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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騾

2011-08-19 09:48浦歌
山西文學 2011年4期
關鍵詞:騾子翅膀爺爺

浦歌

毫無疑問,那一年是我們家重大的轉折之一,也許在父親的高壓下,也許在某種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下,我家的騾子突然變成圣騾,像狗一樣神奇而抑郁地趴伏在我們放著被褥的土炕上。之后,我們開始了一種顫栗的生活,那段日子,父母和我以及兩個弟弟,就像被蜘蛛網捕獲的蟲子,我們驚恐地試圖擺脫、不斷掙扎,日子像戰栗的肋骨一樣向未來延伸。

我記得,就在我們還茫然不知所措的那一刻,父親肩膀上的翅膀開始了顫抖,就像發情的公雞那樣簌簌抖動起來,小小的翅膀第一次有了一種要伸展開的動作,并在做了許多努力之后,翅膀在空中淫猥地顫動著堅挺在后背兩側,像響尾蛇的尾巴那般放肆地抖著,似乎隨時都會在舒服地顫動過后舒展地拍動起來。父親也許感覺到了一種特殊的快感,瞇著雙眼,握緊拳頭,雙腿微微發抖地站在剛剛上炕的騾子前。也許就是在那一刻,父親改變了主意,奉騾子為圣騾,而不是用棍子把騾子趕下炕來。父親悸動過的小小的翅膀,在我們四雙眼睛的驚奇的注目下重新疲軟地耷拉下來。那是一段大約只有一尺的白色翅膀,長在父親肩胛骨后面,由于長年風吹日曬和免不了的搓揉,三分之一的毛都已經脫落,露出暴曬過的自行車輪胎一樣的硬皮,又因為很少清洗,翅膀顯得灰黑骯臟,有時像被折成直角的鐵片那般背在身上,那是父親睡覺時不小心壓的,但父親似乎已經感覺不到多少疼痛。村民看到父親小小的翅膀和那雙健全的胳膊,未免感覺滑稽。但當初,父親剛長出翅膀那年,翅膀嬌嫩潔白,村民掩飾不住嫉妒和羨慕的眼神,認為這是天意的垂青。隨著日子的不斷流逝,二虎三虎接連出生,父親的十二指腸胃潰瘍越來越嚴重,許多村民都富裕起來,父親依然在窮苦日子里奔波。長著翅膀的父親變成了笑柄。有一年,父親害怕被人瞧見,穿任何衣服都把翅膀藏在里面,結果后背和胳膊都可怕地發癢,像有許多跑得飛快的小東西在不多的羽毛里竄動,并不斷跳落到肌膚上。父親只好在衣服后背的兩側開個小小的口子,他長年穿著襤褸的、“文革”時期結婚購買的藍色中山裝,每次都是母親幫忙把翅膀掏出來,翅膀耷拉在兩個肩胛骨邊,像兩小片不小心粘了黑雞毛的不成形狀的破毛氈。

那天,父親決定把我們的土炕騰出來給騾子,而我們只能住騾圈,我們都有些驚訝,但很快,神奇的感覺立刻填充了周圍的空氣,我和兩個弟弟都被這種異樣的氣氛振奮起來,只要不在枯燥的田地里干活、流汗和挨罵,尤其是在惡毒的太陽下,我們像油鍋里的肉一樣被煎著,一動不動的空氣似乎很快就會像油鍋上面的空氣般哧啦一聲燒灼起來,我們就覺得又逃脫了一天。我們走進散發著惡臭的騾圈,開始清理起來,掛在墻上的皮套和馬鞍,此刻具有了另一種味道,好像它們也終于擺脫了干活,又因為圣騾而增添了神圣的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來,踩著厚厚的騾糞走出令人窒息的騾圈,看見父親竟然坐在陰涼地里的小凳子上抽煙,父親臉上是我很少遇見的沮喪表情,就像清空糧食的麻袋一樣頹然蜷縮在那里。

這時候,母親轟隆一聲撬倒了磚頭壘的馬槽,聲音嚇了我一跳,好像有什么龐然大物突然崩潰了似的。三虎已經把小平車推到門口,我們正要往車里裝散落一地的破磚,母親突然站住,扶住門框,盯著父親說:“王龍,圣騾一定要住到咱們的炕上嗎?”母親似乎終于從神奇的幻覺里醒悟過來,她反抗父親時總是用這種委婉的方式。

我和兩個弟弟不約而同地打量父親后背的翅膀,那翅膀好像羞愧了似的變得更委瑣了,剛才震動時變得粗壯而深紅的肉柄,此刻又恢復了纖細和青紫。但父親很快抬起有威力的、專橫的目光,這目光好像正午被遮住的太陽突然閃了出來一樣,我們都有些心驚膽戰地承受著這目光。

“干×你的吧!凈啰嗦!”

看到父親為了說出如此充滿火藥味的話,脖子里的青筋都暴凸出來,我們連忙忙碌起來。盡管我和弟弟時不時聽到母親鼻子的抽動聲,知道她在啜泣,這啜泣聲第一次殺滅了父親制造的奇幻的感覺。我忍不住為可能帶來更加羞恥的前景擔憂起來。

鰥居的爺爺獨自居住在一個兩間土屋里,爺爺因為一個夢,不斷為他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操心起來。他夢見自己走在去河邊的田間土路上,雖然感到自己身體的老邁,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這是幾十年前的一天,他沒有意識到妻子的存在,好像從幾十年前起,他就開始了孤獨的鰥居生涯。已經是下午,他的幾個兒子到河里玩耍一直沒有回來,他揪心地預感到不妙。太陽暴曬著地面,他顫巍巍走著,突然,他看見土路邊長滿雜草的水渠里,躺著一只巨大的一人高的麻雀,大翅膀遮住了麻雀的整個身體,還有頭部,似乎翅膀已經與身體分離,只是輕輕蓋在上面,而且翅膀的毛在微微顫動,他仔細看,發現羽毛里不斷跳出跑得飛快的黑色蟲子。正在詫異間,他發覺麻雀翅膀的盡頭一個被埋沒的頭部正慢慢抬起來,那是蒼白的二兒子王龍的面孔,成年的、漠然的、病態的臉……爺爺驚醒之后,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一個罕見的旱年,地上到處都能見到龜裂的縫隙,太陽在任何時候都投射出火焰一樣的光,烤著這個叫東馬的村莊,梧桐巨大的葉子笨拙地卷曲著,香椿樹難看的狗爪葉子像變紫的火苗在樹上燃燒,褐色的種子裸葉時不時落下來,翻卷著像掉下來的灰燼。下午兩三點,約摸我們下地回家的時間,爺爺出發去我家,走在這樣的烈光里,爺爺有一種出現在夢境的感覺。在曠日持久的戰爭年代,爺爺有過這種恍惚的感覺,現在他已經子女成群,但是他的孩子都陷落在不同的困境里,就像在不同的地方被敵軍包圍,他如同失去任何權力的將軍,只是在為不同地方的部隊擔心。爺爺窮苦的大兒子在外村的磚瓦窯打工,大媳婦是村里的神婆,在一些人眼里,他大媳婦是村里最體面的人,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她不斷受人嘲笑;二兒子王龍因為嚴重的胃病幾乎喪失了勞動能力,又有三個兒子要養活;三兒子和媳婦每天在二畝田地里忙碌,但收獲甚微。爺爺走在村莊里的小路上,兩邊新建起的寬大敞亮的樓房和平房常常使他眼前一亮,這使他更替自己的兒子們焦心。

等爺爺被領到圣騾前時,爺爺同樣也被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我們全家跟著爺爺再次看到這個剛剛被供奉為圣騾的騾子,這是一頭一向老實可靠的年邁騾子,已經老老實實干了十年活,它偶爾也生氣地尥蹶子,但只是象征地抬抬腿而已,并不是要真正傷害誰,它干活的時候也施奸?;?,但只要狠狠給幾下鞭子,它就立刻老實起來。只是在成為圣騾前,它才真正瘋狂起來。

那是這一天的上午,父親趕著騾子正在溝壑里的沙土地里犁地,騾子剛走出地頭幾步,就拐個彎要走回來,父親只好耐心地跟著轉個圈,等著騾子調整步伐再次站在地頭。似乎要磨練父親的脾氣,騾子連著轉了好幾次,還要趁機悠閑地啃幾口地邊刺猬般的尖草。這就像中了魔法一樣,或者在父親心中,騾子正變得無比老奸巨猾,轉到第八圈時,父親終于暴怒起來,罵罵咧咧、狠狠給了騾子幾鞭子,騾子在鞭子的威力下驚恐起來,抬腿拖著犁鏵奔跑進野地。父親喘著粗氣追上騾子,在狂怒中將騾子拴在一棵柿子樹上,給騾子使用了鞭笞之刑。暴打完之后,父親重新套上犁鏵,以為這下騾子將垂手貼耳,可是騾子再也不向田地的方向走一步,只有向回家的方向走,騾子才輕快邁步。父親暴跳如雷,再次把騾子拴在樹上,這次,父親找了一根木棍,向騾子猛擊,騾子不斷嘶叫著,蹦跳著,狂亂的眼神緊盯著飛舞來的棍子。終于,騾子掙脫了繩子,撒腿奔跑,父親舉起棍子瘋狂追趕,騾子像馬一樣在滿是塵土和干裂地面的小路上奔跑,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埃,身上背著一雙小臟翅膀的父親緊追不舍,由于顛簸和震動,小翅膀似乎在有氣無力地扇動。跑了五六里路回到院子里,父親和騾子繼續在院子里兜圈,等我們所有人都氣喘吁吁跑回來時,騾子突然朝我們居住的三間老土房走去,騾子撞開門,一直走進臥室,一躍跳上我們的土炕,顫巍巍地轉過身子,蹲下,然后喘著氣看著我們,似乎即使用棍子打也不會再走一步,這時,追來的父親不得不放下棍子,因為他的翅膀第一次怪異地顫動起來,父親才意識到我們的騾子變成了圣騾。

此刻,我們多少有些敬畏地圍著這頭趴坐在眼前的騾子,騾子一改往日那種警惕的、時刻準備應對的眼神,這眼睛平靜下來,似乎因為一種深重的痛苦,或者被石頭壓埋住了腿腳,顯露出一種逆來順受的神情。即使舉起它從來畏懼的鞭子,它都不會有任何反應。它的右眼角還有一顆眼屎,看上去像凝結的眼淚一樣,它的姿勢完全像蹲坐的狗,長長的身軀橫跨了土炕的寬度,尾巴緊靠著熏黑的石灰粉墻壁。土炕上出現這樣的龐然大物,使得土炕顯得小得驚人,我們的破爛被子堆放在一個角落,騾子的尾巴只要一動,就會掃在上面。它大而發圓的肚子貼著有許多窟窿的臟床單,隨著呼吸一張一弛,下巴上咧開的大嘴巴有時也會微微抽搐一下,它分開的大眼睛正溫和地看著我們,瞳孔里能看到我們小小的人影。

無疑,爺爺頗為震驚,他的生活已經遭到父親長出翅膀的打擊,現在又有圣騾出現,父親難以想象的未來會更加辛苦。爺爺枯瘦的手指似乎想觸摸一下往日熟悉的騾子,但在父親突然警戒的目光下縮了回去。這時,隔壁騾圈散發出的濃烈騾糞味道飄蕩到了屋子里,使這個時刻有了一種格外滑稽和骯臟的氛圍。

傍晚,我第一次被打發去給圣騾喂食,我雙手將喂豬用的鐵食槽抱到屋子里,放在騾子前面的炕沿上,并在騾子尾巴下面墊上牛皮紙,為了好清理糞便。我懷著莫名的敬畏望著熟悉的騾子尾巴,好多年父親和爺爺耙地,都是我站在耙上,緊緊抓住這滿是硬棕毛的尾巴。我有些傷感地看著這個我們出生其中的屋子,無法理解我們可能再也無法居住在這里。因為是南房,屋子里的光線永遠是黯淡的,似乎被熏黑的墻壁染臟了似的。多少個夜晚,我們像從葉子上滑落下來的露珠一樣跌進夢中,如果在半夜醒來,我們看不到一星亮光,如同沐浴在一團漆黑的黑膠里。在某個時刻,糊了雪連紙的的窗戶,像正在顯影的相紙一樣,慢慢透出朦朧的長方形的乳色,就像天地混沌未開時,白色正漸漸從黑色里掙扎出來一樣。一大早,母親就在炕下的鍋灶上忙碌起來,灶臺熏得烏黑的方型大口里塞了柴火之后,立刻冒出溫暖和嗆人的煙霧,煙霧急匆匆翻滾著,順著墻壁升騰,像越來越厚重的青色烏云籠罩了天花板下小小的空間,云層越墜越低,最后會輕輕擦著我們仰面躺下的鼻尖,于是我和兩個弟弟在睡夢中聞到令人窒息的刺鼻味道,這味道像五色的光譜一樣會在夢中刺激出一番異樣的景象,同時我們會自覺地翻轉過來,把鼻子蹭到枕頭下。煙霧每天像為瓷器上釉一樣,多少年里把整個墻壁、頭上的木椽和高粱稈編織的天花板熏制出光亮的黑色,在時光的火爐里雕琢出這精美的有各種皺紋的黑瓷平面。

“非要把人嗆死才算?”

每天,伴隨著閉著眼睛、鎖著眉頭的父親的一聲怒吼,母親就會搭起門簾,一陣寒冷(冬天)或者濕潤(夏天)的風就會輕輕觸碰我們的頭發,突入我們的肺腑,驅趕走部分煙霧之后,這空氣像果肉包裹果核一樣把我們裹起來,我和弟弟就會在這純凈的空氣里慢慢清醒過來。

此刻,想到我們可能會永遠離開這個屋子和土炕,我對這個僥幸地被封為圣騾的騾子憎惡起來,這憎惡又讓我渾身打顫。我挑剔地看著這個曾經老老實實的騾子:毛色發暗,由于勞累過度,顯出疲態,它的肋骨在肚子上一根一根撐起弧面,它還散發出大型牲畜特有的甜腥腥的枯草味;它的后背一條一條的鞭痕都腫起來,像暴跳起來的交叉的青筋,后臀部還有木棍打出的淤傷;它趴坐在那里,低垂著消瘦的老臉,更像一個傷痕累累、走投無路、需要救助的動物,它脖子上的棕毛因為上午大量出汗,一溜一溜粘在一起,耷拉下來。尤其是,它像往常一樣咀嚼起來,口角流出香甜的白沫,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受騙的感覺。覺得這是狡猾的騾子險惡的一招,為了把我們陷入更為荒唐的境地。

晚上,我們一家住在有著淡淡泥灰味和騾糞味的騾圈里,騾子進出的孔洞已經被磚和泥填堵嚴實,地用舊磚鋪起來,臨時用磚墊起能睡五個人的木板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間,灶臺設在窗戶邊,空地上只能擺放一個小木桌。母親似乎越來越對父親的行為不滿,她擺弄風箱的時候,常常急躁地來回拉動,發出嗵嗵的聲音。三虎在為胃痛的父親踩背,小心地避開父親巨大的八字胡一樣的小翅膀,父親不斷發出呻吟聲,這呻吟聲似乎在掩飾著什么,也許父親倉促做出圣騾的決定是錯誤的,他正在反省和懊悔,是否因為不想承認錯誤而選擇了將錯就錯?難道為了不對母親的挑釁行為有所反應,父親才故意發出這種呻吟聲?意識到這平靜中隱藏的危險,我和二虎盡量不發出聲音,希望父母之間的敵對行為會自行消除。

可是,母親決定一意孤行,母親陰沉著臉,有力地拉動幾下風箱后,抱怨道:

“你盤的是啥鍋灶?一點不透氣,這能做成個飯?”

父親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暴跳如雷地應對,而是選擇了沉默,依然哎喲哎喲地叫喚。

母親似乎意識到自己可以得寸進尺,于是一跺腳,站起來:

“都別吃飯啦,這弄不成!”

我們都飛快地將目光投向父親,害怕父親會突然站起來,把見到的任何東西都摔到地上,但父親只是抬起頭,似乎有愧色地問:

“怎么啦?”

“你說怎么啦?你說怎么啦?你盤的好灶臺!”

父親面色蒼白地看著母親,似乎在用眼神期望母親冷靜下來,但母親常常是得理不饒人。

我趕緊走過去,說:

“我看看?!?/p>

我坐在小凳子上,向新鍋灶的方口里看去,只見幾根棉花稈柴下面升騰起縷縷煙霧,這些煙霧不僅絲毫不向煙囪方向走,反而一股腦撲向灶口和人臉,似乎有風執意要撲滅火星。

就在這時,我們聽見吹打窗戶的風,像毛茸茸的巨大爪子急匆匆摸了一把窗戶紙,然后聽見奇怪的溫柔的聲音,是綿綿不絕的蠶吃桑葉的那種聲音,如此獨特的聲音似乎突然急切起來,接著又一陣風半吹開輕飄飄的騾圈桐木小門,清新的、硫磺般的濕潤空氣讓我們萬分驚異。

“雨!”父親側耳專注地聽著,母親也將信將疑地轉過身:

“真是雨嗎?一暑天沒下過雨啦!”

“看看,這不是灶臺的過吧,這是因為下雨?!备赣H笑吟吟地說?,F在我們都已經確認這是久違的雨來了。

雨點飄落到大地裂開的道道傷口里,發出吱吱的聲音,在黑夜,烏云像芳香的女人一樣匍匐在大地赤裸粗糙的肋骨上,那些無法飄起的炊煙在夜晚像孤獨的幽魂一樣四下飄散,在黑夜看不見的雨線中,把各種飯香飄灑到別人的院落里。幾個小孩跑到院子里嬉笑起來,雨點在各種葉子的院子里簌簌響著,這油膩膩的雨水下了整整一夜。

父親把圣騾和雨聯系在一起,這增添了父親的信心,父親有意將信息透露給村民,許多村民絡繹不絕地來觀看圣騾,他們紛紛在種地之前走馬觀花看一眼,懷著嘲弄或者好奇。他們的臉上浮現著微妙的笑意,他們站在騾子跟前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騾子馬上要在他們的吆喝聲中站起來,跟隨他們到田地里干活,從而戳破父親的神話,一了百了地結束這場風波。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是那樣旁觀著,都是笑嘻嘻地,有的還不忘記調笑著諷刺父親幾句。許多孩子還上了我家的炕,要騎在圣騾的身上,幸虧我們及時予以了制止。我的神婆大媽看過圣騾之后,嫉妒地說:

“我燒香問過二郎神,沒聽他說讓任何騾子下過凡……”

“要不是我天天祈雨,哪能下這么一場及時雨……”

“為了這場雨,我跳大神跳得鞋子磨破了好幾雙哩!”

“我不信你大媽的神,你大媽那全是瞎鬧!我憑我的感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感覺?!备赣H說。

不多幾天,父親就將自己陷入更大的嘲諷漩渦里,母親在下雨后再次不斷質疑起父親:

“沒有圣騾的人家像刮風一樣刮起一間間新房,你呢,我們天天跟著你受罪,你以為自己長了翅膀就比別人日能?”

我們覺得,父親走在村里的路上顯得更加可笑了,由于失去了騾子,我們只好自己拉耬種地,父親無法像往日那樣作為駕馭者坐在小平車左前的位置上,而是低著頭,拱著背,前傾著走路,時不時因為胃痛,把左拳頭頂在肋間,他的翅膀在后面耷拉下來,在雨后又暴烈起來的太陽下卷曲起干燥的臟毛。村民們會明知故問:“不用騾子拉耬啦?”父親會說:“沒法用啦?!甭飞系教幱珠_始飄蕩起塵土,我們出現在任何地方,都像是騰云駕霧一般。平車震蕩起來的塵土同我們走路蕩起的塵土會交織起來。如果我和兩個弟弟以及母親在地里拉耬,父親在掌耬,我們一起震蕩起的塵土會更多,它們在火一般的空氣中揚起來,在耬眼呱嗒呱嗒響著的小錘聲中,我們就像行進在烈焰般的地獄里一樣。

我們要盡快利用這場雨,把三十畝沙土地全部種上小麥。

回到家里,我們都累得夠嗆,我給騾子喂食時,越來越懈怠。拉耬干活時,父親因為胃痛和燥熱,常常大罵我們,或者因為力量不夠,或者因為走偏了,或者因為我們不能用腳把種子踩實。我把父親發在我們身上的怨懟和咆哮,都傾瀉給騾子,有時我會報復地剪掉騾子尾巴上的毛,試圖看看騾子有何反應,騾子只是像掃蒼蠅一樣動動少了毛的尾巴,顯得并不為意。有一天,為了讓百般嘲笑的村民感到驚訝,我突發奇想,散布消息說:有一次,圣騾懸空了,在空中停頓了好一會兒;又有一次,圣騾竟然說話了,說:總有一天,它要走的,會讓不信的人后悔;有時候,騾子的眼睛在晚上會變成紅色,像燈一樣。這又吸引了不少人來觀看,但最終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相信我的話,只有我的家人非常關注我說了啥,他們要求我一有圣騾的奇跡,就馬上告訴他們,讓他們也看見,這讓我謹慎了許多。但有一天,三虎不甘示弱地回來說:

“我真的看到騾子懸空了,我以為它要飛走,但它又慢慢落下來了?!比⒌脑拵缀跬耆蛳四赣H對圣騾的成見,那天中午,母親跪在圣騾前,說:

“你要真的是圣騾,你就保佑我們都平安,保佑王龍治好病,讓我們全家早日富裕起來?!?/p>

一天晚上爺爺帶來消息說,有人偶爾看到我家那個土房上空有紫光。我們都有些震驚起來。爺爺還再次夢見那個巨大的麻雀,這個麻雀竟然飛起來了。只有我認為這是有人不懷好意的挑唆,那是為了讓我們把這場戲劇演下去。

全家陶醉在這種幻覺里,我越來越不能忍受這種狀況,因為每天種地的農活幾乎讓我們散了架。由于拉耬,我們的背上都勒出了血印,我們的腳踩在軟綿綿而滾燙的沙土地里,后背承受著沉重的烈日陽光,我感到一天比一天虛弱而嗜睡,往往會忘了給圣騾喂食。有時看到騾子一天比一天瘦削而難看,覺得騾子本身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天晚上,父親躺在床上,突然因為胃痛搗起單薄的土墻來,父親突然質問我:

“你是不是中午忘了喂圣騾?”

我突然想起,不光是中午,整個一天都忘了喂食,我干脆就沒有踏進那個屋子一步。

“忘了!”我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

“爬你媽一邊去!”父親罕見地大發雷霆,“晚上別睡覺了,給我跪在院子里……怪不得今晚胃疼得厲害!”

那天晚上,兩個弟弟謹慎小心地喂了騾子,我看見他們不斷從屋子里端出騾子拉的糞便來,我已經有兩天沒有清理它的排泄物。我的母親小心地陪護著父親,但父親的胃痛已經到了不能按摩的地步,于是母親在地上走來走去收拾碗筷,時不時委婉地為我辯解幾句,試圖讓父親收回跪一夜的話。比如:“孩子們累得……他們畢竟還小,大虎才十二歲,哪能吃住這么重的活……”但父親不為所動,從半開的門里,我正好看到父親裸露的上身,父親抬起左腿,不是搗墻就是搗床。我希望看到奇跡:父親會答應讓我起來,但父親只是在應對自己的病痛,似乎已經忘了我。我把怨恨的目光投向母親,由于母親不再勸說父親,我就一直盯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看母親怎樣對待這個受罰的兒子。我看著母親投在窗戶里的影子,聽見鍋蓋蓋上的聲音,這意味著母親洗完了鍋。母親坐在床邊問父親,然后發呆。二虎和三虎興沖沖干完喂圣騾的活后,小心地回到原先的騾圈,瘦小的他們也躺在床上,同樣裸著上身,二虎三虎盯著屋梁看,甚至沒有向跪在院子中央的我看一眼。最后,母親出來,在我身后不遠發出很大的聲音吐痰,然后在院子的東北角上廁所。母親再次走過我的身邊,但母親也沒有看我一眼。等我以為再也不會發生什么事情時,母親這次走出來,手里拿著笤帚,我不明白這是什么原因,只聽母親說:

“墊上,看潮氣鉆進骨頭里?!?/p>

于是我知道晚上放我回家是不可能的,我不再期待任何人,我憎恨起執迷不悟的父親,在沒有圣騾的時候,他也常常這樣疼痛難忍地度過許多日子,他把疼痛歸結為沒有喂騾子是荒謬的。我就像真正供奉給圣騾的犧牲品跪在院子正中,等騾圈的燈滅了時,我完全絕望了,黑暗像真正的演員一樣從各處奔來,把整個院落、整個村莊包裹起來,天空微弱的星光好像正墜落下來,或者馬上就會因為某種原因熄滅掉。我的怨恨在院子里奔騰,像黑暗中許多踴躍的不馴服的動物。我想象村莊的過去,數百年里會不會有人像我一樣跪在院子里,我聽著遠處河邊的蛙鳴,這蛙鳴恬淡的聲音就像河流睡夢中的囈語。這囈語不時被父親的呻吟聲打破,呻吟聲有一種恐怖的意味,驚人心魄,無法讓人擺脫對死亡的聯想。

天蒙蒙亮時,母親才出門把我拉起來,我從她的神情揣摩她對我有幾分同情,她的嗓音沙啞,嗔怪地說:“看你以后還聽不聽你父親的話?!?/p>

那一刻起,我就對父親和圣騾恨之入骨。

可是,這樣的結局也是誰也無法想到的,尤其是我。

第二天下午兩三點鐘,從土炕上走下來的圣騾把所有人嚇了一跳。

那時,父親正在攪拌最后一批小麥種子,院子里到處散發出拌在其中的農藥味道,二虎和三虎看到騾子出來,不由得驚呼起來,母親急忙奔出來觀看發生了什么事情。父親瞪著一雙滿是病態的血絲的眼睛,身體僵硬地半蹲著,似乎有一口氣沒有喘上來。我跟著騾子走出來,之后我們都跟著騾子,我們不知道騾子將往哪里去,騾子走出院門,選擇了右拐,在村莊第一個岔口,遇到因為又做了可怕的夢而前來的爺爺,我們繼續跟著騾子走,村莊里遇到的村民也指指戳戳好奇地跟著,有個中年媳婦還哈哈笑出聲來,幾個小孩跟著騾子,試圖抓住騾子的尾巴,他們注意到騾子的尾巴上已經沒有毛了,這是一個禿尾。

而所有的人里面,最驚愕的人無疑是我。

那天中午,我一心想著報復父親和圣騾,我在中午喂食之后,先是拿剪刀把騾子的尾巴剪得光禿禿的,我覺得依然無法表達我的厭惡,于是找來一枚閃著光的、母親縫紉用的針,我用力掀開騾子的臀部,把針扎進騾子的屁股,騾子立刻哆嗦起來。就在那一剎那間,我第一次出現幻覺,我看到眼前的騾子通體透明,發著紫光,它身上的肋骨像一根一根晶瑩的玻璃,身上的毛像鍍金一樣發亮。隨后,我立刻哆嗦起來,這種幸福的感覺里,覺得自己馬上將揮發進周圍的空氣,或者渾身上下將長出舒展的羽毛來,一陣旋風吹拂進我的身體,仿佛也吹進我的靈魂。在這種甜蜜的狀態下,我看到圣騾試圖顫巍巍地站起來,盡管現在它突然又恢復了萎靡不振的常態,但我再也無法將它視做平庸的騾子。

它就是這樣顫抖著站起來的,并在被父親暴打而受傷的后臀的壓力下,半彎著后腿,一瘸一拐地走出房屋,小心地下了臺階。它餓得如此之瘦,好像真的正在變做一只大狗。它的右后蹄子不能吃勁,總是奇怪地輕輕點一下地,等它走在滾滾浪濤似的烈日焰火下,那雪一樣耀眼的亮光似乎像鐵水般正要將它熔化,并打算將熔煉成一件器具。

我們眼看著它走出了我們的村莊,并走在通向異鄉的土路上,有時,按照習慣,它輕輕擺動一下尾巴,于是那變得丑陋的肉棍一樣的尾巴就輕佻地彎曲一下,逗得孩子們大笑。等我們再也無法看清騾子的背影時,父親終于轉過身來,在許多村民的大聲嘲諷中,父親什么話都沒有說,依舊背著八字胡一樣的兩撇小臟翅膀往回走去。

爺爺再也沒有說他昨晚夢見了什么,那必將可怕之極。但只有我知道,圣騾也許再也無法蹲伏下來,因為它的屁股上扎進一根針。許多年里,我都感覺到這根針正戳在某個人的身體里,尤其是父親因為胃出血,在冬天某個凌晨大口大口吐血的時候,或者母親悲傷地呼喊的時候,或者在任何時候,等我準備坐下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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