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鄉下人（外一題）

張弘

我又不是鄉下人（外一題）

王強終于挺直腰板說，我又不是鄉下人。

生養王強的龍云村深陷五指山腹地，風景優美，夜盥銀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煙，堪稱是超凡的圣地，脫俗的境界。但是，龍云村很落后，至今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特別是在對待子女讀書上，認為女孩長大了是人家的人，念書不如學做針線活，嫁出去不受氣，男孩子只要有一身蠻勁，干農活就是好樣的，就能養家糊口，念不念書照樣過日子，以至現在連高中畢業的人都沒有幾個。

村長王喜很有眼光，他硬是把兒子王強供給到高中畢業，還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這可是云龍村破天荒的大事。全村人都不會忘記，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王喜家的那天，全村殺豬宰羊，敲鑼打鼓，放鞭炮，整個村子沸騰得溢出五指山外。

王強要到省城去上大學，消息迅速傳遍十里八鄉，就連鄉長也來賀喜，這可給龍云村增了光，給村民掛了彩，給王喜掙足了面子。村里的老老少少，走起路來都和從前不一樣，昂首挺胸，個個覺得光彩，還不時地炫耀，我們村子王強考上省城的大學，眼看就要變成城里人啦。

要說這王強啊，聰明過人，知書達理，都說他有出息。上初中時，王喜送他到縣城學校念書，一年才回幾次家。六年后，金榜題名。

王強去報到那天，村里動用了惟一的一輛手扶拖拉機。嗬！那手扶拖拉機被擦得锃亮锃亮的。村子里能動的人幾乎都趕來村口歡送王強。在鄉親們的心里，王強是他們的驕傲，是龍云村的希望，而在王強的眼里，村民們就是一群落后的鄉下人，怎能和他們混為一談。

路上，王喜不斷叮囑王強。娃呀，你到了大城市，一定不能讓人瞧不起，可不能說自己是鄉下人。王強總是不耐煩地回道，我又不是鄉下人，你說這干啥？王喜顯得不高興，但心里卻樂滋滋的。

省城畢竟是大城市，讀中學的縣城哪能比，老家的小村子更沒法比！大城市寬敞筆直的水泥路一塵不染，下再大的雨，穿皮鞋也不粘泥。再想想窮山村，那條曲曲折折的水泥路，卻永遠痛苦地和泥巴糾纏在一起。晴天，一陣狂風襲來，黃塵滾滾，那真是驚心動魄。雨天，鞋上黃泥有幾斤重，常常腳拔出來，鞋子留在泥地里。

到了大城市的王強，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繁華給沖擊得不知南北。但是，王強畢竟是個聰明人，沒出三個月，就把這個城市和城里人的生活摸了個透底。一個學期下來，王強儼然是一個城里人作派，他已經從骨子里把自己當成了城里人。

王喜為支撐兒子上大學，跟鄉親們借了一萬多塊血汗錢，還辭去村長職務，和村里的人一塊到省城建筑工地賣力氣。每天收工回來，往木板床上一躺，就再也不想起來。但是王喜一點也不抱怨，他想，只要兒子像城里人，就高興，也滿足。

大二暑假，同學陳龍邀王強到他老家玩。陳龍的老家在廣西龍勝縣偏僻農村。王強剛到，就要去方便。同學帶他到廁所，王強一看，一個土坑用籬笆圍起，坑里蛆蟲翻滾，他十分不情愿地解決了內急。龍勝縣偏僻落后，王強自然不習慣。他吃不慣村里的飯菜，不習慣村里的環境，不習慣睡的床。王強每到一處，村里的人就會問，到鄉下來玩，習慣嗎？而王強總是不屑一顧，我又不是鄉下人，怎么可能習慣呢？村里人就說，你們城里人，就是和俺鄉下人不一樣。這時，王強城里人的感覺就進一步加強了。

這次旅行，王強更堅信自己就是城里人，已經完全沒有鄉下人粗笨的影子，是一位精致典雅，不卑不亢的城里人，自己與鄉下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然而，王強和鄉下人的關系還是出現了。大三剛開學，幾位衣衫不整、散發著汗臭味的農民工，突然找到王強的班里。他們一看到王強，慌張地拉住他的手，語無倫次地說著：“強娃??！你爹他……你爹他出事了！摔下來，傷得很重……”

面對突如其來的農民工，老師和同學的眼睛，齊刷刷盯著王強。此時，王強只覺得秒針走得實在太慢，立馬冒出一身冷汗，隨即甩開抓住自己的手，迷惑地問：“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找錯人了吧！我又不是鄉下人，怎么可能有個鄉下的爹？”

耍猴人

匡滿囤生于耍猴世家，祖上五代都有一手耍猴的絕活。

匡滿囤出生就和猴打交道，三歲跟爺爺學藝，六歲登臺演出，十五歲自立門戶。

匡滿囤五歲那年，老藝人匡仁薏帶著兩只猴子，舉家從河南新野出發，踏平川，翻沙漠，爬高山，越丘陵，闖蕩江湖。

別小瞧這耍猴班子，幾十年間，不但跑遍大江南北，還應邀到歐美等十多個國家演出，硬是把悟空除魔、接飛刀、擲飛鏢、耍蹦迪、談戀愛等猴戲演繹得出神入化，神州無敵，令世人稱奇，聲名大噪。

匡滿囤走南闖北，四海為家，就連春雨樓頭，曉風殘月，芒鞋破缽，他也覺得是滿足。盡管年屆而立孤身一人，但有個兒子，雖不是親生，卻真心疼他。

匡滿囤二十五歲那年，闖蕩到峨眉山下，在一條路邊，撿到只剩下幾口氣的男嬰，好不容易覓到奶孩子的大嫂，跪下給人家磕幾個響頭，才討到奶吃，總算保住一條小命。從此，便與兒子相依為命，其樂融融。

匡來福六歲時，爺兒倆漂泊到西雙版納，巧遇新野縣耍猴老藝人。老鄉見面格外親切，老藝人手把手教會匡來福一手絕活，拿菜刀砍自己的大腿，然后拖著腿上的菜刀去收錢。

匡來福八歲時，爺兒倆返回九寨溝，為省下兩張車票錢，走在連一個人走都嫌窄的山路上。半路下起大雨，匡來福一不小心就滑下山溝。等匡滿囤找到他的時候，他那枯瘦的身子都硬了。

失去兒子后，匡滿囤一直痛苦著。隨著社會的發展，他的耍猴班子漸受冷落。他很郁悶，常常擔心，下半輩子靠什么生活。

上個世紀末，匡滿囤把猴戲耍到海南的猴島。破鑼一響，人猴登場，猴島的老板眼睛立刻發直，恭請至室，懇求藝人，欲高薪聘請。

從此，猴島就是他的家。馴猴，演猴戲，成為他最新職業。翌年，娶一貌美年輕妻子，日子甜甜蜜蜜。四十八歲那年，喜得貴子。五十歲生日那天，大名榮登吉尼斯世界記錄，被稱為世界“猴王”。

匡滿囤兒子生日過后，突然間，他把演戲的猴子，全部放歸山林，向猴島老板辭職，無論怎樣挽留，還是毅然離開。老板和員工都無法理解，但匡滿囤心里最清楚。

兒子八歲生日這天，匡滿囤攜妻帶子到動物園，開眼界，長見識。動物園猛獸區，匡滿囤看到，瘦骨嶙峋的獅子被關進鐵籠，很無奈地任游客們拍照。老虎的活動空間非常狹小，四肢無力，毫無威猛地對游客張一張嘴，如病貓一般。

在動物園，給匡滿囤印象最深的是，一塊一塊“死亡清單”的匾牌?？餄M囤大字不識幾個，但他相信老婆讀出的字。由于資金嚴重不足，食物供給短缺，園內現存動物忍受饑餓，營養嚴重不良。

幾年來，已有跳羚、老虎、長頸鹿、駱駝、大麥丁犬等二十一只野生動物相繼死亡。

希望社會各界人士，認養本動物，為保護野生動物出一份力。

正是開眼界，長見識，使他寢食難安。他想，動物園的野生動物死亡，絕非小事，如不重視，將對保護和拯救野生動物、維護生態平衡帶來負面影響。

我都這把年紀了，要是辭去猴島馴猴耍猴工作，憑我的良心，靠這點余熱，我還能做什么呢？

據《海島日報》報道：猴藝表演藝術家、世界“猴王”匡滿囤，放猴歸山，砸爛世界“猴王”獎杯，毅然辭去高薪職位，收集千張野生動物圖片，傾其所有，制作一輛大篷車，帶著保護野生動物資料，從三亞出發，決心在有生之年，走遍全國，義務宣傳，喚醒人們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呼吁人類與自然、人類與野生動物和諧相處。

花甲之年的匡滿囤，又要和年輕時一樣，再次闖蕩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