫度。明艷的火光照亮著林藍疲憊的臉。

在商場里,國慶買了一個白金戒指。他興致勃勃地把用紅絨布裹住的戒指揣在懷里。

國慶把戒指認真地戴在林藍手上。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眼里閃爍著熱切的光。從現在起,任何力量都不能把我們分開。我確信你是我一生的最愛。我會好好地對你。

可是你曾經想過從我身邊逃離。林藍淡淡地微笑著。

國慶不好意思地說,哪里,我從未想過會真正離開你。我承認是有過那么一瞬間的游移,可是你比我聰明。你在我還來得及弄明白自己的心情之前就從我身邊逃走了。你甩掉了我,讓我失落和痛苦,讓我感覺到你對我的重要。

林藍依然不卑不亢地微笑。我又有何德何能博得你的好感讓你如此熱愛呢?

和你在一起有相依為命之感。生活得充實而平靜,沒有半點壓力。國慶歷數林藍的種種好處。

林藍平靜地微笑。

林藍和國慶結了婚?;槎Y儉樸而熱烈。參加婚禮的只有兩個人,新娘和新郎?;槎Y的高潮是新郎因為高興把好不容易拿到的鮮艷的結婚證書舉過頭頂滿屋奔跑。新娘則拿著柔軟的雞毛撣子滿屋子跑著追趕著新郎。

一些簡單平和的動作呈現出最本真的姿態。生命變成一條深刻又陰柔的河流,慢慢地被激情和欲望放逐到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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