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栢老莊·匠人二題

2011-10-26 09:22柏原
飛天 2011年7期
關鍵詞:陰陽木匠

柏原

栢老莊·匠人二題

睡到半夜里打草圌

七不隆咚——嚓,八不隆咚——嚓……

一晚,章斯敲著滿臺的鑼鼓家什,一招一式走來了。

章斯?人名嗎?栢老莊生產隊,男社員幾乎清一色姓栢,偏偏里面加一楔子,倒插門女婿,姓章。幾百口姓栢的,說話不稱姓氏只呼名字,惟一個姓章的,卻是只稱姓氏而不叫名字。見面叫章斯,別的場合就直接叫章木匠。

噢,原是一木匠。聽他滿臺的鑼鼓家什響,手頭也不見個家伙什。

大八大八衣大——倉!

章斯嘴巴一徑響到了生產隊煙房。

煙房什么意思?那時,農村搞的是計劃經濟,生產隊每年種幾十畝地烤煙??緹煙熑~須經漫長而嚴格的烘烤工序,隊里為此建一座專用烘房,社員隨口叫它煙房或烤房。章木匠來煙房接班,并不是派他來這里做哪樣木活,而是添炭、調溫、守夜……一句話,上一個夜班。煙房溫度達到要求,上工的人可以躺下歇歇,乃至瞇盹一會。但是絕不可擅離職守,煙房溫度一但失控,滿房懸吊的青翠煙葉,就可能烤成了秦腔的銅錘花臉。

章木匠瞇盹一會,真給睡過去了,拉起了濃濃的鼾聲。恰此時,煙房門前,村路的遠處,出現一條鬼魂般的影子。

夜已深,迷離月色下,村路依稀可辨,梁峁溝壑鴉雀無聲。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三四點蛙鳴,音波低垂游弋且莫辨遠近,愈顯得河川原野的空曠寂寥。那,月色下一條悠忽而來的影子,不讓人感到十分可疑么?

不,來者乃生產大隊供銷點營業員,他的職業有點特殊性。每晚,他都要做一遍購銷業務的錢貨對賬,有時隔壁大隊部的幾個頭頭開罷會,湊供銷點上來,咂幾盅燒酒,摸幾把撲克,諞諞誰家小媳婦的風流韻事,諞得高興就忘了時辰。在他,深更半夜,像一個鬼魂悠忽而來,乃是他的正常生活規律。你瞧,沿路莊頭的狗,發現一條鬼魂似的影子,也懶得來幾腔汪汪汪的提示,誰不認識誰???

營業員名字,有科舉登第之寓,我就以“先生”稱吧。別理解歪了,現今城里稱先生的,可是布滿了藏污納垢的角落,小說寫的這位,人家可是念過幾年書的,要不咋能當上大隊供銷點營業員?營業員容易的!先生路過煙房門口,腳步稍一停頓,想跟值夜班的鄉黨調侃幾句,撩一撩熬夜人的精神。探頭看看,木匠大師睡得鼾聲沉沉,想了想,實在不忍攪了人家一場好夢。遲疑間,突覺心血來潮,靈感火花一閃,往后撤了幾步。

木匠有一兒,隨公社建筑包工隊去外地做工了,媳婦子沒帶去——廢話!走哪都帶上老婆,那就不叫貧下中農了。媳婦臉臉可心疼。是嗎是嗎?說說有多心疼。我心不疼,說了不算。那就這樣描繪吧,木匠老兩口看媳婦子看得可緊了,尤其章斯,仗恃自己有點專業特長,把門戶鉚得那個嚴絲無縫的勁,惹得一村小伙齜牙咧嘴的,背地里不叫他木匠,都叫格老損。

好了,單表先生一位。

當然,還須一個配角,臉臉長得可心疼。

兒媳名字記不準,記得有個梅花的梅。記住這顆字,倒不是覺得心多么疼,老家人祖祖輩輩沒見過一朵梅花,女人名字卻頻頻出現紅梅、白梅、春梅、冬梅,這顆字看著怪怪的。不過,比起那些從來不認識梅花,卻是以畫梅而畫出名的名人,老家人還是可以理喻的。梅,常去逛逛大隊供銷點,有買的沒買的,就是逛一趟。賣點農家土產,買點洗滌用品,也許先生有意讓她沾沾光。問題是,先生苦于無緣去她那串門,格老損把門關得太嚴了。

天無絕人之路不是?機會總是在無意中撞上。她男人去外地好多日子,年輕媳婦一個,夜夜抱一塊枕頭睡覺,難道不嫌孤單?此其一。今晚,木匠守在煙房里脫不開身,顧不得自家門戶松緊了,而留家守門的那個老婆子,恰恰耳背,那兩片耳朵真像聾子的耳朵,此其二。其三,深更半夜,村里的串門一族,早已是飛鳥各投林,誰想這工夫有一位識文斷字的先生,串將起來了。

妙哉妙哉,正是這等主意!

倉,采采,衣采采,倉,采采,衣采采……

先生一徑行至章木匠門上,伸手輕輕一探,大門竟是虛掩的,可不妙哉妙哉。

下面,就進入秦腔大段亂彈高潮了??上?,我寫不來,現今的名家和新銳,已經把“下三路”寫到極致,我這里想當然編上一通,寫得走了大樣,先生和梅罵說,小說喔都是胡球然(粘)哩么。

兩人睡得正香,大門門扇哐嘡一聲響,叫人掀開了!猛古冷丁的,章斯章木匠回來了,氣咻咻怒沖沖地回來了。梅翹起白亮反光的上身,耳屏息聆聽,真是公公的腳步聲。離天亮交班早得很呢,他怎么突然跑家來了?全身精光的先生呢,卻懷揣一絲僥幸,悄聲說,是不是回來取件衣裳拿點吃的?梅說,不像,我聽人喔走手不大對勁。先生咬牙小聲罵道,格老損!剛剛在煙房那會,他不是睡得死死的嗎?梅說,哼哼!他不睡“死”了,你能來我這串門???

木匠石錘般的腳步聲,一記一記砸得院子通通響,徑直向偏窯走過來。偏窯者,兒子兒媳居室,公婆上輩是不輕易進入的,何況此刻,正值深更半夜,格老損究竟想干嘛?先生嚇得慌忙蹬褲子,蹬好幾腳,硬是摸不著褲襠開口和鈕扣,嘴里緊張地咕噥,格……格老損,敢不會闖進來打人么?梅也很緊張,危急關頭卻比先生來得鎮定,盡量安慰說,看不會……不會!黑天半夜的,老公公闖進兒媳窯里,尋著捉野男人,傳出去還不把一村人都臊死,那張老臉他往哪擱?倒也是,木匠的腳聲一直砸到偏窯窗戶下,猛地剎住。

靜場。好長好長工夫。銅錘花臉那一聲,哇呀呀呀呀的叫場,就是不發。窯里窯外全沒一絲呼吸,好像臺上臺下的人都死了。這會,先生兩手仍死死抓著褲腰,怎么著,感覺褲皮帶跟自己的不一回事。后來才鬧明白,他這是在使勁穿梅的褲子呢,褲腰開口開在側面,這才叫“胡球然”藝術。

木匠猛地叫一聲板,惡聲粗氣地說,睡覺哩,連大門都不上!上,方言,意為把門板從里面閂住或頂住。梅裝作被驚醒的聲音,抱歉地說,噢噢——大門忘上了?咋把這件大事給忘了……木匠不依不饒地說,忘了???那你操心啥呢?你也不怕誰家喔狗,黑里溜進來尋著吃豬食!梅嘩里嘩啦的,把衣褲抖落出聲音,表示要馬上起身彌補過失。木匠公公卻冷硬地扔下一句,你們好好睡吧!大門我已經上啦!說罷,甩下一串咚咚咚的腳步聲走了。

這才緩過點勁。梅說,哎哎,他哥,我穿的不是我褲子耶!先生嚇得懵懵的,說,???那我穿的這是誰的褲子?不管誰的先穿著先穿著。梅說,你這就走嗎?先生苦笑,不走,在你這坐到天亮嗎?你聽他說什么來者,你們好好睡吧!你男人不在家,炕上又沒第二個人,“你們”是誰?梅咬著牙幫說,人都罵格老損,一點不冤!先生說,先別急著罵,快出去瞧瞧,格老損睡下沒有?

梅輕輕拉開一條門縫,窺一眼,霎時愣在那。

木匠公公,壓根沒進老兩口住的那孔主窯,而是在院子里鋪排偌大一個陣勢,兒媳一時半會看不懂這一陣勢的典故。院心杏樹橫桿上,吊了盞馬燈,燈芯子挑得很粗很旺,把一座小院照得明晃晃的。燈光下,攤開了幾捆渾稈兒谷草嗎麥秸,又拎來滿滿一桶清水,又擱了一只短腿板凳。此外,地上一溜兒擺著角尺和直尺、木柄撇錐、匠人斧、斫刀……木匠殺一先生,拎一桶清水可以洗滌血手,但是用不著搬出這十八般的兵器。

梅裝樣兒上一趟茅房。走過院心,不解地問,爸哎——這是準備做啥呀?木匠甕聲甕氣扔過一句,打草圌么,做啥!梅登時張口結舌,原來他是要打草圌???天!

留下的,不僅是一個古老語音,并且有圌的編制技藝,老家人習慣說打圌、打草圌。因為老家那地方干旱,古來不生很多竹子,荊條一類自然資源也是越砍越少,編織材料便演變成麥秸和谷草。麥秸谷草的強度、韌性、抗霉變等特點,比別的莊稼秸稈更接近荊條,因此造成我小時的誤聽“草船”。

打草圌怎的一回事,梅當然懂了??墒悄腥说拇虿輫?,跟女人的織毛線道理相似,向來是趁閑暇找空隙干的一項慢工活,誰見過女人家睡到三更半夜一骨碌翻起身來織毛衣?再說了,隊里不是派你在煙房守夜添火的嗎?哪來這份閑工夫,又哪來這般好心情,三更半夜拉開架勢打起草圌來了?簡直讓人哭不得笑不得。梅回到窯里,關上門。先生急不可待地問,哎妹子,你爸嘁哩哩哩唰啦啦啦,鼓搗什么呢?梅沒好氣地說,人家要打草圌呢!先生愣怔半晌,黑天半夜打的哪家的草圌?梅說,那你問他去吧!先生憋好久,牙縫里擠出一句,格老損噢!

打草圌,可是一項慢工細活,一點急不得的。

家里要添置一只口徑有多大、圈幫有多高的糧囤?首先,依體積與周長及高的幾何關系,確定它的直徑及周長。而后,用兩條交叉的柳桿或竹竿,做出一副十字骨架,扎一個木的圓環形圌楦子,圌楦子既是起手編織的依托,又是往后測量用的規矩。而那個幾何概念的“圓柱體”,把它由想象的幾何圖變為草秸實體,正是你要做的事,打草圌。

同時,須用清水一遍遍地噴淋洇制,使谷草、麥稈保持軟硬適度,剛而不折,又柔而不軟。一切準備就緒,你就可以一節一節地一圈一圈地往上疊加了。疊加,可不是說,你把谷草或麥稈扎成一個一個圓圈,一層一層摞上去,再用柔韌的草腰子穿插編織。不,草圌不是那個打法,草圌是整體性的,猶如壓縮了的一只彈簧圈,分解開就是一條螺旋上升線。這條螺旋線在延伸過程中,每隔五六寸、七八寸,就須扎一道腰子,草腰子穿過下邊那道圓環的中心線,扎緊后,歸入上邊這道圓環的本身。節律均勻,循序漸進,卻是不露茬口,不顯腰子結頭,渾然而成一個圓柱體。那么,每一束新加入的谷草或麥秸,都須體現出過渡性和一致性,并且始終維持著圓弧狀和均勻度……

有一點想象了?簡直有點吟格律詩、譜進行曲的意境了。

村莊男人打草圌,多選擇在農閑時節或連陰天氣,男人就像一只吐絲作繭的蠶兒,抑或像一只無事結網的蜘蛛,既專心致志,又悠游自如。有的人打草圌,喜歡蹲在圓周內部,有的人卻習慣處在圓周外某一切點,一邊和串門諞閑的人聊天說笑,一邊讓草圌在手底下慢悠悠地轉動升高。時而捋一束草稈,時而擰一道草腰,要么騰出兩只手,卷支煙,喝口茶,吃塊饃……現在,你應該想到,這只周秦時代的草圌,章斯他準備打多會去?或者應該這樣說,先生,對,先生必須像熱鍋上的螞蟻,像鉆風箱里的一只老鼠,熬煎到多會去?

后來,村人創造一句典語:章斯睡半夜里打草圌哩么!語義:你所看到的真實畫面,其實那才是虛假表象,事情的真實在于,把根本不出現在畫面里的某個人給拿住了。

梅,干脆不睡了。梅穿戴整齊了,開始做自己窯里的家務活。小兩口住的這孔偏窯兼做廚房,于是兒媳婦攬柴火,掏灶灰,掃腳地,簸秕谷……廚房里的家務,你若故意找事干,一天一夜不睡,也未必把它整清楚了。

丁丁當當的,踢踢趿趿的,梅一會出來了,梅一會回去了,這扇門嘩啦開開,那扇門吱扭合上——瞧瞧,多勤快的一個好媳婦,格老損還有什么不滿意?木匠公公反被兒媳鬧得神經繃緊,忍不住說,你不睡你的覺,急著爬起來干嘛?梅說,老人家農業學大寨,覺都不睡了,做兒女的能睡懶覺嗎?木匠公公說,雞還沒叫哩,你掃的這個地,是昨天的地今天的地?梅說,是嗎?我以為天大亮了,雞還沒叫嗎?煙房怎么這么早就交班啦?公媳這番對話,在外來作家聽著,全是沒一點點意思的家?,嵳Z,只有置身現場的鄉親鄉黨,才能體味每一句話的無盡微妙。木匠心想,你愛做盡管做,我只要盯住這扇大門就夠了,勿管一只貓一只狗,任你使上什么高家莊的招,反正得從我眼皮子底下過。

院子里,唰啦啦啦,章斯睡到三更半夜打草圌。窯洞里,嘁哩哩哩,梅一骨碌爬起來做家務活。兩人挑燈夜戰,農業學大寨,一直忙到天亮。若是碰巧來一貼近生活的詩人,欣賞了這幅農家樂圖景,馬上會寫出一首抒情詩。

天亮,梅梳洗一番,肩上一件工具,到生產隊上大田,真的農業學大寨去了。

章斯好不疑惑。兒媳一出門,他立即操一把明晃晃的斫刀,氣沖沖闖進兒子兒媳住室,憋一股勁去捉人。遺憾的是,窯里空空如也,旮旯拐角搜尋一遍,連個鬼影子都沒的。

黃土崖莊及窯洞,我再熟悉不過了。窯洞只有一個門,莊院也只有一道大門,先生不從窯門出來,不從莊院大門出去,還能鉆了老鼠窟窿不成?多年后,諞閑傳的鄉黨才把謎底揭開,如此這般如此這般,聽得人拍掌叫絕。當然,先生沒有鉆老鼠窟窿的本事,他只不過爬了爬狗洞而已。

瞧仔細了,院子墻角那塊,墻底下有個窟窿眼不是?那窟窿眼兒叫水窗眼。

章斯這種黃土崖莊,俗名靠山莊,莊院依山崖落差而鑿,幾何俯視圖有如“半個月亮爬上來”?;【€那邊是高高的斬崖,弦線這邊是一溜黃土筑墻,大門開在院墻居中位置。慢著,廁所擱哪了?對,留心一下廁所,弧形斬崖與直線筑墻銜接的一個死角,角角里打了幾堵矮墻,圈成一個不規則設施,那就是廁所,方言茅房。再瞧仔細點,茅房矮墻的外側,院子高墻的內側,墻根底下鑿一小洞,用以排泄院子里的暴雨積水,這就叫水窗眼。眼兒粗細,本來只夠一只貓進來,但是泄水年代久了,竟可以鉆一只狗出去。水窗眼那塊,土壤濕潤喜歡長草,所以人們平時不太注意,窟窿眼已經變得有多大。

一個人被逼到死角,只剩束手就擒的份,文化人的形容是,插翅難飛,入地無門,山圪人則有自己的一套俗話。有句俗話說:我看你鉆了老鼠窟窿不成!還有一句更粗:我看你能鉆溝子嗎!這回,先生被逼到了死角,鉆老鼠窟窿當然不成,卻是將身子往下一個搐搐,鉆了水窗眼兒,或說是爬了狗洞洞,實在稱得一個發明。

慌亂之際,先生和梅穿錯了褲子不是?稍后緩過勁,才顧得上換褲子。換褲時,先生又是靈感一閃,不僅沒把褲子換過去,反倒把上衣給換過來,這就不是一般的胡球然藝術了。梅,一直出出進進忙活著不是?她忙個什么勁?你總不至于認為,她真的有那么勤快?忙活半夜,忙的就是一個“出出進進”的形式。對了,要的就是這個形式。形式即內容,哲學家這樣說。

其中一趟,她包著紅頭巾,背著一只大號背篼,扭哩扭哩走出窯門,到茅房墻角那塊干點啥,許是解個手,順便倒倒垃圾。兒媳上廁所,做公公的還能眼不眨盯住了?這才叫: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或者說,猴子也有個丟盹的工夫;干脆說,格老損到底有個看走眼的時候。上茅房的她,只是她的衣著和走手,即她的形式,里面內容不用我說了。

記住一樁村野軼聞,倒不是事有多大,也不是故事多么的稀奇古怪。山圪,吃罷晚飯浪門子的故事,并不概念化地歸入道德范疇,通常都很快地變成村人胡諞冒撩的一道小菜。記住它,只是因了幾個文學性“細節”,一樁小小不然的事,細節中竟包含了如此多的創造性含量,真是叫人佩服到家。人,即便是山圪再平凡不過的人,基因中潛藏著如此奇妙的創造天賦!

再者,記住一樁村野軼聞,因一句村莊典語。村莊典語,在外人聽來,莫知所云,了無意趣,而由鄉親鄉黨們的嘴說出,卻是這樣的妙趣橫生,余味雋永。

典語曰:章斯睡半夜里打草圌哩么。

雞不叫翻了三崾峴

陰陽,故鄉方言中神職人員稱謂,別的地方多叫風水先生,或叫神漢神婆。不過,幾個名稱在語言色彩上稍存差異,“風水”偏重于經書知識,“神漢”偏向于鬼魂迷信,“陰陽”介于二者之間。

栢陰陽,無疑是栢老莊一個姓栢的陰陽,按輩分我該叫他家叔?!凹摇?,本族的意思,血緣已經遠到不必追溯,按階級觀點則應該稱他貧農社員同志,而就“這一個”表述,說來就得啰嗦點了。

栢陰陽如何穿鑿陰陽兩界,代神與人傳遞信息,我從不完全信他。他的陰陽職業,在我幼年記憶里僅留下這幾個特征:一是他跪堂搖鈴誦經的樣子,兩眼眼皮始終輕輕耷拉著,眼前香案、灶臺上擱一本老得發黑的什么書,嘴里嗚里嗚喇嘰里咕嚕,伴著極有節奏的鈴聲,念半晌。想起了,才用指彈蘸舌尖翻那么一頁,我沒聽清哪怕一句臺詞,但我看出念的長度與書頁上字數壓根不符。后來,我不愿讀佛經原著,心理障礙就出在他那了。二是,他可以用毛筆蘸紅墨寫字。我曉得,只有學校老師才有權用紅筆批作業,除了老師,再就是鎮原縣縣長,縣長的紅筆見于墻上的槍斃人布告,畫一個大勾或大叉,很氣派。又一特征,是他的行頭,趕赴哪家的祭祀敬神活動時,穿得像個前清老太爺,瓜皮廈帽,長袍短褂,褲腳扎成燈籠狀,斑竹煙桿長似竹杖,瑪瑙煙咀上釘了精致的銅疤疤,煙荷包和石火鏈系繩低低地垂過膝蓋……一身的古色古香和古墓文物氣息。喔,肯定還有一塊手帕,比抹布還黑的一方手帕,揣袖筒里哪塊,我一輩子也沒猜出是哪塊。

不過,他的貧農社員特征,比之陰陽先生行頭,留給我的印象更鮮明。

我記事清楚的時候,各家的牲畜已歸入公社生產隊大槽,常見死的牲口拖出飼養場,幾個飼養員圍在那,血糊流拉地剝皮。每逢這一時機,栢陰陽就會頭一個抵達現場,肩上扛一把惟他才有的短柄镢(其專用功能是:刨墓穴時鉆穿堂里面施展得開),邁著徐策跑城那樣的碎步,顛顛顛顛載舞而來,比天上的臊鴉和外村的游狗信息還靈。當此時,臉盤樂得像朵花,哈喇子珠珠掛在八字胡毛梢上。等我學了毛澤東的階級斗爭理論,才覺悟到,貧農社員面對集體牲畜死亡的這副笑臉,應該賞他幾耳刮子才是。剝皮的飼養員碰到大骨頭斷不開,栢陰陽立即以舍我其誰的口吻叫道:閃開!瞪圓了眼,一镢頭砸下去,死牲發出咔嚓斷裂聲,在場的人濺一身血點并齊聲喝彩。完了,必然扛幾件血淋淋的大塊肢體回去,一連數日,栢陰陽家的氣氛像過大年。

另一生動場景,挪到了生產隊場屋。

隊里幾個頭頭開會,常躲在場屋的大炕上,事先堅決不對廣大社員同志宣布。要是有人無意闖入場屋,頭兒們很不愉快,說,你忙你的去,我們說事兒呢!可是,有時剛開到節骨眼上,栢陰陽就笑嘻嘻地溜進來了。你想他是什么人?陰陽!鬼魂知道的事他就會知道,你們想瞞過他去?不過,這時候,你再也看不出一星半點的前清老太爺作派,恰是一副舞臺典型化了的老貧農形象。腰里繞了兩圈毛線繩繩,手松松地杵在袖筒里,肩上搭一條補丁摞補丁的空口袋,啣在嘴角的煙棒棒火早死了,仍然吧噠吧噠地咂著,念經似的。他進來,背過身去,往門檻或糧袋上一圪蹴,縮成很小的一團,表示對于頭兒們的會議秘密是絕不聽的。隊干部說,你忙你的去,我們……他馬上答道,我不忙,不忙!我是一閑人,我閑閑的,你們正經開你們的會。隊干部當然熟知,這位未經邀請的列席代表,出去了倒不會傳什么閑話,全部問題在他那條破口袋,自從走上集體化道路以來,共產黨就不曾給他填滿過。會草草結束,隊長氣不忿地說,散球!栢陰陽屁股一擰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說,慢——慢,我的問題,頭兒們捎帶著研究研究!隊長臉都憋紅了,向會計或保管甩甩手,說,給裝上幾升裝上幾升(指救濟糧)!他們要是對他的“問題”研究研究,恐怕就不是“幾升”的問題了。

我的用意,不在丑化這位陰陽家叔,他哪么個樣看著精彩,我就寫他哪么個樣。

早年間,栢陰陽并不是中國鄉村的破落戶類型。聽老輩人說,他幼年時家道殷實,他爺爺和我太爺爺,曾經是出生入死的患難之交,在同治朝代民族相殘的戰亂中,飽經血與火的洗禮,為兒孫后代拼下一份家業。他爺爺一個兒,我太爺爺四個兒,所以我祖上很早就分裂成貧下中農,他家日子則一直過得挺富。但是很遺憾,傳到他這一輩,出了個敗家子。栢陰陽的青年時期,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學好”——換作現在的流行語,應該說“酷”是吧?要么這樣說吧,不要太瀟灑耶!

好,侃一段栢陰陽的瀟灑。

栢老莊,地處紅水河川道,由川道爬上高而曲的黃土高坡,翻越一道馬鞍狀崾峴,就登上了北塬。走完一條長塬,再翻越一道崾峴,前面又是一條長塬。走完前面一條塬,再翻越一道崾峴——聽我這樣說話,是不是像“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的故事敘述手法?不不,我沒一句話具有故意重復的意味,每一句都足以讓您流一身臭汗!再翻越一道崾峴,腳下陡然出現一泓勺頭狀的大溝。

往下看,勺頭狀大溝的半坡臺階上,懸懸地擱了幾座窯院,地名叫吳家溝。這兒有一戶姓吳的人家,男人死了,留下一兒三女四個娃,不,應該是五個,還有一個遺腹子,當然,還留下他年紀輕輕的媳婦。媳婦子人長得挺俊,聽上輩人說,年輕那會俏麗而風騷。我第一次見她,七八歲大點,不知道觀察女人的美,見了只管叫“家嬸”。在她沒變成我的家嬸前,栢陰陽常常去她家誦經,抑或是捉鬼,關系很熟。吳家男人一死,此時還在打光棍的栢陰陽,必然要立即填補那個空缺,隔三岔五地到吳家溝串個門,不,應該說“瀟灑走一回”。

瀟灑?而且還走?對于當今城市人,瀟灑有之,走,則是矯情的措辭。我們試看栢陰陽人家是怎樣的走法。前面一連說了三座崾峴,外地人不熟悉這里的地形名稱,那就從崾峴扯開。

崾峴,方言,黃土高原溝壑地區一種奇特地貌,指兩處較高的殘塬梁峁之間狹窄的道路連接,多呈平緩的弧形下陷。我說的像不像一個詞條?因為連《辭?!芬捕颊Z焉不詳。隨意點說,黃土塬面和梁峁嶺脊,幾十萬年來一直處于剝蝕分解過程中,造就了今日溝壑縱橫、山峁林立的地貌特點。但是,有些地方早已分崩離析自成一體,有些地方則至今藕斷絲連、若即若離;崾峴,正是今日的塬面與塬面、山峁與山峁,或者殘塬塬面與梁峁嶺脊之間的殘存聯系。轉九十度方向,因為剝蝕裂解的溝壑像樹根一樣的密織交錯,有的溝與溝已經貫通,有的則尚未貫通或未完全貫通,那么,兩條溝的溝頭逐漸抵近而擠壓,中間殘存一道高高的彎彎的窄窄的“黃土橋梁”,這就叫崾峴。從人文意義講呢,崾峴,正是我的祖先們世世代代循此而行的一條交通要沖,亦是大自然在懲罰黃土高原居民的同時,例外留給他們的一個恩賜。

會一次夢中情人,栢陰陽須翻越三座崾峴,穿過兩條長塬,爬上一條黃土高坡——至于溜下那個勺頭狀大溝的臺階,姑且忽略不計。最保守的計算是三十五華里路程,是不是夠他瀟灑一回了?且慢,我僅僅說了不到一半!栢陰陽風塵仆仆趕到吳家溝,并不意味著款款地躺下了,他還得馬不停蹄返回來。也就是說,上面各項數據全都乘以二,實為兩扇大坡四條長塬六座崾峴,是不是夠他走上一回的?而且,現在的年輕人不理解某些時代背景。一是,栢陰陽做此瀟灑之舉,必須放在黑夜,夜越黑越好,即從人睡定到雞不叫這段時間內全部完成。為什么不放白天?害怕家里父母察覺啊,害怕路上撞見鄉里熟人啊。二是,這一前提的前提,栢陰陽白天已經勞動了一天兩晌,那時他家有七八十畝地,惟靠人力和牲畜做耕耘動力,你可以想見一個小伙子白天的勞動強度。而這一前提之后的“后提”是,栢陰陽趕回家剛剛躺下,雞偏偏就叫了,父母親吆三喝四地把他趕起來,接著又是汗流浹背勞動一天兩晌……

現在,你可以體會栢陰陽“瀟灑走一回”的全部內涵了,這里面,沒多少當今文學對性的百般挑逗,更多的是對人本身的贊嘆。

他算上輩人,我不能去問肌膚感覺什么,只聽說了一個小小細節。

有回,小伙子栢陰陽,深夜走一趟吳家溝,返回后馬上被父親趕著下地。正值三秋大忙,父子二人搶節氣種麥。那回好像是在磨子峁峁上,峁上耕地像一根根皮條,一圈兒一圈兒層級纏繞,堆壘而上。父親吆牛扶犁耕在前,兒抱斗抓糞跟在后(麥種拌在漚化過的土肥中,老家人把播籽的過程叫抓糞)。抓糞小伙,胸前挎一只長方形木斗,一次次跪倒在拌了種的糞土谷堆前,把土肥刨進木斗里,一攬七八十斤重!然后趕上前邊勻速行進的牛犁,用一只大碗舀著溜下去,一縷一縷溜在犁壟里。這是一項非常沉重的勞動,隔一兩分鐘,就向糞谷堆跪拜一次,而遍地堆的糞土谷堆,全得一把一把從他手指縫里溜下去。父親繞山峁峁的皮條地塊犁完大大的一周,又轉回到他攬糞土的那個谷堆時,發現他一斗子糞還沒攬起!父親定神一看,他脖頸掛著七八十斤重的木斗,雙膝跪地,頭歪一邊睡著了,還拉鼾呢!父親氣壞了,用驅牛的鞭子抽他幾下,才把他弄醒。父親大罵,狗日的!睡了長長的一夜,你還沒睡夠?趴著糞谷堆兒你能睡著???脖子吊著糞斗你能睡著???這他媽出什么鬼了!

那么,再說三座崾峴。

三座崾峴中的兩座,我少年時走過,當然我是走在大白天。大白天走著,也覺心咚咚咚跳,耳朵里嘶嘶嘶的響,因為聽了太多的關于它們的恐怖傳聞。

一座崾峴名叫狼兒崾峴。狼,這一名字并不兒化,如貓兒狗兒等,此地卻加以兒化處理,我揣想,是當地人為了減弱口語的恐怖感。凡崾峴,尋常就撞上野狼嗎?也不宜做這樣的概念判定,那得看崾峴兩面大溝深處的生態情況。如果溝谷里人煙稀少而草木豐茂,行人在崾峴里與狼打照面的機遇就多,深更半夜機遇就更多了。因為狼穴必定選擇在溝旮旯的深幽處。所謂“狼穴”,實際是黃土地層隱蔽的裂隙,被暴雨積水滲漏侵蝕所形成的地下溶洞,溶洞愈往下去愈見崎嶇深邃,只有狼才能探查到底。狼的獵食范圍卻不以溝垴為界,它從這條溝竄到那條溝,最簡捷最隱蔽的路徑,即是橫跨崾峴土橋。那么,縱向之行人與橫穿之野狼,說不準,啥時就在崾峴路上打個猝不及防的照面!時間倒推八九十年,溝壑的野狼可不像如今商標形象,更不同于流行語的浪漫色彩。七匹狼???一匹足夠啦!與狼同舞???深更半夜荒山野嶺,七個小伙未必陪得住它一個,除非你手上有槍!

再一座,名叫黑崾峴。黑,聽著似乎不像“狼兒”嚇人,其實它比狼來了讓人心驚。黑崾峴兩岸的層級崖坎,遺存許多爛窯古莊,坍塌幾百年的窯洞子,全都張著深不見底的嘴巴,瞪著骷髏般一眨不眨的眼窩,白天走過,看去一個個幽深莫測,猜不出它里面究竟藏匿著什么。一個傳說,同治之前這兩岸是座大村落,戰亂中村人被殺得光光,此后變成了鬼魅世界,大天白日亦會瞥見黑窯里游蕩的憧憧鬼影。最可怕是女鬼,披頭散發,吐出半尺長的血舌,向行人媚笑招手。又一傳說,光緒二十七年和民國十八年兩次大饑饉,黑窯里鉆了些“吃人賊”,把死人尸體拖入黑窯煮著吃,尸體吃光,便捉拿崾峴里的孤單行人。據說,吃過人肉的人,兩個眼仁變得血紅,看見人的肉體就垂涎三尺,躲暗處死死地盯著路上的行人……我小時走舅家,必經黑崾峴,雖然跟在大人身后,每走一回都要承受一回極度恐怖的心理煎熬,眼光從不敢向兩岸的窯洞子偏斜,脊背后面冷汗涔涔。

還有一個叫焦崾峴,被火燒焦的焦,一名石頭壕,乃舊時土匪出沒無常之地,不細說了。

現在,什么是瀟灑走一回,我們體驗體驗。

六七十年前的一個黑夜。那時,人口及村莊的密度非常稀,從栢老莊走到吳家溝,四十華里荒山野徑,一路遇不見大點的村子,偶見三兩孤獨住戶,窗眼里也絕無一絲燈火漏出,意外瞧見前面有一條踽踽獨行的人的黑影,那比突然撞上一頭狼還讓人驚悚!此情,此景,栢陰陽走來了,以強行軍的步履走來了,你看他的瀟灑!路,呈現為一條飄忽而扭動的蛇,向無盡的黑暗中游動而去;梁峁山咀的濃重投影,歪歪斜斜,縹縹緲緲,像魔怪布下無數個誘人深入的迷陣;溝溝壑壑崖崖坎坎之下一派死寂,保不住哪片樹叢草棵驟然作聲,后面躥出一頭活物;惟有一抹慘淡的月光,涂抹在蜿蜒的山間小路上,敷染在巨大的重疊的印象派構圖的某一面,愈加使人辨不出真實與迷幻、人間與冥界。幾十里,聽不見人聲,聽不見狗吠,甚至聽不見鴉鵲的滑翔鳴唳;卻一直聽得見,身后有人尾隨,踢踢踏踏沙沙啦啦的腳步,呼哧呼哧嘈雜的喘息,怦怦怦的鼓一樣的心跳!尾隨的那個人正是你自己。

就這樣,栢陰陽翻了一座崾峴——狼兒崾峴,崾峴兩邊梁峁上的蓬草或莊稼棵稞子,被突發而至的山風掀起一陣異常囂叫,讓人渾身汗毛豎起,同時渾身汗毛也在喧嘩。就這樣,他又翻了一座崾峴——黑崾峴,崾峴兩岸的哪孔爛窯抑或塌崖,不期而遇傳來一記噼里啪啦的墜落聲,驚得人心臟差一點兒從嗓眼里蹦出……但是,栢陰陽,絕不會掉頭而返。栢陰陽依然向第三座崾峴奔去……何其瀟灑乃爾!

少年時代,我有時遇見,村里一伙男人圪蹴一堆堆,說那種鄉親鄉黨們才能聽的冷話,如今稱作“段子”。小伙子待在一起,總喜歡顯擺一番自己的能耐。這個吹說,前晚上他到哪哪哪去了,一口氣連著爬了幾座饅頭山。那個又賣弄說,昨個晚上,自家的幾畝幾分地拾掇罷,他又幫誰誰誰家趕了幾個麥趟子……栢陰陽,總是呆一邊笑瞇瞇地聽著,眉梢眼角掛著一副淡淡的表情。好像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不與你們小的們一般見識。要是哪個小伙子牛皮吹大了,他就一下給惹躁了,往地上啐一口,罵道,虧你家先人!把人臊(羞愧)死去!你那也叫本事?我像你這把年紀,五黃六月,趕一天的麥趟子回來,湯喝罷,人都睡定,我才正式上路哩!一坡二塬三崾峴,四十里路我一忽忽就趕到了。趕到了,讓你歇呀么……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口,身子往后一欠,不說了。

小伙們用話激他。故意說,到了也白搭,人家死活不開門喀!栢陰陽被激怒了,說,不開門?她不開門,我就打崖里下了!他說的崖,指我老家黃土莊院的斬削崖面,高度一般在兩丈以上,這話有點吹牛。小伙子還激他,說,打崖里下去,狗咬得不成嘛!栢陰陽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罵句臟話,說,關你(指狗)什么事啦?我幾下就把衣裳扒了,扒個渾身精光,這一招,倒把它嚇壞了,它沒見過山里有我這種不長毛的野物唦?我就地打了幾個車輪子,嚇得它稀屎直冒哩,它哪見過像我這么走路的野物唦?狗叫我嚇得連哭帶嚎,打崖里上了……

小伙子們繼續拿話激他。他不說了,后面的話真的不說了。

進門后,炕頭細節種種,栢陰陽從不渲染一句。

柏原,原名王博淵,籍貫甘肅省鎮原縣。中國作協會員,甘肅省作協顧問。三十多年來致力于短篇小說和跨界散文的創作,曾獲全國短篇小說獎。

責任編輯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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