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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魚(外一題)

2011-10-26 09:22回族馬金蓮
飛天 2011年7期
關鍵詞:瓦罐罐子兒子

(回族)馬金蓮

風箏魚(外一題)

父親是赤腳走過那片河灘的。

在到達那片河灘之前,父親已經整整走了一個上午。二十多里路,是他用光腳一步一步走完的。起身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走著走著,露水就下來了。山道兩邊的草上沾滿了露水珠兒,地面上的濕氣明顯加重。他甩開腳板頭也不回地走。漫渙的亂草吃了驚嚇一般,紛紛躲閃著他那雙糊滿泥巴的光腳板。帶著濕氣的草葉子刷刷作響。他走得堅毅有力。野草和露水拂拭著他高高綰起褲口后的光腿。露在外面的兩半截子小腿紅紅的,像洗干凈后的紅蘿卜。太陽出來了。大片陽光撲照著整個河灘時,父親趕到了河邊。

河邊到處是人。沒有誰去留意剛來的少年。他們都在忙自己的。有一刻,父親猶豫了一下。他眨巴著雙眼,陽光照在他仰起的臉面上,感覺和以往大不一樣。今天的陽光顯得嫩嫩的,水生生的,新生嬰兒的臉面一樣。太陽升起老高了,光氣里還沒有毒熱的跡象。放在平時,這個時候,整個地面早被曬得發燙了。這得歸功于昨夜那一場暴雨,父親想。他睜大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出生,寧夏西吉人。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說為主。曾在《六盤山》《回族文學》《黃河文學》《朔方》《民族文學》《作品》《十月》《散文詩》《芒種》等雜志發表作品七十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端橄眿D》入選《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外文出版社出版的《21世紀中國當代文學書庫》,《發芽》入選《小說月報2009年精選本》,《蝴蝶瓦片》入選《小說月報2010年精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曾獲中國作家協會頒發的少數民族創作優秀獎,寧夏文藝評獎短篇小說獎?!顿愘I的院子》獲得《民族文學》2010年度小說獎。寧夏作協會員。眼去看太陽,讓陽光在臉上多停留一會兒。陽光灑在河灘上,千千萬萬的小石子小沙礫開始發光。那些細細密布的小水窩子也在閃閃發光。整片河灘明晃晃的。河水早已退去。暴雨引起的洪水,把干枯的河灘幾乎淹沒,之后潮水退卻,河灘一改平素的干裂狀態,一夜間,變得濕潤起來,給人豐裕遼闊的感覺。漲過潮的河灘,簡直與干枯時大不一樣,面貌頓時改變了。讓人覺得陌生,覺得吃驚,只一夜工夫,她就由一個黃毛丫頭變成了俊俏的媳婦兒。

父親站在河灘邊上,猶豫了一陣,便開始往河心里走。他的赤腳極快地越過河灘,來到了河心。河心里有一股水,汩汩地流涌著。很細小的一股水,是大水漫卷過后留下的一點余流。他幾步就趟過了水。無數的石頭被水流沖刷一番后半陷在淤泥里,踩上去不硌腳,反而給人綿綿的舒適感。父親黑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兒笑。在這軟泥沙石遍布的遼闊河灘里,他可以和大人那樣走得迅捷,穩定。

父親看到了魚。如果不細心的話,一時難以發現有魚。過了河心,剛走幾步,他就看到了魚。他吃了一驚。陷在小水坑里的魚,竟然有很多。再往別處看,也有魚。目光順整片河灘搜尋過去,竟然遍地是魚。這些魚兒,有半陷在泥沙里做垂死掙扎的,有在小水窩子里攢動的,更多的,已經死了,直挺挺躺在河灘上。父親在心里歡呼了一聲,從小到大,這么壯觀的景象,他還是頭一回看見。

故事講到這里,父親停下了。等待兒子的笑聲響起??偸沁@樣,每次聽到這里,兒子都會情不自禁地歡呼出聲,口里呵呵地笑著,同時,有亮亮的光彩在眼里閃動??梢粤舷?,他是完全沉入到父親講述的情景當中去了。他也看到了遼闊的河灘,耀眼的水窩子以及發光的石子,還有掙扎在稀泥中的魚群。啊,真有那么多的魚?你怎么不帶上我呢?兒子的小手抓緊父親的衣襟,嚷嚷道。隨即,父親笑了,兒子也笑了。兒子臉上顯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嚷嚷說我知道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你也只是個娃娃!

兒子正值少年,與故事里的父親年紀相仿。

整個兒河灘里,全是魚吶!滿河灘都是!我當時忍不住歡叫了起來。

剛才的話,父親重復了一遍。

我真的大叫了一聲。一河灘的人都抬起頭,吃驚地朝我看。誰叫我太高興了呢?父親接著說,聲音里那份兒歡喜,明顯經過故意的夸大。

沒有回應。兒子的歡呼沒有如期響起。

父親緘默了。兒子與以往不同的反應他察覺到了。他站著,有些手足無措,口干舌燥。尤其嗓子眼里,卡了一棵柴或一根刺一樣難受。這讓他回想起當年被魚刺卡住的情景來。如果兒子接著往下追問,他會講下去,故事遠沒有結束。在那片河灘里,少年父親怎樣高綰起褲腿,走進稀泥里,彎腰拾魚,和那些大人們進行著激烈的競賽。那是一種寸許長的魚兒,瘦瘦的,當地人稱作狗魚。猛然發起的山洪沖垮了上游的一處水壩,水鋪天蓋地而下。大水泛濫的結果,就是父親這天早晨看到的變了樣的河灘,以及河灘里被擱淺的魚。

不到后晌,我就拾了滿滿一籃子,然后我把那一籃子魚提回了家。

河心里有大魚,巴掌大呢,可惜我胳膊太短,撈不上。

父親惋惜著,嘴巴咂得嘖嘖響。他不再留意兒子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講,他希望兒子能夠被吸引,將他全部的神思吸引到故事中來。這樣,他就可以忘掉疼痛,哪怕只是忘掉一小會兒。一小會兒也行??!

然后,你奶奶清洗了那些魚,把它們一個個摞在蒸籠上,再撒上一把面,那是莜麥面,口袋里就剩那點兒了,你奶奶全給撒上了,還拌了點鹽巴,就蒸上了。晚上,我們一家人圍著鍋臺吃蒸魚。那個香??!父親禁不住贊嘆一聲,回味著,好像那香味至今還殘留在嘴里的某個地方。

我餓,饞,性子急,就被刺卡住了。在嗓子眼兒里,不上不下的,疼得我只是哭??砂涯銧敔斈棠虈槈牧?。拿手掏,用筷子頭兒搗,喝涼水沖,都不頂事。還是后來你奶奶想了個法兒,叫我美美吞了幾口酸菜,才算把刺帶下去了。

說到這里,他脖子拉得老長,一抽一抽的,似乎那根刺還卡在嗓子里,令他至今難受著。

兒子笑,笑聲嘶啦啦的,嗓子眼里卡了魚刺一樣??墒?,兒子的嗓子里沒卡魚刺。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少年父親一家蒸吃狗魚充饑時,兒子的母親也只是個拖著鼻涕的毛頭丫頭。四十年前的刺,當然不會卡進兒子的嗓子??ㄗ鹤拥氖鞘裁?,父親不知道,兒子也不知道。他們沉默了。兒子病著,得的是一種叫腎炎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從兒子的呼吸聲里可以聽到,他的呼吸一天比一天困難,一時比一時艱難?,F在他的喉嚨里不斷發出呼嚕嚕、嘶啦啦的聲響。給人感覺,已經不止一根刺卡著他,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刺塞滿了他的咽喉。

父親緩緩扭過頭,正是少年的兒子總是愛聽父親少年時的這段經歷。父親每講一回,兒子都會歡快地笑上一陣。笑的時候,他嗓子眼里的嘶啦聲更明顯,更讓人心驚膽戰??尚β暯K歸是笑聲,笑聲讓人有一種錯覺,覺得他的病情有了好轉,明天,或者后天,他的水腫會消褪,他就會站起來,恢復健康,像生病前那樣,滿莊子玩耍去,飯熟了也將他喊不回來,飲驢時騎在驢背上,趕著毛驢瘋跑,嚇得大人直咬手指頭,他自己卻無所謂,一點也不害怕。

笑聲,總比病痛的呻吟好啊。

這一次,兒子沒有笑。一直愛聽這段經歷,一直伴有笑聲。然而,這回他沒有笑。嗓子眼里發出的,只是單純枯燥的嘶啦啦聲。

父親耐著性子等了一陣,還是沒有笑。父親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感覺心里少了一樣東西。他慢慢回過頭來看。兒子安靜地躺著,雙眼閉上了。水腫得變形的臉上,尋不到一絲笑意。也沒有痛苦的意思,只是安靜地躺著,睡著了。父親輕輕起身,退出房門。出門后,他扶住門框,悄聲舒出一長口氣。兒子在聽故事時睡著了,睡得那么安穩、踏實,真是很意外的情況,叫人欣慰。多少個夜晚,他都無法入睡,被病痛折磨著,難以合眼??磥?,他的病情有好轉的希望了。

房門閉上,父親離去了。屋子里一片寧靜。桌子上,那只老式坐鐘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少年睜開眼來。我是一條魚。我就是一條魚。他的心里一再泛起這個念頭。真是古怪的念頭。這想法一產生,就很固執地占據了他的心。我真的是一條魚。對面的墻上掛有一塊鏡兒,他看見自己的臉,映在鏡兒里,他抬起沉重的充滿水的眼皮,望著鏡兒里的人。鏡面有些臟,看得不太清楚,但大致模樣能看出來。出現在鏡子里的,是一張嚴重變形的臉。整張臉面,像被人用鞋底狠狠抽打了一頓,腫得嚇人,能看見上下眼皮里蓄積的水,明晃晃清烏烏的。鼻子溝消失了,鼻子和臉蛋腫成一團。眉毛和頭發都脫得厲害,只要用手指捋一捋,只見刷啦啦落下一層,有時甚至是一小把,他都不敢伸開手心看。

我這個樣子,不就是一條魚嗎?少年掙扎一下,目光離開鏡兒,鏡兒里那可怕的臉在心頭模糊了,漸漸幻化成一條魚的樣子。

魚是什么樣子的?他沒見過大魚,倒是見過小狗魚,還親手抓過。離學校不遠的水溝里有,寸許來長,搖著小小的尾巴,在石子和泥沙的縫隙間游竄。調皮的男孩子喜歡抓魚,眼睛盯穩一條,一把下去便抓住了。光溜溜的一點小生命,在手心里拼命掙扎。有人就將魚擱在干灘上,看著它們尾巴一拍一拍,口大張著,求救似的掙扎。后來,便會干渴而死。這殘忍的游戲,同伴們經常做,他也做過?,F在想起來,陷入絕地的魚是那么無望地扭著身子,一直到死,這過程真的很殘忍。小魚死后的身子脹乎乎的,跟一團河泥差不多。我這雙手,抓了幾條又弄死了幾條魚呢?他抬起手,查看著,回憶著。五條、十條,還是比這多?已經記不清了。那么精靈可愛的小生命,自己當時怎么就狠得下心呢?他悔恨地搖搖頭。

門吱兒一響,母親進來了。母親的臉一出現,屋子里頓時添了一層灰暗沉悶的氣氛。與半年前相比,她的臉好像被人用刀子削掉了厚厚的一圈,肉消失了,骨架無處遮藏,完全暴露出來。整張臉上,就一雙大眼,一張大嘴,因為瘦得驚人,眼睛嘴巴便大得出奇。

看見兒子醒著,她忙收藏起眉宇間的戚容,勉強擠出一絲兒笑意來,給兒子拉上被子,說我的娃,你睡吃力了嗎?要不我扶你起來坐一陣兒?兒子點點頭。母親上前,一雙手從胳肢窩里攙了兒子。兒子的右手伸過去,牢牢拽住母親的衣領,母親用力,兒子自己也在用力,笨重的身子總算撐起來了。母親忙騰一只手,拉兩只枕頭墊到墻角,再把那一麻包麥草扶起,兒子靠住麥草包和枕頭,緩緩坐了,母親才敢放開手,給兒子兩邊肋下圍上被子,他這才算坐穩了。母子兩人都累出了汗。每一次翻身或坐起,睡下,都能把母親累得淌汗。叫她內心如焚的是,盡管她用上全副身心日夜照料,一天天過去,兒子的病并沒有好轉的跡象,相反,他的身子越來越腫,越來越重。剛病倒那會兒,她能抱著他下地去解手?,F在根本不行了,已經抱不動了。對于她來說,現在的兒子,就像一件笨重又珍貴的瓷器,她多么怕他有個閃失??!她不分日夜地守著他,端湯倒水,喂飯熬藥,盼著他能好起來,像過去那樣健壯皮實。近一個月來,他完全不能下地了,幾個人攙扶著也不行。大小便只能在炕上解決。他總是害羞,哭著不肯,要下炕,自己脫褲子,自己擦拭。然而,他哪里站得住呢?這樣半躺半臥,已經大半年了。怕他壓爛身子,她想著法兒逗他樂,扶他坐起來,或者躺在自己懷里。

兒子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倒不是變壞了,是變好了。變得和過去完全兩樣了。過去,他總是很調皮,甚至算得上頑劣,常常斗雞引狗,扒墻上房,還不準別人說他,尤其幾個姐姐,一旦用言語指責他,他便會掄起燒火棍追打過去,不依不饒。姐姐們疼他,只有忍讓的份兒。有時候他淘氣起來,讓人哭笑不得,他會把孵蛋的母雞趕下窩,哭鬧著要自己爬上去當一回母雞。煮一顆雞蛋給他解饞,他舍不得一個人吃,喊來姐姐們,給這個掰一點兒,那個分一牙兒,最后他自個兒空著兩手,便眨巴眨巴眼,吧唧吧唧舔手心。他整天唧唧呱呱說著笑著,永遠沒有憂愁,給這個清寒的家里添了多少歡笑與樂趣呀!尤其對于她和丈夫來說,他就是他們生命枝頭結出的最喜人的一枚果子。因為有他,他們老兩口生命的分量分外加重了。

誰能想到呢,他會得上這種難纏的病。這種病有多可怕,多難治,他不知道,大醫院里的大夫總一臉威嚴地把丈夫喊去,和他商量什么。丈夫出來,搓著兩只手,一臉土灰色。他們轉了幾家醫院,大體上都這樣。兒子在病床上掛著藥水,一瓶接一瓶,錢流水一樣嘩嘩地交進去,很快,他們的家底兒就花光了,親戚們也借了個遍。兒子還是那樣,病情倒加重了,一天比一天嚴重。

最近一次,在市上最大的醫院里,他們揣著兩千三百元,背上兒子去看病。住了一個星期院,做了兩次檢查,錢就光了。丈夫從醫生房間出來后,沒有進病房來見她和兒子,站在過道里,看著那些穿白褂子的男男女女在進進出出地忙碌。他像個木樁一樣站著,看了整整一上午。她悄悄兒抹了一上午的淚。下午,他下了決心,背上兒子,坐最后一趟班車回到了鄉下。鄉下有位老中醫,給他們開了幾包草藥,她便天天熬草藥,讓兒子喝。丈夫說只能這樣了,大醫院咱們沒錢住。是啊,家里積存的糧食全賣了,牛羊賣了,連平一點的幾畝地連帶冬麥青苗,也租出去了。還賣什么呢?一點山地,陡,貧瘠,干旱,沒人看上租。就剩下幾口人了,都瘦得不像個樣兒,總不能把人給變賣了吧?

夜里,丈夫不上炕睡,說心里悶得難受,睡在地下一張床板上,蓋條薄毯子。滅燈后,女人睡不著,男人也睡不著。兒子的呼吸不均勻,時粗時細,時緩時急,在這深夜里聽著,分外讓人心驚肉跳。兩個人的心都被這呼吸給緊緊揪著,一下一下扯動,直扯得兩顆心的弦兒越繃越緊,簡直要斷裂了。男人啞聲給女人說娃睡著了,你快緩一陣兒,老這么煎熬,我看你眼圈子黑透了。女人應一聲,也不枕枕頭,順勢溜倒,趴在兒子身邊睡了。也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心里虛,記掛著病人,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燈亮著,男人站在炕頭,正盯著兒子的臉看。他的目光呆呆的,木木的,石頭人一樣??匆魂?,拉了燈,卻不去睡,拉開門走出屋去。院子里一團漆黑,他沒拉路燈,摸黑在院里走動。夜靜得掉根針在地上也能聽到響聲。男人的腳步沉沉的,每邁動一步,有千斤重,落下來,踏在女人心上。近一月來,他幾乎夜夜這樣,很少睡覺,不分日夜地苦熬著。人瘦得剩了個空架子。他是男人,心里的苦痛遠比女人沉重。她要是實在憋不住,就跑到后院的柴窯里,爬在柴堆上哭一場??抟魂噧盒睦锪燎辶四敲匆稽c,出來草草洗把臉,以防兒子看見。男人不哭。自打她嫁進這個家門,就沒見他哭過。包產到戶前,日子那么苦,餓得剩下半條命,也沒見他哭過。這個鐵一樣強硬的男人,就這樣被千斤重擔壓著,她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她扒開窗簾向外看,夜色黑沉沉的,看不到男人身影。真不知道,借著夜色掩護,他會不會是躲到某個僻靜角落里哭去了。她多么盼望他能夠哭上一場啊。她擔心他心里那根弦繃得過緊,再不想法松一松,遲早會斷掉的。

他可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男人坐在黑暗中。女人也坐在黑暗中。一個在院子里,一個在炕上。只是他們不知道,還有一個人,也醒在黑暗當中。正是兒子。他早就醒了,只是沒有出聲,怕驚擾了父母。他希望他們能夠安心待一會兒。自從病倒,他的夜晚就被分割了,成為好多碎裂的片段。迷迷糊糊睡一會兒,醒一陣兒,與病魔抗爭一會兒,胡思亂想一陣兒。夜晚真是太漫長了,簡直沒有盡頭,永遠等不到盡頭。他在黑暗里睡著,聽著自己喉嚨里呼嚕呼嚕的聲響。他試圖把嗓子清理干凈,讓暢通一點兒,可是,總是徒勞的,他的胸腫脹得高高突起,喉嚨里木木的,就要腫得炸開來似的。每呼吸一口,都很艱難。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艱難。父親出去了,待在屋外的黑暗里。母親跪在窗戶邊。他們都難以入睡,各自默默地用黑暗撫慰著心上的傷口。

少年悄悄流出了淚。他已經很難擠出眼淚來了。下身更嚴重,尿液排不出來,全積在身體里。他的皮膚里漲滿了水,肚子脹成了一面鼓。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駭人,不像人,像一只鼓著大圓肚子的蜘蛛。

他盼望著自己好起來,早一點好起來,自己走下炕,到院子里走走,到村莊里跑跑,到小學校去念書。開春時節,他們學校新調來一名女老師。多么新鮮的事吶,他們簡直樂壞了,更妙的是,校長把她分給了四年級,她來給四年級當班主任。據說這是小學校建校以來頭一回分來的女老師,還長得那么好看,細腰長腿,頭發飄揚,看得他們的心也跟著飄揚起來,連最不愛學習的人也說從此要認真聽講好好兒學習。春天風大,教室外時不時刮過一個旋風,女老師受到啟發,決定教大家做風箏。她說做成了要乘著這三月的春風放起來。他們準備了竹棍、紙片、糨子,還有線繩。她先教大家在紙上畫圖案,有畫蝴蝶的,有畫蜻蜓的,有畫老鷹燕子的。他畫了一條金魚。大家都畫得不大像,老師用帶顏色的筆給大家染了一遍。這一來,每個動物都顯得生動、鮮活起來,有模有樣了。老師說下周再教你們扎骨架,把圖案糊上去,好乘著風勢放起來。大家都興沖沖地盼著時間過快點,下一周早點到來。他也一樣在盼。孩子好玩的心性都是一樣的。

結果是,他沒等到下一周,就病了。病來得很突然,而且病勢很嚴重,他被送進了醫院,再也沒去成小學校。他的作業本,連同金魚紙片,老師托同學捎回來了。他算是和那個小學校沒一點關系了。聽同學們說女老師結婚了,肚子大起來了,樣子也變得不好看了。大半年沒見,他想象不出女老師究竟變成了什么樣兒,那些風箏,同學們做成了沒有,放飛起來了沒有?他沒問過小伙伴,也無從知道。在內心深處,他深深地盼著,那些風箏還沒有做成,還沒有飛起來,在等著他呢,等他好了,回去后,大家一起放風箏。

他的金魚圖案擱在柜頂上。畫面漸漸褪了色,金黃的魚身變成灰色的了,他用鉛筆描畫的印痕還在,深深的,沒有變淡,他便想起當時自己畫得多么用心,多么努力。一條原本該飛上天去的魚,因為他的突然生病,就一直被留在紙上,遺憾地褪了顏色。他不知道,等他病好后,再去小學校,那時,女老師會不會已被調走,如果還在,還有沒有心情教大家做風箏放風箏呢?到那時,如果女老師已經淡忘了這樁事,他要出面,帶動大伙兒,把沒有實現的心愿變成現實,讓自己親手做的風箏飛起來,飛在高高的藍天上。至于風箏怎樣做,又怎么放飛,他想到時候請教女老師吧,指導一下的心情她總該有的吧。

想到這些,他心里熱熱的,燥燥的,想要飛起來一樣。還從來沒有這么急切地盼望過,盼自己快一點好起來,好乘著開春的勁風去放風箏。

他閉上眼,在心里看著風箏飛。他的金魚風箏,真是爭氣得很,遠遠超過了伙伴們的燕子和蜻蜓,飛到藍天最高處去了,簡直就要撞上雪白的云朵了。他咧開嘴巴笑,拍著巴掌笑,跳著蹦子笑。他已經和從前一樣健康了,正在拔節生長的身子細瘦、靈巧、輕捷,他輕快的腳步花瓣一樣,印在春天松軟的土地上……

深冬的風吹在臉上,有很涼的寒意,父親肩頭挎著個布包,一步一步走在土路上。他剛從班車上下來,是城市通往鄉下的最后一趟車。臨下車,他頭暈得厲害,車門一開,他幾乎是一個踉蹌跌下來的,小跑了幾步,才沒有撲倒在地。頭腦里一陣一陣旋轉,心里好像放了一碗水,水面不斷晃蕩,水花不停往外撲閃,眼前冒起一串串火花來。他知道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便沒有驚慌,坐在路邊大石頭上歇了一陣,才起來緩緩往回趕。在市里的一家私人醫院,他讓穿白褂的抽了一管子血。他換了條胳膊,捋起,要求再抽一管子。白褂子不耐煩了,訓斥說不能再抽了,一次只能抽這么多,看你這樣子,瘦得皮包骨,趕快回去好好兒補養補養吧!他捏上領來的二百塊錢,心里不甘,無論如何得讓再抽一回,他進一趟城不容易,光路費就要花二十塊呢。他得多弄點錢回去。轉悠一會兒,他又進了醫院。又抽了一管子。他看著自己的血涌進透明的管子,一點一點增多,竟然不是殷紅色,而是微微泛著亮白的紅。眼前頭也閃著亮色,像有無數星星在沖他眨眼睛。捏上四百塊錢,他慢慢地挨出醫院大門。這一回有惡心頭暈的感覺,他明白抽多了。他舍不得下館子,在街邊的小攤上喝了一碗米湯,吃下一籠包子,就匆匆往車站走。鬧市區距離車站的路途,今天變得分外遙遠,漫長得走不到盡頭。他走在右邊的路沿上,一步一步挪動。城里的集市上人就是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到這里來了,一個,又一個,擦著身子走過。一群,又一群,熙熙攘攘,來來去去,川流不息。有城里人,有鄉下人,有窮人,有富人。城里人和鄉下人是很容易區分開來的。光頭潔面衣著光鮮的,肯定是養尊處優的城里人。滿面灰塵或破衣爛衫的,準是鄉下來的。窮人和富人,同樣容易辨別。他說不清,自己怎么忽然來了興致,有這份閑心情,竟然留意起身外的事情來。其實,他心里煩啊,壓著一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但不敢在家里表露,一絲兒也不敢,他是那個家里的柱子,天大的事他都撐著,他如果塌了,那一家人還怎么活?

他在人流中移動。神思一時清醒,一時糊涂。他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兒,去干什么。挪幾步,恍惚記起來,這是在城里,要趕回鄉下去。人真多啊,那么多面孔,那么多人頭,黑壓壓的,大家在一起不斷地擠來擠去,擠來擠去。他又想起少年時代的那個上午了,他站在那面河灘上,看著遍地淤泥,淤泥里掙扎的魚兒。他是多么驚訝,多么感慨啊。這滿街擁擠的人,不正像那些魚兒嗎?只不過,人們是陷在命運的淤泥里,掙扎在生活的河灘上罷了。一陣悲哀打心上劃過。掙扎著活了這幾十年,他還是沒能走出貧寒的河灘。而他的兒子,那個十一歲的少年,那尾小魚,已經被命運的大手擱淺,晾在干灘上了。他還能維持多長日子呢?他說不上,但他知道,不會太長了。醫生說過,至多一年,要么兩年。長期積水,會造成腎衰竭,尿毒癥,那時就無藥可救了。最好的辦法是換腎。換腎你懂嗎?他記起那個面孔肥胖的大夫,用女人一樣細白的指頭敲著桌面,給他解釋,換腎,就是用另一個人的好腎把病人壞了的腎替換下來。這樣你兒子才能活下來。早換一天,這病就早一天治好。拖延的日子一長,病情惡化,就不好治了。他一聽慌了,忙問換大人的行嗎?就換我的!他想為兒子獻出一個腎,自己還有一個,還能耕地種田,養活一家人,他都五十歲的人了,要兩個腎沒多大用處了。誰知,大夫的大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瞪大眼氣哼哼說,開玩笑,這是換腎臟,不是鬧著耍,得看你的合適不合適,就算合適,還得準備上十多萬的手術費,我們這里不行,得去西安那樣的大地方大醫院。他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呆聽著,一口氣吐出去,就是吸不進來,胸口缺著一口氣,憋悶得厲害,覺得頭頂上的天塌了,沉沉地向他壓下來。

前前后后,一共得花上十八九萬吧,半年前,咱市上一個領導的兒子也是這病,人家到西安做了手術,聽說一共花了二十多萬,當然人家用的是好藥,貴得很。大夫說。

他退著出了大夫的房門。就是那一天,他下了決心,背上兒子回了家,從此中斷了住院治療。

醫生說得很明白了,這樣住在醫院里,吊一瓶子又一瓶子的藥水,只是保守治法,治不了病根,有一天病情還會惡化的。唯一的路徑是換腎。把壞掉的腎換掉,重新換一個健康的。

那個大夫其實很善良,只有他說了實話。半年來,父親帶著兒子輾轉了好幾家醫院,那些大夫,總是板著一副高深的面孔,開出一張張單子,讓他按照單子交錢,吊瓶子,交錢,吊瓶子。兒子的病倒是越來越不好了。大夫們從不輕易向他這么交實底兒。他就在昏昏沉沉中抱著一絲兒希望,苦苦掙扎著。

得十多萬。至少得十多萬。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底兒。他們一共有三十一畝田地,其中十一畝平地,另二十畝在陡山頭上。他家養了一頭栗色乳牛,下了個牛犢兒。去年產了二十幾口袋麥子,九袋子豌豆。胡麻歉收,只打了二百來斤。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產。沒病沒災的話,在莊稼漢當中,還算得上溫飽之家。自打兒子病倒,情況急轉直下,為了看病,他前后賣掉了乳牛和牛犢子,全部糧食,連口糧也沒留。還有什么值錢的家當呢?醫院就是一張餓鬼的口,血淋淋張著,不管你湊多少血汗錢,它都一口吞下去,眼也不眨一下。他前后有兩萬多塊錢花進去了,他幾乎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墒?,兒子的病在不斷加重。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他總算挨近了汽車站的門。他再次把褲帶往緊勒了勒。里面那條褲子的兜里裝著四百元錢,他今天的收獲,他要用它們去老中醫那里抓草藥。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都舍不得放棄。哪怕這種掙扎很無力,他也要咬牙試一試。班車上有些擠,褲兜里那沓錢硬硬的,硌得他腿上的肉發疼。他忍著,看看沒人注意自己,就伸手去那里摸一摸,捏一捏,這樣他心里才會安靜下來。真是好笑,血裝在血管里,流淌在自己身上,倒沒覺得什么,這會兒抽出來,變成了錢,卻讓人心里怪怪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總算沒有空跑一趟,可以給女人兒子他們說借上錢了,就在這里裝著哩。然后好好歇上一陣。這一天,昏昏沉沉的,好幾回都險些一頭栽倒。到了家里,可不能叫一家人看出破綻。兒子已經懂事了,懂得心疼大人了。無論如何,不能叫他知道自己弄到錢的真相。

一天,一天,日子在濃郁的草藥味中艱難地打發著,炕上躺著的少年,一天比一天粗笨,他的皮膚亮晶晶的,能看到里面蓄積的水分。他已經坐不起來,母親和姐姐將他攙起,還是難以坐著,身子太沉,他只能依舊躺倒,整天整夜地躺著。身下壓著母親縫的草墊子。

熬草藥的女人,額前的白頭發一天比一天多。少年靜靜看著,看那些頭發在自己的注視中驟然變了顏色。他不說什么,也不提醒母親去照照鏡子。他在想,這滿頭的頭發完全變白的日子,還會有多長呢?想來不會太長了。他有一種預感,覺得自己的時日不多了。他總是做夢,夢見一面河灘。想必是父親少年時代經歷過的那面河灘?;秀敝?,他自己就成了當年的父親,饑腸轆轆的少年,聽說了發洪的消息,悄悄地離開家,一個人赤腳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趕到河邊。他從沒見過,那么干枯狹窄的河床,一夜間竟變得那么遼闊,那么豐裕。河灘上到處是拾魚的人。饑餓讓人們的鼻子分外靈敏,附近的人可能都嗅到了漲潮之后,困在河灘上的魚的香味。

當年的少年,提著一籃子小魚,頂著午后毒烈的日頭,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趕。寂靜的山野里,他一個人的身影孤零零的。當時父親他怕了嗎?兒子不知道,他想問問父親,還有,那些魚究竟香不香,有多香?還有,父親不是說河心里有大魚嗎,拇指粗,小兒胳膊粗,父親怎么不冒險跳進河心去抓幾條呢?那些大魚都長什么樣兒,什么顏色?他想知道。他沒有見過真正的大魚。要說見過,只是在書本上。書上有五彩的金魚,老師說金魚不能吃肉,是讓人觀賞的。那么真正能做來吃肉的魚,又長什么樣兒呢?他問母親,母親搖搖頭,問姐姐們,她們同樣搖搖頭。她們一輩子待在山里,四季與土地打交道,干旱的黃土地里長出麥苗,長出豌豆,長出各種五谷雜糧,就是長不出魚兒來。她們的內心世界里,是沒有雨的形象的。少年的問題,勾起了最小姐姐的好奇心,她反過來問弟弟,那么你說,真正的大魚長啥樣兒?吃啥喝啥?在哪兒睡覺?在哪兒生魚娃娃?會害病嗎?誰給它們看???老了,死了,埋在哪里?

少年被逗笑了。姐姐這是在按人的生活想象魚。魚是生活在水里的,咋能和人比呢?

姐姐不甘心,望著弟弟的怪笑,忙醒悟似的說知道了我知道了,大魚和狗魚一樣,所有的魚都和咱水溝里的狗魚一個樣!在水里活,在水里吃喝睡覺,死后埋在水里!

說完,她慢慢一回味,倒為自己的聰明吃了一驚。再看炕上的弟弟。弟弟仰起頭望著房頂,他的目光里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東西,在一閃一閃地跳躍。他顯得十分投入,神往,忘我。完全是一副大人才有的神態,卻不完全是大人。是什么呢?她說不上來,倒覺得自己心里也怪怪的,某個地方隱隱疼起來。心口涌上一股熱辣辣的傷感。她不敢再看弟弟,被他臉上突然涌現的神情嚇著了,這面目全非的嘴臉,還是那個可愛的弟弟嗎?他從前的模樣已經看不到了,只能覺得這大致的輪廓似乎是那個人,那個可愛調皮的少年。

少年說給我一個本子。母親翻開他的書包,取出一個圖畫本。他說我還要鉛筆。母親又找來鉛筆。本子和鉛筆都是嶄新的,開學買來的,還沒來得及使用,少年就病了,從此離開了學校。

他將本子攤開,放在肚皮上。他的肚子腫脹得簡直像一張小圓桌子。他要在這小桌子上畫畫。畫什么呢?春天柳樹新抽的翠綠的葉芽兒,尾巴剪刀般揮來揮去的小燕子,夏天盛開的野花、滿山洼綠茵茵的莊稼,秋天黃澄澄的杏子,還是冬天白皚皚的雪?這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叫人向往,令人難舍,哪一樣都像優美的畫卷,在他心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用十一年的時光經歷了人世的這些景象。有一些記在心間,一些忘掉了,更多的未知的,還有待在成長歷程中慢慢去認識,去感受。比如大魚,真正的魚,那些產于大江大河的魚,他還沒有見過。等到長大后,他肯定會走出村莊,走出這小地方,去那些有著大江河大湖泊的地方,去看真正的魚。還有很多新鮮的東西。

然而,能夠感受出來,自己不行了,活不到那一天了。他生命的這棵樹,樹干內部發生了致命的病變,他正在日漸枯竭。他能感受到這種可怕的衰竭在一分一秒地逼近。雖然他的枝葉還綠著,還在向世界展示著一個生命應有的生機和希望。他知道,這是假象,只是一個美好的假象。親人們全被這假象蒙蔽了,他們在那么急切地盼著他早一點康復,他們多么傻啊,癡癡地盼著,病痛能像水一樣一點一點消退,他徹底地好起來。他們是那么地疼他,愛他,他知道,他是家中每一個人最心愛的人??墒?,他生命的枝干,已經從里面腐爛了,就要爛到外面來了。生命像燈盞上的一束火,油枯了,火苗就會燃盡,熄滅,歸于黑暗。

將要到那永遠的黑暗里去嗎?永遠地拋下家和親人,和美好的一切,再也不回來了嗎?這想法令他小小的心里充滿了恐懼,不能說出口的恐懼。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不斷地胡思亂想著,傷心著,恐懼著。他畫了一條大魚。滿滿一頁紙上,就一條魚。他畫得很仔細。鼻子,眼睛,耳朵,胡須,眉毛,手和腳,尾巴,全有了。一條肥嘟嘟的魚畫成了。打量著畫面,他呵呵地笑了。不知道這是不是魚,大江大河里的魚,是這副奇怪的模樣嗎?他歪著頭,給它添上了翅膀。大河里的水流湍急又深,浪頭高,魚不長一對翅膀怎么行呢?如何抵御那些迎頭擊來的風浪呢?形狀一定像鳥兒的翅膀吧,長長的,寬寬的,翼尖上排著一列長長的羽毛。羽毛是什么顏色的呢?一定是五彩的吧,像大公雞尾巴上俊美的翎毛。沒有彩筆,他看著鉛筆描出的線條,心里覺得遺憾,念了好幾年書,還從沒叫大人給自己買盒彩筆呢。彩筆很貴,兩元一盒,他本來想念到五年級時再買。誰能知道就沒機會了。再也沒機會了。

他丟開本子,大口喘氣。今天太累了,他將本子壓進枕頭下。第二天,屋里沒人時,他重新摸出本子,給魚重新畫了手和腳。手像小孩的手,五指叉開來,刨水的樣子,腳像小孩的腳,胖乎乎的。

書本上的金魚和河里的狗魚,都沒有手和腳,他想一定是它們還太小,還沒到長出手腳的時候。真正的魚,生活在江河湖海里,沒有腳手怎么行,一定是四肢健全一樣不少的。

父親出了趟遠門,去借錢。早上出去,天黑踏進門來。夜色很濃,燈泡瓦數小,屋子里有些昏暗,沒人留心他的臉色,只看見他放下手里的一串草藥包,從褲兜里摸出一沓錢。女人接過數了錢,說又是四百,咋這么巧,每一回都借四百,親戚沒說啥吧?父親搖搖頭。屋子里的氣氛悶悶的。少年躺著,靜靜看著這一幕,父母投在墻上的影子在來來去去地活動,影子虛虛的,淡淡的,繞到一起,又分開了,成為兩個孤苦無依的孤影。父親草草吃幾口剩飯,就睡了。出門借一回錢,他總會顯得很累,比平時累得多。

半夜里,睡不著,少年無聲地醒過來。睜開眼,嚇了一跳,眼前一個黑影,站在自己炕邊。他眨眨眼,細看,是父親。窗外有月亮,月光很清亮,透過窗簾,被濾掉了一部分,投進屋來的另一部分,還是很清,很亮,滿屋子籠罩在一片朦朧的亮色里。父親正看著他。父親沒有穿棉衣,只有內衣,這使得他的樣子比白天瘦小,單薄。他慢慢爬上來,跪在炕邊上,仔細瞅著兒子。兒子不敢動,怕驚著了父親。父親離他這么近,能感到他的呼吸輕輕的,短短的,清晨的薄霧一樣。奇異的是父親的目光,少年感到,父親此時的目光,和窗簾上灑下來的月光,都被夜色溶解了,與夜色融在一起,難以分離。兩道目光鋪下來,虛虛的,淡淡的,讓人捕捉不到,又感到無處不在,在痛楚地關注著他。

這是兩束奇怪的光,來自父親的目光。它們將睡眠中的兒子圍裹住了。少年沒有動,他忽然不想破壞這種光線的包圍。他能感到,這目光很復雜,含著說不出來的情感,有憐惜,有痛苦,有無助,有難以訴說的成分。

父親此時的目光,與白天完全不同。白天,他表情木木的,目光硬硬的,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該有的目光。生病之前,他是比較怕父親的,只要父親黑下臉咳嗽那么兩聲,他便會心虛,主動過去交代在外面新闖的禍事,并且紅著臉保證下回不敢了。

每個父親都會這樣吧,用刀子一樣的目光監管督促著兒女,希望孩子沿著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向上成長。

父親本來要用他刀子般的目光,樸素厚道的做人方式,把兒子培養成一個樸實健壯的男人??磥?,父親的期望要落空了,不會有那么一天了,少年知道,自己活不到那一天了。

一場很薄的雪,將地面淺淺覆蓋住的一天,村莊里的人穿著厚厚的棉衣,踏碎了路上的白雪,許多大小不同的腳印凌亂地印滿了少年家的院子和臺階。大家共同見證了十一歲少年的葬禮。這是個很平常很簡單的葬禮。

大家看到,少年家的窗臺上、墻頭上到處是藥渣,熬得發黃的草藥渣子。大家就議論說這個孩子吃下了多少藥啊,這么多的藥渣!

還有一副藥,已經熬好了,裝在砂吊子里,沒來得及喝,他就走了。

葬禮從開始到結束,父親都沒有哭。他將腰里那根布帶子一再收緊,卻還是不斷變松,那件灰布棉襖裹在他身上,顯得分外大,后背那里尤其大,給人感覺那里塌了,支撐不起這件衣服。他使勁縮著脖子,想要縮進棉襖里去,把自己藏起來似的。

少年的遺物沒有多少,就幾件穿得發舊的衣裳,幾雙布鞋,一雙看病時才買的新球鞋,一個書包。書包是大姐用手縫的白布包兒,早舊了,麻花形的書包帶子上綰著很多疙瘩,是少年在念書時綰上去的吧。里面的書和作業本,是新學期領來的,顯得新新的,沒有留下少年的痕跡。大姐做主,將書與本子送給了鄰家上學的小孩。

母親清掃炕上病人睡過的草袋子和褥子時,抖出來一個本子。兒子的圖畫本兒。父親接過去,一頁一頁翻著看。二十頁紙,每一張上都畫了畫。全是一種動物,樣子很奇怪,他們誰都沒有見過。大女兒說像老鷹,只有鷹才有這么大的翅膀。二女兒說不像鷹,像大公雞,你們看這尾巴多好看。三女兒說像魚,像大河里才有的魚。

父親用目光把孩子們看了一遍,大家沉默了。女兒們說的,好像都對,又好像都不完全對。這種翅膀、手、腳都不缺的動物,身上像魚鱗一樣,分布著一片一片的花紋,感覺像魚??勺ψ由袭嬘幸粭l長長的線,這就讓人覺得魚并不生活在水里,而是高高飛在天上。這究竟是什么呢?這孩子,病得那么重,啥時節畫出了這么多奇怪的畫兒?

看著,看著,父親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他嗨嗨地哭起來,哭聲粗壯,沉悶,是一個老父親才有的聲音。女兒們嚇壞了,悄悄退出屋,躲開了。從來沒見過父親哭,一旦真正哭起來,原來這么駭人,像一頭老牛一樣。

冬去春來,刮過村莊的風一天天強勁,和暖起來,風頭總是揚得很高,土路上不時飄過一個半人高的旋風。有一天,坐在臺階上望著風發呆的三女兒,忽然大叫起來,說我知道了,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原來,那是風箏,是大魚形狀的風箏??!

瓦罐里的星斗

克里木看著母親一步一步走出大門。

母親的神情怪怪的,她基本上是在半走半退、亦步亦趨地挪動著腳步??纯磁驳酱箝T口,又回過頭來,疑惑地看看。似乎在審察,看看兒子在干啥,有沒有起身的跡象??死锬緵]有起身,就在母親回頭的前一刻,他有所察覺似的,把頭低下了,目光投進一個瓦罐里,專心地看著。身邊,地面上落滿了陽光,暖烘烘的,幾只黑螞蟻在陽光地里打轉,好像被這么毒烈的日頭烤曬著,它們已經昏頭轉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程了,就急咻咻打著轉。

克里木看見一只很大的螞蟻爬上了瓦罐,在罐口那里打轉轉。它分明在猶豫,要不要鉆進這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的肚子里去呢?

母親提溜著身子,像一棵秕谷子那樣從門縫里擠出去,臨走再一次回過頭看了一眼??死锬疽恢倍⒅拮由夏侵淮笪浵?,母親才放心地走開了。

就在她離開的剎那,克里木猛然回過頭,兩眼盯著大門看。大門被輕輕地關上了,沒有關嚴實,留著一道縫子??死锬居X得有風正從那縫隙里往進吹,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細風,像一束束撕得細碎的綢子,就那么一綹兒一綹兒地往進來飄,掠過人的面頰,也是柔柔的,綿綿的,果真就像是最好的綢子了。

克里木轉過身,將裸露的胸腔、腿子一齊迎著那道縫隙,叫這綢子風把自己全身吹個遍。他有些迷醉地閉上眼,深深享受著被撫摸被摩挲的感覺,真是好啊,真是奢侈??!就這樣全身被綢子包裹著,他似乎就是一個遍身綾羅綢緞的王者了。他甚至王者那樣高傲地昂起了頭顱。

呵呵,呵呵呵,他憨憨地笑了,望著迎面的陽光笑,望著黑洞洞的大門洞笑,望著門縫里那無聲無形實際上一直存在的風笑……他就是想笑,不管什么時候,他總是在笑,他的嘴角除了掛著長長的涎水,就是一抹永遠不會消失的笑。

實際上,這個季節的風一點也不可愛,更談不上溫柔,綿軟,當然,吹在人的皮膚上,那感覺更不會像綢子。不,絕對不像。相反,像刀子,像利刃,像女人惡毒的詛咒。

也只有克里木這樣的人,才能產生這樣與眾不同的感覺。

事實上,他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果子梁的其他人,從來就沒有產生過像克里木這樣的美好感受。

相反,每年的開春時節,被黃風土霧吹打得受不了,大家就會頹喪地抱怨,說這鬼天氣,還叫人活啊不?呸呸呸,啥時候離開這個鬼地方呢?

這時候,克里木那離開家的母親,急急行走在一條深深的土巷子里。地面上鋪滿了浮土,腳踏上去,浮土無聲無息地飄起來,仿佛女人的大腳驚動了它們甜美的睡夢,它們心有不甘,就幽魂一樣順女人的腳底飄起來,飄成一股塵煙,再落下去,落在女人的頭上,身上,腳面上。

女人盡量放穩腳步,盡量不驚醒這些塵土??墒?,浮土就像她的克里木,緊緊依戀著她,糾纏著她,越是想要擺脫,它們就越是糾纏得緊。簡直是難以擺脫。

等她走出巷子,來到馬回元家門口,已經是一個土人了。她解下頭上的手巾,抖了抖,果然抖下一股子黃土霧,再拍拍身上,拍拍褲腿,絆絆腳,附在身上的塵土受了驚嚇一樣,紛紛逃離開去,帶著些不情愿,落回到地面上去了。

馬回元家已經不像個家了,完全地空了??盏媚敲磸氐?,那么叫人觸目驚心。

女人愣在了門口。盡管這景象她早就預料到了,也屢見不鮮了??墒?,當真正站在這里,真真切切看著的時候,她心里還是驚詫極了,伴隨著驚異,心頭一涼,撲上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水花一樣閃了閃,被她極力壓下去了。

門口停著一輛卡車,車里已經裝得滿滿的了,就要用繩子捆扎了。女人知道,馬回元一家搬遷的大幕,算是完全拉開,以后的好日子,就得去那個叫吊莊的地方演繹了。馬回元顯得很忙碌,跑出跑進的,他的女人也是跑出跑進的??吹娇死锬镜哪赣H,他們兩口子都瞅空兒給打了個招呼,馬回元女人還在那圓墩墩的臉上擠出一抹微笑。他們邀請她進家里看看。

女人就進去了。卻不進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看他們忙碌。

房頂早就扒了,門窗也被挖下來,要帶到吊莊去,還用得上的。扒掉了門窗的房子,冷不丁看去,就像是被人猛然挖去眼睛鼻子的一個人,面目陡然顯得無比恐懼,無比陌生。那一刻,女人心頭有些茫然,難道這就是馬回元的家?大家一起做了幾十年的鄰居,對于這個家,她頭一回發現它是這么的陌生。窗口敞亮著,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屋里,屋里的景象一覽無余全在眼底。屋子里也是一派狼籍。

馬回元的家徹底清空了。清空后的面目,一點也不像以前的那副模樣了。她以前常來這里,和馬回元的女人一坐就是好半天,是無話不說的知交??梢哉f,馬回元家的鍋大碗小,邊角旮旯,她幾乎都是熟悉的。正是這種熟悉,才讓她現在產生了驚訝,覺得陌生。

其他人家,尤其那些經常不來往、很少去串門子的人家,他們搬走的時候,她也去了,也站在院子里看著他們往車上捆東西,最后她站在門口向他們揮手告別,看著他們走遠。她的心里一直很平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驚詫過,至多,也就是心底微微泛上那么一點兒感傷,很快就會隨風飄散。因為那些被主人扔下的院子,房屋,窯洞,對于她來說是陌生的,她就沒覺出什么異樣。走了就走了吧,扔下就扔下吧,人是需要奔好日子的,這黃土的院子,墻,房屋,窯洞,土地,都是帶不走的,只能扔下。再說,也值不了幾個錢。凡是值錢的,能變賣的,主人都會想方設法變賣了,或者帶走。

馬回元家一樣,也帶走了一切可以帶走的東西,賣掉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

她注意到,馬回元女人很細心,老屋子墻上一幅克爾拜的圖,早就被塵煙熏染得變黃了,褪色了,她還是仔細剝下來,卷成卷兒,塞進細軟里帶走。土墻上一個蜂窩里,扔著幾雙爛鞋子,這女人把幫子扯掉,把膠皮底子拿走了。就是一個柴禾棍兒也不能丟的。誰沒有一個樸素的想法呢,不管走到哪兒,窮日子還是那個過法,還得掐著過,摳著過。不能因為說要去奔好日子了,就把這里的東西都給丟了。一樣也不能丟的,也舍不得。

但是,有些東西卻是必須留下的,因為根本就帶不走。比如黃土筑成的土墻,土院子、土房子、老窯洞,還有鍋臺、鍋臺上那幾個盆盆罐罐。

房子的頂,當然被扒掉了,瓦片磚頭,椽子檁子,都是可以帶走的。鍋灶上的碗筷啊鐵鍋啊塑料的盆子罩兒啊,比較輕巧,都可以帶走。

大多數人家留下了一樣東西,就是粗泥瓦罐。

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這么幾個家什,置放在鍋項里,案板下,水缸的圪里,裝的是一把陳年的谷米啊、粗鹽疙瘩啊、腌制了好幾年的韭菜啊,或者一點土蜂蜜??傊遣辉趺粗靛X又耐放的東西,就擱置在了樣式古舊、做工粗糙的瓦罐里,放在不起眼的地方。那些勤快的女人,在洗鍋抹灶的時候,也許會抹抹這幾個壇壇罐罐,要是遇上個好吃懶做的婆娘,這瓦罐簡直就進了冷宮,孤零零被人遺忘在陰暗的角落,身上落滿了歲月的積塵。

要不是這兩年猛然興起的大遷徙,大搬家,徹底的清理家產,說不定那些粗糲的泥家伙會一直那么呆頭呆腦地待在陰暗里,沒人注意,再過上個幾十年幾百年也不可知。

但是,世上的事是難以說清的。這幾年山里的人紛紛搬遷,搬到距離黃河近一點的平川地方去了,據說那里引來了黃河水,可以生存。果子梁在深山溝里,自然被搬遷的潮流攜裹在其中。就像來了一場颶風,所過之處,大家紛紛跟著風向走,某幾家人這樣一做,其他的人跟著仿效起來。最后,所有的人都朝著這個風向走了。

女人一家也在其中。其實,他們家甚至走在果子梁人們的前頭。早在九年前,剛剛興起搬遷的風,她男人就跟上響應,跑出去了?,F在,他們在吊莊的那個家拾掇得有模有樣了。房子是新蓋的,一磚到底,房頂是紅燦燦的瓦。男人說過幾年日子寬裕了,還想換成琉璃瓦,那才叫一燦明呢。

大家都是奔好日子去的。每一張被西北風吹得紫紅的臉上,映出樸素的渴盼的笑。一面說舍不得老家啊,一面樂呵呵爬上卡車,在咣里咣當的顛簸聲中駛出果子梁,走遠了。

馬回元女人抱著最后清理出的一包東西,慌慌往車上扔。司機不耐煩了,催促快點走,趕天黑前得到達柏油路上,這樣接著走夜路才安全些。

女人看見馬回元家那頭紅牛被卡在一堆糧食袋子的縫隙間,牛直直站著,瞅著地面上螞蟻蟲子一樣忙亂的人,大眼睛眨巴眨巴著,也不看任何人,眼里是冷漠的神色。仿佛這樣的搬家與它是沒有任何聯系的。而它本該在地面上生活的,陡然被人弄在這么高的車上,還要經歷一番劇烈的顛簸,被帶到遙遠的川道地方去,這一切,在它看來還是漠然的,不值得深究。它就一直錯動著闊大的嘴巴,投入地做著反芻。隔了幾個間隙,又是兩只羊。羊呆在車上一點也不老實,咩咩地叫著,蹄子亂拱,幸好頭頂上有繩子密密麻麻地攬著,它們不至于掙脫出來。馬回元的小女兒嘟著嘴出來,眼睛紅紅的,懷里抱著一個紅膠泥做的火爐,央求大人也給帶上出門。

看看東西都裝好了,捆綁妥當,司機開著車,突突走了。馬回元一家就坐了輛蹦蹦車,去十里外搭乘班車。

臨走,馬回元女人揮著手說那些罐罐子壇壇子就留給你了,你拾掇了拿去!克里木母親沖她笑笑,說我這就去拿。

那只泥火爐終究被扔下了,馬回元女人一巴掌扇過去,女兒松開手,火爐啪地掉下,摔成了碎片。馬回元的小女兒嗚嗚哭了,看著一堆碎片,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跺跺腳,跟上大人走了。

克里木母親這才把遠送的目光收回來,緩緩進了馬回元的家。

一只狗頹然地夾著一條臟乎乎的尾巴,也進了馬回元的破家。

每次去送別,她都是這樣,主人在,她不會著急進人家的家門,看著他們拾掇,起身走了,扔下空蕩蕩的院落,挖掉大門后,像掏去了眼仁的瞎眼框那樣的門洞。主人一走,家就成了廢墟。立馬就變成廢墟了。她就在這廢墟前站立一會兒。遙想過去幾十年里,曾經發生在這里的,每一家的悲歡離合的事情。每一家都是不一樣的,都有著大大小小的傷痛和歡樂。

就在送走柯長青一家后,她也是站在廢墟前出神,不經意看到了一個泥罐子。睡在鍋臺前的一堆塵土里,早就成了一堆瓦礫。她發現,罐子是新近摔破的,茬口還新新的,像人身上剛剛破開的傷口。

帶著一點好奇,她彎腰扒開一堆塵土,露出了又一個罐子。一個完好的罐子,沉甸甸的。她揭開蓋子,里面是半罐子漿水,早就臭了。她一面感嘆著柯長青女人的懶惰,一面倒了漿水,拿干燥的黃土把罐子里外擦拭干凈,看看,居然是不錯的罐子。黝黑的身子,大大的鼓出來的圓肚子,像女人懷胎九月就要分娩的模樣。脖項里有一圈圈閃著亮的圈兒,就像是戴上去的明燦燦的項鏈兒。這完全是個女人的樣子嘛,她瞅著罐子笑了。最后把它抱回了家。

她也說不上為啥要把這罐子抱回家。說實話,現在人的日子好過了,再也不稀罕這樣的壇壇罐罐了。再說,過些日子,她也得離開,到那時候,收拾來的壇壇罐罐又得扔掉。

她是過慣了樸素節儉的日子,眼瞅著那么好的東西埋在土里,不拾掇出來,說不定就會被坍塌的墻給壓碎了?;蛘吣膫€調皮的娃娃也會給敲碎??傊窃闾A?。她就把罐罐抱回了家。那天她抱著罐子,心里沒有任何想法。要說有什么想法,也就是鼻子腔里有一點兒酸楚,眼看著莊里的人一天天在減少,只有出去的,沒有再搬回來的,照這樣的形勢發展下去,用不了三五年,果子梁這個村莊,就會搬遷一空,完全變成個斷了人煙的廢墟。

盡管她知道,終有一天她也會離開,她不會一輩子待在這里,可是她心里還是有些兒難過、感傷,覺得凄惶得緊。隨著大家搬走,人口減少,好像莊子的一種煙火氣息也在劇減。過去,早晚做飯的時節,滿莊子飄起一抹抹淡淡的炊煙,有莊稼的秸稈燃燒的味道,有牛羊的糞燒著的味道,淡藍色的,青白色的,淡淡的柴煙,虛虛環繞在村莊的上空。他們剛剛從地里干活回家,遠遠看著夕陽下村莊靜靜臥在山腳下,被一縷縷炊煙籠罩著,顯得靜謐,安寧,就連他們這樣的莊農人,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苦得死去活來,那時候也覺出了一份美好。被柴煙繚繞的村莊,叫人心里說不出的溫暖,踏實。

現在,這種踏實徹底被打破了,再也找不到了。

話說回來,就算沒有刮起搬遷的風,大家終究還是會離開的。老一輩人在山里熬慣了,苦日子過得去,年輕一輩就不一定了。

年輕娃娃只要長大,鳥兒長硬了翅膀那樣,撲棱棱飛走了,飛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了。念書,打工,總之是想方設法逃離著深山溝里的苦日子。

女人懷著說不清楚的念頭,把瓦罐抱回家。走進家門,她才發現沒有地方安放這個瓦罐。她家本來窄小,一面土炕,一面鍋臺,占去了大部分空間。還有舊桌子舊板凳一類的擺設,就覺得這瓦罐沒地方放置了。

她抱著罐子在屋子里轉悠了一圈兒,走出來,看見大門樓子邊那個雞窩,空置著,沒有多想,就將它推了進去。第三天,又一戶人家搬家,她趕去送行,看著人家搬東西。那女人是個精干利索人,就是有點好高騖遠。她乒乒乓乓盤點著家當,有用的,一律打包往車上搬。當她把一摞子碗塞進裝了麥草的口袋后,想也沒想,一抬腳,將案板下一個大瓦罐踢翻了。瓦罐往后一倒,悶悶地叫了一聲,跌碎了,碎成了一堆泥瓦片子。女人呵呵笑了,說當年看著這東西愛得不行,指甲縫里摳著攢了錢才買來的,現在看著咋這么土氣,粗笨,一點也不結實,帶出去肯定叫人笑話,還不如打碎聽個響聲兒!可是誰知道,這笨家伙,連個清脆的響兒都沒有!

她一席話,把另外幾個女人給惹笑了。

大家七嘴八舌說人活著就是這樣怪,當初掙死巴活地要買這買那,置辦這樣置辦那樣,現在回過頭看,都成了派不上用場的廢物兒,成了累贅。比如這瓦罐,比如裝過堿面和鹽的葡萄糖瓶子,還有罐頭瓶子,帶在路上磕磕碰碰的,不帶嘛,扔了可惜。

女人說著又從案板下的陰暗里弄出兩個罐子,粗粗的身子,看著笨重??死锬镜哪赣H隔著窗子看見了,怕人家再來上一腳,聽了響兒,就趕快進去,央求說不要打了,有糟蹋的還不如送給她,叫她抱回去。

掌柜家女人自然愿意,說快抱回去,這么亂的場面,保不準誰一失手,又給砸了。

克里木的母親就把兩個瓦罐抱回家,還是放進雞窩里。

開春這段日子,本來是全力以赴種莊稼的時節,可是,果子梁的人被搬遷的事情影響著,每個人的心都被煽動起來,蝴蝶的翅膀那樣翕動著,再也落不到實處,誰還能靜下心一門心思種地呢?沒有幾個人。人心里惶惶的,被搬家的事鼓舞著,激動著,操持著,牽掛著,憂愁著,焦慮著,總的一句話就是難以回到原來的狀態,十年前,二十年前,或者更遠的時候,踏踏實實過窮日子的那種心境再也沒有了,找不回來了。

搬遷像一場快速傳播的瘟疫,很快就讓全果子梁的人坐臥難寧了。

克里木的母親往往目送著一戶人家漸漸遠去,她懷里抱上人家留下的瓦罐,站在就要落下的陽光里,神情有些迷茫,有些難過,有些落寞。甚至,顯得寂寞。人們遠去了,濺起的塵土重新落下來,落在巷子里,土路上,她不知道躲避,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等她醉酒一般晃晃悠悠地推開家門,克里木就會看到,自己的母親,變得滿面塵土,神情落魄,像是一個從遙遠的路上趕來的,要飯的叫花子。

莊子是越來越空了啊,而她,真不知道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克里木知道母親在等什么。

盡管大人從來不會當著克里木的面說什么,但是很早的時候,克里木就知道了。

她在等待,等待她的兒子早一點無常。

克里木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和母親作對來了。他就是不死,好端端兒活著。而且活到了今天??催@樣子,還要往下活。有時候,克里木目送母親走出大門,猶猶豫豫做賊一樣的樣子,他的心就懸起來了,生怕這個女人心一橫,就此離去,永遠離開,把他一個人永遠留在果子梁這個地方。真要是把他一個人留下,他的出路不外乎餓死,要是冬天,則是饑寒交迫而死。真正離開這個女人,他萬萬沒有活下去的可能。事實上,他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為有這個女人在一手拉扯著他,護苫著他。離開母親,他是寸步難行。

他總是擔心著,擔心母親一旦走出大門,悄悄兒走出村口,再也不回來了。那他就是徹底被甩下了。

這樣的可能性并不是沒有。他就親耳聽到過,是自己的父親,四年前搬走的時候,父親、姐姐、妹子、兄弟,一大家子人搬走的時節,只有母親一個人留下了。因為有他,他活著,母親就沒辦法搬走。為此,父母沒少吵架。父親急了,甚至當著他的面說:扔了,干脆扔了!不就是個傻瓜嗎?傻得連屎都吃!傻得黑白顛倒!有啥舍不得的?心一狠,就是塊金子我也舍得!

母親望著克里木,哭起來??蘼暭毤毜?,長長的,女人們納鞋底子的麻繩一樣,長得沒個盡頭。這樣的哭相,克里木早就見慣了。打他能記事起,母親隔三差五都會這么哭一場,似乎窮日子就得這么哭著才能過得下去。他看見兩股子稠稠的鼻涕淌出來,就要糊在母親的臉蛋上了,他看著不忍心,就爬過去,要提醒母親一下。誰知,這女人腿子一伸,將他狠狠踢了一腳。他腿子軟,哪里禁得住這樣的踢打呢?就栽倒了,一個狗吃屎,栽了滿頭滿臉的黃土。

夜里,他睡不著,黑暗中,聽到父親爬起來,越過幾個妹子,湊到母親跟前去了。他們壓低了聲音商議將來的事情,也就是舉家搬走的事情。這事早就被一家人掛在口頭,不知道商議了多少遍了。母親還是那句話,她不走,只要這個瓜子在世上活一天,她就一天不離開果子梁。她要守著她的瓜子。直到他無常了,把他埋進土里,她才能夠安心地走。

父親好像嘴里在吃著什么,吃得吧唧吧唧響。響一陣,壓著聲問:他要是一直活著,活得比你我還長,難道你就一直守著他?守到猴年馬月去???

給人感覺母親在低低地哭,說:那我就一輩子守著他,誰叫他是我身上下來的一疙瘩肉呢!這世上,我不疼他,還有誰能疼他?他又不是個貓兒狗兒,說扔就給扔了,他是個人,我們的娃娃!

父親沉默了。

克里木覺得要是拉亮燈看看,此時的母親一定淚流滿面。

盡管克里木是個傻子,他還是弄明白了一件事,他是這個家里的累贅,一個巨大沉重的包袱。本來,父親在一個遙遠的川道地方給大家置辦了新家,土地,一家人應該搬遷過去過日子的。但是,他是個傻子。往嚴重點說就是個瘋子。家里人不能帶著一個瘋子去那樣的地方的。根源在于他不是個一般的常見的瘋子。他不發病的時候,乖乖坐著,坐在日頭下曬暖暖,或者看一群螞蟻搬家,看頭頂上的日頭在巨大的藍天里慢慢走動??粗?,看著,冷不丁,他的病發作了。他會跳起來,或者滿地打滾,雙手雞爪那樣蜷著,抽搐著,見到什么就抓什么,恨不能把手底的東西全部撕裂,撕得粉碎。他會把身上的衣裳全部扯下,扯成條條綹綹,撕得一件也不留。要是心里的狂躁還沒有過去,他就會撕自己身上露在外面的肉。抓得鮮血淋漓。過后,腿上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甚至發黑。他頭上幾乎就沒有長頭發,只要長出來,他就會拔草那樣,拔得一根不留。

犯病的時間有時候短,有時候長。有時候父親不耐煩了,會將他拖到大門洞里,將一根鐵繩鎖在他腳腕子上,這樣他就被拴在大門口的鐵環上了。

他要是繼續發狂,蹬得原本就不結實的楊木門啪啪響,父親就氣沖沖趕過來,用牛皮鞭子抽他一頓。抽得他在黃土堆里翻滾,直到兩嘴角溢滿泡沫,他才會抽搐著老實下來。

當他像一團稀泥那樣委頓下來,他會縮在大門洞里,狗一樣趴著,要么臥著。舌頭伸出老長,舔著手上腿上的血痕。這血痕混合著汗水,塵土,有一股咸咸的辣辣的味道。他覺得味道很不錯,就一直舔著。舔得舌頭失去了知覺,麻麻的,木木的。有一些螞蟻被他碾死了,還有幾只蜂兒。他撿起死尸,放進嘴里嚼著,慢慢兒品嘗著滋味。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反正就是想這么做。很多時候,他都由不得自己,他在身不由己地做著很多舉動。

父親往門洞里放農具的時候,用他那沾滿泥巴的布鞋,碰碰克里木??死锬颈犻_眼,看看父親,像看著一棵樹,一棵草,或者一只螞蟻那樣??戳艘谎?,他又閉上眼,死去的癩皮狗一樣蜷在那里。

你說,這樣的人,能帶到那地方去嗎?首先人家班車上就不要!一路上發起病來,還不把坐車的人都給嚇死!父親指著地上的克里木給女人說。

母親拿把笤帚過來,把他從土堆里拽起,掃身上的土。掃著掃著,手底下狠起來,變成了抽打。邊打,邊哭著,說:真主啊,我造了啥孽,要這么懲罰我呢?你把他收了去,早一點收了去,叫我也過幾天寬心日子!

他的病發作過了,腦子里清醒著,父母的話就聽得明明白白的,也明白了意思。

老婆子唉,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忽然,父親口氣喜悅起來,沖母親喊道。要不,咱把他裝在麻袋里,口子扎得緊緊的,到了紅寺堡再把他放出來。班車上的人誰也不會知道咱口袋里裝的啥!

這算啥辦法?我說過,他不是貓兒狗兒,他是個人!一路上還不把他給憋死?再說,到了紅寺堡咋辦?你不是說那個地方一家人都得打工嗎?我們要是打工去,他還不會把家里折騰得翻了天?母親幾乎在質問。母親已經變得氣哼哼的。

要不就整天拴著他,用鐵繩拴!不管犯不犯病都拴著!我就不信,一家子聰明人叫一個瓜子給難住了!父親的語氣惡狠狠的。

克里木打了個寒戰。爬起身,搖搖晃晃走了幾步,腳下一絆,又栽倒了。原來腳腕子上拴著鐵繩。他像狗那樣被拴住了。只要是犯病,犯得厲害,父親都會拿鐵繩把他拴起來。這樣也好,他就被固定了,始終在大門洞里掙扎,就算鬧翻了天,也不會給家里造成其他的損失。以前,犯病的時候還沒有拴,他趁大人不在家,跑進屋,一口氣砸碎了兩口缸,七個飯碗,一個瓦盆,就在他試圖砸鍋的時候,姐姐回來了。

這可把父母嚇死了。家里窮,沒啥值錢的家當,萬一砸了鍋,還有鋁鍋蓋,還有個帶玻璃鏡兒的柜子,全給砸了,一家人的日子還過嗎?可不是塌了天嗎?

母親從地里回來,看見一堆水缸的碎片,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地面上涼水橫流,她顧不得管,望著那堆碎片,看著出神。她用茫然的目光尋找克里木,一回頭就看到了??死锬疽苍诳粗赣H??死锬疽彩莾裳勖H?。甚至,他顯得那么無辜。母親抹一把眼淚,爬起來,吩咐姐姐把地上拾掇干凈??死锬镜牟“l作過了,心里有些懊悔,就坐在門檻上看著一家人的反應。他想母親一定會打他一頓。前天吧,小妹子把一個碗打了,就美美挨了一頓母親的燒火棍。

奇怪的是,母親沒有打他,抽著鼻子做飯去了。

父親當即找出一串鐵繩,早年拴過狗的,嘩啦啦扔在地上,說往后出門時拴住他!

母親轉過身,瞅瞅那堆鐵繩子。鐵繩是拇指粗的鐵絲擰成的,帶著些暗紅的銹跡,好像沾染的血痕,有些地方還夾著狗毛。母親愣了片刻,努力想著,這繩子,曾經拴過多少只狗呢?她也記不清了。最后,母親的目光轉到兒子身上。她看著克里木,目光里浮起一層蒙蒙的淚光。似乎,她悄然嘆了口氣,轉過身忙自己的去了。

第二天,下地勞動前,父親提著鐵繩過來,將他拴住了。母親哭了。她跪下來,摸著那被鐵繩勒住的腳腕子,狠勁扯動鐵繩,想要扯斷似的。扯了一陣,手心里的皮都蹭爛了,她嗯嗯啊啊地哭出聲來,聲音大得驚人。好像那些聲音不是哭出來的,而是直接從嗓子眼里噴射出來:我的娃呀———她將克里木攬進懷里,緊緊貼在心窩上,攬得那么緊,克里木都覺得透不過氣來了。最后,母親背上背篼,戴上草帽,一步一步出了門,走遠了。走出老遠,還能聽見她抽抽噎噎的哭聲。

可以看得出來,母親是很不愿意看到克里木被拴著的。只要從地里回來,她進門頭一件事就是趕緊解開鐵繩,把克里木從繩子下拉出來,叫他在院子里走走,在臺階前曬曬日頭。吃飯的時候,她氣憤地說你們記下了,只要我在家里,就不能拴著克里木。我們不能把他當狗一樣拴著!他是人,不是狗!

小妹子哧兒一聲笑了,說就他那個樣子,能算個人嗎?說著,就岔了氣,一口湯噴出來,噴在二姐身上。二姐不饒,兩個人嘰嘰喳喳對罵起來。母親沒有說話,她回過頭看看地下,克里木蜷在地下的一個木墩上,端著一個巨大的木頭碗,埋頭扒飯。他不會捉筷子,就拿蜷曲的雞爪一樣的手抓。他抓起一把飯,不知道往嘴里送,瞅著兩個女子傻呵呵地樂,他知道這事和自己有關,他還是跟著傻樂呵,他參與家里的事情,唯一的方式就是傻傻地樂。手里的飯菜滴滴答答淌著湯水。母親看見他的手黑糊糊的,連飯湯也弄黑了,就放下碗,拉著他去洗手。

為了他,這個女人真是沒少操心。

而他,實在是不爭氣。就算清醒的時候心里說我一定改,把壞毛病都改掉,可是,一旦犯起病來,就由不得他了。他就不是他了,是一個脫韁的野馬,掙脫了鐵繩的瘋狗。有那么一回,大姐未來的婆婆來家里做客,母親進廚房來做飯,那女人跟在身后也進了廚房。兩個女人推開門走進來,才看見鍋蓋扔在地下,大鐵鍋里坐著一個人,就是他克里木。他盤著雙腿,端端正正坐在鍋里。

他沖著來人笑一笑,露出滿口黑乎乎的牙齒。親戚嚎叫一聲,跑出了廚房。那天的飯,她沒有端碗,午后就走了。不久,那邊傳來話,說這門親事不合適。大姐的事情就這樣黃了。

搬遷的時候,從方方面面考慮,父母都覺得不能帶上克里木。

一家人搬離果子梁的時候,母親留下了??死锬局?,母親是為了自己才留下來的。他這樣一個傻子,帶到哪里去呢?似乎只能在果子梁這樣的深山溝里待著,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死去,埋進黃土里,才是最合適的。

一家人都盼著克里木早一點無常。

克里木自己也就盼著能夠早一點無常。

只有母親一個人不急?;蛘咚睦锛?,表面上卻從不說急。她甚至會說,媽的克里木,你要好好兒活著,就算全果子梁的人都搬走,搬成個空莊,媽也要陪著你,咱娘兒兩個過日子。

克里木覺得,真正寧靜的日子,是從大家搬遷走后開始的。

人搬走了,牛羊牲口搬走了,財產搬走了。還是有搬不走的東西,有看不上扔下來的東西。比如瓦罐,母親不斷抱回來的那些瓦罐子瓦盆子。還有貓兒和狗,還有麻雀、燕兒、烏鴉、鵓鴿、花臉媳婦兒,它們或沉默,或喧鬧,在莊子里鬧出大大小小的動靜,是村莊里生命存活的另一種形式。

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被帶走了,就剩下一間爺爺手里留下的老土房子,房里一面土炕,一個土灶臺,一口鐵鍋,一口水缸,幾只袋口糧。屋外是一個很大的土院子,南面是大門。當大家搬走后,母親瞅著空落落的院子,說這么個爛攤場,還怕克里木毀壞嗎?沒啥可以毀壞的了。就把鐵繩收起來,克里木再也不用像狗一樣被拴著了??墒?,克里木已經習慣了在大門洞里趴著,就算腳腕子上沒有繩子束縛,他也會趴在那片陰影里,一呆就是大半天。

他看著日頭像一個沒娘的孤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里慢慢兒走著路。那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日頭就那樣走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他,也將這樣一天天打發著時光,直到變老,無常,埋進土里,母親才能離開,去紅寺堡和一家人團聚??墒?,母親真能等到那一天嗎?這幾十年風里雨里地下苦,為一家人操心,她已經顯出了老相,腰身佝僂著,再也沒法舒展開來。照這樣的跡象,等不到他離世,母親會先于自己無常。那么,他就會成為真正的孤兒。還有紅寺堡的兄弟姐妹們,他們也會成為孤兒。

他望著日頭傻傻地笑著,臉上有了迷茫,心里更是迷茫。難道真要這樣,拖累著母親,叫她一輩子在這里受苦?她的前半輩子已經很不幸了,家里窮,兒女眾多,又生了個傻瓜,拉扯他的這二十一年里,母親受了多少煎熬啊。

這二十一年中,母親沒有一天是舒心的。

母親甚至流露出這樣的心思,她盼望著,在她離世的那一天,她的克里木能夠跟著她離世,那樣,她這顆心才算能真正放下,她這輩子才算是沒有了牽掛。然而,那樣的事情,無疑是一個奇跡。世上哪有那么湊巧的事情呢?幾乎是沒有。

而先于克里木無常,把這樣一個瓜子孤零零留在世上,對于母親來說,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就算有一天她老了,無常了,埋進土里,她肯定還在記掛著克里木,還在繼續著這樣的擔憂和煎熬。

克里木覺得母親的心思就是一個飄渺的影子。就像日頭灑在地上的光亮,分明看著亮亮的,閃閃的,他爬過去,用手抓,用手心掬,明明捧了滿滿兩手,等回到陰涼處,打開手心看,什么也沒有,手心里空空的。再看遠處,那些光亮還在那里亮亮地閃著。要是從樹葉的縫隙間灑下來,就會映出水波一樣的波浪,在波光粼粼地顫抖??死锬镜男囊矔澏?。多么美好啊,簡直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好,是一種叫人只想大哭一場的美好。他感激母親,感激這個瘦小的女人。

雞窩里塞滿了瓦罐子。塞不下了,有幾只就放在外面。都是母親帶回來的。她像抱著剛出生的娃娃那樣,把它們一個個抱回家。

克里木把罐子搬出來,挨個兒擺在陽光里。

罐子都沒有蓋兒。這樣的罐子,買來的時候就沒有蓋子??死锬居浧鸺依镌浺操I過兩個,放在案板底下,母親用它們裝黃米。沒人的時候,他推動一個罐子,去撞另一個罐子。罐子是很脆弱的,悶響一聲,兩個罐子都碎了。黃米流瀉出來,鋪開一攤,像它們的傷口中流出的黃色血液。

慢慢去想,其實,這些年里,毀在他手下的東西,真是不少。瓦的,瓷的,鐵的,木的,布的,真是不少。九歲那一年吧,他從風匣洞里偷上火柴,將大門外那摞麥草點著。等大人從地里趕回來,一摞草被沖天的火光吞沒得所剩無幾了。

想到這些,他手底下小心起來。

這些罐子,有大的,有小的,有黑的,有紅色的,棕紅色的。有敞口的,有圓口的。圓口的這種,一律挺著個鼓鼓的大肚子。顯得大腹便便,好像肚子里裝滿了秘密。他把手伸進去,掏了掏,沒什么。其實早在抱回來前,母親就已經清理過了。裝在里面的東西,早就清理掉了。他給罐子排了隊,由大到小,由胖到瘦。站成了一圈兒,挨挨擠擠的,最大的那個,是父親。挨著父親的,是母親。胖墩墩深棕色的這個,是老實厚道的大姐。這個腰身細瘦,色澤俏麗的,就當是喜好臭美的二姐吧。還有最小的這個,當然是可愛的小妹子。這樣看著就像是一家人了。真的是一家人。熱熱鬧鬧擠在一起過日子。

有一個罐子破了,一道很觸目的裂痕,從脖子里一直延伸到底部??死锬颈е拮蛹毤毧?,這是個樣式丑陋又老舊的粗陶罐子,還帶著兩個耳朵。耳朵里穿著跟羊毛繩子。不知道是哪一家哪一個女人穿上去的,看來,早些年,她常用它提東西的。后來日子好過了,它就被扔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扔了好多年。搬家后母親發現了它,并帶回來了。

克里木有些憐惜地抱著罐子,把它放到罐子們當中。這就是自己了。這個丑陋的罐子,只能是自己了。他發現在這一家人中,它是那么不合群,那么不合適。他將破罐子移到了最邊上,叫它一個孤零零呆著。

陽光熱情地照耀著這些很老很臟的東西。每一個罐子身上都落滿了塵土。有些塵垢是積攢上去的。盡管母親已經擦拭過,它們還是很頑強地存在著??死锬境读艘话押椴?,一個一個擦拭。外面擦了,里面也擦了。有些罐子很快露出了全新的面目,居然黑得油亮。那個棕紅色的,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面來。有些罐子就不好伺候了,怎么擦拭,都那個樣子,一副無動于衷的嘴臉。

克里木去缸里舀了些涼水,蘸濕了抹布再擦拭。漸漸的,罐子們的面目好轉了過來。有幾個新嶄嶄的,迎著嬌艷的陽光,顯得一派喜慶。就連最不入目的幾個,也跟著有了點變化。那個破裂的罐子,經過一番精心擺弄,克里木發現它是個泥罐子。面目本來就很粗糙,水一浸,甚至能搓下泥皮來。他就放棄了清洗,叫它脖子里戴著那根羊毛繩子,呆在該呆的位置。

這就是傻瓜克里木。本來就這副樣子,咋折騰也沒有用!本來就是個傻瓜嘛??死锬竟竟緡亣佌f。他在給自己說。

可是母親聽到了。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站在克里木身后看著,她懷里又抱來個罐子??死锬局?,又一戶人家搬走了。

春天終于慢悠悠過去了,果子梁搬遷的浪潮也回落下來。留下的人家,決定等這一茬莊稼收割了,到明年開春再搬??死锬炯业脑鹤?,幾乎成了瓦罐的世界。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來個吧??死锬窘駜喊阉鼈償[出個圓形,明兒又會弄成個方形。今兒堆在大門口,過幾天,又全部搬到了房門口,好像罐子們也在經歷大搬遷,就那么浩浩蕩蕩地顛顛簸簸地搬過來搬過去。

母親正忙著在地里鋤草,胡麻洋芋糜子,一樣接著一樣,她一個人可忙壞了。

她幾乎無暇顧及克里木,更沒時間過問那些瓦罐子,就任由克里木擺弄著它們。當從地里回來,手里提著鏟子,滿身的泥土,看著克里木忘我地擺弄著罐子們,她甚至忘記了當初為什么要把它們抱回來,集中到一起。細一想,也沒什么明確的目的,看著可惜,就抱回來了。真正拿到家里,卻又派不上什么用場,只能扔在院子里,給克里木當了耍頭。

克里木沉浸在瓦罐的世界里,沉浸得很深,簡直不能自拔了。他整天整天守著它們,抱著一個罐子,盯著它觀察。要么提著它的耳朵,給它說悄悄話。等到日頭轉到頭頂上以后,瓦罐集體被搬到院子里,曬著暖暖??死锬揪退谒鼈兣赃?,守護著它們。

克里木說我知道,你是柯家老奶奶使喚過的瓦罐,她用你裝胡麻油,裝了幾十年,你的身子骨都被油給浸透了,聞著有一股香味兒??死锬緦χ粋€大肚子瓦罐說你肯定是馬家老三媳婦用過的家當,那媳婦子勤快,總把你擦得干干凈凈的。他指著一個臟乎乎老是洗不凈的黑瓦罐,說你的主家一定是哪個懶婆娘,瞧你,這個臟,咋也弄不凈。

克里木發現,只要細細去想,每一個瓦罐都有著一段歷史。事實上,它們確實是有著一段歷史的。它們大多是由一些走村串戶的貨郎子挑著,擔著,或者捎在自行車的后面,吆喝著帶到了果子梁這個村莊,恰好有一個女人看上了它,就用一疙瘩頭發,一塊損了的犁鏵,或者三五塊錢,換取了它。

從此,這瓦罐就結束了長途跋涉流浪的歷史,在某一個人家里落了戶,一呆就是好幾年,十來年,或者還要更長??傊?,在五花八門花花綠綠的塑料家具大量興起之前,瓦罐是很得女人們青睞的。

克里木拿指頭敲敲某一個瓦罐,罐壁上會發出嗡的一聲,聲音悠長,隱秘,仿佛這些瓦罐只愿意在暖和的日頭下假寐著,不愿意聲張。就這么把四肢嘴臉都蜷縮起來,神情懶懶地縮著??死锬居X得頭頂上的日頭停止了走路。時間也跟著停止了。

漫長的五月啊。

克里木也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時候看到星星的。他告訴母親,他看到了星星,就在瓦罐里。母親苦了一天,幾乎累斷了腰,爬上炕就沉沉地睡,根本沒心思理會克里木??死锬緭u著母親的頭,說我看到星星了,好多好多星星,明晃晃的,像在水面上一樣??死锬咀е赣H的胳膊,說我真個看到了,就在瓦罐里,全是星星,把人的眼睛都給耀花了。

母親說還有九畝胡麻呢,得一分一分地鋤,一鏟子一鏟子地鋤??死锬灸阒绬??媽要苦死了。母親說那十四畝洋芋,還得我一個人壅土,我真是命苦哇!

克里木悄悄溜下炕,去院子里看星星。

誰也不知道,傻瓜克里木是在看星星的時候咽氣的。并且,還在懷抱著一個大罐子,嘴里數著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星星真是多啊,遠遠超過了夜晚的數量,還那么亮,一顆一顆閃著晶瑩的光,像無數雙親人的眼睛,在一眨一眨地動,在給克里木說著什么??死锬景讯錅惿先?,他想聽得清晰些。星星究竟說了什么,克里木沒有聽清。等母親睡醒,提著鏟子準備下地時,發現克里木睡著了。睡在日頭底下,身子硬邦邦的,懷里抱著一個大瓦罐。正是那個奇丑無比的粗罐子。剩下的那些罐子,在身畔散放著,有跌倒的,有坐著的。還有一個倒扣在地上,那樣子顯得很突兀,仿佛這樣睡著,它就可以做一個長長的好夢。

克里木的埋體下葬的時候,來的人不多,寥寥幾個,幾乎都是果子梁的老殘病弱。健壯的精明的人都搬走了??梢哉f,這些是留下殿后的。大家無不帶著羨慕的神情,給克里木母親道賀,說她終于熬到頭了,沒有拖累了,這回可以放心地走了。沒有人問起,好好兒的,克里木為啥忽然能夠離世。好像克里木的突然離世,早就在大家的預料之中,一點也不值得深究??死锬灸赣H忽然覺得說不上來由的生氣。說實話,她自己也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可是,這一天真正來臨了,她才覺得一切是那么突然,讓人措手不及。更重要的是,她心里一點也沒有準備。原本壓在心上的一塊子石頭,一旦去掉,心里就空落落的,說不出的空落。

送完埋體,克里木母親一個人在院子里坐著。

男人在紅寺堡打來電話,他居然開起了玩笑,樂呵呵說老婆子啊,這回咱們可算解放了!你拾掇拾掇,早點搬過來。還守著那個窮窩窩子干啥呢?

她就慢慢拾掇,準備離開。其實也沒啥可拾掇的,家里早就搬空了,剩下這點過日子的家當,幾乎不值錢。只要打一個包袱,背上就能出發。

五月過去,六月過去,轉眼八月九月也過去了,克里木母親還沒有離開。過些日子,她請來阿訇,給她的克里木上個墳,念個索兒。阿訇走后,她走出門,坐在大門口,遙遙看著克里木的墳堆??瓷弦魂噧?,回到家里,望著臺階上那一堆瓦罐子走神。有時候就沉浸到很深的心事里去了。沒有克里木的擺弄,瓦罐似乎顯得很落寞,一個個委頓著神情,沒精打采的。有鵓鴿子膽大,落在上面,就有瓦罐骨碌碌滾下來,打碎了。噗嚕嚕,鵓鴿子驚飛了。她過去扶起瓦罐,重新堆好。過幾天,淘氣的鵓鴿子又來搗亂,罐子就接二連三地碎裂。那個棕紅色的圓罐子,那個粗泥皮的帶裂縫的丑罐子,都碎了。她沒有心思把它們搬進屋里,保存起來。就算現在保存起來,以后呢,她也有離開的一天。又不能帶著它們上路。想一想,還是碎了的好。是一種最好不過的結局。

不留意,滿山的莊稼就黃了,男人趕過來,幫忙把糧食收割了,碾了,揚了,裝進口袋,拉到集市上賣了。冬天第一場大雪降臨的時節,女人才跟著男人離開了果子梁。

后來的一些年里,女人冷不防就會想起一個問題,她恍然記得,當年克里木活著時候,給她說過,他說,瓦罐里有星星,他看到了,就在白天,明晃晃的日頭底下。好多星星,在水面上一樣,閃著光。女人就禁不住一再去想,瓦罐里究竟有沒有星斗?而且,那么多,那么清晰,那么明亮?

現在,克里木沒了,那些瓦罐也都碎裂了,這疑問就成了一個秘密,一個沒有人知道答案的秘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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