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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火朝天不是做學問的常態

2011-08-15 07:44陳平原
社會科學論壇 2011年8期
關鍵詞:學術教授大學

編者的話:1998年,北京大學中文系夏曉虹教授應邀赴德國海德堡大學短期講學,陳平原于是自告奮勇,替妻子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史課程并批閱試卷。其中一道論述《儒林外史》敘事特征的題目,大多數學生舉的例子是“范進中舉”。這讓陳平原很傷心。因這意味著那些高考成績萬里挑一的學生,進北大后沒有通讀這部諷刺文學經典,只記得中學課本上從《儒林外史》中節選的《范進中舉》。

學生們的回答是,作品太多,沒時間讀,只好讀文學史。這獨尊文學史的局面,讓陳平原開始反思“‘文學如何‘教育”。而這一反思,最初是為了總結文學史寫作經驗——1987年前后追隨著名文學史家王瑤先生關注“近代以來學者對中國文學研究的貢獻”,特別是1993年撰寫“作為文學史家的魯迅”,此后,斷斷續續,苦心經營十七年,終于,陳平原推出新著《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4月出版)。

近日,陳平原教授在北大出版社與中關村圖書大廈合辦的“博雅講壇”上,做題為“文學史的魅力、陷阱及生機”的演講。其后,陳平原教授就執掌北大中文系三年來的得失、高校行政化及知識分子的社會參與等話題,接受了《中國青年報》記者張彥武的專訪。本刊特發全文,以饗讀者。

當了三年系主任,對院系甚至大學運作有比較深入的了解

張彥武(《中國青年報》記者,以下簡稱“張”):陳教授,您好。在《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新書中,您談到“作為大學教師,我必須為追隨多年的研究生開設各種新課,引領他們盡早進入比較有發展前途的學術領域。如此左沖右突,四面開花,對訓練學生或許不錯,對自家著述則不無傷害”。那2008年9月接任系主任以來,您是如何平衡行政與治學的?這種身份轉化對您有何影響?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以下簡稱“陳”):當教授和當系主任是不太一樣,我還在努力學習如何協調。這三年中,我花了很多時間來做行政工作,除了應付日常事務,也努力為北大中文系描述一個奮斗遠景、制定若干相關制度,希望上了軌道以后,無論誰做系主任,都有章可循,不用費太多時間。各大學的傳統不一樣,北大人的特點是擅長反思,缺乏執行力。北大百年時,我說過一句后來成為名言的話:大學管理的奧秘在于“為中才定規則,為天才留空間”。應該以“規則”為主,所謂“破格”,只是偶一為之——不能想象北大遍地都是天才。對于北大各院系來說,淡化系主任的個人作用,讓教授們明確自己的權力與義務,并實現自我督促,這比找一個強勢的領導更重要。至于我自己,即便當系主任,也不要有太大的權力。具體事務很瑣碎,不足為外人道也。不用說,做這些,跟我個人的學術研究沒什么關系。

朋友開玩笑,說我會寫小文章,一會兒隨筆,一會兒序跋,連會議開幕詞也能變成文章。我只好苦笑——這都是大論文寫不出來的表征。我現在手頭有十多篇接近完工的未定稿,都需要進一步查找資料,才能修改定稿,現在沒有整塊的時間,只能放在那里。這不是我的生活理想,也不是好的學術狀態。像最近這幾個星期,從星期一到星期日,幾乎每天都有活動,無法平靜地坐在書桌前。不是這個事,就是那個事,雖說只占用你一兩個小時,可進進出出,神散了,無法回到撰寫大論文所需要的精神狀態。除了自家的教學及科研,有時是中文系的事,有時是學校的事,有時是社會上的事。我想,這幾年就這樣了,以教學及學術組織工作為主,等卸任后再集中精力做我自己的研究。

你問有什么困難,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問題,當了北大中文系主任,有些話不太方便說,這讓我很苦惱。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教授,我對教育部的決策、對北京大學的現狀,可以直截了當地提出批評;可現在,有些話只能繞著彎子或換另一種方式說。過多考慮講話的策略與效果,這不是我的風格??僧斚碌闹袊?,很多人把人情與學問混為一談,我不能把個人趣味凌駕于院系前途之上。一句話,當領導——即便是小小的系主任,不是我的愿望,還是希望盡快回到無拘無束的學者狀態。

中國大學問題很多,北大也一樣,我們生活在這個環境中,都明白,好多制度性問題不是一下子就能解決的。你可能洞察秋毫,知道問題在哪里,但你一旦想改動,哪怕只是搬動一張桌子,都會涉及各種人的現實利益。找到一條對大家都好、沒有人受損害的改革之路,幾乎不可能。這也是紙上談兵的理想主義者的局限。

我的“大學三書”,好多大學校長都讀,有的還在演講中引用。不過,有一個校長當面跟我說:你的書寫得很好,可惜你沒當過校長,學校運作上的很多困難,你是不能體會的。這我承認。大學并非生存在與世隔絕的實驗室,受各種外在因素的制約,單看正式發布的文告、查閱各種歷史檔案,不見得就能完整把握。那些口頭交代,那些電話溝通,那些沒有記錄在案的對話,或許更關鍵??蛇@些“無字天書”,非我輩所能讀到或讀懂。我的辯解是:屁股決定腦袋,教授有教授的立場,我不可能站在大學校長或國務院總理的角度來思考與表達。大家都在自己的位子上,認真思考,真誠表述,這樣,起碼可以達成“同情之了解”。

在這個意義上,當幾年系主任,雖然忙碌,也有好處,那就是對大學運作以及院系的問題,有比較深入的了解。等我退休以后,或許寫一本“中文教育之過去、現在與未來”,將北大中文系作為一個個案來討論??赡壳?,忙得四腳朝天,實在不好玩。

張:去年百年系慶,北大中文系設立“胡適人文講座”“魯迅人文講座”,前幾年您還在教員中張羅“博雅清談”活動,諸多革新舉措中,有哪些比較有進展,哪些還處于艱難探索?

陳:凡歷史悠久的大學及院系,共同特點是人才濟濟,但人事關系復雜。我的任務是:第一,凝聚人心;第二,確定學術標準;第三,建立合情合理且便于執行的規章制度。教授們都是明白人,包括你的志向與局限,還有執行中各種可能存在的漏洞,都看在眼里,只是說不說而已。因此,不能只是“雄才大略”,還得注意實際操作中的各種細節問題。

你說去年的百年系慶活動,我們當然是希望借此建立中文系的傳統,傳揚某種精神,但如果辦得不好,很容易挨罵。那二十冊“北大中文文庫”,還有六本紀念文集以及系友錄等,都是無聲的宣傳。最怕慶典當天的活動出現大的紕漏,傷害系友的感情。那么多人回來,都照顧得很周全,不可能。怎么辦?起碼讓系友感覺沒被冷落。那天的會場不設主席臺,所有的人都在下面坐,輪到你發言,你上去,講完下來。不管你是哪一年級,也不問你的職位高低。系友王漢斌曾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也在下面坐著。老同學聚會,最怕三六九等,讓人家覺得你很勢利。辦系慶活動,不募捐,只是聯絡感情,表彰學術,樹立北大中文系的形象,這樣就行了。當初我定了兩句話,作為此次活動的宗旨:“以學術為本,賡續傳統;以友情為重,凝聚人心?!边@設想基本上實現了,讓我大大松了口氣。

比起歐美及日本的大學來,中國大學的院系普遍規模大、事情雜,與此相適應的,就是院系領導可支配的資源也多,很容易演變成大權獨攬?!蔼殧鄬P小钡暮锰幨切矢?,但制度不健全,單靠院系領導的克己奉公或個人魅力,是難以持續的,弄不好會出大問題。理想的狀態是建立健全各種規章制度,讓教授們一進入這個團隊,馬上明白自己的職責、義務與權利,包括如何捍衛自己的權益,最大限度地爭取到可以爭取的“好處”。北大的情況有點特殊,教授們不太相信死的“制度”,更希望靈活掌握。因此,各種規定都是原則性的,伸縮性很大。這有利于民主協商,可在實際操作中,給予主事者的權限太大了。

院系一級的管理工作,教授們往往不想介入。平日怕麻煩,不愿意多管閑事;碰到不愉快的局面,才開始拼命抱怨,但抱怨沒有用,事情總得有人做;做事的人,不知不覺中就會占有比較多的資源。我們在學校原有組織框架外,建立了協商、溝通、對話性質的財務委員會、教學委員會、學生權益與事務委員會等,邀請更多教師參與系里事務。這其實是歐美大學的經驗。人家跟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在制度設計上賦予教授們更大的發言權,同時也要求他們積極參與系里的工作,不能當“甩手掌柜”。

北大學生是十三億人中選出來的,這大學不會太差的

張:作為香港中文大學的講座教授,這幾年您常在那里為研究生開專題課。內地高校競相以國際化為目標,您在那邊對高校的國際化有何體驗、比較?

陳: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的規模沒北大中文系大,至于教學及科研,則各有千秋。香港的大學教師,全球招聘,往往是歐美名校畢業,外語肯定比我們強。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的教授,以前也以本校畢業的為主,但這十幾年變化很大,成員構成多元化,比我們更開放。

至于大學的“國際化”,不只體現在教員的學歷,還有整個學術氛圍以及邀請講學等。若這么理解,不能說香港中文大學的國際化程度超過北京大學。其實,北大中文系的國際化程度相當高,我說的不是在校老師的外語水平,而是前來訪問、講學的外國著名學者以及主持的國際會議,數量質量都極為可觀。說通俗點,談大學教育,北大是一個重要的“碼頭”。

我在臺灣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時,都面臨這樣的提問——你們北大排名很靠前,在國際學界口碑也不錯,真有那么好嗎?我的回答很直率:北大沒有各種排名體現的那么好,可你不服氣是沒有用的。在國際學界,談中國語言文學研究,人家會首先想到北大,而不是臺灣大學或香港中文大學。其實,臺大、中大的教授也有做得很好甚至比我們好的,但這是大的政治環境及經濟實力決定的,個人你無力改變。也正因此,作為北大教授,我們必須警惕——在國內以及國際學界,我們的影響力遠遠超過我們的實際水平。

聽說一件軼事,不知是真是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丁石孫校長到香港訪問,記者問他北大強還是香港中文大學強,丁校長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我們北大強。有中大教授不服氣,一項項跟你比,科研經費、教師學歷、師生比例,還有諾貝爾獎得主等,所有項目排下來,北大都不如香港中文大學??墒?,你不用爭,總體而言,還是北大強。除了整個國家實力在那里支撐,另外,就是學生來源。

有一年我在臺灣大學教書,臨回來前,記者采訪,非要我比較北大中文系和臺大中文系的學生水平。我的回答是,人的智商是差不多的,而北大學生是從十三億人中選出來的,不會差到哪里去。某種意義上,我們在北大當教師,是大大地占了便宜。不說“坐享其成”,但生源好,容易做到“事半功倍”。評價北大時,必須把這點考慮在內。即便我們的教授不是特別強,這么多好學生,日后走上社會,在學界以及各行各業會發揮很大作用。決定一所大學聲譽的,教授有時不如學生重要。中國在目前國際政治中的格局,決定了大家怎么看北大;學生的來源及去向,也影響了大家對北大的評價。我再三說,在北大當教授,一定要記得,我們是得到整個社會的“厚愛”的。

從長遠看,北大、清華肯定會走得很遠;但這個過程比較長,急不得。原因是,現有的制度建設,還有我們的教師隊伍,都不盡如人意。在大中華地區,若談大學教授的平均水準,大陸不如臺灣及香港。你可以說,人家比較早地確立了各種有效的規章制度,學術評價及選拔機制比我們好。只能寄希望于十年后或二十年后,中國大學上軌道,路會走得比較順。目前中國大學的好處是生機勃勃,缺點則是沉不下心;若都是急功近利,要想做成大學問,很難。我們處在一個熱火朝天、激動人心的時代,每天忙著申請項目,爭取獲獎,組織各種學術的以及非學術的活動。你到歐美或日本看看,他們的大學比我們安靜多了。你可以說,躁動之中,蘊含著無限生機;但必須明白,熱火朝天,不是做學問的常態。

“走向國際”并不等于“邁向一流”

張:最近正值清華百年校慶,貴校和清華的關系在外界看來多少有些微妙,但您夫人夏曉虹教授前年就編過一部《清華同學與學術薪傳》(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7月出版),您2005年就曾在學術集刊《現代中國》上撰文《大師的意義以及弟子的位置——解讀作為神話的“清華國學院”》。那這次對鄰校的百年校慶有何觀感?當然,近年也有上海的青年學者如唐小兵(而非旅美那位)撰文,認為當下的民國熱有美化和簡化那個年代的傾向。

陳:這兩個月,各種媒體都在談清華百年,我多次被邀,但都謝絕了。不是對清華有意見,而是不愿意應景。最近給《新京報》寫了則短文,那是因為他們答應我可以說開去,不僅僅是祝壽。人家要我談清華如何國際化,我把題目改了,談的是“走向國際”并不等于“邁向一流”。

在慶幸中國大學迅速崛起的同時,我擔心一點,那就是過分認同歐美標準,大到辦學的路徑,小到獨尊SCI或SSCI論文。記得上世紀40年代末,胡適當北大校長,發表“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今天中國大學校長們的自信心和獨立性,遠不及蔡元培、梅貽琦、胡適、傅斯年那一代。

我當然明白,民國年間的政治與社會,包括那時的北大、清華,都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在專業課上,我再三提醒學生注意,談論任何一個時代,不管是盛唐還是明末,是清華國學院還是“文革”中的北大,你都必須直面慘淡的人生以及歷史的復雜性。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學者,當你選擇晚清作為論述對象時,或者當你刻意表彰西南聯大而不是中央大學時,背后是有問題意識的。同樣一件事情,歷史學家、文化人以及大眾傳媒,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論述策略。

北大上世紀90年代和央視合作過《中華文明之光》

張:您的新作中有一章專門談“學術講演與白話文學”,而且您對章太炎、梁啟超、胡適和周作人1922年分別在上海、南京、天津和北京的重要演講進行了深入的個案研究;另一部代表作《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2月出版)中,您也拿出專門章節梳理“現代中國學者的自我陳述”。那您怎么看這些年走紅的《百家講壇》?又怎么看它盛極而衰的趨勢?

陳:我沒有研究過《百家講壇》,只偶爾聽過一兩講,不好妄評。但有一點,電視作為一種媒介,本來就不同于報刊或圖書。有了報紙雜志以后,圖書出版就變得深沉起來。而有了迅捷的電子媒體,平面媒體也顯得比較穩重。在這么多媒體里面,電視最便捷,也最能吸金。因此,除非國家給補貼,養起來,像日本的NHK那樣只談社會責任,不管經濟效益,否則,追求收視率,受眾越多越好,標準必定越降越低。而且,制作費用也是越少越好,盡可能省錢。這是商業運作的規律,不以個別精英的意志為轉移。

只不過,中國這么大,本來應該有更好的面向大眾、傳播學術文化的平臺。許多電視臺開辦過“讀書”欄目,現在基本上都消失了。像Discovery那樣的東西,中國人不是沒有能力,而是做不做。作為觀眾,我喜歡看央視十套的科教節目,還有專題紀錄片。只可惜,本來是普及考古學知識,怎么越來越像挖寶故事。我明白電視人的難處,希望在制度上給他們更多的發展空間。

學院中人容易對各種電視節目冷嘲熱諷,而不太能體會整個文化生產機制的復雜性。對于《百家講壇》所發揮的積極作用,我是認可的;雖然我不太喜歡,但我知道此中的艱難。記得上世紀90年代,北大與中央電視臺合作,做過《中華文明之光》,袁行霈教授主持。為了制作這150集歷史文化專題片,動用了很多北大教授,可效果不太理想。因為,電視制作畢竟有它的特殊性,只是把課堂換一種方式,搬上熒屏,配上精美圖片,遠遠不夠。

當初《中華文明之光》在商業上不成功,今天《百家講壇》在學院里受批評,二者之間,應該有一個比較好的折衷方案。

社會名聲和學術貢獻不完全等同

張:說到這里,我要冒昧地談談所謂“公共知識分子”問題。貴系某些教授過于熱衷參與社會活動,還有的在專業以外大談熱點問題,似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嫌。當然可以說這體現了北大兼容并包的傳統,但王瑤先生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批評“社會活動家型的學者”和“二道販子”。作為系主任,您怎么看?

陳:不能將“公共知識分子”等同于“社會活動家”。喜歡談論社會問題,或者經常上電視,你只能評說他/她做得好不好,不能一概稱為“二道販子”。從知識生產角度看,在電視上談學問,屬于文化普及,不可能具有原創性。這事情必須有人做,做得好,在社會上獲得名聲,那是應該的。只不過,這與大學里的學術評價是兩回事。起碼在北大,晉升職稱或學術表彰,都不會考慮你在社會上的名聲。整天在電視上露臉,不僅不加分,有時還因為說錯話,而被大大扣分。

但話說回來,作為北大中文系教授,只要他/她遵守學校規定,完成一定的教學、研究及社會服務,課余愿意做什么,我們是管不了的。北大師生歷來有“鐵肩擔道義”的追求,不滿足于書齋里的冥思苦想,這是我們的特點。既然鼓勵教師介入社會改革進程,你就不能設置很多障礙,要求人家只能這么說,不能那么做。作為大學教授,我們的發言姿態跟新聞記者或政府官員是不一樣的,必須更講學理依據。但這只是理想。具體到某學者寫什么文章,在電視上如何表演,中文系主任是管不著的——也不應該管。否則,就變成葉公好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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