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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言載道”到“以事娛人”——宋前“話”的流變考論

2011-02-09 08:15張莉
關鍵詞:上海古籍出版社

張莉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揚州,225009)

研究中國古代通俗文學尤其是宋元以來的說唱文學,經常會碰到諸如“說話” “平話(評話)” “詩話” “詞話” “話本” “話文”等諸多與“話”相關的術語。對于這些術語的探討,前輩學者已有眾多研究成果,如孫楷第先生的《詞話考》[1](67?70)、《說話考》[1](71?78),胡士瑩先生的《話本小說概論》[2],葉德均先生的《宋元明講唱文學》[3](625?688),吳小如先生的《釋“平話”》等,[4](19?31)隨著通俗文學研究的升溫,還有許多年輕學者加入此陣營,產生不少專著和論文,此不贅述。本文主要從考察被研究者所忽略的“話”的起源出發,結合文獻材料,對宋前“話”的流變情況做一梳理,并通過探討與“話”相關的語詞在詞義、使用范圍及社會功用和地位方面所發生的變化,揭示宋前“話”的主要義項由“以言載道”向“以事娛人”的轉變與其文化地位下降之間的關系,進一步解釋為何眾多與“話”相關的語詞,在宋代之后的俗文學中廣泛出現。

一、以言載道:先秦之“話”的雅文化色彩

雖然現存甲骨文、金文和戰國文字還未發現“話”的用法,但在先秦文獻中,已有多處關于“話”字的記載。例如《詩經》、《尚書》、《左傳》中都能找到“話”的使用。同時,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也保存有“話”的古文和籀文寫法。

我們先來看看現存先秦典籍中涉及“話”字的內容:

1.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出話不然,為猶不遠。靡圣管管,不實于亶。猶之未遠,是用大諫。[5](548)(《詩·大雅·板》)

2. 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其維愚人,覆謂我僭,民各有心。[5](556)( 《詩·大雅·抑》九章)

3. 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5](555)(《詩·大雅·抑》五章)

4. 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長。是以并建圣哲,樹之風聲,分之采物,著之話言,為之律度,陳之藝極,引之表儀,予之法制,告之訓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以禮則,使毋失其土宜,眾隸賴之,而后即命。[6](1844)(《左傳·文公六年》)

5. 顓頊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嚚,傲很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梼杌”。[6](1862)(《左傳·文公十八年》)

6. 今楚內棄其民,而外絕其好;瀆齊盟,而食話言;奸時以動,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進退罪也。人恤所底,其誰致死? 子其勉之。吾不復見子矣。[6](1917)(《左傳·成公十六年》)

7. 夏,齊姜薨。初,穆姜使擇美槚,以自為櫬與頌琴,季文子取以葬。君子曰:“非禮也。禮無所逆。婦,養姑者也。虧姑以成婦,逆莫大焉?!对姟吩唬骸湮┱苋?,告之話言,順德之行?!緦O于是為不哲矣。[6](1929)(《左傳·襄公二年》)

8. 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乃話民之弗率。誕告用亶其有眾。咸造勿褻在王庭。[7](170)(《尚書·盤庚》)

9. 自一話一言。我則末惟成德之彥。以乂我受民。[7](232)(《尚書·立政》)

10. 王曰:嗟爾眾!予言若敢顧天命,予來致上帝之威命明罰,今惟新誥命爾,敬諸,朕話言,自一言至于十話言,其惟明命爾。[8](480?481)(《逸周書·商誓解第四十三》)

從以上這些內容來看,先秦之“話”,大都與“言”相關,或作名詞,或作動詞使用。首先來看其名詞用法。如“慎爾出話,敬爾威儀”中的“話”,毛傳釋曰:“話,善言也?!?“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毛傳又解釋說:“話言,古之善言也?!泵珎麟m然是漢人所撰,在時間上卻是最貼近先秦的,有助于我們對先秦“話”字的理解。毛傳將“話”釋為“善言”,是較為符合先秦實際的。根據許慎《說文解字》“言部”的記錄,“話”的古文作“?”,籀文作“譮”,有“會合善言”之義。[9](93)由“話”的籀文寫法來看,先秦時期“話”的本義最初是來自“會”,指“會合善言”,也即符合道理之言。與毛傳的注解相互印證。再如“著之話言”,“不知話言”,“告之話言”,其中的 “話”,杜預均注:“話,善也?!倍蓬A釋“話”為“善”,很可能是對經典的誤讀。對此,清人郝懿行在《爾雅義疏》中糾正說:“經典或‘話言’連文,故《小爾雅》及《左傳》杜預注并云‘話,善也’,實則善言為話,非話即為善?!盵10](196)其說為確。再看其動詞用法。如“乃話民之弗率”中的“話”,陸德明《經典釋文》引馬融注解釋說:“話,告也,言也”。[11](167)“話”與“言”之關系,我們還可以從《爾雅》中尋找證據。如《爾雅·釋詁下》:“話、猷、載、行、訛,言也?!盵12](2575)關于先秦“言”的使用,《禮記·雜記》:“三年之喪,言而不語,對而不問。廬堊室之中,不與人坐焉。在堊室之中,非時見乎母也,不入門?!编嵭ⅲ骸把?,言己事也,為人說為語。在堊室之中,以時事見乎母,乃后入門,則居廬時不入門?!盵13](1561)《詩·大雅·公劉》:“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泵珎鳎骸爸毖栽谎?,論難曰語?!盵5](542)根據毛傳和鄭玄的注解,我們可以這樣推斷,先秦之“言”,不同于“語”,主要表示單方面發表自己的觀點或看法,指稱帶有陳述性質的動作或內容,不設問,也不需要對方回答。

通過對先秦典籍中“話”字的考察,再結合后人注疏,我們發現,先秦時期的“話”,主要具有以下特點。首先,詞義較為狹窄。主要使用“話”的本義,且經常與“言”連用為“話言”。其次,使用者的身份都比較高,使用范圍有限,大多屬于官方上層用語,而且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從現存先秦經典來看,“話”在《左傳》中出現4處(1處為引用《詩經》),《詩經·大雅》中出現3處,《尚書》中出現2處(1處為引用《詩經》),《逸周書》中出現1處,使用者或為君主或為朝臣,均與政治相關,諸子之書以及其他典籍中未見出現,亦未見于來自下層民眾的風歌謠諺中。再次,有典范和教化功用,能引導教育人,是可以著之于書的“載道”之言。再次,表現為一種單方的陳述動作或陳述內容,有接受對象,但不一定需要對方的回答??梢?,“以言載道”為核心特征的先秦之“話”,主要出現在主流文化的上層,在一定程度上是賢明政治觀點與政治愿望的載體,有著相當高的文化地位。

二、語談交流:秦漢之“話”的世俗化趨向

由秦至漢,“話”字在文獻中出現的次數沒有呈上升趨勢,且一部分還是引用先秦典籍中的內容,但與先秦相比,在詞義、使用范圍及其所承載的文化意蘊等方面,卻已悄然開始發生變化??梢哉f,漢代“話”字,在繼續保持“善言”所具有的“載道”特征的同時,又開始向“談”、“說”引申,向“語”靠近,詞義獲得豐富,使用范圍擴大到交談雙方帶有問答性質的談辯。如西漢王褒《四子講德論》:“陳懇誠于本朝之上,行話談于公卿之門?!盵14](2247)明確將“話”與“談”連文。東漢劉珍人等所撰《東觀漢紀》,也有一處使用“談話”的內容:“初,光武學長安時,過朱祜,祜嘗留上,須講竟,乃談話?!盵15](403)此處的“談話”,有的版本作“談語”①?!罢Z”與“話”在字形上比較接近,在轉寫的過程中出現誤抄也在情理之中?!罢務Z”一詞的使用,《管子》和《戰國策》中有載。如《管子·輕重丁》:

桓公曰:“五衢之民衰然多衣弊而屨穿,寡人欲使帛布絲纊之賈賤,為之有道乎?”管子曰:“請以令沐途旁之樹枝,使無尺寸之陰?!被腹唬骸爸Z?!毙辛钗茨芤粴q,五衢之民皆多衣帛完屨?;腹俟茏佣鴨栐唬骸按似浜喂室?”管子對曰:“途旁之樹未沐之時,五衢之民,男女相好往來之市者,罷市,相睹樹下,談語終日不歸。男女當壯,扶輦推輿,相睹樹下,戲笑超距,終日不歸。父兄相睹樹下,論議玄語,終日不歸。是以田不發,五谷不播,麻桑不種,璽縷不治。內嚴一家而三不歸,則帛布絲纊之賈安得不貴?”桓公曰:“善?!盵16](1497)

《戰國策·趙策》“馮忌請見趙王”:

馮忌請見趙王,行人見之。馮忌接手免首,欲言而不敢。王問其故,對曰:“客有見人于服子者,已而請其罪。服子曰:‘公之客獨有三罪:望我而笑,是狎也;談語而不稱師,是倍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驮唬骸蝗?。夫望人而笑,是和也;言而不稱師,是庸說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昔者堯見舜于草茅之中,席隴畝而蔭庇桑,陰移而授天下傳。伊尹負鼎俎而干湯,姓名未著而受三公。使夫交淺者不可以深談,則天下不傳,而三公不得也?!壁w王曰:“甚善?!瘪T忌曰:“今外臣交淺而欲深談可乎?”王曰:“請奉教?!膘妒邱T忌乃談。[17](757)

由“望我而笑,是狎也;談語而不稱師,是倍也;交淺而言深,是亂也”與后面“夫望人而笑,是和也;言而不稱師,是庸說也;交淺而言深,是忠也”的對應關系來看,“談語”與“言”具有相同之義?!稇饑摺窞闈h人劉向所編,可以說明,至少在漢代,“言”已開始向“語”和“談”接近。而作為“言”之一種的“話”,其詞義向“語”、“談”引申,也是自然的了。另外,“談語”的使用場合和階層,不受限制,男女樹下閑聊,主客私下論辯,均可以使用。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對漢代“話”的走向產生影響。

再如劉向《說苑·善說》:

蘧伯玉使至楚,逢公子皙濮水之上。子皙接草而待,曰:“敢問上客將何之?”蘧伯玉為之軾車。公子皙曰:“吾聞上士可以托色,中士可以托辭,下士可以托財。三者固可得而托身耶?”蘧伯玉曰:“謹受命?!鞭静褚姵?,使事畢,坐談語,從容言至于士,楚王曰:“何國最多士?”蘧伯玉曰:“楚最多士?!背醮笳f。蘧伯玉曰:“楚最多士,而楚不能用?!蓖踉烊辉唬骸笆呛窝砸?”蘧伯玉曰:“伍子胥生于楚,逃之吳,吳受而相之,發兵攻楚,墮平王之墓,伍子胥生于楚而吳善用之。釁蚡黃生于楚,走之晉,治七十二縣,道不拾遺,民不妄得,城郭不閉,國無盜賊,蚡黃生于楚而晉善用之。今者臣之來,逢公子皙濮水之上,辭言‘上士可以托色,中士可以托辭,下士可以托財。以三者言,固可得而托身耶?’又不知公子皙將何治也?!庇谑浅醢l使一駟,副使二乘,追公子皙濮水之上。子皙還重于楚,蘧伯玉之力也。故詩曰:“誰能烹魚,溉之釜鬵,孰將西歸,懷之好音?!贝酥^也。物之相得固微甚矣。[18](282?283)

蘧伯玉與楚王的交談內容,應該是非常多的。從他們在言及士時所運用的有問有答的交流方式及蘧伯玉的大段舌辯之論,可以確認,這次的“談語”,是一場帶有論難性質的雙方的言語交流活動。再從此則被劉向列入“善說”之目來看,“語”具有“談”與“說”的傾向。漢代文獻中的“談話”,或許為“談語”訛誤所致,或許為“話”之本義的延伸,但不論如何,“話談”與“談話”的出現,使得原本屬于雅文化范疇之“話”,在漢代以后逐漸落入世俗社會,成為普通大眾的一種日常用語。

三、以情怡人:魏晉南北朝之“話”的世俗化與審美化

魏晉以降,“話”在文獻中的出現次數明顯增加,與“說”、“談”、“語”等日常語匯的組合不斷變換,詞義與使用范圍繼續擴大,世俗化程度更加顯著。同時,魏晉南北朝士人所追求的日常生活審美化也影響到“話”字的使用,使得一些與“話”相關的語詞呈現出具有文人雅趣的審美色彩。

首先來看“話言”、“談話”等前代語詞在魏晉南北朝的使用情況。前代地位崇高的“話言”,在魏晉時期已成為常用詞匯,除延續善言之本義外,又擴大到談說、交談之義,作動詞使用。如《世說新語·文學》:“既前,撫軍與之話言,咨嗟稱善,曰:‘張憑勃窣為理窟?!盵19](128?129)《世說新語·任誕》:“張甚欲話言,劉了無停意?!盵19](403)有時又寫作“言話”。如《世說新語·方正》:

周叔治作晉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別。叔治以將別,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婦女,與人別,唯啼泣?!北闵崛?。周侯獨留與飲酒言話,臨別流涕,撫其背曰:“奴好自愛?!盵19](174)

《世說新語·賞譽》:

張天錫世雄涼州,以力弱詣京師,雖遠方殊類,亦邊人之桀也。聞皇京多才,欽羨彌至。猶在渚住,司馬著作往詣之,言容鄙陋,無可觀聽。天錫心甚悔來,以遐外可以自固。王彌有俊才美譽,當時聞而造焉。既至,天錫見其風神清令,言話如流,陳說古今,無不貫悉。又諳人物氏族中來,皆有證據。天錫訝服。[19](270?271)

同時,漢代出現的“談話”,使用更加普遍,如潘岳《秋興賦》:“偃息不過茅屋茂林之下,談話不過農夫田父之客?!盵14](586)《世說新語·賞譽》:“王敦為大將軍,鎮豫章,衛玠避亂,從洛投敦,相見欣然,談話彌日?!盵19](247)另外,南北朝時期還出現“話”與“說”相連的用法,如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江南人事不獲已,須言伐閱,必以文翰,罕有面論者。北人無何便爾話說,及相訪問?!盵20](87)“言話”、“話言”、“談話”、“話談”、“話說”等詞在魏晉南北朝文獻中的頻繁出現,說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話”有著顯著的世俗化特征,這些與“話”相關的語詞,已成為當時日常生活中的習語,使用場合和使用者都已沒有限制,可以是君臣朝中論政,也可以是士人私下清談,還可以是百姓街談巷議、農夫田間閑談,等等。由意識形態走向世俗生活,“話”的社會及文化地位雖然有所下降,但卻使得其詞義獲得了巨大解放,擺脫政治內容的束縛,邁向更加寬闊的空間,為其在隋唐以后呈現出鮮明的敘事及表演特征提供了必要的準備。

另一方面,成為日常用語的“話”,在走向世俗的同時,其中一部分又被魏晉南北朝的文人援俗入雅,呈現出別樣的雅文學色彩。在魏晉南北朝詩文集中,就保留有許多帶有審美意蘊的“情話”、“嘉話”、“良話”、“美話”等眾多與“話”相關的語詞。如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盵14](2027)張載《七命》:“公子曰:‘大夫不遺,來萃荒外。雖在不敏,敬聽嘉話?!盵14](1597)僧佑《弘明集》卷七所載朱昭之《難顧道士夷夏論》:“山川悠遠良話未期,聊寄于斯以代暫對情?!盵21](44)《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之“徐干”:“清論事究萬,美話信非一?!盵14](1436)這些被文人用“情”、“嘉”、“良”、“美”等典雅美好之詞所修飾的“話”,都是作為名詞使用的,它們或讓人愉悅,或讓人期待,或讓人崇敬,說明在時人眼中,“話”是具有不同功用與不同審美追求的。這些原本指稱日常交談內容的話語,在文人的審美塑造下,逐漸成為令人愉悅的雅文學用語。

四、以事娛人:隋唐之“話”的敘事與表演色彩

隨著“出話”者由政權階級向普通大眾游移,“話”的典范與教化作用也在逐步減弱,統治階層的“慎爾出話”變成普通大眾的隨意“出話”,文化地位由雅入俗,特權烙印已不復存在。至隋唐時期,“話”作為“談”、“說”、“語”之義使用,在文獻資料中比比皆是?!霸捬浴彪m然還保有一定程度的善言之義,但更多時候,已與“話語”無異。不拘場合和身份的各種“談話”,在造成“話”的典范作用喪失和雅文化地位淪陷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話”的敘事特征和娛樂色彩,使得“話”與“說”的聯系更加緊密,并出現了一個特殊的用語“說話”。

隋朝僧人阇那崛多所譯《佛本行集經》卷十三,記載釋迦牟尼還是太子時在“戲場”與眾人同場競技,“或試音聲,或試歌舞,或試相嘲,或試漫話、戲謔、言談”。[22](405)阇那崛多是以意譯方式翻譯的佛經,他將“漫話”與“音聲”、“歌舞”、“戲謔”等并列為表演伎藝,說明在當時“話”已經具有一定程度的敘事與娛樂表演色彩?!霸挕钡倪@種轉變趨勢,在隋代侯白《啟顏錄》中也有體現?!短綇V記》卷二百四十八“侯白”條引《啟顏錄》:

白在散官,隸屬楊素,愛其能劇談。每上番日,即令談戲弄?;驈牡┲镣?,始得歸。才出省門,即逢素子玄感,乃云:“侯秀才,可以玄感說一個好話?!卑妆涣暨B,不獲已,乃云:“有一大蟲,欲向野中覓肉,見一刺蝟仰臥,謂是肉臠。欲銜之,忽被蝟卷著鼻,驚走,不知休息。直至山中,因乏,不覺昏睡,刺蝟乃放鼻而去。大蟲忽起歡喜,走至橡樹下,低頭見橡斗,乃側身語云:‘旦來遭見賢尊,愿郎君且避道?!盵23](248)

“說一個好話”,此處的“話”,已不能簡單理解為話語或言談,而開始具備了另外一層含義,即故事。據《隋書·陸爽傳》附“侯白傳”記載,侯白“性滑稽,尤辯俊”,“通脫不恃威儀,好為誹諧雜說,人多愛狎之,所在之處,觀者如市”。[24](1421)由此可見,玄感要求侯白為其所說的“好話”,也必定是其經常所說的“誹諧雜說”。再由“觀者如市”來看,這種“好話”無疑又具有很大程度的表演色彩,與魏晉南北朝以來盛行的“俳優小說”有著極為相似的特征。

由隋入唐,“話”的敘事和娛樂特征更加明顯,不僅“說話”作為一種專門的伎藝之名出現,還出現了許多以“話”為名的書面和口頭文本。如經常被學界所引用的唐代詩人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通行本《元氏長慶集》中該詩“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句下,元稹自注云:“樂天每與予游從,無不書名屋壁。又嘗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盵25](55?56)對于“《一枝花》話”的講說者是白居易本人還是專門的說話藝人,學界尚存有分歧。王古魯先生在《通俗小說的來源》一文中引元稹自注則作:“白樂天每與余同游,常題名于屋壁。顧復本說《一枝花》自寅至巳?!盵26](789)根據王古魯先生的引證版本,“《一枝花》話”的講說者當是一個叫顧復本的說話藝人。另外,張政烺所見明抄本《汧國夫人傳》下注:“舊名《一枝花》。元稹酬白居易代書一百韻云:□(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柱(注)云,樂天從游常題名于桂(壁),復本說《一枝花》,自寅及巳?!盵27](244)由此來看,王說為是。與侯白隨口編來的故事不同,元稹和白居易所聽的“《一枝花》話”,從講說者到講說時間、故事內容,無疑都有著很大改觀。當“談話”行為由私下談說一個個孤立小故事變為有著具體篇名和豐富情節的長篇故事,并出現職業表演者的時候,必然需要一個固定的名稱,時人擷取具有敘事和表演色彩的“話”,與“說”相組合,正式作為這種職業說故事表演之名。具有講說故事意義的“說話”作為專有名詞出現,目前,從文獻上最早只能追溯到唐代郭湜《高力士外傳》。文中載有“每日上皇與高公親看掃除庭院、芟薙草木?;蛑v經論議,轉變說話,雖不近文律,終冀悅圣情”。[28](120)就是將“說話”與“講經”、“論議”、“轉變”等宗教說唱形式并舉。李義山《雜纂》“冷淡”條也有“齋筵聽說話”的記載[29](31)。此外,孫棨《北里志序》:“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話者?!盵30](22)這里的“言話”,也就是講說故事。至于“說話”表演的文本(包括口頭和書面),有時也被稱為“話”。除上文提到的“《一枝花》話”外,唐代還出現了“廬山遠公話”、“韓擒虎畫(話)本”等以“話”命名的說話底本。在“說話”的影響下,甚至還有一些以“話”命名的文言小說作品,如記載南北朝至唐開元年間歷史人物的言行事跡的《隋唐嘉話》、記載劉禹錫所講故事的《劉公嘉話錄》以及記載唐人軼事掌故的《因話錄》。

五、余論

可以說,從“以言載道”到“以事娛人”,“話”徹底完成了由雅至俗的蛻變,走向民間大眾,獲得了非凡活力,由僵化的典范教條變成生動形象的故事,并在宋代掀起一股平民文學浪潮,滋生了形態多樣的“平話”、“詩話”、“詞話”等眾多俗文學類別,帶來了元明清俗文學的繁榮。關于宋代平民文學與文藝的發展盛況,記載兩宋汴京和杭州繁榮景象的耐得翁《都城紀勝》、吳自牧《夢粱錄》、羅燁《醉翁談錄》、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周密《武林舊事》、西湖老人《繁勝錄》等筆記文獻,都有不少篇幅的記述。隋唐時期已經成熟起來的“說話”,入宋以后,猶如一粒飽滿的種子,恰遇肥沃的土壤,迅速生根發芽,蓬勃成長,表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兩宋“說話”,不僅職業說話人眾多,書目豐富,而且有了專門場地,產生了不同家數。有關宋時“說話”的具體情況,前輩學者已論述頗詳,不贅。這里需要提出的是,“說話”作為一種訴諸于視覺和聽覺的表演藝術,主要由表演和文本兩個層面構成。通過前面對“話”字流變的考察,再結合宋代“說話”材料,我們就會發現,“說話”表演中的“話”,在很大程度上承載的是文本(包括口頭和書面)層面的內容。對此,筆者還想舉出近年來有關中亞東干文學中的一項新材料對其進行說明。

東干人認為“曲子”是包括民歌、戲曲、說唱等所有可以演唱的音樂文學作品的體裁,是“唱”這一動詞的唯一賓語?!瓨嫵汕拥那{和唱詞分別稱作“音”與“話”。[31]

“東干”源于1862年西北地區的一次農民起義,起義由陜西發起,失敗后經甘肅、寧夏、新疆進入中亞。東干文學一直靠口頭傳承,直到20世紀30年代才擁有自己的文字。作為中國的一塊“飛地”,東干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中國西北民間口頭文學傳統的遺留。由于沒有受到現代分類觀念的影響,東干口頭文學中的“話”,對于我們理解傳統“說話”是有所啟發的。

東干文學中將說唱的曲調稱為“音”,說唱的內容稱為“話”,沿著這條思路出發,我們就可以進一步解釋為什么在說唱文學中會出現“平話”、“詩話”、“詞話”這些分類和概念了。說話藝人敘述的內容,可以統稱為“話”。而由于表演方式的差異,又被冠以不同的動詞或形容詞加以區別。如宋代“說話”門下的“講史”底本,到元代被稱為“平話”,就是跟其表演方式相關?!爸v史”故事由于篇幅較長,主要采用只說不唱的表演方式,用口語講故事,所以被冠以“平”,取其平白、平直之義。而一些采用邊說邊唱進行表演的“話”,又被稱為“詩話”、“詞話”、“曲話”等等②。后來,當這些運用不同方式進行表演的故事被下層文人整理成書面文字的時候,有的依舊保留了這種命名,如《全相三國志平話》、《新編五代史平話》、《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金瓶梅詞話》等等。而作為文本內容的“話”,在發展的過程中又產生“話文”、“話本”等別名,更是非常自然了。

注釋:

① 武英殿聚珍本作“談話”,清人姚之駰《東觀漢記》輯本及《藝文類聚》卷55、《太平御覽》卷615的引文作“談語”。

② 中國古代文學中一些關于詩、詞理論的書,也稱詩話、詞話,則與此無涉。

[1]孫楷第. 滄州集[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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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葉德均. 戲曲小說從考[M]. 北京: 中華書局, 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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