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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周本紀》“不顯亦不賓滅”考*

2011-02-10 16:01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年6期
關鍵詞:武王史記

于 薇

《史記·周本紀》是記載西周王朝歷史的重要文獻,其中武王在克商以后活動的部分,是目前西周史研究中建立對武王認識的一個主要依據。當中有一段,記載武王在克殷、分封已成,大局已定之后,仍憂心忡忡難以入睡,周公前去探望,武王講述殷商失政的情況,解釋了憂慮難眠的原因。這段話可以看做是武王對殷商失政原因的重要總結。能否正確理解這段話,關乎是否明白周人立國之初認為什么是政治上最亟待解決的問題,武王克商以后可能有過什么樣的想法和措施。但是,這段話中最關鍵的一句“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一直以來卻沒有一個統一的、具有足夠說服力的說法。

反映西周初年歷史狀況的材料本來就十分稀少,這句話又如此關鍵,當然就很有必要辨清。對這句話最早的注釋見于司馬貞《史記索隱》,他將其含義理解為臣子不夠賢能,所以導致殷商滅亡①司馬貞:《史記索隱》,《史記·周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9頁。。后來的一些注家換了角度,認為是君主不能選賢任能,以至殷商滅亡。這些說法其實都沒有突破“君臣關系”的大思路??墒谴司涞纳舷挛闹?,根本沒有明顯涉及君臣關系的內容,注釋的說辭總是顯得有些牽強。后來注家不斷試圖調整字義,希望能夠加以彌合,但因為思路一直沒有跳出“君臣關系”這個方向,所以不論怎樣解釋,字義、邏輯上的問題始終無法完全解決。

歷代注家之所以堅持認為這句話講述的是“君臣關系”,主要還是從一般的歷史經驗出發,畢竟這類思路是在朝代更替時最常見的政治總結。但西周是整體特征與后世差別較大的時代,用后代政治狀況來理解西周初年的問題,一個環節能說通,后面卻會有一系列隨之而來的矛盾。而傳統注釋方式有一個弱點,就是往往不大重視語境,對句子上下文以及其他段落中相關文句的通盤理解注意不夠,這樣一來,有些解釋明顯只能說通單句,將這種句意置于整段、整篇中,就會支離突兀;盡管如此,它卻也一直流傳下來。本文希望能夠嘗試在時代與語境本身的邏輯中把握“不顯亦不賓滅”的句義,進而了解《周本紀》反映的周初情況。不揣淺陋,以就教于方家。

為了方便論述,先將文句所在段落全文抄錄如下:

武王至于周,自夜不寐。周公旦即王所,曰:“曷為不寐?”王曰:“告女:維天不饗殷,自發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鴻過野。天不享殷,乃今有成。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我未定天保,何暇寐”。王曰:“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夫惡,貶從殷王受。日夜勞來,定我西土,我維顯服,及德方明?!?/p>

《逸周書·度邑》篇文字與《周本紀》非常接近,在后代注釋中,字義句意的解釋也往往是兩篇互相糾纏,本文論述亦多與此段相關,所以也將其列出:

王曰:“嗚呼!旦,惟天不享于殷,發之未生,至于今六十年,夷羊在牧,飛鴻過野。天自幽,不享于殷,乃今有成。維天建殷,厥征天民名三百六十夫,弗顧亦不賓成,用戾于今。嗚呼!于憂茲難,近飽于恤,辰是不室。我來所定天保,何寢能欲?”王曰:“旦!予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志我共惡,俾從殷王紂?!?/p>

一、“不顯亦不賓滅”的三種傳統解釋

唐代以來,“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這句話含義主要有以下三種理解。

一種觀點認為“不顯”、“不賓(滅)”所指的對象都是殷王朝,“不顯”意為“不光大”,“不賓(滅)”意為“不滅亡”,整句的基本意思是殷初建之時天授賢人三百六十,但尚不夠賢能,所以殷家沒有光大也沒有滅亡,一直處于茍延殘喘的狀態中。這種解釋即始自前文提到的司馬貞:“言天初建殷國,亦登進名賢之人三百六十夫,既無非大賢,未能興化致理,故殷家不大光昭,亦不即擯滅,以至于今也?!雹偎抉R貞:《史記索隱》,《史記·周本紀》第四,第130頁。近人馬持盈也基本繼承這種說法:“當年上天建立殷家的時候,也曾經先后提出了三百六十名賢人幫它的忙,但是都沒有作出轟轟烈烈的成績,也沒有立刻至于滅亡。(這是說,六十年以來,殷家都在不生不死的茍延殘喘的狀態之下,茍且存在。)”②馬持盈:《史記今注今譯》,臺北:商務印書館,1974年,第112頁。張大可將整句解釋為:“當上天建殷之時,曾登進名賢三百六十人佐殷,也沒作出大的成績,只是保住殷朝不滅?!雹蹚埓罂?《史記全本新注》,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60頁。也基本上是依據《索隱》的說法。

但是司馬貞這種解釋有個語法方面的困難。首先,“不顯亦不賓滅”主語和賓語都不明確,需要確定。句首“惟天建殷”的主語是“天”,則“不”句的主語有一種可能是“天”。同時,后句“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中有“其”字,可以指代上句的“殷”,則“不”句主語也可借用此句主語為“殷”。賓語比較明確,是“名民”。這樣,完整的句子就是“(天或殷)不顯亦不賓滅(名民)”,句意為天或殷不顯達也不賓滅這些名民。而按司馬貞的解釋,“(三百六十夫)無非大賢,未能興化致理,故殷家不大光昭,亦不即擯滅”,以“殷”為賓語,“三百六十夫”也就是前面的“名民”為主語,恰恰顛倒了原來句子的主語和賓語。想將小司馬的這種解釋說得通,在語法上就只能將句子解釋為被動句。但通觀整句,并不存在任何提示此處突然轉為被動句式的語素。被動句就是主語是謂語動詞的受事者,古漢語中一般需要帶“于”等介詞④[日]橋本萬太郎:《漢語被動式的歷史·區域發展》,蔣紹愚、江藍生:《近代漢語研究(二)》,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2頁。,或者用“為”“見”“被”等詞或“為……所”“見……于”等結構來標識⑤郭錫良:《古代漢語的被動表示法》,郭錫良、何九盈等:《古代漢語講義》,《電大教育》編輯部,1986年,第204頁。;雖然有一種在形式上沒有明顯的被動表示,在語法上稱為“概念上表被動的句子”,但一般或以能愿動詞作狀語,或采用“名詞+動詞”的形式①郭錫良:《古代漢語的被動表示法》,郭錫良、何九盈等:《古代漢語講義》,第203頁。。此句也沒有這種形式。更關鍵的是,概念上表被動的句子,判斷其是否被動要依據其所在段落的上下文語境。如果假定為被動句后,句意不能與上下文邏輯相合,那么就不應該判斷該句為被動句。此句即是如此。即便依小司馬解為被動句,句意在上下文邏輯中也很難說通,因為周雖然取殷而代之,但只是將殷失政的原因歸于紂王暴虐,從未否認過殷早期君王湯、武丁等建立過大功業②周人在敘述商人的歷史時,對于有明德的商先王始終保持敬意,如《尚書·多士》:“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故不應有殷自建立以來一直茍延殘喘的認識。另一方面,若依小司馬此說,則所得賢人不夠賢就是武王所總結的殷失政原因,這樣的原因是否足以使武王憂懼到不能入眠姑且不論,后面武王提出“定天保,依天室,悉求夫惡,貶從殷王受”的解決措施也顯得與前文毫無關系。所以,“不顯亦不賓滅”很難設定為被動句,司馬貞的這種說法存在很大問題。

第二種意見與司馬貞不同,認為“不顯”“不賓(滅)”的對象都是“名民”,即主語為“殷”,賓語為“名民”,“不顯”與“不賓(滅)”的含義一致,一指不顯達,一指不賓禮,都是沒有禮遇重用的意思。這種意見的代表是姚鼐,他認為:“言殷有名賢三百六十,既不顯用,亦不賓禮?!雹垡ω?《史記考證》,轉引自[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4,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34頁。這種看法與前種的區別在于對“賓”下“滅”字屬讀的劃分,姚鼐將“滅”屬下讀,斷句為“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瀧川資言同意姚鼐的看法,在《史記會注考證》中采取了這種斷句方法④[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4,第34頁。。這種解釋將“滅”屬下讀之后,看似解釋較易通順,但也有些問題。首先,《史記》此句與《逸周書·度邑》文意一致,《度邑》寫作“弗顧亦不賓成,用戾于今”,若依《周本紀》句例,則“成”字亦屬下讀,而“成用戾于今”,文意實在難以解通。另外,從先秦兩漢的語法習慣看,若雙音節的詞含有同樣的結構,如“不某”“不某”形,多直接連接,中間一般不加并列連詞“亦”,即《詩經》中“不識不知”⑤《詩·大雅·皇矣》?!胺税卜擞巍雹蕖对姟ご笱拧そ瓭h》。類。而《史記》凡“不……亦不……”句型,“亦不”后面沒有只接一個單音字的情況,如“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⑦《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第六十七。,或“不敢戰,如是數歲,亦不亡失”⑧《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第八十一。。這應該是一種當時的行文習慣,可能與語句的節奏有關。所以姚鼐將“滅”屬下讀,非但行文節奏不順,也與用例頗不合?;哿铡兑磺薪浺袅x》卷60、64有“滅擯”一詞,“賓”“擯”通⑨瞿方梅《史記三家注補正》:“賓讀為擯,《六國表》:‘諸夏賓之’?!短K秦傳》:‘從觀以賓’。案,又曰:‘其次必長賓之’?!稄垉x傳》:‘大王收率天下以賓秦’,訾擯斥之義。史公并作賓也?!薄抖迨啡帯返诙謨?,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第82頁。,雖然與“賓滅”語素顛倒,但同樣也是棄滅之意⑩慧琳:《一切經音義》,日本元文三年至延亨三年獅榖蓮社刻本。,正說明“賓滅”為一詞,不可以斷開。

第三種意見在語法上與第二種一致,但將“不賓(滅)”解釋為不棄滅,即二選一,或者重用之,或者消滅之,這樣整句的意思就與前種意見相反,變為“殷朝初建立的時候,也征用了三百六十名賢民,但既不顯達也不棄滅他們。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了現在”?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34—235頁。。這樣解釋,從語句上雖然不需要將“滅”點斷,較前一種順暢,但也存在邏輯上的問題,既然承認三百六十人是明賢,那么即使不能重用,也斷無殺滅的道理。歷朝歷代,不能舉賢任能是平常事,但是殺滅賢人卻不是慣例,武王如果認為殷人是因為沒有殺滅賢人而沒能治理好國家,這多少有些有悖常理了。

總的來看,清以前對《史記》進行注釋的各家多踵循第一種,清代各家則偏重第二種,晚近注家提出了第三種。三種解釋之間之所以分歧較大,主要還是因為句子成分省略的緣故?!案ヮ櫼嗖毁e成”本應是一個“主語+謂語動詞+賓語”的結構,而三部分中最重要的兩部分,主語和賓語都被省略了,謂語動詞的含義自然就難以辨清。從前面的分析看,“不顯亦不賓滅”應該是一個省略了主語和賓語的主動句。這樣的話,問題似乎表面上就變成了“不賓(滅)”究竟是“賓禮”還是“賓滅”。但前面也已經提到,不論是“賓滅”還是“賓禮”,只要句子的賓語“名民”解作“賢名之臣”,解釋上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所以,以往解釋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在于對“名民”身份理解出現了偏差。

二、“不顯亦不賓滅”的文本正寫

由于《史記》與《逸周書》之間的文本差異,“不顯亦不賓滅”句中有兩個字在??敝写嬖跔幾h。在推定“名民”身份之前,首先需要將這兩個字的正寫辨清。

首先是“顯”字,《周本紀》記作“顯(顕)”,《逸周書》記作“顧”。裴骃《集解》引徐廣,一云“不顧亦不賓成”,一又云“不顧亦不恤”,均用“顧”字。但司馬貞認為:“徐廣云一本作‘不顧亦不賓成’,蓋是學者以《周書》及《隨巢》不同,隨音改易耳?!雹偎抉R貞:《史記索隱》,《史記·周本紀》第四,第130頁。還是認為“顯”是正字。在唐代,《逸周書》正文甚至依據《史記》改為了“弗顯”②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卷4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70頁。。晚近朱佑曾注《逸周書》亦云:“‘顧’作‘顯’?!雹壑煊釉?《逸周書集訓校釋》,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71頁。黃懷信也認為:“‘顧’,‘顯’字之誤?!雹茳S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第234—235頁?;旧隙纪馑抉R貞的看法,以《周本紀》中的“顯”字為正字,《逸周書》中的“顧”為訛字。只有孫詒讓認為徐廣記的兩種寫法,可能出自其他的版本,既然《逸周書》“舊本與徐所見一本同,則相承已久,似不宜改”⑤孫詒讓:《周書斠補》卷2,《孫詒讓遺書·大戴禮記斠補》附《周書斠補》,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101頁。。以《逸周書》為正寫。

“顯”與“顧”的問題,《隨巢子》可能是個關鍵⑥《隨巢子》,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本。?!端麟[》云《隨巢子》有“天鬼不顧亦不賓滅”句,與《周本紀》句子非常類似,且《隨巢子》中也有“夷羊在牧,蠻鴻遍野”句⑦見《史記·周本紀》“麋鹿在牧”句裴骃《集解》引徐廣,《史記·周本紀》“蜚鴻滿野”句司馬貞《索隱》。。孫詒讓《墨子后語·墨家諸子鉤沉》中就認為《隨巢子》中“蓋全用彼文”⑧孫詒讓:《墨子閑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757頁。,而《隨巢子》成書遠早于《史記》,所以其文所據應該是《逸周書》,也就是說,《周本紀》此句應轉引自《逸周書》。既然《隨巢子》中也寫為“顧”字,那么孫詒讓的意見就很重要。雖然“顯”繁體與“顧”確實字形非常相像,《逸周書》由篆轉隸的過程中可能抄錯,但《隨巢子》也碰巧轉錯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存在訛誤可能性更大的是《史記》,句中“顯”本字更可能應從《隨巢子》為“顧”字。

另一個字是“滅”,《史記》作“滅(烕)”,《逸周書》作“成”,《隨巢子》作“滅(烕)”?!俺伞迸c繁體“烕”雖然字形相近,但字義卻完全相反,所以必須要加以辨析。這個字似乎是《逸周書》出了問題。清代??泵冶R文弨?!兑葜軙吩?“《史記》作‘賓滅’,《隨巢子》亦作‘滅’,今依惠定作‘滅’?!闭J為應據《史記》校作“滅”⑨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卷4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頁。。朱佑曾也同意這兩處的改法⑩朱佑曾:《逸周書集訓校釋》,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7頁。,黃懷信亦認為:“成,‘滅’字之誤也?!?11)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第234—235頁。而且,目前可見與《逸周書》一樣寫作“成”字的文本,僅有前面提到的《集解》和《索隱》引徐廣中的一說,但張文虎指出,《集解》條中“成”字“原作‘滅’,吳改與《逸周書·度邑解》合”,《索隱》“亦不賓成”實際上也是“成字吳補”,這兩處實際上都沒有原文,全是清人吳春照依據《逸周書》增補(12)張文虎:《??笔酚浖馑饕x札記》卷1,《二十四史訂補》,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79頁。。所以,此處應該還是從《史記》,以“滅”為正寫。

這樣,《史記》“不顯亦不賓滅”整句就應正寫為“不顧亦不賓滅”,這也恰與《隨巢子》文本一致。

三、“不顯亦不賓滅”的句意和語境

確定了文本正寫,就離辨定句意又近了一步。我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拆解成分、確定文字,實在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辨清此句,而只有辨清此句,才有可能明白,這不是一句大而化之的場面話,而是武王與周公在私下交談時流露的、為后世忽略的一個重要想法,而這個想法,對于理解克商之初的西周史事頗為重要。

前面已經說了,句意的關節在于“名民”的身份。在分析“名民”身份前,還有一個短句必須進行考證,就是表示結果的“以至今”。這三個字的字面含義并不復雜,可以簡單理解為“一直到現在”。但問題是,《逸周書》中的此句文本稍微復雜一些,記作“用戾于今”,有一個非常關鍵的“戾”字。一些學者認為“戾”就是“至”。莊述祖云:“戾,至也?!碧拼笈嬖?“戾,至也。用能延至今也?!钡拼笈娴慕忉屓匀缓芎?。朱佑曾不取唐大沛,簡云“至也”①黃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第234—235,115,234—235頁。。其實這種解釋就是據晚成的《史記》來解早成的《逸周書》,彌合二者的不同。但“戾”在上古還有別的含義,“用戾”亦見于《尚書·洛誥》:“茲余其明農哉彼裕我民無遠用戾”,其中“無遠用戾”顧頡剛解釋為“不會長遠的有乖戾了”,將“戾”作“乖戾”解②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503頁。?!墩f文》“乖”訓“戾也”③許慎:《說文解字》卷4,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77頁下。,可見“乖戾、乖違”之意在上古是“戾”的常見之意?!抖纫亍分小坝渺濉?,也應該作“乖戾”解。所以,“用戾于今”的意思是“乖戾(的影響)一直到現在”?!妒酚洝窇撌呛喕恕兑葜軙返恼f法,可能是因為當時對于“名民”的身份都還比較清楚,不至于影響對句意的理解。

確定了“以至今”的含義,就可以開始梳理整句的意思了?!邦櫋?,句中為眷顧之意,《書·召誥》“今休王不敢后用顧”④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97頁。、《詩·邶風·日月》“寧不我顧”⑤朱熹:《詩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17頁。,均即此意?!皽纭?,莊述祖云:“滅也?!?,“賓”,朱佑曾引丁宗洛云:“擯同賓?!雹拗煊釉?《逸周書集訓校釋》,第70,71頁?!皵P”則亦見于《逸周書·大武》篇,“擯厥親”,孔晁注:“一作‘損’?!雹唿S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第234—235,115,234—235頁。這兩個字的解釋還是與傳統說法基本一致。這樣,《史記·周本紀》“維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顯亦不賓滅,以至今”句,就可以譯為:“天建殷之初,曾登用‘名民’三百六十人,(殷人)既沒有眷顧(他們)又沒有損滅(他們),乖戾(的影響)一直到現在?!?/p>

至此,“名民”的含義可以在一個比較明確的上下文語境中進行辨析了。如果“名民”是有賢名的人,那前面已經提到,與“不顧亦不賓滅”放在一起會有一個明顯的邏輯問題。即如果殷建國之初得到的是賢名之人,那么殷人即使不能重用,也不應該必須棄滅,而且由于沒有重用或者沒有棄滅,還造成了乖戾的影響。這無論如何難以說通。所以,“名民”應該是這樣一群身份的人,王朝可以在“眷顧”與“棄滅”兩種相反的對待方式中進行選擇,而且選擇其中任何一種都是為了有效控制他們,但如果兩種措施都不采取,任其自然發展,就會對國家政治產生危害。政治上這么重要又特殊的一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名民”,《逸周書》寫作“天民名”,學者多認為《逸周書》有誤。劉師培認為:“疑本書舊與史符,‘天’涉上衍,‘民名’倒文?!雹鄤熍?《周書補正》卷2,《劉申叔遺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45頁。黃懷信也認為:“‘征’下‘天’字衍,‘民名’二字倒?!雹狳S懷信:《逸周書校補注譯》,第234—235,1154頁。即以“名民”為原文。還有學者認為“天”字不誤,衍文為“名”字。陳逢衡即持此說(10)陳逢衡:《逸周書補注》卷11,道光五年刻本。,朱佑曾也同意陳逢衡的看法(11)朱佑 曾:《逸周 書集 訓校釋 》,第70,71頁。。通過前面的考證,我們已經大致可以了解《史記》與《逸周書》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史記》大體忠實地轉引《逸周書》的材料,有一些漢代人可能仍然了解原意的詞,會略加省簡。所以,似乎應該綜合雙方的說法,《逸周書》中的“天”字非衍文,“民名”二字從《史記》為“名民”,本句應即“天名民”。

《國語·楚語下》有“使名姓之后”句,韋昭注云:“舊族?!雹傩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14頁??芍懊庇小跋却敝?。而“民”,《尚書》中亦有專指為“先民”的用法?!毒普a》:“惟民自速辜?!辈躺颉稌浖瘋鳌吩?“曰民者,猶曰先民君臣之通稱也?!雹诓躺?《書經集傳》卷4,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一直到漢代,“民”仍有指“先民”意,《大戴禮記·五帝德》:“民說至矣?!蓖跗刚洹督庠b》就解釋為:“民,先民?!雹弁跗刚?《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5頁。稱為“天名民”,則應是因為這些舊族被看做上天所降神明之后?!蹲髠鳌废骞迥?“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后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諸陳,以備三恪?!雹軛畈?《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05頁?!秶Z·楚語下》也有:“使名姓之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宜、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祇氏姓之所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弊跒榇汗僦L,是神職之首。這些“名姓”可能是因為擁有祭祀奠儀知識,有供奉神明的能力,所以被稱為“天名民”?!疤烀瘛?,就是先代舊族。

那么至此,我們終于厘清了整句話的意思,即“天建殷之初,曾授予殷人眾多先代舊族,但殷人既沒有眷顧他們,也沒有棄滅他們,所以乖戾的影響一直到現在”。

西周去古未遠,黃河中下游地區還存在著眾多長期生活在這個地區的人群。這些人群與周人成為共主之前的各個聯盟首領或者地區內有重要影響力的部落存在較直接的血緣聯系,有較為深厚的政治傳統,有比較大的政治影響力。對于這樣的一個政治群體,如果不能夠采取懷柔政策,將其完全納入新的政治架構中,確實就應該翦滅他們的勢力,這樣才不至于成為威脅。所以,武王將這一點總結為商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告與周公。因為材料的限制,目前我們對商代末年國家內部各政治力量之間的權利分配情況還很不了解,不知道是不是持續六百多年的商王朝,最后滅亡更深層的原因是聯盟內部舊族勢力離心。但從文王平虞芮之訟以后,周人在翦商過程中確實受到了生活在豫北晉南這片傳統核心區的諸多族群在政治軍事方面的重要支持。不知道是不是武王看到了這些舊族的政治實力,當其變為統治者時,就開始思考其中隱含的政治威脅。這個猜想,盼望未來有新材料可以證明。

傳統觀點長期認為周王朝對于歸服的舊國采取了溫和的懷柔政策,如果我們對《周本紀》中這句話意思的理解是正確的,那么周人的封國政策一開始可能就還有比較強硬的一面。其實文獻中有一些蛛絲馬跡的材料,如《逸周書·世俘解》:“武王征四方,憞國九十有九?!本陀涊d武王伐滅了很多邦國,但這樣的材料由于與傳統認識有距離,在研究中一直被置于存疑狀態?,F在在對《周本紀》的理解基礎上,對這條史料的可信度可能可以嘗試做重新評估。

四、兩處相關文句的釋正

將“天名民”理解為先代舊族,上下文中還有另外兩處以往與全文關系不清的文句也就可以一以貫通了,同時這兩句也是管蠡周武王時代活動的重要史料。

一處是前面已經提到的“不顯亦不賓滅”的下文:“悉求夫惡,貶從殷王受?!贝司湓凇兑葜軙分袑懽?“志我共惡,俾從殷王紂?!笔俏渫蹩偨Y完教訓后提出的措施。無論是以往對此句最常見依照字面的解釋“罪惡之人”①《索隱》云:“言今悉取夫惡人不知天命不順周家者,咸貶責之,與紂同罪?!薄墩x》也認為“惡”是“罪惡之人”,只不過對這些人的處理方式不同:“貶,退也。受,紂名也。言武王遍求諸罪惡,咸貶退之,莫從殷王受之教令,令歸周之圣化也?!秉S懷信注《逸周書》采取與《索隱》基本相同說法“求得我們共同厭惡的殷惡臣頑民,使他們隨殷王紂而去?!?,還是董斯張②董斯張:“《索隱》之說非也?!敦氛鳌吩粴炟是?,脅從罔治,曾圣人而淫刑以逞乎?言志我之所共惡者,亦惟從紂為虐,如費仲、惡來輩,余固無問也?!薄洞稻凹肪?,民國《適園叢書》本。莊述祖③莊述祖認為《史記》中“悉求”應依《逸周書》作“志殺”,“殺”又作“我”?!庇峙e《逸周書·世俘》“紂矢惡臣”亦作“夫惡”證明其原文應作“矢惡”?!渡袝洝返谌?,《云自在龕叢書》本。孫詒讓④孫詒讓:“莊引《世俘》證此甚塙?!薄吨軙鴶已a》卷2,第101頁。等認為的“夫惡”、“共惡”都是“矢惡”之訛,意為“首惡元兇”,或是梁玉繩提出的“惡”指殷紂之惡人,即周之同志,周人要找到他們為他們平反昭雪⑤梁玉繩:“錢塘王孝廉庚期曰‘從,由也。謂當日指以為惡而貶斥者,乃由于殷王受之不黜陟,今悉求其人而昭雪之’王說是?!薄妒酚浿疽伞?,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91—92頁。,亦或丁宗洛認為的商紂王⑥丁宗洛:“共惡,言紂為天下所怨也。武王以天下為心,故曰志我同惡?!薄兑葜軙芄{》,郝懿行:《汲冢周書輯要》附注,光緒八年東路廳署刻本。,雖然單就句子本身都可以說通,但若與將“天名民”解釋為“賢能之人”的上句放在一處,二者之間看不出任何聯系,似乎武王這段話前后語句不連貫,講得漫無目的。所以瀧川資言《考證》在梳理了前人的各種說法后,雖然只是批評梁玉繩解釋“亦晦澀難通,姑書備考”⑦[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4,第34頁。,但實際上適用全部的已有解釋。

既然我們已經知道“天名民”指先代舊族,那么后面這個“惡”仍可以取《索隱》“不知天命不順周家”之意,但所指對象就變成了先代舊族中的一部分,即其中不肯與周人合作的那部分人。前文武王總結商滅亡的經驗,認為對于前代遺留下來的這些政治勢力,要么應該眷顧優待,要么應該伐滅以絕后患。這樣,后面緊接著提出,目前要做的事情,是穩定政權(定天保),建立新都(依天室),討伐那些不知天命不順周家的先代勢力,讓他們獲得與紂一樣的下場,也就順理成章了。

另一處據“天名民”新含義而得以解通的文句,是武王憂懼失眠周公探望這件事結束后,緊接著的另外一個事件“武王問箕子”中的一句:“武王已克殷,后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硬蝗萄砸髳?,以存亡國宜告,武王亦丑?!本渲小按嫱鰢钡暮x一直都很含混。張守節《正義》將“存亡國宜”視作一個詞,解為“周國之所宜”⑧張守節:《史記正義》,《史記·周本紀》第四,第131頁。.,其后一些學者踵其舊說,如方苞認為:“此隱括《洪范》而為言也。鯀殛禹興,存亡之跡也,九疇皆有國者所宜用也?!雹岱桨?《史記注補正》,《二十四史訂補》,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875頁。也認為是“存亡國宜”,即一些對于西周統治有宜的做法。但是,在其他文獻中,“存亡國”其實是一個比較常見、含義也相對穩定和明確的詞?!妒酚洝ぬ饭孕颉?“夫春秋……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10)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卷130,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7頁。認為孔子作《春秋》有“存亡國”之意?!洞呵铩贰按嫱鰢奔础墩撜Z·堯曰》:“興滅國,繼絕世”?!芭d滅國”,劉寶楠注云:“公羊僖五年傳‘滅者,亡國之善辭也’……興滅國為無罪之國?!奔磸团d重立無罪被亡之國(11)劉寶楠:《論語正義》卷23,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64頁。。亦即《谷梁傳·僖公十七年》:“桓公嘗有存亡繼絕之功,故君子為之諱也”之“存亡繼絕”(12)阮元:《十三經注疏·春秋榖梁傳注疏》卷8,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398頁。,僖公十七年記齊桓公救邢存衛之事,即保全即將滅亡的國家,重建已經被絕嗣的國家?!秴问洗呵铩彂酚?“夫鄭乃韓氏亡之也,愿君之封其后也,此所謂存亡繼絕之義”(13)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51頁。,即保全被滅亡的名姓之后。所以,“存亡國”意思比較清楚,就是復興重立被亡之國特別是無罪之國的意思。

清代學者牛運震已經稍稍看出“存亡國”傳統解釋的問題,他談到“以存亡國宜告,言箕子勸武王恤商,以存亡之義相告也。諸解多誤”①牛運震:《史記評注》,《二十五史三編》,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第636頁。。指出“存亡國宜”重在存亡之道,而不是周之所宜行之事。但他認為周應存之國為商,即箕子建議武王恤商。但實際上,傳統認識中,在武王時期,對商人已經是相當優待了。滅商以后,并沒有滅絕商祀,而是將商紂之子武庚仍封為三監之一,基本上還讓他保有原來大邑商周圍的土地②顧頡剛:《“三監”人物及其的疆地——周公東征史事考證之一》,《文史》第22輯,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9頁。。至于伐武庚,囚殷頑民,那都是周公成王時期的事,箕子如果不是未卜先知,當時應該還沒有向武王建言優撫商人的必要。而且,其所在段落講的故事是武王向箕子詢問殷失政的原因,箕子避而不談,反而勸告武王“存亡國宜”,而武王也因此自覺羞愧。如果“存亡國宜”如張守節等認為只是治理周家所宜之事,則武王就沒有什么理由要羞愧。既然武王感到羞愧,必然是箕子所給的建議,說中了武王行事中的一些不妥之處。

這就可以聯系到上文的舊族。如果周與舊族之間沒有發生過什么、姬周王朝對于舊族優渥有加,那么箕子即使為了避免談殷紂的失政,要轉向別的話題,“存亡國”也恰恰是最不合適的題目。但如果武王對那些不順周家的“惡”民,也就是不與周王朝合作、對周王朝統治有威脅的傳統勢力,或者更甚,有些并沒有謀叛危害周,甚至幫助過周的中原舊族,采取過軍事措施,那么此時箕子建議周人要注意“存亡國”,以免失德離心,就是再合適不過了。

所以,《周本紀》“存亡國宜”似應為“宜存亡國”之倒裝,其意為“應復立重興無罪被亡之國”的意思。而箕子提出這一點,令武王感到羞愧,應該就是因為前面提到的“志我共惡,貶從殷王受”之事。武王伐滅對周王朝政治存在威脅的舊族,雖然具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政治功效,但畢竟與當時社會的行為習慣不合,而且也與周人自我強調的“德”政也不合,箕子正是點出了這一點,武王才會在箕子面前感到羞愧。

綜上所考,《周本紀》“不顯亦不賓滅”句應校為“不顧亦不賓滅”,其含義為“既沒有眷顧也沒有棄滅(先代舊族)”。若此,那武王對商失政的總結,可能就要比我們目前已有的認識豐富許多。既然周武王立國之初即深知舊族問題是政治隱患,且同時考慮過安撫與威服兩方面措施,那么我們可能應該循著這條新線索,嘗試對武王時期的相關活動進行重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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