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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兄弟

2011-08-15 00:42第廣龍
飛天 2011年7期

第廣龍

石油兄弟

馬財迷

我在野外隊時,先后和五六個人住過一間活動房,那年月就這條件,先生產后生活的口號叫得山響,有一張床就夠好了。再往前,住牛圈,住窯洞,住帳篷,還不照樣過來了?;顒臃坷锇驼拼蟮牡胤?,一邊一張床,兩個人同時坐床沿上,要不錯開坐,腿就頂到一起了。一段時間,我和馬財迷住一個房間,我就知道他為啥叫馬財迷了。每次發了工資,馬財迷都會一張張看,胳膊伸縮著,眼睛跟前看,離遠了看,舉得高高地看,邊看邊感嘆:咋造得呢?奇了,就這么一張紙!馬財迷的手抖抖的,似乎控制不住。我發現只要拿東西,馬財迷的手就抖抖的,從食堂打回來一碗熱燙的稀飯,碗也跟著抖抖的,好在沒有把稀飯灑出來。但拿著錢的時候,馬財迷的手抖抖得厲害。

馬財迷是個不愛動彈的人,平時在房間里,像是被誰要求了似的,規規矩矩坐著,長時間坐著,身子沒有變化,有時眼睛會眨一眨。馬財迷性子慢,干啥都不急不慌。如果洗衣服,他能洗整整一天。泡到盆子里,倒進去些洗衣粉,先放上半天。開始洗了,似乎是一寸一寸在搓,一下,一下,衣領,袖口,來來回回搓,還要把上衣的四個口袋,褲子的兩個口袋翻出來,像是吊死鬼的舌頭,也是仔仔細細搓好多次。野外隊成天裹一身工衣,平時穿的衣服很少穿,多是藍色的中山裝,穿上也是在房子里呆著,不磨不蹭的,又不臟,我說衣服沒穿爛都給洗爛了,馬財迷照樣按自己的步驟洗衣服。馬財迷抽煙特別專注,吸進去一口,還使勁吸溜著,吸溜著,似乎要把一口煙一直吸溜到腳底板去,跟不上氣了,才停下了,不吸溜了。有時候連吸進去兩三口,也是不停吸溜,換氣的時候,只有一絲煙縷從嘴里返出來??瘩R財迷抽煙,會覺得特別香,抽大煙也沒這么香。煙囪都冒煙呢,可馬財迷這個煙囪的出煙口是密封著的,煙都被關到肚子里了。馬財迷身架子大,看著不顯胖。但要是從后面看,就會看到中間一個巨大的屁股,和上下兩個半身不合比例,像是另外安裝上去的一樣。所以馬財迷走路像螺絲松了似的,似乎能聽見哐當聲。雖然慢慢走著,因為不協調,卻像趕路似的,身子前傾,四肢擺動的幅度很大。

馬財迷老在寫信,寫上兩個字,就拿一本小學生字典翻。翻上一陣,又寫。地方小,馬財迷把臉盆倒扣過來,坐上,爬在床沿上寫。我很好奇,偷偷觀察他寫什么。實際馬財迷寫信慢,一封信要寫十幾天,寫完了,也就一頁紙,字歪歪扭扭,有桃胡大。馬財迷家在陜南鄉下,內容無非是多養雞養鴨之類。馬財迷是個有心人,平時聽廣播,和當地人接觸,了解到什么致富的信息,比如哪種雞下蛋勤,哪種鴨長肉快,就趕緊給家里寫信,叮嚀一番,安頓幾句。我見他寫信吃力,曾主動提出幫助他寫,馬財迷只搖頭。我又說什么字不會可以問我,就不用翻字典耽誤時間了,馬財迷還是搖頭。馬財迷說,求人不如求自己,咋敢勞動你的墨水瓶瓶!馬財迷寫信也不愿意讓別人看見,有時我探一探頭,他察覺了,就拿手捂住,不讓我看。如果正寫著有事要出去,就把信紙塞到被窩里,還在上面壓一壓。這讓我覺得可笑。實際他寫得啥我早看見了,我只瞄上一眼就看得明白。一次我見馬財迷從哪里描了一張圖,打算隨信寄回家,好像是養雞棚的草圖,拿手里左看右看看不夠,似乎把養雞棚都看到眼前頭了。但據我了解,馬財迷設計的許多發財的規劃,都沒有變成現實,因為每一次接到家里來信,馬財迷都會沉悶幾天,我很少見馬財迷開心地笑上一回,馬財迷的臉,似乎一直陰著。唉,出門在外的人,誰都有自己的心事,誰都有苦啊。

一次野外隊來了個賣漁網的,說山里的水庫沒人管,山里人又不吃魚,可以拿漁網捕魚,保證網網有收獲。話雖這么說,野外隊的人還是只看不買。是啊,家不在跟前,又不當魚販子,自己能吃多少魚,哪用得著漁網。賣漁網的就把價錢降低到了三十塊一張。馬財迷就有點心動了,他倒不是要去水庫捕魚,而是打算拿回老家用。張開網端詳了幾遍,說了句豁出去了,掏錢買了一張。我猜測馬財迷又萌生了新的規模養殖的想法,但我預感成功的可能性不大。馬財迷的計劃都挺宏偉,但是不怎么切合實際,主要是沒有一筆數額不小的啟動資金,所以最后就全都落空了。要是一下子就能翻個身,誰還愿意到野外隊受這么大的累。馬財迷的家鄉是個什么模樣呢?我想象不出來,馬財迷也從來沒有提說過,家鄉只在馬財迷的心里。野外隊成了家的,老婆幾乎都來過,而且會住一段日子。這是最讓別的男人眼饞的,而來了老婆的男人早上不停打哈欠也是很正常的。野外隊有幾間探親房,誰的老婆來了,就可以搬進去住,直到老婆走了再搬回來。但馬財迷的老婆沒有來過,我也不清楚里頭的原因。問又不好問,所以到現在這也是一個謎。野外隊的人口音雜亂,籍貫各異,雖然出門在外,但都特別顧家,舍不得吃穿,能省幾個是幾個?;丶姨接H要帶錢,發了工資首先上郵局,盡量把個人開支壓縮到最低限度。馬財迷每次打飯,都是吃個素菜,很少吃肉菜。為嫌炊事員劉玉米菜勺子淺,隔上幾天,馬財迷就和劉玉米吵一回,氣就上來了,回到房子,罵上一句,大口吃一口菜,罵上一句,大口咬一口饅頭。菜和饅頭都吃完了,倒上水把碗沖一沖,端上又喝了,還憤憤地罵一句什么。一次劉玉米蒸饅頭多放了堿面子,饅頭色黃,結層,有麻點,嚼著燒口,下咽困難。馬財迷就大聲說,這不是小問題,抓饅頭,要先抓人頭!但沒有響應,馬財迷就把仇恨的范圍擴大了,說都不是好東西!就啪一聲關上門,到鎮子上的郵局給家里寄錢去了。

夏天下了一場暴雨,連接井場的土路沖斷了,野外隊歇工。一天正閑著無聊,有人說剛才有一頭騾子踏散腳了,摔到崖下面摔死了,主人不要了。聞聽此言,幾個人就去看稀奇。馬財迷也去了,還帶了一把刀子。馬財迷是去割騾子肉去了。我好像沒聽說騾子肉能吃,就覺得馬財迷真是饞瘋了,也不怕吃出病來。馬財迷割回來一大塊騾子肉,想拿到炊事班煮,得罪了劉玉米,不能去,就跟別人借了煤油爐子和鐵鍋,自己煮。煮熟了,讓我,我聞著都惡心,連連擺手。馬財迷拿騾子肉當了三天的飯,每頓都吃騾子肉,我真奇怪他也吃得下去。馬財迷說,沒有牛肉羊肉好吃,但不打牙,肯定強過豆腐。最讓我受不了的是吃了騾子肉,馬財迷有了動靜,隔一會兒,放一個大屁,而且奇臭無比。只要馬財迷一放屁,我就趕緊捂鼻子,要么就往房子外面跑。覺得房子外面也臭烘烘的,我躲得再遠點。就出了野外隊的院子,到河邊轉悠了半下午。

野外隊幾乎沒有文化生活。隊部有一臺黑白電視,山里信號弱,經常收不來臺,塵土一層擺設在那里。天黑了,就有人三五一堆玩紙牌。玩法簡單,叫十點半,由莊家發牌,可以加牌,分數大過莊家就贏,但超過十點半就算脹死。玩的人都是用食堂的兩毛錢的餐票抵押,玩一晚上,輸贏也就十塊八塊的。只要有人玩十點半,馬財迷就坐不住了,就站到后面,湊個腦袋看,一直看到收場。但馬財迷從來不上攤子,只是看??蹿A的人,是羨慕的表情,看輸的人,是難受的表情。有時有人就喊他一起玩,他也不搭腔,擰身子走了。過一會兒,又折回來,還是站人后頭看。時間長了,就沒人叫馬財迷玩牌了,都知道他是只看不玩。

馬財迷高興過一回,似乎應該,又似乎不應該。那是三九四九,凍死老狗的天氣。野外隊的每個活動房都把爐子捅得旺旺的,伸到外面的煙筒冒著黑的煙白的煙,煙筒口上都吊著一掛冰胡子,都黑亮黑亮的。那是冷熱空氣相遇,生了水露凍結的。人都縮在房子里,院子里空空的,飄著嗆鼻的煤煙味。有一個白班全體上井場,卸水泥和沙子。有一個房子的人走的時候封了爐子,卻沒封死,把濕了水的幾雙棉手套擱在爐盤上烤,結果起了火,引著了活動房。等人回來,活動房變成了一個鐵殼子,里頭全是黑灰和變了型的物件,清理出一個鋁飯盒,里頭的一沓子錢成了紙灰灰,風一吹亂飄,馬財迷心疼,連連說可惜可惜,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事故處理完,活動房報廢了,一直在原地撂著。又過了一些天,有人動上了腦筋,把鐵皮割下來,在院子里叮叮當當砸起了炒瓢。冷風颼颼,站上一會兒牙都磕出了聲響,砸炒瓢的人熱火,頭上滾汗珠子。馬財迷自然不落后,也當上了小爐匠。跟別人學,裁減鐵皮,泥地上挖個坑,拿榔頭一下一下砸個形狀出來,再慢工出細活地搗鼓,耗時一禮拜,終于得炒瓢一把。自我欣賞了幾遍,用報紙包了,藏到了床地下。然后一個人坐床上笑,不出聲,隔一會兒,笑一下??此歉钡滦?,我忍不住也笑了,是大聲笑,把馬財迷給驚了一下。

晚飯后下起了雪,又緊又烈的雪,一層一層,把山頭的渾圓,山溝的曲折,加厚了一些,蓬松了一些,呈現出柔和的白色。崖畔上粗大的杜梨子書,卻依然是深黑,枝杈零亂,似乎一天的雪花,是這些枝杈清掃出來的。夜里給爐子加滿煤,再覆一層白灰,我和馬財迷先后鉆進了被窩。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我這么想著,就淺著深著再深著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個噩夢驚醒了我,我睜開眼,感到劇烈的寒冷,忙開開燈,發現活動房的門竟然開著,風在門口鼓蕩出一個半圓,夾雜著跳躍的雪花。我再看馬財迷的床,癟癟的,馬財迷竟然不在!我一下子慌了神,趕緊穿衣服,穿鞋穿不上,原來鞋子沾了水,凍到地面上了。我彎腰找了個鐵管子狠打了幾下,才穿上鞋,拿著手電就往出跑。還好,我在地上看見了腳印,順腳印走了不遠,在一個坡坎下,馬財迷正轉著圈子走,身上就穿了條大褲頭,還光著腳。我猛然想起這可能是夢游,而且不能喚醒,就悄悄過去,慢慢牽著馬財迷的手,又原路走回活動房,輕輕拉到了床上,給蓋上被子,我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時,馬財迷嘟囔了一句夢話好大的魚??!我聽了一會兒,沒聲音了,安靜了,也打著哆嗦上了床。第二天,馬財迷顯然不清楚夜里發生的事情,邊看我邊罵:誰這么壞,給我糊了一腳泥!我裝沒聽見,啥話也沒說。

吳先進

幾十年前的先進,多是干活干得多,又干得好的人物。那時流行一句話,干活不要命,才能當先進。我到野外隊上班后,就見識了一個先進,叫吳先進。吳先進的真名已沒人叫了,叫吳先進,或者叫先進,吳先進都答應,都會噢上一聲。

吳先進大頭大嘴,虎背熊腰,見人總是笑瞇瞇的。我正好和吳先進在一個班,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先進。三天下來,我很失望。穿著臃腫的工裝,攀爬山路到井場,吳先進一頭汗,我也一頭汗;我抬鐵管子,他也抬鐵管子,都累得吭哧吭哧的;中午休息,也是我油手抓一個饅頭,他油手抓一個饅頭,使勁朝嘴里塞,喉嚨都一鼓一鼓的。吳先進張嘴說話,也是個正常人,沒什么奇特之處。我就有些不明白,吳先進如何能成為先進。過了幾天,吳先進被一輛小車接上到礦區開會去了,聽說吃得好,桌子飯,有肉有酒;住得好,招待所,早上起來被子都不用疊,我就有些不平衡,甚至還萌生了我也要當先進的念頭。原來在我的印象中,先進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一般人是很難成為先進的。我看過一部紀錄片,上面的鐵人王進喜大冬天跳進泥漿池,拿身子攪動泥漿,連冷都不知道,我真心佩服,說實話,我也做不到??晌疑磉叺倪@個吳先進,跟我一樣,不像先進啊。

野外隊四十多號人,全是光葫蘆,一個個虎狼一樣。雖說吃的糧食變成了力氣,力氣卸到了大山深處的井場上,可還有一些力氣沒用完,經過轉化,變成了欲望,變成了對女人的渴求。這就沒地方解決了,這就難受得不行。再難受也只能忍著,忍不住也得忍。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實在睡不著了,就起來喝酒,喝醉了,暈暈乎乎的,就容易睡著了。我那時剛二十出頭,臉上的粉刺拔不完,一泡尿能把泥地沖個坑,有時平白無故的,下面就起了反應,鼓了起來,我不好意思,怕人看見,手塞進褲兜,拿手硬給扳過來扳住。我想談個對象,可我找不下。一聽是野外隊的,沒有哪個女的愿意。有一次走在路上,前面一個長辮子,看得我發呆,都動了強奸的心思。多虧我沒有付諸行動,當然了,主要還是不敢,連上前打個招呼也不敢。但是,吳先進卻已娶了媳婦成了家,家就安在礦區基地,這讓我眼熱,也讓我生氣。因為吳先進的婚事,是礦區領導出面,做了大量思想工作,才促使女方同意和吳先進交往并同意和吳先進結婚的。真有福啊,我一遍又一遍感嘆。由組織安排個人婚姻,我以前只是在書上讀過,這一下在現實里見到了,但我知道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我的,我啥時候才能熬到頭,啥時候才能睡上熱被窩啊。

時間長了,我對吳先進了解多了,我的氣慢慢就順了。那年月,先進是大伙兒評比出來的,通常都是年終總結時,按照上級撥下來的指標,野外隊的人黑壓壓擁擠在隊部,吧噠旱煙鍋的,卷喇叭筒的,一人嘴上一星火苗苗,滿屋子云山霧海的,心里頭都想當先進,話語里也強調著自己的貢獻。什么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棗紅馬。什么成績不大年年有,步子不大天天走。說得一套一套的。爭來爭去,往往先進就輪換著當。連隊長也說,都是下苦的,汗水摔八瓣不容易,哪個當先進都夠資格。我最關心當先進有啥好處,尤其是能獎勵一個媳婦嗎?回答是:那是不可能的。我就問,那吳先進咋就能呢?回答是:那不一樣,吳先進是全國先進,咱們評的是礦區先進,洋芋大小不一樣。那當先進干啥?回答是:只能吃四菜一湯。這誘惑也挺大的,在野外隊可吃不上四菜一湯。我的肚子里,總是上頓白菜,下頓蘿卜,油花花都難得見,當先進能改善幾天伙食,這機會要爭取,但我還不夠資格,熬到一定年頭,才會被納入評先進的范圍。而吳先進成為先進,卻十分輕松。有一年上面規定,要評一個年輕的,又熱心做好事的先進,選來選去,只有吳先進夠標準,就選上了,就報上去了,不但當上了先進,還一級一級往上報,最后成了全國先進,成了金的銀的,成了寶貝疙瘩。當宣傳吳先進的活動熱火朝天的時候,一個材料提到吳先進為了做好事,個人問題一直沒顧上考慮,這事驚動了有關部門,專題開會,決定由組織給介紹對象,吳先進真是做夢娶媳婦,還真就娶上了個醒來還在的。全國先進,全礦區十幾萬人,也才三個人,還就數吳先進的檔次高,咋能不受關照呢。吳先進的事跡里,最感人的一條就是打掃野外隊的廁所,而且從參加工作那一天就打掃,一直堅持了五六年。據說那一陣子要成為先進,只要和臟的臭的沾邊,肯定會被選中。我出于好奇,專門到野外隊的廁所看看,因為經常搬遷,我看到的廁所已不是過去的廁所了,但造型是一樣的,都是在離野外隊的院子不遠處,用玉米稈圍起一個邊上開口的圈,里頭直接在地上拿鐵锨挖兩個坑,便是一座簡易廁所。想到打掃這樣的廁所出了一個全國先進,我下意識朝玉米稈上踢了一腳。

熟悉了以后,我曾和吳先進開玩笑說,你有媳婦,我沒媳婦,把你媳婦給我支援一回行不?吳先進爽快地說,沒麻達,我給你手上寫個通知,你去找我媳婦,見字如面!我當然不會當真,但我覺得吳先進是個本色人。我的確多次見吳先進做好事。除了打掃廁所,礦區電影隊來放電影,他張羅著掛銀幕;秋天到了,他幫炊事班挖菜窖;一次我褲子褲襠扯了,他還捎帶給他媳婦給我縫補上了……吳先進做這些事情,都很自然,不是裝出來的,是他真心情愿的。生活里的許多熱心人不都是這樣嗎?這樣的人眼里有活,看見了就控制不住要出幾滴汗,這樣的人愛幫助人,事情不大,力所能及,不嫌勞神麻煩,而這樣的人往往人緣極好,朋友多。我聽老工人說,這娃閑不住,是個掙死鬼托生的。

沒當先進就這樣,當了先進還這樣。我注意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大家對待吳先進,也和對待我是一樣的,吳先進也沒有因為自己是先進就拿架子,大家沒有因為他是個先進就互相生分了。吳先進畢竟得了先進的好處,有時也拿他取笑,嚷嚷要請客,吳先進說得大家直樂:我就是吃了幾頓好飯,都消化完了。得了個媳婦,我已經睡了,讓是讓不成了,就是讓,我也得回去征求一下媳婦的意見。

但吳先進是礦區的典型,名聲在外,有些事情,也得跟著湊熱鬧。所以說,野外隊掀起學英語的熱潮,就有吳先進的功勞。而我也有幸加入進來,背了一陣子英文單詞。開始是吳先進一個人抱個磚頭盒子大的錄放機,拿一本厚書,皺著眉頭,嘰里哇啦念,大家聽著奇怪,也覺得新鮮。吳先進就說這次出去開會,礦區領導說,如今提倡知識武裝頭腦,今后評先進,主要要評學習型的,老先進也要跟上形勢,也要充電。吳先進一說,有人就說,先進,你放心,我們幫你,我們一起學,改革開放了,我們也撇撇洋腔。好家伙,那一段日子,野外隊的人像得了神經病,都對學英語熱情高漲。而且,學英語積極性最高的人,不是肚子里有點墨水水的王管理,也不是領頭學習的吳先進,竟然是炊事班的劉玉米,而劉玉米是個文盲,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規整,竟跟在吳先進的屁股后面,吳先進說一句,他趕緊學一句,而且還活學活用,早上見個人,舉起手,搖兩下,便是一句:哈嘍!剛說完,被問候的人還沒轉身,他猛的又撂出一句:拜拜!把人弄得一驚一乍的。打飯時,他一會兒能說七八句也斯和撓。有二一點的就損他:羞你的先人,你回去看看,你們家的墳堆堆上冒不冒青煙?狗爬下的印印都識不得,還也斯,你爺怕死了幾十年了吧?還撓,撓你的屌毛去吧!

我在學校學過英語,畢業時幾乎全還給老師了,聽吳先進念英語,我忍不住老想笑。吳先進念著:早上好,就是狗的毛硬——狗,狗的——毛硬——一遍遍重復。有時一天到晚也是這一句。幾個人來找吳先進討教,吳先進毫不保守,他說,這學英語,天天在嘴上掛著,就養成習慣了。吳先進又以肯定的語氣說,學英語時,和咱們的話搭配起來說,好記,還有趣味。真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很快進入了角色,12345分別被用狼兔刺猬虎來說,說個不停,都會說了。但是,吳先進有一天卻對我說,這英語我說不來,學英語對我是趕鴨子上架,我不打算學了,我這些天老覺得舌頭大得嘴里都裝不下了,說中國話都說不利索了。我說你是先進,你得學??!吳先進說,先進是先進,我是我,要這樣下去,這先進我還不當了。吳先進一臉委屈,我也覺得他挺可憐的,就說,你不學英語了,在我的眼里,你還是先進。

我能理解吳先進的難處,當個先進,有些事情,就不由自己了。有的先進當久了,和周圍的人關系處得不好,孤立了自己,背后有人戳脊梁骨。有的先進前后換了個人似的,特別古怪,百姓的身子,卻學了些官場的毛病。照我看,等于把一個好端端的人給毀了。吳先進不是這樣的人,所以也就一直在野外隊當工人。一般像他這樣的全國先進,最后都會被換個環境,變成干部,或者當上領導,人生就在另外一條軌道上走了。吳先進可能也有這樣的機會,但總歸還是沒抓住,或者自己就不去抓,雖然戴著一頂先進的帽子,實際和我一樣,還得穿油工衣,還得走山路。不過吳先進不在乎這些,反正我見他總是樂呵呵的,該怎么樣還怎么樣,沒多少變化。時間又過了有一年吧,吳先進已經很少出去開會了,也不見哪里請他做報告了,吳先進和我們一起上班,又說又笑的,打掃廁所,挖菜窖這樣的活,他還是不聲不響做著。

冬天了,野外隊不那么忙了,一天到晚,扎堆堆打牌喝酒,里頭也有吳先進。我突然意識到吳先進許久沒回家了,咋舍得讓媳婦閑著呢?我從側面打聽到,吳先進和媳婦關系一直融洽,倒和丈母娘鬧了點矛盾。原因也簡單,當初把女子嫁給吳先進,本來想圖個榮耀,也想著女婿以后出人頭地,但看著看著沒指望了,心里后悔又來氣,就流露出來了。還去質問過礦區的領導,也是聽了一堆空頭子話。見吳先進,就沒給好臉色。吳先進開始不言語,丈母娘還不停說,就頂了幾句,就不回家了。我為吳先進難受,見吳先進,想開句玩笑,想了想,終于沒說出口。

責任編輯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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