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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紺弩及其《北荒草》(下)
——“后唐宋體”詩話·之六

2011-08-15 00:42浙江王尚文
名作欣賞 2011年13期
關鍵詞:聶紺弩宋體舊體詩

/[浙江]王尚文

聶紺弩及其《北荒草》(下)
——“后唐宋體”詩話·之六

/[浙江]王尚文

古人有“詩膽”之說,但似無具體界定。據我體會,可能有下面三層意思。一是語言能夠大膽突破常規而特別富有詩意,如杜甫的“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這是語言的冒險。二是想象之奇特大大出乎人們意料而備感驚奇,如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李賀的“羲和敲日玻璃聲”。三是基于自身的信念甘于付出一切代價挑戰邪惡堅守真實真理,這最困難也最珍貴,也許就是詩膽的核心。唐人劉叉自稱“酒腸寬似海,詩膽大于天” 。其代表作之一《偶書》云:

日出扶桑一丈高, 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 磨損胸中萬古刀。

但比起聶紺弩來可就差得遠了,小巫見大巫也。在他寫舊體詩的不正常年代,以言賈禍者所在多是。有一則民間故事當時流傳頗廣:一個普通百姓在洗衣時隨口說了一句“這衣服就數領頭袖口最臟”,結果就被冠以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罪抓了起來。聶紺弩,一個正在服刑的右派分子,居然在詩中寫道:

蘇武牧羊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放?!菲湟唬?/p>

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眾歸心吻地皮。(《放?!菲涠?/p>

“牧羊”句猶可自辯,最多就是不服“戴帽”;而“一鞭”句說是寫自己放牛就不能自圓了:“矜天下”真的是說你自己嗎?“萬眾歸心”真的是寫你所牧的牛嗎?難怪舒蕪解曰:“‘一鞭在手’、‘萬眾歸心’,都是說我這個老牛倌,如今居然也有一鞭在手,萬眾歸心了,都是通過貌似自嘲,而有所諷刺……形式上的主語是‘我’,實際上這個‘我’另有所指?!保ê罹欤骸堵櫧C弩舊體詩全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周婆來探后回京》:“行李一肩強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庇凶⒓艺J為對句“如異峰突起”,“是描寫北大荒特有的警句”(第51頁)。說得好,只是尚未說盡,因為由“日光如水水如刀”可以理解為“日光”“如刀”。

《割草贈莫言》:“莫言料恐言多敗,草為金人縛嘴皮?!睏罹湃缯J為“恐‘金’為‘今’的諧音”(第68頁),信然!毛澤東《詠青蛙》詩云:

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

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

其實,即使先開了口,又有哪個敢發出不同的聲音!

《伐木贈尊棋》:“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痹跻粋€慘字了得!《懷張惟》:“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焙喼本褪浅嗖采详?!

已有注家指出,“月光如水”是舊體詩詞常見意象。我由此想到聶紺弩的詩歌語言藝術。他將“月光如水”改為“日光如水”,寫的是北大荒冰天雪地陽光無力,人在陽光下仍覺寒冷,有如水中一般,真實貼切?!帮L冷如刀”、“水寒如刀”的說法也并不罕見。聶紺弩的高超語言藝術的過人之處在于,對習見語的創造性改變和創造性組接。日月同光,由“月光如水”而“日光如水”,或者是詩人苦心經營的結果,但并不顯得特別生澀突兀,或第一感覺是生澀突兀,繼而就會拍案叫絕;特別是它和“水如刀”組接在一起,既寫了“日光”和“水”兩個對象,又似乎一貫而下,都寫“日光”,只是中間通過“水”這一轉折,自然而然到達“如刀”這個終點。比方說甲像乙、乙像丙就等于是說甲像丙一樣,但由于乙的介入,降低了“甲像丙”的沖擊力;或許他原本真正要說的就是“甲像丙”。

《北荒草》的語言藝術,就在于白話和文言的有機化合,它非文非白,亦文亦白,文中帶白,白里透文,是一種具有新的生命力的詩歌藝術語言。也就是說,它不是典雅的文言,也非純正的白話;更不是文言之半通不通者為了賣弄自己的文言修養而在白話中硬生生地加進一點文言詞語、句式,不是寫慣了文言僅僅為了追求時髦學著白話的腔調,像后來放了的小腳。他為了自由地表達他獨特的詩情,在唐宋體格律、語言的基礎上,將白話與文言像和面一樣,像烹調一樣,創造出了一種新的詩歌語言,這就是“后唐宋體”語言。聶紺弩本是白話作家,又有深厚的文言根底,他不用典雅的文言來寫,卻讓人感到他作品后面的文言修養;他不用純正的白話來寫,卻讓人感到他作品字里行間的現代氣息。這是聶紺弩對我國古典詩歌的當代發展所做出的最了不起的、最偉大的貢獻。

上文曾提到的《柬周婆》,詩為:

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云一擔挑。

邈矣雙飛梁上燕,蒼然一樹雪中蕉。

大風背草穿荒徑,細雨推車上小橋。

老始風流君莫笑,好詩端在夕陽鍬。

此詩,陳明強有極高的評價:“自古以來寄內詩大多訴旅愁離恨,哀思纏綿,何曾見過這等雄奇之作。比較起來,寫‘何時依虛幌,雙照淚痕干’的杜工部也要遜他一籌?!保ǖ?0頁)

我所要說的是,它的語言自成一格,是一個統一的完美的生命體,最恰當的字擺在最恰當的位置上,自然而然,毫無生硬、拼湊的感覺。雖然用了諸如“樵”、“邈矣”、“蒼然”等文言詞,卻沒有破壞整首詩語言的和諧,也掩飾不住一個當代知識分子從事艱苦體力勞動時的豪情壯志,當然還有無奈的自嘲?!褒埥?、“虎林”當然是指當時作者所在的黑龍江虎林縣,但給人的感覺是有龍的江,有虎的林,一個不畏龍虎的英雄就此上場?!褒埢ⅰ背谐鼍洹褒埥?、“虎林”而來,整句既往前走了一步,又向上提升了一層,他不僅不畏龍虎,而且胸有龍虎之氣,世間風云盡在囊中,豪放之氣頓時撲面而來。遣詞造句,當得起“如盤走珠”四字。頷聯“邈矣”之“邈”,為上聲字,有婉轉回環之致,恰與“蒼然”之“蒼”的平直高昂相互輝映,一柔一剛相得益彰?!板阋印迸c“雙飛梁上燕”搭配,天衣無縫;而以“蒼然”形容“一樹雪中蕉”,也可謂天造地設?!吧n然”之“蒼”意義太豐富復雜了,其基本字義是深青色、深綠色或灰白色,由此可以有多種多樣的組合,如~翠,~松,~天,~穹,~白,~茫,~老,~勁等等,我們似乎大可不必庸人自擾,求其甚解,就讓它在各種意義之間來回游動,還它一個豐富復雜的原貌。這七個字有三種對比鮮明的顏色,相互襯托,樸素得非常艷麗,“我”的形象因之更加耀眼。頸聯,“大風”也是“穿”的賓語,“荒徑”之“荒”更加重了“背草”的艱難;“橋”因“小”因“雨”而使并不嫻熟的“推車”者隨時有跌落河中的可能。尾聯出句“老始風流”的“風流”幾乎將上文所有的風流一筆抹去,“君莫笑”又加濃了“風流”的反諷意味。更妙的是,對句寫得更加“風流”,高高舉起的“鍬”在“夕陽”中反光,使讀者如親臨其境,結得壯美有力。全詩在虛實、今昔、君我之間,特別是在“風流”與無奈之間往復,讓讀者真正走進了詩人的心靈世界。

《草宿同黨沛家》:“清晨哨響猶貪睡,伸出頭來雪滿山?!焙钭⒁钌屉[詩:“爐煙銷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闭莾芍靥斓?,兩種境界,而且看來還難以對話?!吧凇甭?,在舊體詩詞里很有可能是第一次響起,而“爐煙”則早已“銷盡”。

《贈徐介城》“切土全身盡上鍬”,當是古今律絕中最早出現的全新姿態。

有人說聶詩“開七律未有之境”(第71頁),此其所以為后唐宋體也。

聶詩風格大致可以分為幽默冷峻和清雄奇崛兩類。上文詩例以幽默冷峻為多,其實他也有不少清雄奇崛的杰作,如《聞某詩人他調》:

地耕伊尹耕前地,天補女媧補后天。

不荷犁鋤到東北,誰知冰雪是山川?

刀頭獵色人寒膽,虎口談兵鬼聳肩。

此后哦詩休近水,宵深處處有龍眠。

我所謂“清雄奇崛”者,是詩人一種氣質——獨特的精神個性、精神狀態、精神力量的詩意表現。他由于閱歷豐富、思深見遠,對人生、社會、事物往往能夠見人所未見,想人之所未想,在平常、平淡、平凡中發現奇特、奇妙、奇美,并用淺白、樸素的語言鑄造清晰、鮮明的意象呈現于讀者的面前?!暗馗烈暗亍?,說的不就是墾荒耕地么?他這種獨特的語言表達來自他獨特的個性,造就了“清雄奇崛”的風格?!睹献印分皇钦f“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已,并沒有說所耕乃人所從未耕作之地,但由于對句“天補女媧補后天”有意無意的暗示,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這種效果。于是目下的墾荒耕地就具有了全新的意味,“清雄奇崛”就這樣開始被釀造出來?!都t樓夢》第一回詩云:“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辈苎┣墼搿把a天”,補天未成,于是寫作,而對他來說,寫作也就是補天事業的繼續與延伸。在聶紺弩眼里,某詩人所從事的也是“補天”,但所補已是“女媧補后天”——所補已是殘破的天,或竟是說連女媧也沒有補就的天。僅僅十四個字,贈詩者和被贈者的地位、使命、處境等等就都顯示出來了,語句“清雄”,想象“奇崛”,確實當之無愧?!安缓衫玟z到東北,誰知冰雪是山川?”這兩句看似平淡,卻是外淡中腴,言此意彼——墾荒補天之艱辛實非親歷者所能知,為下文提醒對方警惕環境之險惡作了鋪墊?!暗额^獵色人寒膽,虎口談兵鬼聳肩”更是平中見奇顯崛,尤其是對句完全出自虛擬,把一般難以覺察的險惡給形象化了,清而見雄,雄在清中。結聯,我覺得除了注家所說意在提醒之外,還有稱贊對方的意思,如筆力雄健、格高氣壯等等,否則哪會驚動“龍眠”呢?

清雄奇崛,是一種詩意的發現,同時也是一種語言的藝術。

作為語言藝術,聶紺弩的對仗也充分體現了清雄奇崛的風格特色。如:

田橫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牘似留。

(《過刈后向日葵地》)

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馬牛。

(《挽畢高士》)

看我一匡天下土,與君九合塞邊泥。

(《脫坯同林義》)

當然也有幽默冷峻的,如:

山徑羊腸平似砥,掌心雞眼軟如綿。

(《球鞋》)

開會百回批掉了,發言一句可聽么?

(《懷張惟》)

廢書焚去烹牛肉,秋水汲來灌馬蹄。

(《送王覺往東方紅農場》)

荒原百戰鹿誰手,大喝一聲豹子頭。

(《排水贈姚法規》)

江山雨過牛鳴賞,人物風流笛奏夸。

(《放?!菲湟唬?/p>

等等,不勝枚舉。

聶體是否合舊體詩的格律?胡喬木——眾所周知,他也是一個寫作舊體詩詞的大才子——在為《散宜生詩》所寫的序中許之以“格律完整”。即有拗句,亦必循規施救。冷陽春曾經舉過一個典型的例子:“‘吾舌尚存老將至,人心不死花自妍’乃拗句。其出句第三字應平,而用仄聲字‘尚’,第五字應平用了仄聲字‘老’,故只好在本句第六字改仄為平的‘將’字來補救,此乃自拗自救法。對句第五字應仄而用了平聲,也有救出句第五字應平而仄之意。全聯謂‘平仄仄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對仗工整,可見聶老創作技巧之熟練與高明?!?當然偶爾也可能會有不協之處,但不應也不必苛求;就算白璧微瑕,又有何不可?雖有黑子,太陽還是太陽。陳聲聰說他“基本上符合要求”。

曹雪芹曾借林黛玉之口說:“奇句不拘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焙筇扑误w在格律上和唐宋體一致,但更寬容一些;而且堅定鼓勵進行新的探索。

《鷓鴣天》詞曰:

詩史千年日影斜,斯人天降到中華。肩挑日月收黟霧,口吐虹霓布彩霞。

和血淚,走龍蛇。新開天地栽新花。高拱唐宋群峰外,看低同光無大家。

作 者:王尚文,學者,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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