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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筆貴直 文筆貴曲
——《史記》藝術探微之一

2011-08-15 00:42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span>570203
名作欣賞 2011年12期
關鍵詞:酷吏文筆韓信

⊙范 璠[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570203]

史筆貴直 文筆貴曲
——《史記》藝術探微之一

⊙范 璠[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570203]

《史記》史筆與文筆交替而用,史筆貴直,文筆貴曲,各有所用。最具隱曲意味的,當算《史記》里的小故事。而就整個《史記》而言,是直是曲,較為復雜。依筆者之見,即使是針砭最高統治者,只要是證據確鑿的,司馬遷就敢于秉筆直書;有爭議的,難于定論又不得不表達自己意見的,便用隱約的筆法加以暗示。前者如《酷吏列傳》,后者如韓信一案。

史筆 文筆 直曲

《史記》博大精深,既是一部嚴謹的歷史著作,又是一部富于激情的文學作品,是歷史和文學結合得最為完美的典范,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因此,從“史筆”與“文筆”的角度去進行探析,既能夠抓住最突出的特點,又比較容易對它做深度的闡釋,從而能更好地把握它深刻的精神內涵。

關于史筆和文筆,學術界有討論,而如何區別界定則是一個難點問題。有人認為:“史筆指用抽象的、概括性語言,作說明性、陳述性的敘述,它訴諸人的理性,要人明白,理解就好;而文筆指用具體的、形象性的語言,作呈現性、直觀性的刻畫描寫,它訴諸人的感性思維,不只要人知道、明白,而且要給人以感染?!雹俅苏f基本上道出了史筆和文筆的不同特點,但不夠全面。筆者認為兩者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史筆貴直,文筆貴曲”。這不僅僅是筆法問題,實際上也是史學和文學思維方式不同的問題,前者主要在“直”上著眼,后者主要在“曲”上著意。貴直者就是要秉筆直書,丁是丁,卯是卯,彼此分明。也就說是什么事就說什么事,是誰說的話,是誰做的事就歸誰,毫無含糊。貴曲者卻并非如此,往往是不正面說出自己的意見,更側重的是把真實的主體意識、情感暗寓在所描寫的客體中,正如顧炎武所說,“于序事中寓論斷”②。

《史記》作為史書,最可貴之處首先就在于它的史筆之“直”。敢于秉筆直書,就是非常棘手的問題也在所不辭,這是司馬遷值得稱道的治史精神。如《酷吏列傳》,司馬遷就敢于揭露酷吏的胡作非為、草菅人命,并且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當朝的最高統治者??崂糁詸M行無忌,就在于“上(指漢武帝)以為能”。他們無甚本事,只是善于迎合人主的意圖,凡“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完全是看“主上”的顏色行事。司馬遷對他們的揭露,毫不留情,甚至痛快淋漓。在《封禪書》里,整個過程不是敘述武帝如何一心一意“修仁行義”以“積善累功”,而是再三暴露他如何迷信方術、如何夢想會見神仙等荒唐的事情,對武帝的愚昧無知,極盡了諷刺之能事?!队蝹b列傳》則是歌頌了游俠的精神,肯定他們“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并且“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就《史記》很多篇章而言,不論是批判還是歌頌,司馬遷都是忠實于歷史,以直書為主,能給人一個個清清楚楚的歷史事實。唯其如此,才贏得“信史”之譽。即使是對他頗有微詞,說他“是非頗謬于圣人”的班固,也不得不說:“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雹?/p>

《史記》的史筆之直和文筆之曲又常常是交替使用的。如寫曹參、周勃、樊噲等人的傳記,前半記戰功,秉筆直書,記得清清楚楚毫無含糊。后半部則改變了筆法,重在通過軼聞瑣事等典型事例,突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刻意給人留下了過目不忘的印象,如曹參飲酒不視事,吏舍日飲歌呼等。這種寫法文氣內轉,由直變曲。然而它到底要給人傳達一種什么信息呢?司馬遷并非一“曲”到底,而是有點化、直露之筆。他通過曹參和惠帝的對話、“太史公曰”等,至終讓我們明白他真實的創作意圖是為了宣揚“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④??梢姟妒酚洝返氖饭P和文筆,各有其用場,各有其妙用而又往往相映生輝,對《史記》成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當然,司馬遷寫《曹相國世家》并不僅僅限于筆法的相互映襯,還在于有意和《酷吏列傳》相對比而寫,有意針砭漢武帝的多欲政治,屬于《史記》的整體構思問題。這也是一種“曲”,也屬文學范疇。

相對于史筆之直來說,《史記》的文筆之曲更具藝術性,更耐人尋味,因為它富于含蘊,富于暗示?!妒酚洝匪梦墓P之曲,千姿百態,不一而足。而在所有的文筆之曲中,最具特色的要算司馬遷所寫的一些小故事。這些小故事常常是寫在人物傳記的開頭,它展現傳主的性格志向、品德才能,目的在于暗示傳主未來發展的走勢及其結局。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李斯列傳》開頭寫李斯觀倉鼠廁鼠得出人生感悟的故事就很典型,它集中反映了李斯的人生觀、價值觀。他后來學成帝王之術向老師荀子告別時說:“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也就是這種人生觀、價值觀一次最為坦率的表露。正是這種向往富貴,羞于貧賤,唯利是圖的處世原則,使他成就了自己的人生之夢,卻也為自己種下了自我毀滅的禍根。近人葉玉麟說:“斯畢生得失,在入倉觀鼠一段,全罩通篇?!雹莸拇_看出了小故事的全部含蘊?!蛾惿媸兰摇烽_頭所寫“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的故事與之異曲同工,也有“全罩通篇”之妙。故事說明陳涉胸有大志,有成就大事的內在驅動力,但其所謂的“鴻鵠之志”僅是為了“富貴”而已。另外他自視甚高,把人隨便就視之為“燕雀”(即沒有大志和作為的凡夫俗子),有輕易蔑視他人的思想傾向。這一切,都是造成他日后起義失敗的根源。因為急于富貴,為王六個月,起義是成是敗還沒有眉目就住進了豪華的王宮;而對無意中貶損他、妨礙他的當年伙伴,則毫不留情地殺掉,這最終導致了他的眾叛親離。像這樣“全罩通篇”的小故事還有很多,張湯的審鼠,陳平的分社肉,吳起的殺妻,司馬穰苴殺監軍莊賈及吳王寵姬等等都是。

有些小故事不但寫在開頭,與此同時還有其他的小故事分別穿插在文中形成呼應。如《李將軍列傳》一文中,三次寫到李廣與猛虎格斗之事。第一次寫在傳記開頭,說李廣侍從漢文帝“有所沖陷折關及格猛獸”(司馬遷有意把匈奴和猛獸寫在一起有互喻的作用,也就是說匈奴即猛獸,猛獸即匈奴)博得贊嘆。不久,典屬國公孫昆邪認為李廣才氣天下無雙,恐其有意外,哭著要求漢景帝將其遷往安全之地。第二次寫李廣射虎的故事,實際是為了顯揚李廣反應之快、殺敵殺虎之威力,輕易化解危機。第三次所寫則與前呼應,說李廣善射,不在幾十步可以射中的范圍不發箭,這是他最顯威力的射程,卻也因此常受到匈奴困辱和老虎的撲傷??衫顝V最終的結局并非捐軀沙場,也不是命喪虎口,而是因“不能復對刀筆之吏”而自殺。從這些相互呼應的小故事看,明顯就有一種暗示,暗示“苛政猛于虎”。

在眾多的故事中,韓信傳記開頭的一些小故事也是值得玩味的。韓信最終被殺的案子千古以來懸而未決,往往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是不是冤案,傳記開頭的乞食于亭長、漂母,受辱胯下的故事就有足夠的暗示。亭長、漂母均未能自始至終地善待韓信,甚至侮辱了他,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公,小人也,為德不卒”⑥。但韓信功成之后還是以德報怨,賜漂母以千金,賜亭長以百錢,以此可見出韓信為人厚道。這實際上是暗示劉邦雖未能自始至終地善待韓信,韓信卻還會是以德報怨,絕不會謀反。蒯通勸韓信背漢自立時他不答應,他的理由是:“漢王遇我甚厚……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豈可以鄉(向)利倍(背)義乎!”⑦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劉邦大將軍的權力都給了,千軍萬馬都給了,這一點點衣食算得了什么呢?相比之下不在話下,何足掛齒?司馬遷之所以把這話寫出來是加以強調,用意就在于和亭長、漂母之事暗中呼應,加強了暗示的作用。清人宋琬有詩云:“千金一飯猶思報,肯負高皇吐哺恩?”(《漂母祠》)梁玉繩也說:“信之死冤矣!……一飯千金,弗忘漂母;解衣推食,寧負高皇?”⑧應該說宋及梁等人看《史記》還是看出暗示來的。至于胯下之辱的故事也意在說明韓信雖在楚被擒而解除兵權,他也不會謀反。平白無故受屠夫胯下之辱尚能以德報怨,劉邦使得他功成名就而受一點點侮辱又算得了什么呢?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寫完韓信對亭長、漂母、屠夫報之以德后馬上就寫他在楚被擒解除兵權乃至被殺等事,其暗示意圖也就更顯而易見了。在這里有必要補述一點意見,即關于司馬遷把一些遺聞軼事寫進《史記》,學術界一直有人不以為然,認為不可靠??煽坎豢煽?,現在是難以分辨之事,但只要細讀文本就不難發現所寫的這些遺聞軼事并非是可有可無的,它在藝術的高度上展現了歷史的真實,以上所述的故事就是很好的明證。

司馬遷寫《史記》時而用史筆,時而用文筆,兩種思維方式交替而用,往往在不顯山露水中成為有機的整體。之所以如此,一是由于受先秦以來“文史哲”不分的傳統影響,二是司馬遷本人集史家與文學家于一身,生性又好獵奇,寫起《史記》來自然就有了文筆與史筆的融合。而這樣的寫作在增強文學性的同時也就增強了可讀性,增強了吸引力。

但至為關鍵的一點是因為司馬遷充分注意到了文筆的暗示性而有意為之的。在《史記·匈奴列傳》里“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罢隆笔怯浭鲲@著,“微”是隱約。這也是司馬遷贊同的。他在《太史公自序》里說:“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巳私砸庥兴艚Y,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币馑际钦f人心中的郁結可用隱約暗示的方法表達出來。而“章”和“微”依據的是什么呢?“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雹嵋簿褪钦f記當代的事情有所忌諱,因此不要“章”,要“微”??蛇@是孔子的依據,司馬遷的要復雜得多,否則無法說明他所寫的諸如《酷吏列傳》此類的文字。依筆者之見,可能是司馬遷認為證據確鑿的,就敢于秉筆直書;有爭議的,難于定論又不得不表達自己意見的,便用隱約的筆法加以暗示。如《酷吏列傳》里所記的全然是事實,就可以直書無礙;韓信的被殺是統治者秘而不宣的陰謀,就只能用隱曲的文筆加以暗示。

當然,要看出文筆之“曲”,“曲”中存在的暗示,最好的方法是細讀文本。細讀文本,布魯克斯說:“主要關注的是整體,即文學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組成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又具有怎樣的相互關系?!雹馑€說:“文學的意思……絕非僅僅是一個陳述,而是寓于它的各種技巧因素之中?!?要從“各種技巧因素之中”著手研究文本。正是基于這種原因,我們才注意到了史筆和文筆,注意到了文筆之曲以及和史筆之直的相映生輝,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

①②⑤ 可永雪:《史記研究集成》(第九卷),《史記文學研究》,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頁,第201頁,第209頁。

③⑧ 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史記研究集成》(第六卷),《史記集評》,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第532頁。

④⑥⑦⑨ 韓兆琦:《〈史記〉評注本》,岳麓出版社2004年版,第854頁,第1288頁,第1285頁,第1505頁。

⑩ [美]布魯克斯:《形式主義批評家》,轉自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86頁。

? 史亮編:《新批評》,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322頁。

本文系海南省教育廳2005年規劃課題項目成果之一

作 者:范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兩漢魏晉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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