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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

2011-03-13 03:12■陳
翠苑 2011年1期
關鍵詞:小松小艾扁擔

■陳 武

河畔

■陳 武

小松頭戴柳條帽,躲在扁擔河緩緩的河坡上。他腳下臨水的地方是密密匝匝的蘆葦和香蒲,上方一叢翠綠的水柳正好遮住他的腦袋,左右兩側半人高的海英菜更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小松潛伏的地方非常隱蔽。

扁擔河從城市穿城而過,一頭連著運鹽河,一頭連著排淡河。扁擔河就像一條細長的扁擔,挑著城市的兩條主要河流。城市的四周,或者被河流隔開的地方,都是鹽田或鹽沼,白茫茫一大片一大片除了水還是水,鹵水,淡水,還有兩合水,鹵水是用來曬鹽的,兩合水是河水和海水混合的水,又叫陰陽水。沒有水的地方就是茂密的蘆葦蕩,小松在那里捉過黃海蟹,捉過跳跳虎,捉過“柴喳喳”,柴喳喳這種鳥很呆,一星半點動靜是不會飛走的,小松伸手就能逮到。柴喳喳很肥,逮在手里肉肉的。小松會把這些鳥拿回家,放在火爐上烤了吃。有時候呢,小松會站在運鹽河邊,看運鹽河里長長的運鹽船隊,領頭的小火輪冒著黑煙,拖著一船一船白花花的大鹽,消失在河流的遠方。

小松的哥哥大洋,就在這種小火輪上工作,他是一名舵手。小火輪的尾巴上一般都拖著十幾條駁船,每條駁船上都有一個舵手。舵手就是掌舵的,在河流轉彎的時候,或過橋過閘的時候,舵手非常重要,否則船幫就會刮在岸坡上或者橋墩上。大洋干這種工作時間不長,也就一年多吧,一年多干下來,臉就曬黑了。大洋的一個女同學,是小松同學郝強強的姐姐,叫郝慧慧,下放之前跑到小松家玩,說大洋黑成這樣啊,干脆叫大黑算了。大洋便也不想工作了,想跟著郝慧慧一起下放,到廣闊的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因此,這個把月里,大洋賴著不去上班了。不上班的大洋,除了隔三岔五和偷跑著進城的郝慧慧一起玩,一起笑,就順理成章地加入了革命隊伍。大洋加入的隊伍叫“支派”,“支派”的全稱叫什么,小松問過大洋,大洋也沒說清楚,好像和無產階級專政有關。另一支革命隊伍叫“反到底”。反倒底據說很厲害,有大炮和機槍,后臺是部隊上的,大炮就架在市東煤炭公司的大院子里,四面是高高的煤山。小松跑到那里看過,沒有看到大炮。煤炭公司的院墻很高,還有鐵絲網,院墻里煤山更高,小松只看到好多個大大小小黑亮黑亮的煤山。而支派們沒有后臺,手里也只有步槍,有的還是當年繳獲日本鬼子的三八大蓋,火力自然不能和反到底相比了,所以每次交火都處于劣勢。

今天一大早,大洋就在家里擦槍。大洋的槍是一支沖鋒槍,黑漆漆的,彈夾有一尺長,小松很想摸摸。但是大洋堅決不讓弟弟摸。小松跟哥哥要一顆子彈,哥哥也不給。小松只有幾個“鋼炮筒”,鋼炮筒是孩子們對子彈殼的稱呼。以前大洋也是這么叫的,現在,大洋長大了,不叫鋼炮筒而叫子彈殼了。但小松還是喜歡叫鋼炮筒。小松一共有五只鋼炮筒,排在一起已經有了一些規模了,但和哥哥好幾盒亮閃閃的子彈相比,那就太寒磣了。當然,小松還有一堆鉛頭。鉛頭就是打出來的子彈,如果是打在石頭墻上的子彈,會成為一個餅子,如果是打在土墻上,子彈就會鉆進去,把它摳出來,就是一顆完整的子彈頭。這些子彈頭,統稱鉛頭。

大洋不給小松摸槍,也不給小松子彈,這讓小松非常失望。但是,大洋無意中透露一個重要消息,這就是,今天晚上天傍黑的時候,支派們要偷襲反倒底。反倒底的大本營就在煤炭公司,他們要直取反倒底的大本營,繳獲他們的大炮和高射機槍。小松暗暗記在心里,知道這場戰斗一定很激烈,一定會有許多鋼炮筒和鉛頭。戰斗一結束,小松要在第一時間跑去撿鋼炮筒,在煤炭公司的墻上挖鉛頭,運氣好的話,還能撿到一顆完整的子彈。

小松是在吃過午飯后,悄悄溜出家門潛伏在扁擔河邊的。

離扁擔河兩三百米的地方就是煤炭公司后院長長的圍墻。圍墻和扁擔河之間是一片野地,十多年前這里也是鹽池,后來因為灘曬不方便,又因為這兒要建煤場而荒廢了。有幾條小河岔像魚的觸須一樣伸進這片荒草野地,小河岔里常年累月停著幾條逮魚張蝦的小船,岸上也有他們臨時搭建的丁頭舍,在丁頭舍里埋鍋煮飯,抽煙喝酒,就是他們的日月了。近一階段,可能也是覺得這里不太安全吧,幾條漁船和船上人家不知在什么時候悄悄走了——反正這樣的河岔,在城市的周邊還有無數條,住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正是八月的末尾,天氣還是很熱,又是午后一兩點鐘,太陽白花花的,直直地照在小松的后背上,汗水很快就濕了衣衫,臉也捂得油黑通紅。小松知道,戰斗還有一陣子才能打響。但他不能等戰斗要打響時才來,那樣會很危險,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上一次在后河底打仗,戰斗雙方沒有一個死亡,倒是打死了一個看熱鬧的老漢。所以小松要早早地選一個好地方潛伏。熱就熱吧,不就是流一身臭汗么,等打掃完戰場,跳到河里洗個澡就行了。

有一只小蟹,有指甲蓋大,從他腿邊的蟹洞里爬出來,爬到他的小腿肚上,他伸手一拍,抓住了,小螃蟹在他手心里掙扎幾下,不動了。一只小灘虎,兩三寸長,和泥土的顏色差不多,很飄逸地從河里跳上來,飛翔般地落到他的腳上,讓他的腳癢癢的。他搖一下腳,小灘虎“叭嗒”跳到水里了,緊接著,河水發出一陣陣“叭嗒叭嗒”聲,有好多只灘虎跳進水里,像一陣音樂。灘虎最膽小,一有動靜就逃。但,河里的水好像還在歌唱,不是叭嗒聲,而是撩水聲。小松扭回頭,看到河對岸有一個人,是個女人,有多大呢?20歲,怕是沒有吧,18歲?小松也不知道。像小松這樣的少年,對年輕女性的年齡很模糊,從十六七歲到二十五六歲,她是分不清的,他朦朧地只是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最好看。小松不認識她,她是瘦長臉,眉毛很濃,扎著兩根辮子,和郝慧慧的辮子差不多,不長不短地搭在肩膀上。穿一件花線呢布料做的圓領小衫,一看就是自家做的那種式樣,脫袖子,袖口大大的,老土老土,圓領衫是水紅底子的,開滿碎碎的小藍花。腿上穿一條長褲子,說不清什么顏色,藍的?灰的?很舊了,好像還有補丁。她正蹲在水邊簡易的木碼頭上。說是碼頭,其實就是幾根粗棍搭的架子,一頭連著岸,一頭伸進水里有半米遠,上面隨意地橫搭幾根小木棍,便于涮衣洗菜。這種簡易的小碼頭,俗稱“碼頭嘴”,在河南岸有好幾個,屬于河南莊好幾戶人家,它們都藏在蘆葦里,被旁邊的蒿草掩蓋,如果不是有人來洗衣淘米,沒有人會注意那兒還有一個碼頭嘴。小松身后的這個碼頭嘴,似乎更小,木頭也都黑乎乎的,差不多朽爛了,女孩蹲在上邊,搖搖欲墜的。在她腿邊,放著一只花瓷盆,花瓷盆里可能是要洗的衣服吧。此刻她并沒有洗衣,而是側著身子,伸下一只手在水里劃水。河水里有許多菱角,擠擠挨挨漂滿一河,她必需把這些菱角秧趕開,才好洗衣服。她劃水的動作很好看,圓乎乎的胳膊一彎一彎的,那水便亮起一道白光,落在另一側的水里。小松怕被她看見,警覺地縮縮頭,忍不住還是盯著她看,雖然不認識她,也能知道她就是河南莊里的女孩。河南莊的女孩都像她這樣漂亮嗎?

扁擔河的南岸有十幾戶人家,早先都是外地打魚張蝦的漁民,時間久了,漸漸地從河道里上了岸,在沿河邊壘起幾間土坯房,開墾幾畝灘涂地,種菜種糧,織席打網,成了固定的住戶,城里人就叫這幾戶人家的小村落為河南莊,河南岸的小村莊之意。這河南莊雖然和城市只一河之隔,其實和城里居民相差甚遠,他們是典型的農村,過著農耕生活。但由于又和城市相距太近,又有許多人在城市里做工,分布在紗廠、麻紡廠、百貨公司、汽車站、糧管所等不同的單位,和城里又有著扯不開的瓜葛,比如有的人家的孩子,就到了城市的學校來讀書。小松所在的前灘小學,就有好幾個是河南莊的,他們上學要繞很遠的路,一直繞到西邊的石板橋,才可以走到塵土飛揚的紅星路上,然后從紅星路拐到解放路,走一段才是前灘小學所在的民主路。這個洗衣的女孩是誰的姐姐呢?抑或她也在某所中學讀書?小松真的沒見過她。

小松以為,她撩一陣水,把那些菱秧趕開,就會洗衣服的??伤]有洗衣服,而是東張張,西望望,又回頭,掂著腳尖,透過密密的蘆葦,向村子里張望幾眼。在她確認安全以后,迅速地脫了圓領衫。

小松的眼前,是從未見過的女孩的身體,水樣的肌膚,一雙小小的乳房,感覺很結實吧,腰是那樣的細,小肚皮圓鼓鼓的。小松眼睛里閃著金花,他下意識地躲開了目光,把頭埋在草窩里,猛烈的心跳似乎要把地上撞個大窟隆,怎么也平靜不下來,以為那女孩必定也看到他了。這樣的躲了幾分鐘,也許只有幾秒鐘,又悄悄抬起頭,害怕地望過去。讓小松更為驚異的是,女孩已經脫去了長褲,只穿一件白內褲,坐到了木碼頭上,豐滿而長長的腿,已經伸到水里了,正拿著一條毛巾往身上撩水。扁擔河只有兩三丈寬,小松清晰地看清女孩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包括她長長的腋毛和粉色的乳暈。小松不敢再看,再一次把頭埋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小松感覺天色暗了一下,小松一瞄眼,看到不遠處煤炭公司的墻頭上,跳下來一個人,是個男人,穿一身洗白了的黃軍裝。他跳下來之后,整了整衣服,回頭望一眼高大的圍墻,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從這么高的墻頭上爬出來。他是干什么的呢?小松想,他可千萬別到河邊來啊,這兒有女孩在洗澡呢。但是,這個家伙好像故意跟小松作對似的,不但往河邊走來,還是貓著腰一路跑來的。他速度很快,像一條獵狗,或者一條野狐,三步并著兩步,很快竄到河邊了。小松心里那個急啊,恨不得告訴河對岸的女孩,讓她快快躲起來,或快快穿上衣服。但小松不能說話,他一說話,說明他也看到她了,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小流氓。他不敢,他也不想當流氓。他仇恨一樣地盯著上游百把米遠的陌生男人,那個男人顯然也看到洗澡的女孩了,他驚訝地張圓了嘴,貓著腰,悄悄地鉆進河里。他沒有把河水弄出一點聲音,仿佛跟河水密謀好似的,仿佛他們是一丘之貉。這個男人狡猾地抓一把菱秧蓋到頭上,把身體縮在水里,悄悄向女孩接近。其實,如果女孩稍微留心,是能夠發現他的,那一團怪異的菱秧,像一個掉到河里的喜鵲窩。河里怎么會有喜鵲窩呢?可女孩太專注自己洗澡了,完全沒有發現身邊的大色狼,大流氓。

一切都在這個男人的計劃之內——他無限接近了女孩。女孩渾然不覺咫尺之內竟有一個男人在偷窺她,她依然快樂地往身上撩水,她兩條拖在水里的長腿輕輕擺動。小松想救她,可又無能為力,心里大罵那個男人水鬼,水鬼!

水鬼沒有繼續作怪,他在女孩穿好衣服的同時,突然從水里冒出頭來。

女孩遭到突然的襲擊,失聲驚叫起來,聲音都失了真,嘶啞而凄慘,仿佛她真的遇到了水鬼,仿佛已經被水鬼拉到了水里,掏去了心臟。

但是女孩遇到的畢竟不是水鬼,他是一個人,一個真實的男人,他是從煤炭公司的墻頭上跳下來的家伙,這個家伙頭上頂著的菱秧上還滴著水。他正嘿嘿地傻笑。

女孩背對著水鬼,呼哧呼哧地喘氣,然后,跺一下腳,罵道,你死吧!

女孩端起花瓷盆,恨恨地走了。

小艾,小艾……

女孩叫小艾,小松聽到男人喊她小艾。

莫非他們認識?小松拿不準。小松只看到那個男人呆呆地從河里爬上來,站在碼頭嘴上,向隔著蘆葦的村子里傻望。顯然的,男人還不敢往村里去,他是怕小艾的哥哥嗎?還是怕他家的狗?小艾有哥哥嗎?在城市里,好像每一個漂亮女孩都有一個強壯的哥哥。對,她家一定有一條大黃狗,很兇的狗。他要是敢去,大黃狗就把他撲倒在地,撕撕吃了。

小松真的恨死了他。

這個渾身淋水的男人又撲嗵一聲跳進河里,游到北岸,爬上來,真的就像一只落湯雞了。他抹著臉上的水,甩甩頭,仰著臉,對著天空“啊”了一聲,又得意地笑了。小松離他只有幾步遠,他的笑讓小松非常的惡心。但小松認出他來了,這不是郝強強的哥哥郝軍軍嗎?郝強強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在城東地區非常的有名,郝軍軍兇狠,霸道,拿過殺豬刀滿街追人。而她姐姐善良溫柔,是個幾條街聞名的大美女。郝軍軍從小松的身邊走過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煤炭公司的圍墻邊,突然瘋狂地助跑,小松看到,他居然在圍墻上噌噌跑了好幾步,雙手撐在圍墻的頂端,身體一躥,像一條螞蟥一樣爬上了圍墻。小松吸了一口氣,暗暗佩服這家伙武藝高強。但是小松沒有忘記他剛才的丑態,他拿手指當槍,瞄準郝軍軍一連開了幾槍,嘴里說,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小松期待的發生在煤炭公司的戰斗沒有打響。他在河岸邊整整潛伏了一個下午,也沒有打仗的跡象,他頭上的柳條帽都被太陽曬蔫了,他腿上也被蚊子咬腫了。

現在,天都黑了好一會了,不會再有戰斗了。小松從草窩里爬起來,伸了伸腿,然后,望向黑暗中的河南莊。影影綽綽的河南莊沒有一點動靜,零星的燈光似乎很遙遠地閃爍著。小松心里異常的難過,他不知道那個叫小艾的女孩現在怎么樣了,她會不會自殺呢?她一定在家哭了。

單純的少年小松,在某年夏天的下午,被一個女孩的美麗和圣潔迷住了。

小松郁郁不樂地回到家中。哥哥光著上身正在院子里乘涼,看到小松回來了,訓斥道,你在哪里瘋的?一個下午沒見你人影!

小松沒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小松拿出那五枚鋼炮筒,對著院子大聲說道,郝軍軍是反到底的!

我管他!大洋聲音嗡嗡的,栽到我手里我照樣斃了他!

院外響起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大洋條件反射一樣地沖出去了。大洋在沖出去之前,沒忘對小松說,別動我的槍啊,要實行軍管,馬上要收槍了。

我愛動你破槍!小松小聲嘟囔著,站到窗口,他看到窗外的巷口里,昏黃的路燈下,郝慧慧騎著一輛長征牌自行車向民主路方向騎去,大洋在后邊幾步追上她,屁股一歪,坐到后坐上,胳膊一彎攬住了郝慧慧的腰。小松還在嘟囔,郝軍軍是反到底的……

第二天,小松早早就來到扁擔河邊。小松站在北岸,他看到河水上漲了很多,差不多要把南岸的簡易木碼頭淹沒了。小松找到他昨天潛伏的地方,如果他繼續在這里潛伏,他的腿就要伸到水里了。小松沒有潛伏。哥哥說了,馬上要實行軍管了,槍都要收回去了,估計在煤炭公司的戰斗不會打響了。但是,戰斗對小松來說已經無關緊要。緊要的,他要來看看那個女孩,對,她叫小艾,她昨天洗澡被郝軍軍那個大流氓看到了,她會不會因此而尋短見呢?河水上漲了,淹死一個人輕輕巧巧不費吹灰之力啊。

小松沒有看到小艾。對面臨水的碼頭嘴上也不見小艾一絲的蹤跡。小松心里既悲傷又失落。小松折一根蘆葦,站在河邊挑菱秧。青嫩嫩的菱秧上結了好多菱角,可以吃了。小松摘幾枚菱角,剝開來,咬一口潔白的米子,鮮甜。

嗨,誰讓你來的?

是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悅耳,動聽。小松心里猛地一驚,他看到小艾端著一只花瓷盆站在木碼頭上,陽光照在她明亮的臉上,嘴角微微地向兩腮牽引,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她對于眼前這位陌生少年的闖入似乎有些不高興。

你沒看到河水在上漲嗎?撈菱角,多危險啊。

她穿一條白裙子白圓領衫,腳上白色塑料涼鞋已經漫上了水,亭亭的就像一枝剛出水的白荷。小松望著她,說,真好……

你說什么?

我說真好……你還活著。小松說完,臉紅了,他知道不該這樣說,可還能說什么呢?

她笑了,牙齒是玉色的。她說,你說話真好玩……不過你不能在那里玩,你怎么會在那里玩呢?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你應該回家,要開學了……

你也念書嗎?

我呀……嘻嘻,不告訴你,這是大人的事。她蹲下來,開始洗衣。由于木碼頭上已經漫上了水,她把裙子撩一下,挽在腿彎里。她洗的衣服很少,只有兩三件吧,似乎就是昨天那件藍花的圓領衫。

你一個人從城里跑出來,大人不找嗎?她一邊搓衣服一邊說。

小松覺得她是要趕他走。小松不想走。小松說,我知道你叫小艾。

小艾抬起頭來,這回笑得更燦爛了,是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告訴你。小松把鋼炮筒拿在手里,互相碰撞著,發出金屬的聲音。

你手里是什么?

鋼炮筒,你有嗎?

那叫子彈殼,還鋼炮筒,老土,好玩嗎?

好玩。

你等著,我回家給你拿。小艾在水里淘著衣服,三下兩下的。小艾的手很利索,衣服在水里漂來漂去又不離手。小艾把衣服擰干了,端起盆,說,你等著啊,我給你拿子彈殼。

她真會有鋼炮筒。小松心里想,她怎么會有鋼炮筒呢?

片刻之后,也就兩三分鐘吧,小艾來了,她是跑著來的。她兩只手里捧著一個牛皮紙紙包,那紙包沉甸甸的。小松心跳在加快,真的是鋼炮筒嗎?那么多。

嗨,怎么樣,扔給你行嗎?

你扔不動啊。

我一個一個扔。

好。

可是,你得答應我,你拿了子彈殼,下次不來了,行嗎?

小松不知道她為什么不想他來,但鋼炮筒暫時的誘惑,還是讓他點了點頭。

說話算數?

小松又點點頭。

不算數不是中國人?

小松還是點頭。

小艾打開紙包,把鋼炮筒一個一個扔過了河。小艾的力氣使得不均勻,有大有小,鋼炮筒也就很分散地散落在河對岸的草叢里。小艾說,一共32個。你慢慢撿啊,我要回家了,撿好你也回家,別在那兒玩啊,危險的,啊,聽話。

小松在草叢里撿鋼炮筒。小艾在木碼頭上看了一會兒,看他每找到一顆鋼炮筒那快樂開心的樣子,心里也笑笑的。她就是這樣笑笑地離開了河南岸。臨走的時候,她望一眼不遠處煤炭公司的大院,望一眼那高高的煤山,心里忽然又悵然若失起來。

但是,小松沒有找齊32枚鋼炮筒,他只找到28枚。還有4枚鋼炮筒不知道哪去了。小松一棵草一棵草地扒拉,一個水汪一個水汪地摸,甚至連螃蟹窟里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他一邊找一邊向南岸望去,希望小艾能再出現,告訴他鋼炮筒可能藏在哪里??尚“瑳]有再來,她家里可能有事了,趕鴨子啊,喂豬啊,或者做手工,鄉下的女孩肯定會有好多事的。就這樣,一直到近午時分,鋼炮筒還是差4枚,小艾也沒在再出現。小松既開心又遺憾地回家了。

一連兩天,小松都繼續來到扁擔河北岸。他沒有遵守自己的承諾。那遺落在草叢水汪里的子彈殼固然讓他掂記,但最主要的,還是想看看小艾?;蛘哒f,他是不想讓小艾再讓郝軍軍欺負。郝軍軍肯定還會來欺負小艾的。小松就是這樣想的。小松還想,郝軍軍再來,他就大聲通知小艾,只要小艾不是在洗澡,他就讓小艾快跑。因此,小松再次來到這兒,都和第一次一樣,是潛伏的,是戴著柳條帽躲在水柳叢里的,水柳上爬滿了胡瓢歪歪的藤蔓,小松躲進去,誰都看不見他。這樣,小松只能看見小艾,而小艾看不見他,否則,他怕小艾說他說話不算數,說他不是中國人,甚至說他只是想騙她的鋼炮筒。兩天里,小松有五次看到小艾,有一次是小艾來洗衣服,有四次,小艾什么都沒做,只是到水邊的木碼頭上站站,把穿著白色塑料涼鞋的腳放在水里攪攪,然后呆呆地望一會兒,神情黯然地離開了。但是,不管是小艾來洗衣服,還是只是來洗洗腳,小松都要緊張地屏息斂氣,他潛意識里,是多么想小艾再脫了衣服洗澡啊,小艾的身體讓他感到新鮮而奇妙,讓他血液奔騰,讓他身體發熱。有一次,是在午后不久,小松想著想著,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褲頭上粘粘的,那是他身體里出來的東西,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次了,第一次他還有些害怕,直到第二次發生,他發現并沒有什么反應,也就不怕了。這一次,他模模糊糊地知道為什么會流出那樣粘粘的液體了,因為他想了小艾,想了小艾的身體。小艾小艾……小松身體里的血液又開些熱了。

就在小松潛伏第三天的傍晚時分,小艾再一次來到河埠頭的木碼頭上。她這回是來洗衣服的。衣服也只是很少的兩三件。她一邊洗衣一邊聆聽周圍的動靜,有一些水鳥在叫,柴喳喳,還有小柳蔦,黑羽紅嘴的水雞也在河里漂。小艾沒有心思去聽,也沒有心思去看。她心猿意馬,猶疑不定。夕陽多好啊,淡淡的暗紫色灑在清洌洌的水面上,也籠罩在小艾的身上。小艾新穿一條裙子,是一條藍布裙,短袖的白襯衫掖在裙子里,腰肢柔韌,胳膊渾圓,搓衣服的動作卻是有氣無力的。但是,小松這時候卻睡著了。真是不是時候。小松躲藏在水柳叢里整整一個下午了,他就要看看小艾了,可他卻睡著了。

有人下了河,悄悄的,滑到了河里,河水淹沒了他的脖子。

小艾這回看到他了,他就是郝軍軍。郝軍軍還是抓一把菱秧蓋在頭上,像漂在水上的喜鵲窩,向小艾慢慢游去,小艾忍住了笑。在他接近小艾的時候,小艾撩起水,潑向了喜鵲窩。于是他抓下頭上的菱秧,竄到木碼頭邊。他的頭就靠在小艾的腿上。小艾臉上露出羞澀的表情,任對方在她身上挨挨蹭蹭。

郝軍軍手一撐,就爬上了木碼頭。他把小艾抱在了懷里,小艾掙扎一下,不動了。小艾的洗衣盆,還有盆里的衣服,順流漂走了。黃昏的扁擔河邊,木碼頭上,郝軍軍和小艾在親吻,在撫摸,他們像扭在一起的麻花,讓木碼頭吱吱作響搖搖欲墜。

突然的,槍聲響起來,先是一聲,緊接著,就跟炸鞭一樣了。小艾身體一挺,說,打槍了……小艾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郝軍軍的嘴唇堵回去了。郝軍軍含混不清地說,他打他的,我們打我們的……

槍聲驚醒了小松。小松一睜眼,在被槍聲驚嚇的同時,看到對面木碼頭上兩個扭曲的身形,看到被男人壓在身底的小艾。小松從水柳叢里跳起來,他猛地一下跳起來,往河邊沖去,同時大叫一聲,不許欺負她!

但是,小松的喊聲只發出半個“不”音,一顆子彈,從小松的后背打進又從前胸穿過。小松確實是大聲地喊了,可惜啊,小松的聲音沒的發出來——他一個前撲,撲進了河里,從身體里涌出的熱血迅速染紅了河水。

小艾洗衣的花瓷盆從小松的身旁漂過。

天黑了。

槍聲住了。

淡淡的星光下,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雙雙坐在木碼頭上,四條腿伸在河水里,愜意地晃動著,他們的胳膊纏繞在一起,手扣著手。男的說,這是最后一戰,明天就軍管了,槍都要上交。

陳武,筆名草乙。江蘇東海人。高中文化。1986年進城打工,做過多種職業。1997年任連云港市劇目室專職編劇。2000年任《蒼梧晚報》記者至今?,F任連云港市作協副主席。1985年開始文學創作。200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創作二級。著有長篇小說《連滾帶爬》、《我的老師有點花》、《魚爛溝》、《廢品收購站的初戀和其他哀傷》,小說集《六月雪》、《陽光影樓》、《天邊外》,隨筆集《流年書影》、《禪佛文壇》。中篇小說《換一個地方》獲江蘇省第二屆紫金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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