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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

2011-03-13 03:12儲成劍
翠苑 2011年1期
關鍵詞:英子猴子

■儲成劍

還鄉

■儲成劍

睡覺之前,“猴子”德生小心翼翼地問何雙慶,我們什么時候走?

何雙慶的肩膀火灼一般哆嗦了一下,他趕緊掐掉手上的香煙屁股,然后抬起頭,定定地盯著德生的臉,仿佛那張粽子般的瘦臉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謎面。

晚了怕是票就難買了,德生依舊一副討好的樣子,要不,明天我就去買票?

你回去吧,我不走了,我就在這里過年。

不回去了?

不回去。

真的決定不走了?

嗯。

那我明天去買票了。

你買你的。

“猴子”德生窸窸窣窣地整理了一下地鋪,倒下來,鉆到被窩里,雙眼盯著屋頂輕輕嘆了口氣說,還是回去吧,你不回去,孫巧云咋想呢?你父母咋想呢?

何雙慶沒有接話,他又摸出一支煙來,“啪”地一聲撳著了打火機,火苗猛地一躥,差點燒到了他的眉毛,隨即一團煙霧從他的嘴巴中噴薄而出,將他整個人團團裹住。

回去怕是就要家破人亡了……不知過了多久,何雙慶發出一聲沙啞的嘆息,夢囈一般飄在屋子上空,毫無方向。

屋子里一片寂靜。已經是臘月十八了,年的味道已經處處可嗅了。年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仿佛一個魔咒,一旦這個魔咒發出,四面八方的游子就會爭先恐后地向自己的老家靠攏。

他們宿身的這套新房子,三居室,坐落在風景如畫的西湖邊上。房子當然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不過是兩個來自蘇北平原上的打工仔。房子的真正男主人是一位中學教師,他親自設計了房子的裝修方案,在打聽了小區里很多已經裝修完畢的住戶之后,才將施工任務無限鄭重地交給了何雙慶。

“猴子”德生是何雙慶初夏的時候才帶在身邊一起做的。幾年來,何雙慶承接的裝修工程自始自終都由他獨自包攬。他告訴裝修戶主們,自己之所以不喜歡和別人合伙,首先是因為他對別人的手藝不太放心,只有自己親自做出來的東西心里才踏實;另外,他覺得一個人干活最自由了,至少在作息時間上不受旁人干擾,他常常從午飯之后一氣干到后半夜才歇手。他的這番話所彰顯的敬業精神,總是讓那些神經脆弱的城里人感動不已。不過,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沒有告訴別人,他只在被窩里和他的老婆孫巧云說過,那就是一個人單干比和他人合伙干掙錢快多了。

“猴子”德生在杭州做裝修也有三年多了,他本來是和一幫安徽人結伴做的,活計一直清淡。因為入夏時何雙慶承接的那戶人家急等搬遷,一時間實在忙不過來,何雙慶就打電話問“猴子”德生能不能過來幫忙。德生那時恰逢活計“斷頓”,立馬背了自己的一套木工家當趕來。這一來,就再沒離開過何雙慶。

從蘇北草壩子到全國各地打工的木工、瓦工、鋼筋工、油漆工數不勝數,即便在杭州,草壩子人也不是一個小數目。何雙慶之所以在人手短缺的時候一下子想到“猴子”德生,并不僅僅因為德生是自己的同鄉,真正促使何雙慶邀請德生的,是德生的老婆英子。

去年底何雙慶還鄉期間,有一天兒子小虎肚子疼,他便帶著兒子去鄉醫院看病。在醫院里,何雙慶和看牙痛的英子不期而遇。閑聊時,英子言語中頻頻流露讓何雙慶拉德生一把的意思。英子說,雙慶,你腦子活,門路多,在杭州多顧著點我家德生??!何雙慶記得自己當時是認真點了頭的。

何雙慶和英子曾經好過。他們從小學一直同學到初中。英子初中畢業后先是學了幾天縫紉,后來就進了當地的一家紡織廠。何雙慶繼續讀高中,高考落榜后回鄉學了木工手藝。他們的“朋友關系”一直是在“地下”活動的,相處了兩年,最終卻沒能走進一家門去。他們的分手完全是由于雙方母親的從中作梗。也不知道何雙慶的母親和英子的母親年輕時鬧過什么別扭,總之,幾十年風雨也沒有蝕去她們彼此心里的怨憤。而在兒女們的“地下戀愛”暴露之后,她們又借機狠狠斗爭了一回。

草壩子流傳著這樣一句順口溜:白頭發的在家里種田,短頭發的在外面掙錢,長頭發的在牌桌上賭錢。前面兩句應該是不爭的事實,這些年,年輕力壯的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后頭這句多少有些夸張,畢竟在牌桌上賭錢的女人并不普遍,至少孫巧云和英子就不是那樣的主。

何雙慶的老婆孫巧云是“眼鏡先生”孫景之的小女兒。無論相貌還是身條,孫巧云在草壩子都是出類拔萃的。何雙慶的相貌生得也好,用城里人的話說,是個標準的帥哥。雖然他只是個木匠,但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顯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得體和儒雅。這種鄉野里難覓的儒雅之氣不僅吸引了英子,也吸引了村子里其他一些姑娘,村幼兒園的代課教師孫巧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位。

孫巧云的父親孫景之當過小學校長,平時講話文縐縐的,何雙慶的名字就是他給取的。何雙慶出生在1973年國慶節那天,當時何雙慶的父親正到公社百貨店買紅糖,剛巧在店門口遇到了“眼鏡先生”孫景之,就順便請他幫兒子取個名字。孫景之抬頭看看百貨店墻上“熱烈慶祝國慶節”的大紅標語,立即脫口而出——就叫“雙慶”吧!一慶國家,二慶小家!真正雙慶??!

上小學的時候,何雙慶就經常得到“眼鏡先生”孫景之的夸獎。何雙慶的字寫得好,學習也用功,孫景之常常用不容置疑地口氣對何家父母說,這孩子將來準能成個人物。他的話讓何家人無限歡欣鼓舞,心底里都對這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充滿了幻想。因此,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何家人勒緊褲帶,也毫不猶豫地讓何雙慶一路讀到了高中。而在何雙慶連續兩年高考都名落孫山之后,何家父母依然毫不氣餒,他們鼓勵兒子繼續復讀一年,進行最后一搏。何雙慶卻不干了,他氣咻咻地夾著被褥回到老家,隨即拜師學了木工手藝。

何雙慶轉瞬之間由一個準大學生成為一個小木匠,這在許多人看來總是十分惋惜的?!把坨R先生”孫景之尤其痛心,但為了證明自己眼光的堅定不移,他在得知自己的小女兒巧云對何雙慶情有獨鐘后,立即毫不猶豫地表示贊同這門姻緣。而對于幼兒教師孫巧云,何家自然是再滿意不過了。何雙慶自己也感到受寵若驚,他從前看孫巧云始終是用一種仰視的姿態的,壓根就沒有想到他會和孫校長家這位聰慧漂亮的千金結成連理。飛來之喜讓何雙慶很快就從與英子分手的痛楚中抽出身來,全心全意地投入小家庭的甜蜜世界里。而伴隨兒子小虎的出生,這種甜蜜更是滲透到了他的骨髓里。

但對于英子的囑托,何雙慶還是掛在了心上。因此,當何雙慶終于覺得需要一個幫手時,“猴子”德生自然成了首選??墒撬f萬沒有想到,德生的到來,卻將他的生活掀了個四仰八叉。

轉眼間就入秋了,“猴子”德生投靠何雙慶也已有三個多月了。那天天氣特別好,他們的心情也像戶外的陽光一樣明媚。一個工程剛剛順利通過戶主的驗收,工錢如數裝入囊中。新戶主在一個月前就掛上鉤了?,F在,他們已經遷移到新的工地。對他們而言,工地就是免費的宿舍,人到了哪里,被褥餐具也就隨身攜帶到哪里。何雙慶雖然在外面也租了一個簡陋的小房子,但平時幾乎從不去住的,那房子更多的作用是用來堆放他的一些暫時不用的工具家當。以前每逢新舊工程交接的那天,何雙慶總是要喝點酒自我慶賀一下的?,F在,有了“猴子”德生的加盟,這樣的慶賀儀式就顯得格外隆重了一些。

當天晚上,他們買了一斤豬頭肉、半斤花生米、一斤涼拌腐竹,還煮了一盤紅燒鯽魚,然后兩個人就甩開膀子喝起酒來。

“猴子”德生的舌頭已經不太利索了,還一個勁勸酒,雙慶你喝啊,喝啊……

何雙慶打了個飽嗝,面紅耳赤地說,我不行了,不行了。

“猴子”德生馬上表情曖昧起來,瞇著眼對何雙慶說,男人怎么能說不行啊,男人不行就是廢品了。

何雙慶呵呵笑起來,也故作認真地說,我是說喝酒不行,沒說其他不行啊。

“猴子”德生放下酒碗,閉著眼睛坐了一會,然后無端地傷感起來,行又怎樣,不行又怎樣,老婆一年到頭抱不到幾天的,這玩藝遲早得枯了蔫了。說著,“猴子”德生用食指很是下流地指了指自己的褲襠。

何雙慶說,你這個騷公雞,你回去抱老婆好了,又沒人逼你出來。

“猴子”德生不屑地看看何雙慶,笑話我,你就不想那事???鬼信呢!

想有什么用,想也白想。何雙慶話雖這樣說,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已經想了。老婆孫巧云仿佛從天而降,她就依偎在自己的身旁,他都能嗅到她身上的那股甜甜的氣息了,那些夫妻之間癡癡纏纏的畫面就如放電影一般閃現出來……何雙慶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也想得慌了?!昂镒印钡律谎霾弊?,又一大口酒倒入嘴巴。然后,他向何雙慶側過了身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顯得十分詭秘。他對何雙慶說,我帶你去個地方,讓你過個癮,好不好?

扯淡!何雙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輕蔑地剜了“猴子”德生一眼,笑嘻嘻地罵道,你這不折不扣的騷公雞!

好,好,好,你是正人君子,我是騷公雞,騷公雞要去找小母雞了?!昂镒印钡律f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他艱難地豎起右手拇指,往自己的下巴頦胡亂戳了戳,含混不清地說,大老爺們的,總不能給尿憋死,有膽量就跟我走,害怕,就裝你的清高,當你的縮頭烏龜吧。

怕?何雙慶叫起來,霎那間,他仿佛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將碗里殘余的酒一口全灌進肚子,然后騰地站起來,對“猴子”德生歪歪頭說,走!

這個時候,何雙慶聽到了自己體內血液呼嘯的聲音。

兩個人熱血沸騰地走到戶外,像兩塊燒紅的煤球,灼灼逼人。秋天的晚風一陣陣吹來,吹得人身上的每個毛孔幾乎都要碎了。走著走著,何雙慶突然明白自己將去往何處了,心里就生出一些悔意?!昂镒印钡律鷧s興致勃勃地說起他前一段時間泡過的一個發廊妹,顛三倒四地評述著那個妹子的各個身體部件,唾沫星子掉了一路。

拐上一條幽暗的小街不久,“猴子”德生在一家洗頭房門前停了下來。他拉了拉何雙慶的衣角說,就這里了。

洗頭房門面不大,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三、四個袒胸露背的發廊妹,在粉紅的燈光里,顯得妖嬈而又怪異。何雙慶正在遲疑,卻被“猴子”德生一把拉進了那片鬼魅的光影……

從洗頭房出來,“猴子”德生容光煥發,一路上吹起了口哨。何雙慶卻高興不起來,他倒不是心疼那轉眼間奉送的兩張百元大鈔。錢花了總還能掙回來的,而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卻再也不能找回來了。他的眼前又浮現出老婆孫巧云的身影,那種嫵媚,那種潔凈,那種溫暖……此刻好似一把把鐵錘,敲得他的心生疼生疼。他絕望地想,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了,一個和洗頭妹攪和在一起的人,跟路邊的垃圾又有什么區別呢?

人的墮落真是一瞬間的事情。在這之前,何雙慶始終對自己的品行充滿了自信。這些年來,生活中并非一絲誘惑都不曾有過,但他都堅決地繞過去了,從未給自己的良心留下任何把柄。就像東方裝飾市場那位豐乳肥臀的老板娘,他和好幾個裝修戶主到她店里買過裝修材料。那個女人總是有意無意地將她高聳的胸脯送到他的面前,但他從來沒有動過邪念。每當欲望的種子剛剛萌芽,老婆孫巧云的身影就會化作一場及時雨,毫不猶豫地將他內心的罪惡念頭蕩滌一凈。

“猴子”德生卻是沒心沒肺的,他仿佛剛剛趕赴了一個熱鬧非凡的宴會,他的口哨在夜色里清脆而嘹亮?!昂镒印钡律腻羞b灑脫多少讓何雙慶的心頭卸去一些負累。他想,也許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簡單的,將簡單的生活復雜化,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而災難的來臨總是不露聲色。有一天,何雙慶撒尿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那玩意上多了兩個粉紅的小疙瘩。剛開始,他并沒有太在意,后來發現又多了幾個,心里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他喊“猴子”德生看了,德生狐疑地說,莫不是染病了???

何雙慶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其實他早就懷疑自己染了什么毛病,只不過他一直心存僥幸,唯一的一次放縱,就要立即兌現懲罰嗎?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差到如此地步。他想,即便要染病,該染的也是“猴子”德生啊??墒钦祢}不拉嘰的德生,卻什么事也沒有。

街上的電線桿上滿是治療性病的小廣告,何雙慶按圖索驥找到一家小診所,鬼鬼祟祟地扎進去。他用哀求的語氣對那個年輕的卻已禿頂的江湖醫生說,醫生你要救救我。江湖醫生一番檢查之后,不容置疑地告訴他,你這病叫做尖銳濕疣,很嚴重的,要好好治。

何雙慶花了1000多塊錢,買了一大堆藥回來,或口服,或外用,但就是不見效果。那些小疙瘩依然不屈不撓地生長著,并似乎糾結融合成了更大的菜花狀的疙瘩。陰云籠罩著何雙慶那張曾經無限俊朗的臉,他絕望地對“猴子”德生說,我這病怕是沒治了,我終于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

“猴子”德生聽了心里很難受,他想,都是自己害了何雙慶呀。自從何雙慶染病之后,德生再也沒涉足那些風月場所。有一次做夢他夢見自己也染病了,醒來后不禁一身冷汗。眼看著何雙慶一圈圈消瘦得厲害,“猴子德生”常常為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慚愧,他惟有不知疲倦地干活,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心安一些。

手機在星期六晚上8點準時響了起來,何雙慶握著手機,像抓著一個定時炸彈。不用看來電顯示,他就知道是老婆巧云打來的——每周這個時間通一次電話是他們的約定。這樣的時刻在以往是多么甜蜜??!他會躲到一個角落里,和老婆竊竊私語一刻鐘或者更長時間。他們總是老調重彈。老婆說,老公我想死你了。他也說,老婆我想死你了。同樣的話重復了無數遍,卻依然生機勃勃。她在電話里還會告訴他,小虎的學習成績進步了還是退步了,公公婆婆為什么事拌嘴了,幼兒園里又發生什么趣事了……他興致盎然地聽她絮絮叨叨,細細地體味她說話時呼吸的聲音,那個時候整個人就輕飄飄的了。

但現在每逢電話響起,他就有一種莫名的驚恐。孫巧云一如既往地癡癡纏纏、婆婆媽媽、歡天喜地。而何雙慶卻再也無法輕飄起來,心里仿佛壓著一塊巨石,這塊巨石壓得他的腦袋昏昏沉沉,壓得他的腿腳莫名顫抖,壓得他的嗓子干澀沙啞……

她似乎感覺到了異樣,她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他趕緊說,沒有沒有。

她說,我能感覺到你的累,我前幾次電話就感覺到了。

他說,別瞎想,我挺好的。

她壓低了聲音說,怎么不親我了?你以前都親我的。

他的心疼了起來,他支支吾吾地說,我現在和“猴子”德生一起做,他在邊上呢,給他聽到多難為情??!

她馬上不滿地說,我們是合法夫妻,親一下怎么了??!快,親我一口!

他猶豫了一下,終于對著話筒機械地啜了一口,然后就聽到話筒里一陣咯咯的笑聲。

他的心更疼了,汗珠子順著臉頰滴落下來。他說,戶主工期催得緊,我干活去了,你們在家不要節省。

她說,知道的,你早點回來吧,我真的很想你。

他倉惶地說了聲“好”,趕緊掛了電話,坐在那里直喘粗氣。他已經大汗淋漓了。

何雙慶決定去大醫院看看。他找到省人民醫院,掛了號,等了老半天,護士才叫到他的名字。他惴惴不安地走進去,診室內坐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醫生。他向老醫生陳述了自己的病情和治病經過。老醫生聽了生氣地說,你們這些人,居然還相信那些江湖游醫,他們騙了你的錢不要緊,耽誤了治療,就沒有后悔藥吃了。

但江湖醫生的診斷沒有錯,老醫生也說他患的是尖銳濕疣。只是老醫生沒有像江湖醫生那樣危言聳聽,他說,來做個激光治療,再輔助用藥,能治好的。然后又提醒他生活上檢點一些,特別是在沒有徹底治愈之前,不要和老婆同房。

老醫生的話讓何雙慶對自己的病情稍感心安了一些。只要這病能夠治好,生活就還有希望??墒?,醫生關于治愈前不能和老婆同房的提醒,又讓他琢磨開來?;刈√幍穆飞?,他扳著指頭算了算,這個時候距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按照老醫生的說法,過年前是肯定不能徹底治愈的。何雙慶悲哀地想,都說過年如過關,這個非同尋常的“年關”,他該如何渡過???

有一次,何雙慶在電話里和巧云含含糊糊地說,自己可能不回去過年了。巧云立即驚訝地“啊”了一聲,然后問他為什么不回來。他說這里工程催得緊,可能無法脫身。巧云立即說,你不回來,我就帶兒子去杭州看你。他趕緊解釋說,我只是說可能,我還是力爭回去的。

何雙慶在心里反復琢磨回家過年的事。他希望春節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直到醫生確定他完全痊愈的那天??墒?,年的腳步還是義無反顧地一天天逼近。何雙慶的焦灼與慌亂也在與日俱增。他今天對自己說,我不回去了,明天又說,我還是回去吧,后天又指不定是說回去還是不回去了。

但他還是在準備回去的行李。那天從省人民醫院出來,他沒有直奔住處。他去了一家大商場,樓上樓下,仔仔細細地逛了?;貋頃r,兩只手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東西。他給巧云買了一件羽絨服,打完折之后還花了800多塊錢。他本來是想幫巧云買兩套漂亮內衣的,去年在家的時候,巧云曾經暗示過他。巧云說,外衣是穿給別人看的,內衣才是穿給愛人看的。巧云說到“愛人”這個洋氣的稱呼時,臉上紅撲撲的,那種光艷的紅,像一道令人眩目的光,直射何雙慶的心窩里??墒?,在商場內衣區,何雙慶卻彷徨了。當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五彩繽紛的內衣上時,就仿佛看到老婆——不,是愛人巧云正穿了它們,在他們的雕花大床上演繹出無限風光。他馬上掉過頭去,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給小虎買了一個新書包,還買了一些學習用品塞在了書包里。而給父母、岳父母買的則是煙酒食品。這些東西其實可以不必在杭州買的,老家那邊都有,而且還便宜一些。但他還是買了,在何雙慶看來,即便一樣的東西,買的地點不同,意義也是不一樣的。尤其是老丈人孫景之,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他對禮物本身并不看重,他看重的是別人對他的尊重和記掛。何雙慶可以想象,孫景之拎著這些東西,一定會得意洋洋地告訴四鄰,這煙酒是小女婿從杭州帶回來的。

但是一想到回家,何雙慶依然不寒而栗。臘月十八晚上,當“猴子”德生說要買票回去時,他已經明確告訴德生自己不回去了??墒堑诙煲辉?,他又紅著眼睛對德生說,我還是回去吧,你幫我帶張車票。然后,他又反復告誡“猴子”德生,這里發生的事回去后誰也別提!

當我是傻瓜呀!德生見他決定回去,也很高興,他說,我下午就去買票,就買臘月二十五的票吧。

何雙慶沒有答話,自然也就是沒有異議了。

一大早從杭州乘坐大巴到家鄉縣城——安城,又轉乘中巴到草壩子,然后再坐馬自達到家。何雙慶是在天擦黑的時候才到家的,遠遠地,他就看到自家小樓里燈火明亮。推開門,一家人正圍桌而坐,都正等待他的回來呢。岳父岳母應親家之邀也來了。八仙桌上擺滿了盤盤碟碟,豐盛的菜肴散發出一個和睦家庭無限溫馨的氣息。

門一開,兒子小虎就箭一般射過去,縱身一躍,兩個小胳膊一下子牢牢鉤住了何雙慶的脖子。孫巧云的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氣,她一邊訓斥小虎不要纏著旅途勞頓的爸爸,一邊打了熱水給何雙慶洗臉。小虎不情愿地松開手后,又去扒拉何雙慶帶回來的幾個包裹。老人們見狀,都咧開了嘴,歡聲笑語響成一片。

這樣的場景,與前幾年回來時的情形并無太大差異。往常這個時候,何雙慶的嘴唇一定如涂抹了蜜汁一樣,將一家老小哄得美滋滋的??墒墙裉?,何雙慶卻是百感交集。洗臉的時候,他突然想哭,只得將毛巾久久捂在臉上。

小虎將爸爸包裹里的禮物一件件掏了出來,攤了一地,然后專心致志地翻騰起他的新書包,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好東西。何雙慶平抑了情緒,掛起毛巾,走過來,將那些禮品一一派發了。孫巧云拿了新羽絨服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連聲問大家好看不好看。大家齊聲說,好看好看。忽然,孫巧云的手觸到衣袋里的一張紙頭,拿出來一看,見是買羽絨服的發票,她立即夸張地叫起來,這么貴??!

又是一個豐收年??!“眼鏡先生”孫景之不禁感慨起來。孫景之有三個女婿,另兩位都是吃公家飯的,一年到頭卻難得沾到他們一點葷腥。而這個做木匠的小女婿,只要一回來,保準會給他捎煙帶酒。他常常對人說,我的小女婿是最重情義的。

吃飯,吃飯。母親笑吟吟地招呼大家入座。席間,大家七嘴八舌、東拉西扯,倒也沒覺得何雙慶與往常有什么不同。父親倒是關切地問了他一句,是不是坐車挺累的?何雙慶也就順著父親的話往下說,是啊,從來不暈車的,今天居然就暈得厲害。

雙慶瘦多了啊,丈母娘皺起了眉頭,干活也不用太辛苦,錢是應該慢慢掙的。

是啊,是啊,雙慶你太瘦了,別光惦記著給我們買東西,卻刻薄了自己??!“眼鏡先生”也附和道。

何雙慶勉強笑笑說,哪里啊,不過是前些日子吃了點不干凈的東西,拉了幾天肚子,過不了幾天,掉的那點肉就會補回來的。

吃完晚飯,送走了父母,孫巧云連哄帶騙地幫兒子洗了腳,早早打發他到自己的小房間睡下。她做這些的時候,何雙慶的心里就打起了小鼓。他怎能不明白老婆的心思呢!若是以前,他此刻早就激情澎湃了,他會飛快地洗漱完畢,然后斗志昂揚地踏進他們夫妻倆的房間??墒乾F在,他只能像一個孬種的士兵,在沖鋒號吹響的時候瑟縮不前。

他房前屋后地轉悠了一遍,先是查看了豬舍,又到雞窩看了看,然后摸出一支煙,站在院子里狠狠地吸起來。孫巧云悄悄走到他身后,一下子緊緊摟住他腰,低聲嗔怪道,這么冷的天,還呆在外面抽煙,不早點睡嗎?

何雙慶輕輕掰開巧云緊箍的手臂,沖她擠出些笑容說,你先去睡吧,我馬上就來。

不行,我要你現在就去睡。孫巧云撒起嬌來。

何雙慶說,待會兒我和爸媽嘮幾句就來,你先睡吧!

孫巧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沒有繼續堅持。她在何雙慶臉上親了一口,說,那我真的先去睡了。

嗯,你先去吧!何雙慶暗暗松了口氣。

何雙慶爬上床鋪時已經是后半夜了,他確信這個時候老婆孫巧云已經熟睡了。房間的燈還亮著,空氣里彌漫著縷縷香氣?;椟S的燈光下,孫巧云那張好看的臉顯得分外恬靜嫵媚。他咽了咽唾沫,收回目光,貼著床的邊沿躺下,關燈,閉眼。這個時候,就有一條水蛇一般的胳膊纏繞過來,先是繞過他的脖頸,又游向他的胸口,再向下探去……何雙慶迅速捉住了這條水蛇,讓它老老實實地停在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孫巧云委屈地問。原來,她并沒有睡著。

最近見了油膩的東西總沒有胃口,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肝炎。這個理由是何雙慶一個晚上急中生智的產物,他想,幸虧是在夜里,孫巧云大概不會發現他的慌亂的。

既然不舒服,干嘛不到醫院查一查???孫巧云抽回手臂說,明天我陪你到縣人民醫院看看吧!

算了,現在醫院看病貴得要命,過幾天如果還這樣,再去看也不遲。

有病還是要及時看的,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煩了!雙慶,你真的瘦多了,要不,明年你別外出了,就在門戶上做做。

守在家里能掙幾個錢??!

錢少就少些,我又不會怨你的。你知道你今年前后寄回來多少錢?

有4萬多元吧?

什么呀,5萬多元呢!蘭花嫂問我你掙了多少,我說兩三萬元。 呵呵。

本來還可以多一些的。何雙慶脫口而出,不過他隨即就發現到自己差點說漏嘴了。他所說的“還可以多一些”是針對那幾千塊錢醫藥費而言的。

別太拼命了,房子蓋了,小虎還小,要那么多錢也沒用。

那就先存著,將來總要用的。

兩個人東拉西扯,聊著聊著就困了。瞌睡蟲先是襲擊了孫巧云,她接連打了幾個呵欠,終于睡著了。何雙慶在黑暗中使勁嗅了嗅空氣中的芳香,體內的血液又沸騰起來,他幾次伸出手,想抱一抱身旁那個綿軟香甜的身體,可最終還是悻悻放棄了。

何雙慶默默盤算,自己最多在家里熬到正月初二。只要扛過這一個星期的時間,到了正月初三,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到杭州去了。那樣,一切就會像外面的積雪一般消融了,生活最終還會重返原來的軌道。這樣想著,何雙慶就在迷迷糊糊中沉睡過去。他實在是太累太累了。

傳言就像瘟疫,一旦泛濫起來天下就不太平了。不過幾天的工夫,何雙慶得花柳病的消息就在草壩子彌散開來。

那些最先得到消息的人故意壓低了嗓門,對他們的家人、親戚、朋友、鄰居們說,我聽誰誰誰說的,何雙慶和婊子睡覺染了花柳病,他都痩成一根蘆柴棒了。然后搖搖頭長嘆一聲,世道變了,世道變了!末了,還不忘記關照對方,我只告訴你了,你可別外傳??!

那個人馬上表情嚴肅地點頭應承,然后轉過身去,把這番話又和他的家人、親戚、朋友、鄰居復述了一遍。只不過,為了讓他們的復述更加生動,他們常常不遺余力地進行著潤色和充實,從而使得草壩子的這條“花邊新聞”衍生出多種版本:有人說,何雙慶嫖的是個丑陋不堪的“老母雞”,有人說是個剛剛“坐臺”的大學生;有人說,何雙慶得的是梅毒,有人說,何雙慶得的是艾滋??;有人說何雙慶嫖那個老妓女只花了50塊錢,有人說,何雙慶闊綽地給了那個大學生1000大洋……

臘月二十九那天,孫巧云送了幾個饅頭到隔壁蘭花嫂家。蘭花嫂一把拉住她,閃閃爍爍了半天,還是把村里的傳聞說了出來。孫巧云當時就氣得差點吐出血來,她對蘭花說,嫂子,你可別信那些人亂嚼舌根,我們家雙慶好好的,什么病也沒有。

蘭花嫂點點頭說,我就不信呢,雙慶可不是那樣的人。不過巧云啊,你還是小心一些好,萬一他真得了那病,傳染給你就麻煩了。這兩天他和你做那事了沒有???

孫巧云呼地站起來,紅著臉拂袖而去,一邊走一邊嘴里還在恨恨地罵,這些嚼舌根的!

可是一回到家,她就癱倒了,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細想何雙慶回來后這幾天的表現,孫巧云隱隱覺得,蘭花嫂的話并非空穴來風。

院子里,何雙慶正修理自家的幾件小農具,他的斧頭劈在木料上,發出沉悶而兇狠的聲響。孫巧云擦干眼淚,她正想到院子里向何雙慶問個究竟,父親孫景之鐵青著臉踏進家門。

你都聽說了么?孫景之摘下帽子,蹙著眉頭問她的女兒。

什么?聽說什么?孫巧云已經知道父親問的是什么,可她還是努力裝著糊涂。

這個畜牲,這次丟人丟大了,孫景之氣急敗壞地說,我真是氣死了!

父親的話像一把尖刀,又一次刺向孫巧云的要害,霎那間,內心的委屈涌了出來,眼淚奪眶而出。她抽泣著問她的父親,爸,我該怎么辦???

你把這件事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如果是真的,堅決離!孫景之氣呼呼地吩咐女兒。

離婚?孫巧云的心臟仿佛一下子沉到了井底,冰涼冰涼的。剛剛,她想過給何雙慶一記耳光,想過和他拼命,可怎么就沒有想到和他離婚呢?

這種人有什么好留戀的,臉皮都不要的,孫景之憤憤地罵,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讓你跟了這種人渣!

別說了,爸!孫巧云制止了父親對丈夫的謾罵,她喃喃地說,那些人是胡說的,我們家雙慶是不會去找臟女的人,他不會,肯定不會的!

孫景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長吁短嘆地坐了一會,爾后起身對女兒說,我走了,我原本是想來教訓教訓他的,現在我都不要看見他了,我想到他那副德行,我就惡心……

父親離開后,孫巧云心里一片空虛。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前面等待自己的又會是什么呢?她像一個功課荒廢的學生突然走進考場,心里一點底氣也沒有。

何雙慶還在院子里孜孜不倦地修修補補,天氣冷得刺骨,他卻忙碌得熱氣騰騰。在他身后的院墻上,掛滿了香腸、雞、魚、咸肉等各種年貨。明天就是除夕了,這樣的畫面本來是多么和諧安寧??!可是現在……

孫巧云步履沉滯地走到何雙慶面前,她以為自己會怒目相向,會歇斯底里,會奮不顧身……但是她驚奇地發現,她居然沒有。她仿佛一座冰雕,寒氣逼人地立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何雙慶顯然感受到了這座冰雕帶來的寒意,他停止了勞動,慌慌張張地站立起來,卻不知所措。

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了?

我有什么事好瞞的。

外面都傳開了。

傳什么?

我都不好意思說。

瞎說什么呢。

這幾天你怎么從不碰我?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懷疑自己患了肝炎。

肝炎?哼!我差點給你糊弄了,你說,你說,你說你是不是染了性???

你——胡扯!何雙慶惱羞成怒地叫起來。但那種叫喊分明攙雜了太多的虛弱,虛弱得就像他難以支撐的雙腿。他搖搖晃晃地蹲下去,一屁股跌坐到墻角里。他在心里說,天終于塌下來了。

我本來是不相信的,孫巧云苦笑著說,可是現在,我信了。

我是個混蛋!何雙慶別過臉去。

你確實是個混蛋!孫巧云的眼淚又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何雙慶勉強站了起來,他想去幫妻子擦拭淚水,可他的手還沒碰到她的臉頰,卻被她一巴掌打開。

你別碰我,永遠別碰!孫巧云尖叫起來。

孫巧云的尖叫吸引了她的公公、婆婆,他們一頭霧水地向院子里探望,什么事???

孫巧云一扭身沖回房間去了,她用被子蒙了頭,痛痛快快地哭了個夠。公公婆婆嘟嘟囔囔、毫無來由地責怪了兒子幾句,又去忙他們的事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失魂落魄的何雙慶。

這個該殺的,何雙慶咬牙切齒。

何雙慶所罵的“該殺的”,當然是指“猴子”德生。這件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如何就傳到了村里?如何就讓妻子孫巧云了如指掌?看來,“猴子”德生早就出賣了我!這個該殺的!事情原本由他而起,現在他卻落井下石!不行,我一定要去問個明白!

何雙慶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猴子”德生家的路上。

一路上遇到一些熟識的人,照了面,對方大多神情曖昧,有兩個兔崽子還偷偷摸摸地對他指指點點。何雙慶悲哀地想,自己的丑聞在草壩子已經婦孺皆知了,這個名叫何雙慶的人已經臭名昭著了。

“猴子”德生不在家,英子系著圍裙正在煤氣灶上炸肉圓,廚房里油煙繚繞。何雙慶響亮的腳步聲讓英子嚇了一跳,她舉著手中油晃晃的鏟子驚訝地問何雙慶,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不能來呢?何雙慶拉了張凳子重重地坐下,面無表情地說,我來找王德生!

德生和孩子到鎮上買春聯去了。英子轉過身去,繼續專心致志地炸起了肉圓。

我等他。何雙慶粗聲粗氣地說。

你找他有事?英子背對著他問。

何雙慶沒有吭聲,低下頭呼哧呼哧地喘氣。

英子不再說話,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沸騰的油鍋不時爆出幾聲脆響。

何雙慶無所事事地坐在“猴子”德生家的廚房里,英子的冷淡更讓他堅信這一家人的忘恩負義。等英子炸好肉圓,又坐到土灶的灶膛口開始燒水時,何雙慶內心的憎恨已經化作熊熊燃燒的仇恨,連日來,所有的懊悔、委屈、擔心、恐懼……頃刻間一齊襲來,好似匯集了一桶桶助燃的汽油……騰騰的火焰中,何雙慶突然一躍而起,向灶膛口撲去,一把將猝不及防的英子推倒在地。

何雙慶,你瘋了嗎?英子厲聲叫了起來,可她只不過喊了一聲,她的嘴巴就被何雙慶的大手封堵住了。

何雙慶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咬牙切齒。他雙眼通紅。他那張曾經讓英子、讓孫巧云、讓村子里許許多多姑娘迷戀的臉現在已經完全扭曲了。他的左手捂在英子的嘴上,右手飛快的拉扯著英子的衣服……

整個世界暗了下去,只有低低的哀鳴,在何雙慶的指縫間游移……

何雙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癲狂之中,他只聽到頭頂上“咚”的一聲悶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何雙慶沒有看到“猴子”德生氣勢洶洶地向他沖來,也沒有聽到“猴子”德生殺豬般的嚎叫,他就歪了歪脖子,迷迷糊糊地睡在了別人家的灶膛口……

何雙慶實在是太疲乏了,他的這一覺顯然睡過了頭。等他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里。他的腦袋纏繞著一層層的白紗布,他的脖子被一塊硬梆梆的塑料片固定著,他想象著自己的模樣肯定十分怪異可笑。守護一旁的母親唉聲嘆氣地告訴他,現在已經是正月初五了,你都睡了好幾天啦。何雙慶驚訝地叫起來,原來,他的除夕和春節竟然是在夢鄉中度過的。

因為他的貪睡,有好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外面又下了一場雪,那場雪下得野蠻,蓋住了農田,蓋住了房舍,蓋住了鄉路;他不知道,他的老婆孫巧云已經擬好了離婚協議,正在她的娘家忍受父親的埋怨和嘮叨;他不知道,他曾經的戀人、“猴子”德生的老婆英子已經在除夕之夜,在千家萬戶舉杯同慶的時候,竟然將大半瓶“敵敵畏”當作飲料,咕咚咕咚亂喝一氣,然后蓋著潔白的大雪沉沉睡去……這些他都不知道。他想來想去,只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想不久后的一天,一定會有一群戴著大蓋帽的人來找他,將他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何雙慶醒后的第三天,“猴子”德生看望了他。當時何雙慶正在數輸液器中的水滴,“猴子”德生挾帶著一股冷氣走進來了,他蜷縮在一件肥大的軍大衣里,臉色慘白如紙。何雙慶覺得“猴子”德生寫滿莊嚴的臉有點滑稽,這個突然深沉起來的男人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何雙慶,我必須來和你說清楚一件事情。

何雙慶懶洋洋地說,德生,你什么也不用說了,你最好一刀砍了我。

“猴子”德生說,砍了你也不解我的恨。

怎么解恨你就怎么做吧。何雙慶還是懶洋洋的。

“猴子”德生冷冷地說,何雙慶,我只是想來告訴你,你的事情不是我有意說出去的。

何雙慶不耐煩地皺皺眉頭說,有意無意那是你的事,何況,現在追究這個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我還是要說清楚,“猴子”德生說,何雙慶,你給我好好聽著。

然后,“猴子”德生開始了冗長的敘述:從杭州回來以后,我無意間聽人說鬼頭堡有個林先生??葱圆?,祖傳的,又快又好,就跑過去打聽了。我和他說了你的情況,他讓我趕緊帶你來治,說是只要吃了他的祖傳秘方,幾天就沒事了。我高興地從他家出來,卻碰到他的一個鄰居。那位鄰居偷偷告訴我,這個林先生其實是個騙子,說什么祖傳秘方,壓根就是胡說八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吃了啞巴虧了。我想,這個林先生可能和你在杭州遭遇的那個江湖游醫差不多,后來也就沒有和你提起這件事??墒?,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的事竟然一下子在村子里傳開了,好多人都來問我是不是真的,我都說,那是沒有的事。我知道,你自己肯定不會將這事說出去,唯一可能透露這件事的就是那個該死的騙子。他或許是因為沒有做成這樁買賣,心里有氣,就將你的事胡亂散布。我真是后悔死了,當時我不該對他提到你的名字,我真是笨得要命。我知道,這件事從頭至尾還是我害了你,你恨我,打我,哪怕宰了我,我都沒有怨言??墒?,你不該對英子那樣??!你心里也明白英子對你咋樣,你們畢竟還好過,你那樣對她,還算是個人嗎?

何雙慶靜靜地聽著,淚水濡濕了他的臉龐。自從醒來之后,他就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了,他相信自己的淚腺已經枯萎了,即便體內的血液耗盡,也斷斷流不出眼淚了??墒?,德生的話卻仿佛鑿開了他的眼眶里的另一個源泉——原來,自己的眼淚還是如此豐沛的??!

英子呢?她怎么樣了?何雙慶戰戰兢兢地問。

“猴子”德生沒有作聲,他將自己唯一露在大衣外的腦袋也縮了進去,然后,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他出門的時候,又一股冷風灌了進來,何雙慶不禁打了個寒噤。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何雙慶閉上眼睛。他忽然想起來,此時此刻,草壩子的男人們大概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既然春節已經被甩到身后了,他們又該奔赴四面八方了。

儲成劍,男,海安人,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主治醫師,省作協會員,現供職于某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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