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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希真體”

2011-02-09 08:15徐擁軍
關鍵詞:白居易蘇軾

徐擁軍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東 廣州,510632)

朱敦儒在南渡前是東都名士,一邊過著裘馬輕狂的浪子生活,一邊又過著尋山問水的隱士生涯。當時即有詞名,是“洛陽八駿”的“詞俊”之一。南渡以后詞名更顯,宋人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稱其“博物恰聞,東都名士,南渡初以詞章擅名”。[1](1300)他的詞也為后人喜愛和仿效,被稱之為“希真體”或“樵歌體”,可見其詞是有著非常突出的個性特征的。他詞所表現的內容和風格,如王鵬運所言:“希真詞于名理禪機均有悟入,而憂時念亂,忠憤之致,觸感而生。擬之于詩,前似樂天,后似陸務觀?!?《四印齋本樵歌識》)[1](1299)名理禪機的悟入,而使其詞的內容和風格上,皆如樂天之詩,而時代的變亂,無路請纓的苦惱,又使得其詞頗有幾份陸游愛國詩的閑憤激昂。朱敦儒的詞被認為是南北宋詞風轉變的一個標本,是從蘇到辛的過渡性人物,憂時念亂的忠憤之作是時代風會所致,朱敦儒的詞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這個時代特色。但這不是他最具特色的地方,其實無論說他似白居易還是陸游,其間的中介是蘇軾的詞。筆者認為,朱敦儒的詞是通過蘇軾這個中介,最后以白居易為旨歸,形成了他“希真體”①的風格特征。

一、似蘇更似白——“希真體”的內涵

(一) 似蘇

朱敦儒的父親朱勃與蘇軾有過交游,據《東坡志林》卷四載:“與朱勃遜之會議于穎,或言洛人善接花,歲出新枝,而菊品尤多。遜之曰:‘菊當以黃為貴,余可鄙也?!羰逑蚵勽i蔑一言,得其為一,予于遜之亦云然?!盵2](89)可見朱勃是個品性高潔的士大夫,并以此得到蘇東坡的知賞。這為朱敦儒接受東坡的詞風提供了可能。朱敦儒本人是一個有著“經世之才”而又“志行高潔”的文人,他有著兼濟天下的大志,如他的少作《賦古鏡》中言道:“欲將天下照,萬象總分明?!盵3](534)就透露了他的這種志向,但是他對于宋徽宗統治時期的黑暗現實有著清醒的認識,寧愿保持自身的人格獨立也不愿屈身以汲汲于富貴。他“不為科舉之文,放浪江湖間”,也不接受朝廷的征詔,過著“麋鹿之性,自樂曠閑,爵祿非所愿也”的生活。[4](13141)他在那首北宋“最膾炙人口”的詞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流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币郧宥忌剿勺栽S,透露出傲視權勢利祿的不羈與狂放,頗有幾分謫仙李白的風韻。然而在這宣言式的詞作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一個堅持自我,“不肯隨人獨自行”的桀驁的文人形象。這與蘇軾在黨爭當中不肯隨人以取富貴通達,[5](1655?1656)即使是經歷了貶謫的磨難,面對新恩降臨之時“舊學終難改”的自我堅持的人生態度是有相似之處的。再如朱敦儒的《卜算子》“古澗一枝梅,免被園林鎖。路遠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幽思有誰知,托契都難可。獨自風流獨自香,明月來尋我?!边@詞中所寫的幽棲古澗,遠離塵俗的梅花,正可看作是朱敦儒自我的象征?!蔼氉燥L流獨自香”正是對自己獨立人格的肯定。這種用物來表達自己高潔的志趣的寫法,在朱敦儒的詞作中不占少數。如“不下山來不出溪,待守劉郎老”的桃(《卜算子》),“千林無伴,淡然獨傲霜雪”的梅(《念奴嬌》),“輕風冷露夜深時,獨自個凌波直上”的荷(《鵲橋仙》) ;“直到群芳零落后,獨殿東籬”的菊(《浪淘沙》);“不共紅塵結怨”的雁(《桃源憶故人》)等等??吹竭@些物象所表現出來的幽獨的情懷、高潔的品性,我們不能不想起蘇軾的“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的梅花(《西江月》),“揀盡寒枝不肯棲”的雁(《卜算子》),“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的石榴(《賀新郎》)等。正是這種主體情懷的一致性,使朱敦儒與蘇軾若合一契,在創作方法與風格上體現出驚人的相似性。

蘇軾被人目為“坡仙”,其所作歌詞也多體現超塵脫俗的一面,胡寅《酒邊集序》說他的詞“使人登高望遠,舉首浩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盵6](117)陸游說他的詞“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盵6](30)黃庭堅說他卜算子詞“語意高妙,似非吃人間煙食人語?!盵6](29)劉熙載“東坡詞具神仙出世之姿?!盵7](3691)他自己也對這種超脫凡世的風度頗為自得。袁绹歌其中秋詞水調歌頭,他為之起舞,且說“此便是神仙矣?!盵8](3079)無獨有偶,在宋代詞人當中,能被人目為具有神仙風致的還有朱敦儒。黃異《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稱朱敦儒“天資曠達,有神仙風致”[1](1300),這個評語多為后人所認同。主體超塵脫俗的情懷,高潔的意志,滲透到詞的創作當中,便形成了“清氣自不可沒”藝術境界。當然,此類作品中,與蘇軾詞風極為相近的是那追求意境空闊放逸的作品,如他的那首《念奴嬌》: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照我藤床涼似水,飛入瑤臺瓊闕。霧冷笙簫,風輕環佩,玉鎖無人掣。閑云收盡,海光天影相接。 誰信有藥長生,素娥新煉就、飛霜凝雪。打碎珊瑚,爭似看、仙桂扶疏橫絕。洗盡凡心,滿身清露,冷浸蕭蕭發。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

此詞顯然受到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影響,都是將自己超越到清冷的月宮世界,并使自己的心胸得到凈化。蘇軾“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雖有超塵脫俗之高潔情懷,也有眷戀現實的執著。朱敦儒詞的結尾“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也是未忘懷現實的表現。胡仔說《苕溪漁隱叢話》謂這兩句“全無意味,收拾得不佳,遂并全篇氣索然矣?!盵6](175)這是朱敦儒學蘇而未臻化境的地方,著此兩句反而顯得有畫蛇添足之嫌,此其才力所限,我們也不可強求。就整篇來說,上片寫明月升上中天海光天影相接的景色,下片寫月色沁人、滌人心胸的情懷,再加上富于想象力的描寫,確為一篇佳作。趙世佳評曰:“月中佳境,被希真一筆描出,讀之令人神□目爽?!盵1](1306)所論甚是。

再看他“飄飄有出塵想,讀之令人意境悠然”的漁父詞: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钣嬀G蓑青笠,慣披霜沖雪。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短棹釣船輕,江上晚煙籠碧。塞雁海鷗分路,占江天秋色。錦鱗撥刺滿籃魚,取酒價相敵。風順片帆歸去,有何人留得。

前一首陳廷焯評曰:“真高,真雅,真正樂境,不足為外人道?!焙笠皇自u曰:“嘯吟疏狂真神仙中人”。[1](1321)清絕的景色與主體心靈的力圖擺脫世俗羈絆的塵外之思恰到好處地融為一體,形成澄澈空靈的境界,是他漁父詞的特色。朱敦儒被投降派的政敵排擠出朝廷,在嘉禾過著隱居的生活,帶著無奈的心情,離開紅塵俗世,過著醒醉無時的煙波釣徒式的生活,試圖以此來忘懷現實。陳廷焯說他結句“有何人留得”,“譬彼清流之中,雜以微塵?!盵7](3790)這“有何人留得”,正是詞人不能忘懷現實的反映。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說他“文武全才”,《宋史》說他“深達治體”,都說明他是一個堪以大用的人才,然而無論是北宋末年的腐朽的黑暗統治,還是南渡之后欲有所作為又不能作為的現實環境,使得他理想與現實產生巨大的落差,他的游仙詞正是這種思想的反映。如果說靖康中不愿為學官,推辭還山還帶有邀名的意味,那么飽經亂離之痛的朱敦儒,是真正想有所作為的。紹興五年應召到了臨安的朱敦儒得到宋高宗的接見,“命對便殿,議論明暢,賜進士出身,任秘書省正字,”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官宦生涯。然而茍安于半壁江山,奉行屈膝求和政策的南宋小朝廷,無意于北伐,將主戰的大臣逐一逐出朝廷,過起了“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夢死的生活。作為“趙鼎之心友”,又“與李光交通”的朱敦儒是難以有所作為的,終于在紹興十六年被罷官。[4](13141)他的求仙詞大部分作于這一時期,表現的是他為政之夢幻滅之后而又找不到解脫之路的苦悶。如他的詞《蘇武慢》“枕海山橫”寫得如劉郎遇到仙女但卻暗傷懷抱,他的衷心是要“除奉天威,掃平狂虜,整頓乾坤都了?!比缓蟛拧肮渤嗨蓴y手,重騎明月,再游蓬島?!痹偃纭赌咎m花慢》:“折芙蓉弄水,動玉佩、起秋風。正柳外閑云,溪頭澹月,映帶疏鐘。人間厭謫墮久,恨霓旌未返碧樓空。且與時人度日,自憐懷抱誰同。當時種玉五云東。露冷夜耕龍。念瑞草成畦,瓊蔬未采,塵染衰容。誰知素心未已,望清都絳闕有無中。寂寞歸來隱幾,夢聽帝樂沖融?!彼灾喚尤碎g的神仙自居,感嘆久墮人間,欲回天庭卻又無路可通,“且與時人度日,自憐懷抱誰同”,而在現實人間卻是無人理解的孤獨。他的懷抱正如他在另一首詞中所寫到的“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F實中的理想不能實現,清都絳闕的仙境又是那么渺茫,只有夢聽帝樂沖融中,獨自寂寞,暗傷懷抱。再如:“酒壺空,歌扇去。獨倚危樓,無限傷心處。芳草連天云薄暮。故國山河,一陣黃梅雨。 有奇才,無用處。壯節飄零,受盡人間苦。欲指虛無問征路?;厥罪L云,未忍辭明主?!痹~人無意于酒宴歌席,獨自憑欄,所見皆是故國山河無法收復的傷心往事。自己雖有奇才卻無用處,落得壯節漂零,受盡人間之苦,于是想從仙境求得解脫,末句“回首風云,未忍辭明主?!笨墒菍@現實卻并未完全的失望,對人世之明主尚還抱有希望。這與蘇軾在詞中所表現的“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既想超脫人世,又執著于人世的矛盾心情有聲氣相通之處。

(二) 似白

在朱敦儒的作品中,也存在相當一部分類似于白居易的作品,而且大部分都是晚年隱居嘉禾時所作。我們先看下面一首詞:

世事短如春夢 ,人情薄似秋云 。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西江月》)

吳從先《草堂詩余雋》評曰:“上有居易俟命之識見,下無行險僥幸之心情?!庇终f:“此樂天知命之言,可為昏夜乞哀以求富貴利達者戒?!盵1](1324)可見在朱敦儒的詞里確實包含著白居易詩的某些內容。如果將樵歌里的詞與白居易的詩作一比較,便可發現,至少包含著下面兩個方面相同的內容:一是思想上取白居易閑適詩中所體現出來的適性逍遙、知足保和、委任順化的人生態度;二是在風格上與白居易的淺近通俗的詩風相近。

其一是適性逍遙的一面?!伴e”是白居易閑適類詩歌經常形之歌詠的一個主題,如他的詩作當中僅在題目上出現“閑”字的就七十余首。我們且看他一首以《閑樂》為題的詩:“坐安臥穩輿平肩,倚杖披衫繞四邊??崭谷缶?,曲肱一覺醉中眼。更無忙苦吟閑樂,恐是人間自在天?!庇秩缢摹妒筹枴吩姡骸笆筹柗髡砼P,睡足起閑吟。淺酌一杯酒,緩彈數弄琴?!庇秩纭洞鸫奘汤慑X舍人書問因繼以詩》:“泥泉樂者魚,云路游者鸞。勿言云泥異,同在逍遙間?!卑拙右姿^的閑樂者,實際上是一種適性的生活方式,想出游時乘藍輿平穩妥貼,不想出去也可拄杖披衫繞池閑行。喝上三杯酒,曲肱睡上一覺,沒想俗事煩心,無拘無束,逍遙自在,便是人間自在天了。正如他在《序洛詩》所說的:“寄懷于酒,或取意于琴,閑適有余,酣樂不暇;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豈牽強所能致耶?蓋亦發于中而形外耳。斯樂也,實本之于省分知足,濟以家給身閑,文之以觴詠弦歌,飾之以山水風月:此而不適,何往而適哉?”[9](3757?3758)

朱敦儒的詞有許多對閑適生活的詠嘆,我們試舉幾例,如:“清平世,閑人自在,乘興訪溪山”(《滿庭芳》)、“怎似我、心閑便清涼,無南北”(《滿江紅》)、“愛靜窗明幾,焚香宴坐,閑調綠綺,默誦黃庭”(《沁園春》)、“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臨江仙》)、“謝天教我老來閑”(《鷓鴣天》)、“我不是神仙,不會練丹燒藥。只是愛閑耽酒,畏浮名拘縛”(《好事近》)、“身退心閑,剩向人間活幾年”(《減字木蘭花》)、“有何不可。依舊一枚閑底我”(《減字木蘭花》)、“身閑更覺身輕”(《清平樂》)、“年年閑夢垂垂了。且喜松風吹不倒”(《西湖曲》)、“我是升平閑客,醉何妨”(《相見歡》)。身閑是身心能夠得以安樂自適的基礎,有閑才能適。那么在閑中如何去享受他的適性的生活呢?他要么是“閑人自在,乘興訪溪山”(《滿庭芳》),如“拖條竹杖家家酒,上個籃輿處處山”(《臨江仙》)、“漁竿,要老伴,浮江載酒,艤棹觀瀾”(《滿庭芳》);要么是酒中取樂、饑餐困睡,如:“隨分饑餐困睡,渾忘了、秋熱春”(《滿庭芳》)、“兩頓家餐三覺睡。閉著門兒,不管人間事”(《蘇幕遮》)、“飯飽茶香。瞌睡之時便上床”(《減字木蘭花》)、“蟹肥一個可稱 ,酒美三杯真合道”(《西湖曲》);要么是追求無拘無束的生活,逍遙自在,如:“只是愛閑耽酒,畏浮名拘縛”(《好事近》)、“風順片帆歸去,有何人留得”(《好事近》)、“紅塵今古轉船頭,鷗鷺已陳跡。不受世間拘束,任東西南北”(《好事近》)等等。其實這些思想和生活方式都是白居易的翻版。

其次是知足保和的一面。白居易曾對他的閑適詩作過解釋,他說:“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盵9](2795)“知足保和”的思想體現在許多方面,我們這里取與朱敦儒詞有關的略作分析。白居易在他的《吟四雖》詩中說:“省躬審分何僥幸, 值酒逢歌且歡喜。忘榮知足委天和, 亦應得盡生生理?!弊宰闶菫榱耸股硇牡玫狡胶?,自足的目的是要保身,因為人“只有一身宜愛護,少教冰炭逼心神”(《讀道德經》),這樣的話才可以做到“庶幾無夭閼,得以終天年”(《自賓客遷太子少傅分司》)。這種思想的變化可舉他對待老的態度來作說明。如果我們檢閱他的詩作,便可發現在他的感傷詩中嘆老嗟時之作隨處可見。但與感傷詩中的嘆老不同的是,白居易的閑適詩對老的態度,不再是見白發而驚心,而是采取一種喜老的態度。如他的《喜老自嘲》:“行開第八秩,可謂盡天年?!薄栋丫啤吩娭杏小拔饝n漸衰老,且喜加年紀”。知足保和的思想還表現在知止早退,看透名利。如他《遣懷》詩中說“寓心身體中, 寓性方寸內。此身是外物, 何必苦憂愛。況有假飾者, 華簪及高蓋。此又疏于身,復在外物外。操之多惴栗, 失之又悲悔。乃知名與器, 得喪俱為害?!卑衙茸魇巧硗馕?,操之在身惴栗不安,失去了又悲悔,得失俱有害。在《閑坐看書貽諸少年》一詩中,又把它說成是“名為錮身鎖”“利是焚身火”。

在朱敦儒詞中,也常表現出對自家身的重視,如“世間誰是百年人。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臨江仙》)、“都為自家,胸中無事。風景爭來趁游戲。稱心如意。?;钊碎g幾歲”(《感皇恩》)、“古人漫爾說西東,何以自家識取、賣油翁”(《鳳蝶令》)。朱敦儒對待老的態度與白居易也甚為相似,如:“今年生日,慶一百省歲。喜趁燒燈作歡會?!衣淦?、裝個老人星,共野叟行歌,太平盛世?!?《洞仙歌》)、 “白日明朝依舊在,黃花非晚是重陽。不用苦思量?!?《望江南》)、“好笑山翁年紀。不覺七十有四?!?《如夢令》)、“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水龍吟》)等等。

朱敦儒的許多詞,常透露出一股看穿的思想,用詞表達這種思想當然不是朱敦儒首開其端,如范仲淹、柳永、蘇軾的詞都表達過類似的思想。無論是范仲淹還是白居易等人,這種思想的源頭則是直接來自中唐白居易等人。這類詞,如上面所舉的《西江月》就是個很好的例子,詞中的句子如“世事短如春夢 ,人情薄似秋云”、“幸遇三杯酒好”皆與白居易的“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花非花》)、“值酒逢歌且歡喜”(《吟四雖》)、“空腹三杯卯后”(《閑樂》)有直接的關聯。再如: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西江月》)

黃升說它“辭淺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詞用非常淺顯的語言表達對世情看淡,及時享樂的思想。青史上留名的不過是一場春夢,奇才也不免要同赴黃泉,所以對花酌酒,無拘無礙,才是當下最須珍惜的生活。所以朱敦儒最愛在詞中用 “虛空”兩字,如“依舊多情。摟著虛空睡到明”(《減字木蘭花》)、“虛空無礙。你自癡迷不自在”(《減字木蘭花》)、“信取虛空無一物,個中著甚商量”(《鵲橋仙》)等,只有將過去的、將來的一切打破,才能重新建立他的新的價值體系,才能讓自己真正地領取“而今現在”,也就是他所謂的“一齊都打碎,放出大圓光”(《鵲橋仙》)。再看他的《念奴嬌》詞 :

老來可喜,是歷遍人間,諳知物外??赐柑摽?,將恨海愁山,一時挼碎。免被花迷,不為酒困,到處惺惺地。飽來覓睡,睡起逢場作戲。休說古往今來,乃翁心里,沒許多般事。也不蘄仙不佞佛,不學棲棲孔子。懶共賢爭,從教他笑,如此只如此。雜劇打了,戲衫脫與呆底。

白居易說“榮枯憂喜與彭殤,都似人間戲一場”(《老病相仍以詩自解》),朱敦儒也說“睡起逢場作戲。白居易說“吾學空門非學仙”(《答客說》),朱敦儒比他更進一步,他把學仙、孔子、佛門都給否定了,他只覺得這世間就如同做戲,現在看透了,戲也懶得做了,把那戲衫留給那些呆子,這樣心里也就沒有許多事了,所剩下的是什么呢:“是非愛惡銷停盡,唯寄空身在人間”(白居易《閑居》),和白居易一樣,沒有是非心愛憎之心,也就不必去爭什么賢愚了,也就是個無世小神仙了,而這又是靠委順任化得來的。這就是下面要談的第三個方面的內容。

所謂的委任順化,也就是不強求,聽從自然規律和命運的安排。白居易說:“自從委順任浮沉,漸學年多功用深。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詠懷》)他的這種思想又是來自陶淵明:“應須學取陶彭澤,但委心形任去留”(《足疾》),來自莊子:“賦命有厚薄,委心任窮通。通當為大鵬, 舉翅摩蒼穹;窮則為鷦鷯,一枝足自容。茍知此道者,身窮心不窮”(《我身》)。通達時為大鵬,窮困時為鷦鷯,如果深明此理便能做到身窮心不窮,不必戚戚于得失而深得自適之樂。

我們再看朱敦儒的詞。如《滿庭芳》:

鵬海風波,鶴巢云水,夢殘身寄塵寰。老來窮健,無悶也無歡。隨分饑餐困睡,渾忘了、秋熱春寒。清平世,閑人自在,乘興訪溪山。 漁竿。要老伴,浮江載酒,艤棹觀瀾。倩輕鷗假道,白鷺隨軒。直到垂虹亭上,驚怪我、卻做仙官。中秋月,披襟四顧,不似在人間。

起首三句,化用莊子《逍遙游》里的句子,與上面所引白居易的詩《我身》的詩意相同,亦“身窮心不窮”之意,是委任順化的結果。正因如此,方能“老來窮健,無悶也無歡”。以下寫他隨緣自適的生活,饑餐困睡,忘卻秋熱春寒,閑適自在,訪溪山,觀江瀾,難怪有人見到以為是仙官。再看《桃源憶故人》:

誰能留得朱顏信。枉了百般辛苦。爭似蕭然無慮。任運隨緣去。 人人放著逍遙路,只怕君心不悟。彈指百年今古。有甚成虧處。

只要能悟到任運隨緣這一層道理,也就蕭然無慮,人人都有逍遙路了,也就不必為朱顏衰老、百般辛苦而憂慮,無所謂成虧了。

內容的變化相應形式風格的變化,在朱敦儒的后期隱逸詞中,表現為語言的淺顯,風格的通俗平談。這一點,又為很多論者所重視,如黃升說它“辭淺意深”,王鵬運說它“似樂天”都是這個意思。當然也有人說他的詞風像儲光曦、像陶潛或邵雍,如“朱希真詞品高潔,妍思幽窅,殆類儲光羲詩體。讀其詞,可想見其人”。(張德瀛《詞徵》)[1](1301)而胡適則更把它比作邵雍和陶潛,胡適?!堕愿琛犯健吨於厝逍鳌氛f:“詞中之有《樵歌》,很像詩中之有《擊壤集》(邵雍的詩集),但以文學價值而論,朱敦儒遠勝邵雍了。將他比陶潛,或更確切吧?!盵1](1301)這些都是指他的詞風淺顯,通俗如白話而言。但總的從內容與風格的一致上看,還是更像白居易。限于篇幅,這里就不再舉例分析。

二、詩化與隱逸精神——朱敦儒詞風轉變的成因及意義

應該說上面所分析的朱敦儒詞從似蘇到似白的變化,僅僅是停留在題材、風格等表象方面。其中的轉變應該有其更深層的原因。因為這種變化不僅發生在朱敦儒身上,應該說這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現象,只不過是朱敦儒更加集中地體現了這種變化。

汪莘說:“余于詞所愛者三人焉,蓋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也?!盵6](227)其實朱敦儒的詞風轉變的這個“標本”,不僅僅體現在學蘇這一方面,而且還體現在學白的一面。在他同時的詞人,就有很多詞人開始將白居易那種用淺顯的語言體現知足保和思想的詩風引入到詞中,如向子諲、韓世忠、楊無咎、呂渭老等人都寫了不少此類的詞作,到南宋中期以后就更為明顯。比如沈端節就在詞中說“認得樂天詞意”(《西江月》),辛棄疾也對樂天的詩風很認同,他曾作《玉樓春》曰:“效白樂天體”,儼然是把似樂天詩風的詞當作是一種詞體。這時還出現了效樵歌體的詞作,如吳儆的《驀山溪·效樵歌體》、沈端節《念奴嬌·丙午和希真老來可喜韻》等無論形神與朱敦儒的晚期詞風都很相似。而如張掄、趙彥端、沈瀛的隱逸詞作大都似朱敦儒晚期似白的詞風。②這說明從南宋以降,詞之似白的現象非常普遍。那么,會發生這種轉變的內在原因是什么呢?筆者認為這種變化集中地體現在詩化與隱逸精神在詞中滲透的結果。

蘇軾在北宋詞壇的貢獻是他以自己的特立的才能,創造了一種“要非本色”的新型詞風。這種風格,給北宋崇尚婉約艷麗的北宋詞壇吹來一陣強勁的雄風。胡寅在《酒邊集序》中說:“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浩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耆卿為輿臺矣?!盵6](117)王灼《碧雞漫志》則曰:“東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盵7](85)盡管蘇軾的詞作并非全是此類作品,有很多甚至仍不脫“艷科”的范圍,但他卻為詞的發展指出了一條蹊徑。蘇軾革新詞風的方式,便是“以詩為詞”,他認為詞和詩并沒有截然的界線,甚至把友人的詞比作是“古人的長短句之詩”。他所崇尚的是具有“詩人之雄”的作品,對類似柳永而沒有氣格的作品,提出嚴厲的批評。在這種詞學思想的指導下,寫出了許多“自是一家”的詞作。他的詞作中一些是表現自己抱負的豪放雄快之作,如自杭州赴密途中寄蘇轍的《沁園春》,寫密州出獵的《江城子》和赤壁懷古詞《念奴嬌》等;另一些融入了自己內心感慨的又力求超脫的清曠之作。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臨江仙》“夜飲東坡”、《卜算子》等;還有一些是類似陶淵明的平淡之作,如寫于徐州的五首《浣溪沙》。一言以概之,便是在詞中體現了蘇軾詩中所具有的言志的內容。嚴格地說,蘇軾的詞風,在北宋還沒有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同,他的學生當中也只有晁補之、黃庭堅是學他詞風。到了南渡之后,婉約艷麗的詞風不再適應動蕩的社會現實,于是蘇軾那種直抒胸臆的詞風自然成為用來反映現實的工具,而當詞人們在現實中遭到挫折,蘇東坡的那種超然自適的人生態度也為他們所欣慕和仿效。如向子諲在編詞集時就有意“退江北所作于后,而進江南所作于前”。他的詞作被認為是“步趨蘇堂而嚌其臠者”。[6](117)而能代表其學蘇風格的正是他的《江南新詞》。他的這種有意識進退之舉代表的正是詩化與時代相碰擊的一種必然結果,只不過,他比其他人更為自覺地表露了出來。

正如前面所說的,南渡時期催生隱逸詞的詞人主要有兩大類:一類多是主張抗戰而被貶謫、被打擊的詞人;一類多為隱逸者。前者所作多顯超逸曠達,后者則較為淡然閑適。所以薛礪若著《宋詞通論》時干脆將這兩類詞人分別稱之為“憤世的詩人”和“頹廢的詩人”。[10](206?207)這種叫法雖然有待討論,但正說明了兩種不同的處世方式導致了詞的風格的不同。而且后來這兩者又呈現合流趨勢,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隱逸方式,詞人們把它稱之為“祿隱”或者“祠隱”,如 “夢褥清孫今祿隱,漫郎自許風期”(王以寧《臨江仙》)、“帝恩重,容祿隱,吏祠庭”(葛立方《水調歌頭》)等。南宋因戰和之戰導致的貶謫除了李綱等四名臣被貶到海南等偏遠之地,大多數詞人被貶還是以閑居、奉祠的方式進行的。如向子諲建炎元年的罷官以及紹興八年的致仕隱居,呂本中紹興八年免職提舉太平觀,朱敦儒紹興十六年罷職提舉臺州崇道觀,李彌遜紹興十二年落職閑居,韓世忠紹興十一年罷為醴泉觀使,張孝祥的紹興二十九年罷職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陸游淳熙三年免官主管臺州柏山崇道觀、淳熙七年提舉成都玉局觀,辛棄疾淳熙八年罷職主管沖佑觀、紹熙五年罷職等等。這些詞人被罷職閑居或奉祠,經濟生活并不那么拮據。如朱敦儒,在嘉禾的生活簡直如神仙一般:“陸放翁云朱希真居嘉禾,與朋濟詣之。聞笛聲自煙波間起,頃之,掉小舟而至,則與俱歸。室中懸琴、筑、阮咸之類,檐間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籃,貯果這脯釀,客至,挑取以奉客?!?周密《橙懷錄》)[11](1311)其他的很多詞人在家鄉都修建有自己的園林別墅,如向子諲的薌林別墅、李彌遜有連江筠溪山莊、福州橫山閣下,王以寧“小庵初筑林坰”(《滿庭芳》、辛棄疾先后在帶湖、漂泉建園林別墅。這實際上是唐宋以來中隱的一種特殊的表現形式。兼濟之志破滅之后,有著一定經濟基礎的詞人們,易于與白居易的中隱思想發生共鳴,獨善之一面往往成了他們排解苦悶的方式,因而被白居易稱之為“獨善之義也”的閑適詩,成了他們消遣的對象,如辛棄疾就曾常以樂天詩消遣:“樂天詩句香山里 ,杜陵酒債曲江邊”(《最高樓》)、“歸念樂天詩。人生足別離”(《菩薩蠻》),所以形成詞中“白樂天體”的風格就不足為怪了。不過,須要說明的是,這種“白樂天體”詞,最有代表性的還是朱敦儒。

當然,在詞中寫中隱思想,較早的代表是毛滂,借詞的這種形式簡接地表達了他的那種亦官亦隱的生活情趣,之后也有一些詞人不同程度有類似的表現。但真正在詞中與白居易的精神相契合的是朱敦儒,他所要表現的不僅僅是白居易那種中隱思想,而且將白居易閑適詩中所表達的知足保和的思想一股腦地吸收了過來。更為重要的是在藝術形式上也向白居易學習,將宋詞的語言第一次作了為文人接受的白話式的改變,這種轉變既不同于俗詞中向民間吸取俚俗的語言,而是達到了俗與雅的完美結合,盡管它很淺近,卻能得到當世與后世文人的一致認同??梢哉J為他的嘗試也是詩化的一個突出表現。

注釋:

① “希真體”一詞最早出自辛棄疾,其《念奴嬌》小序謂:“賦雨言,效朱希真體”,然關于該體的內涵,至今學術界異見歧出,尚無定論。較有代表性的論文有張叔寧的《論朱敦儒的晚期隱逸詞》(《蘇州大學學報》1991年第4期)、何尊沛的《“希真體”考辨》(《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6期)等。

② 可參看拙作《唐宋隱逸詞史論》第四章第一節“東坡風與希真風的流衍期”,蘇州大學博士論文,楊海明教授指導,2010年6月。

[1]吳熊和. 唐宋詞匯評(兩宋卷)[Z]. 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2]蘇軾. 東坡志林[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1.

[3]朱敦儒著, 鄧子勉校注. 樵歌[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脫脫等. 宋史[M]. 北京: 中華書局, 1977.

[5]蘇軾. 與楊繪十七首(其十七)[C]//孔凡禮點校. 蘇軾文集[M].北京: 中華書局, 1986.

[6]金啟華. 唐宋詞籍序跋匯編[Z]. 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

[7]唐圭璋. 詞話叢編[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5.

[8]蔡絛. 鐵圍山叢談(卷三)[C]//宋元筆記小說大觀.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9]朱金城. 白居易集校箋[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10]薛礪若. 宋詞通論[M]. 上海: 上海書店, 1985.

[11]厲鶚. 宋詩紀事[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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