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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與含蓄的美學——卡夫卡與菲利斯,魯迅與許廣平的婚戀

2011-11-21 02:39阿貝爾
山西文學 2011年3期
關鍵詞:許廣平卡夫卡魯迅

阿貝爾

黑夜與含蓄的美學
——卡夫卡與菲利斯,魯迅與許廣平的婚戀

阿貝爾

卡夫卡和魯迅是我崇拜的兩位作家。崇拜,也包含了避讓,因為他們的生活都是在懸崖峭壁上的生活。且都是在內心的懸崖峭壁。即便是有平坦的路途,也僅僅是人生中的幾個暴風眼。

卡夫卡表現出的是極端的個人主義,但這個個人主義不是以滿足個人欲望定義的,而是代整個人類受過——文學的過,男女婚戀的過??ǚ蚩ㄊ翘^清醒,克服不了時刻滋生的自我反省對個我存在的摧毀,克服不了對未來結果的預見給予自己的搖撼。他的思想好像從來不曾停下來過,好比一匹有信仰的戰馬,要命的是這匹戰馬不是憑著瘋狂或者亢奮什么的,而是憑著與生俱來的執著??梢赃@樣形容卡夫卡,世界在他面前是一簍蘋果,有好有壞,他專門選了壞的拈,拈到的自然全是壞的,于是便有了一個壞的世界觀。當然,就長久、絕對而言,壞的世界觀是關于這個世界的真理,就像最終朽掉是關于這一簍蘋果的真理一樣。這一簍蘋果里包括了卡夫卡自己的婚戀。

魯迅只有在絕望和對黑暗的感觸上是個人主義的。這個個人主義包含了個人洞見和個人敘述。就本質而言,魯迅是社會的,且是中國社會的,他是從中國這片土壤里生長出的一棵樹,只是這棵樹長到一定高度后看到了這片土地油浸的苦難和沒有出路的絕境。魯迅也太過清醒,但他的清醒僅僅是關于中國這個群族、關于中國這片土壤的??ǚ蚩ú煌?,卡夫卡的清醒關系到的是極端的自我,不只是他自己,更是人類的每一分子。落實到婚戀,落實到他們各自與自己戀人的通信,也存在這個差異。

卡夫卡生于1883年,魯迅生于1881年,相差兩歲。菲利斯生于1887年,許廣平生于1898年,兩人相差11歲??ǚ蚩ê汪斞付妓烙诜尾?,只是魯迅死在五十五歲,卡夫卡死在四十一歲。菲利斯和許廣平都算得上是長壽,菲利斯死在72歲,許廣平死在70歲。菲利斯育有二子,但不是跟卡夫卡;許廣平跟魯迅育有一子。

卡夫卡與菲利斯的第一封信寫于1912年9月20日,是卡夫卡寫給菲利斯的,用的是保險公司的信箋。之前的8月13日,卡夫卡在朋友布洛德的家里見過菲利斯一面,說過話,菲利斯還半開玩笑地答應過卡夫卡來年一起去巴勒斯坦。

“那晚您看上去那么清新,臉頰帶著一抹粉紅,同時您又是那樣的不可動搖……那晚,我一下子就愛上您了嗎?……不可思議的是,在看到您的第一眼時,我竟然無動于衷?!笨ǚ蚩ㄔ谛胖谢貞?,沒有轉彎抹角,“臉頰”和“粉紅”兩個詞直接暗示到身體。其實,卡夫卡在當晚已經有所表示——與布洛德的父親一同送菲利斯去旅館,路上幻想菲利斯不顧旁邊的老布洛德先生,悄悄對他說:“跟我去柏林,放下一切,跟我走!”

在日記中,卡夫卡也寫到8月13日的相遇:“她正在用餐。我根本不想弄清楚她是誰,只是覺得她很一般。她那瘦骨嶙峋的臉毫無表情,恰恰顯露出她的空虛。她的脖子露在外面,穿著一件寬松的襯衣。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位家庭婦女,但后來我發現根本不是那樣……她的鼻梁塌陷,金色的頭發不太彎曲,絲毫也不引人注目,她的下巴好像很有力量?!?/p>

從第一封信,包括日記里的描述,我們可以隱約看出三點:一、卡夫卡的矛盾;二、卡夫卡寫信、寫日記的文學性;三、卡夫卡不回避身體。特別是第一點,從某種意義講是它決定了卡夫卡的人生??ǚ蚩ǖ拿堋诨閼偕系拿?,對待菲利斯的矛盾——像一部不斷加速運轉的絞肉機,最終毀了自己。文學既充當了絞肉機的柴油,又充當了絞肉機的機油。

魯迅與許廣平的第一封信寫于1925年3月11日(卡夫卡去世后的第281天),是許廣平寫給魯迅的?!耙粋€小學生謹慎的問詢,煙霧彌漫的理想啊,灰塵覆蓋的前程啊,黑夜吞食的寂寞和無助啊,坎坷的道路啊,暗淡的人生啊。真讓人苦悶,這苦悶比愛人還來得親密,先生,可有什么法子能在苦藥中加點糖分?”許廣平在信中向魯迅請教。是請教,但“愛人”、“親密”、“加點糖”三處似乎又有什么透露。

當日,魯迅回信,稱“廣平兄”?;匦乓皇且欢嵌?,回答了許廣平在來信中提到的“學風”、“學?!?、“立地成佛”、“加點糖”幾個問題,并就自己的經驗談到人生長途中遇到“歧路”和“窮途”的處置辦法,以及對“社會的戰斗”的態度,均不失一個先生的風范。在巨石一般的人生是非的夾縫和拐角,我們并不見有愛情的胚芽萌生。倒是發現了與卡夫卡相同的寫信的文學性,比如:“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來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若是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得用帶子縛住,連死尸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么,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忍也咬它一口?!毕嗤奈膶W性卻有著不同的手法,卡夫卡是寫實的表現主義,魯迅是幽默(抒情)的象征主義。透過語言散發出的氣質也不同。

魯迅的第二封回信寫于一周之后的3月18日。開篇即說:“這回我要先講‘兄’字的講義了?!弊髁酥v義,還不忘“畫蛇添足”:“總之,我這‘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并不如許叔重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p>

在這個“此地無銀”的背后,我隱約聽見一個脆生生(嬌滴滴)的“老哥”的叫喚。在這封信里還談到“黑暗與虛無”:“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許是年齡和經歷的關系,也許未必一定的正確,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痹谶@里,“黑暗與虛無”成了魯迅為俘獲許廣平布下的“陷阱”。

“你如果也要發牢騷,請來幫我們,倘曰‘馬前卒’,則吾豈敢,因為我實無馬,坐在人力車上,已經是闊氣的時候了?!边@段話是魯迅在3月31日對許廣平來信中“愿作一個誓死不二的‘馬前卒’”的回應,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種默許甚至邀請。

得了默允,許廣平看見了一絲亮光。時間已經是四月初,北方的田壟零零星星開出迎春花,暗喻了兩個人正在萌芽的心事。在接下來寫給魯迅的信中,許廣平“透露”了自己的生活:“我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時上課,一下課便跑到哈德門之東去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時返校,再在小飯廳息,至午夜始睡……現在先生既不馬而車,那么我就做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跟在車后推著走,盡我一點小氣力罷?!?/p>

菲利斯身邊有個密友叫格蕾特,在菲利斯與卡夫卡之間扮演著聯絡員和減震器的角色,并一度與卡夫卡有染。無獨有偶,許廣平也有個密友叫許羨蘇,經常出入魯迅住的西三條胡同,帶出一些秘密的消息,惹得許廣平嫉妒。許羨蘇是周建人在紹興女師教書時的學生,也是魯迅的學生許欽文的四妹,一度寓居在八道灣周氏兄弟的院子里。許羨蘇做一手地道的紹興菜,自然很討魯迅母親的歡喜。曹聚仁在給魯迅寫傳記時肯定地說,許羨蘇是魯迅的情人。在魯迅的日記里“許羨蘇”三個字出現的頻率的確很高,在1912年至1923年的12年間,有關許羨蘇的記載就有250多次。1924年至1932年,兩人書信往來的次數依然很多。

許羨蘇是一個謎,或者是一個誤會。格蕾特是一個角色。尼古拉斯·默里在他的《卡夫卡傳》里舉證,格蕾特和卡夫卡是在1913年10月底見面的。1940年4月21日,格蕾特寫信給巴勒斯坦的朋友沃爾夫岡·朔肯,說她曾在1914年生下過卡夫卡的孩子,孩子7歲時在慕尼黑夭折。1916年8月31日,卡夫卡在寫給菲利斯的信中提到格蕾特給他帶去了一些麻煩。不過,目前沒有更多的證據證明兩個人的關系親密到如此程度。

1925年6月25日,農歷端午,魯迅在家中請許羨蘇、許廣平、俞芬、俞芳、王順親五個女生吃飯。許廣平事先與俞芬、王順親串通,把魯迅灌醉了。魯迅醉后用拳頭打了俞芬,再借酒醉按住許廣平的腦殼。情形頗為放蕩,許羨蘇看不慣,生氣跑了。事后許羨蘇對許廣平說:“這樣灌酒會酒精中毒的,再說先生可喝多少酒,太師母訂有誡條?!?月28日,許廣平寫信給魯迅“誠恐惶恐的賠罪”。次日晚,魯迅回信給許廣平:“廣平兄……剛才得28日函,必須寫幾句回答,就是小鬼何以屢次誠惶誠恐怕的賠罪不已,大約也許聽了‘某籍’小姐的什么謠言了吧?辟謠之舉,是不可以已的: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無干,且夫不佞年屆半百,位居講師,難道還會連喝酒多少的主見也沒有,至于被小娃所激嗎???這是決不會的?!?/p>

魯迅對許羨蘇許小姐的態度是明確的,否則她不會接受許廣平,但許羨蘇對許廣平生嫉妒肯定是有的。這里也涉及到傳統和開化、保守和自由的思想觀念。

1912年9月28日,卡夫卡收到菲利斯的第一封回信。爾后,到10月23日,再不曾收到。盡管這樣,卡夫卡還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罕見的激情——夾雜著不安與焦慮,要給菲利斯寫信。今天再看信的內容,已經不像是情書了,更像是一個有著靈魂和身體雙重孤獨的人的獨語。9月、10月的稱呼還是“仁慈的小姐”,到11月便換成了“親愛的菲利斯小姐”。更有甚者,來年春天短篇小說《判決》在《寫作藝術年鑒》發表時,他要題獻給“菲利斯·B小姐”,只是不知道“這樣做是否侵犯了您的權利”。很多時候,卡夫卡都還沉迷于8月13日相遇的細節,比如他們經過一扇旋轉門時他踩到了她的腳——他的腳底好像一直都粘著她的腳的綿軟??ǚ蚩ㄔ谛胖懈嬖V菲利斯,他如何一邊給秘書口述一邊愛撫揣在口袋里的她的來信??ǚ蚩?1月13日寫給菲利斯的信是在11月17日以短箋的形式隨同一束玫瑰花托人送去的。11月18日是菲利斯的生日。在11月15日的信中,卡夫卡稱菲利斯是“最親愛的”,同時在信的結束一段說出了這種費力不討好的話:“恰恰是我不能為你的生日(它同你母親的生日在同一天,你是這樣直接延續著她的生命嗎?)表示任何祝愿,盡管我迫不及待地想對你祝愿,但它們會同時與我作對,所以我不能說出口,我說得出口的也許只有自私自利?!辈贿^他又熱辣地補償了:“為了使我(而這是必須做到的)能絕對閉嘴,不說出任何祝愿,請允許我,僅僅在感覺上,僅此一次,吻你親愛的嘴?!蔽蚁嘈?,這是含蓄的魯迅永遠也說不出口的。

因為不是勢利的求愛而僅是獨語,卡夫卡自然不可能顧及什么,只是聽從內心的召喚一味地自述。這種自述完全是他個人的語言化。

“我的生活在根本上無論現在或過去,都是由寫作的嘗試組成,而這些嘗試大多是不成功的?!笨ǚ蚩ㄔ?1月1日的寫給菲利斯的信里說,“倘若我不寫作,我便等于是癱在地上,只有作為垃圾被清掃的份兒?!边€有很多很多,都是對自己的不光彩的暴露,在他人看來,都是要隱瞞的。在這封長信里,唯一有點溫度的句子是:“現在對您的思念豐富了我的生活,醒著時幾乎不曾有一刻鐘我不曾想過您。在許多個一刻鐘里,我別的什么都不干?!比欢?,接下來的一個“但是”,很快就把溫度消耗了:“即便這件事也與我的寫作有所關聯,只有寫作的波浪在左右著我……我的生活只由寫作的好與壞來決定,在一無所獲的時刻我當然沒有勇氣面對你?!?/p>

這樣的自白式的自述對菲利斯是個考驗。菲利斯一定想知道,在這樣一位作家的心里和生活中她能占據一個怎樣的空間。

到1913年3月第二次見面,卡夫卡和菲利斯的關系進展緩慢。書信散發的熱量遠不足以讓兩個人揮汗??ǚ蚩ò淹ㄐ庞勺畛醯墓首骷で楹陀赂易兂闪俗晕蚁訍旱膶ν纯嗟恼故?。他對真實的忠誠幫了他的倒忙。埃利阿斯·加奈蒂在他的《卡夫卡的另一場審判》一書中對《致菲利斯的信》有過精妙分析,他認為第一階段卡夫卡更為強烈的目的是“在她(菲利斯)的決斷、健康和他自己的優柔寡斷、虛弱之間建立一個聯系、溝通的渠道”。加奈蒂認為,無論對卡夫卡的寫作,還是他與菲利斯的關系,這都是“一段美好的時期”??ǚ蚩ê髞砘貞浧?,自己也很認可這三個月。

1925年4月16日許廣平在寫給魯迅的信里,起句便是:“‘尊府’居然探檢過了!”這是有記載的許廣平第一次進入西三條胡同?!遏斞溉沼洝?925年4月12日有記:“下午小峰、衣萍來,許廣平、林卓鳳來?!崩钚》搴驼乱缕际莵砹摹墩Z絲》的,見到有女生來訪,便知趣地告辭了。在16日的這封信里,許廣平對“尊府”有過如下描述:“歸來后的印象,是覺得熄滅了通紅的燈光,坐在那間一面滿鑲玻璃的室中時,是時而聽雨聲的淅瀝,時而窺月光的清幽,當棗樹發葉結實的時候,則領略它微風振枝,熟果墜地,還有雞聲喔喔,四時不絕。晨夕之間,時或負手在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蓋必大有一種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從縷縷的煙草煙中曲折的傳入無窮的空際,升騰,分散……”從這些描述可以覺察到學生對先生涌動的情愫。

這一次,魯迅沒有答應許廣平到他那里來幫忙,趙瑜在他的《小閑事》一書中有過這樣的分析:“許廣平的年紀輕,才華也不錯,說不定,這一份隱約成長起來的曖昧花朵,會被另外的年輕人看中,澆些水,便擄了去?!?/p>

沒馬上走到一起,信件還在往來,稱呼已經換了,魯迅在許廣平名字的前面加上了“小鬼”二字。這是一種親密的表示,也是一種身份的轉換。

魯許之戀是典型的以文會友。1925年4月22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回信中,就《語絲》改名《莽原》的第一期做了一個說明。第二期,許廣平投了篇稿,但沒有署名。自己的得意門生,又有一個多月的通信,文風自然已能踩實,干脆在回信里直說了:“來信收到了。今天又收到一封文稿,拜讀過了,后三段是好的,首一段累贅一點,所以看紙面如何,也許將這一段刪去。但第二期上已經來不及登,因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署作者名字。所以,請你捏造一個,并且通知我,并且必須于下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并且回信中準說‘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之類的油滑話?!?/p>

1925年5月9日,女師大貼出公告開除了許廣平等六名兩天前反對楊蔭榆校長的學生。晚上許廣平躲在宿舍看剛出版的第三期《莽原》,上面有她文章,筆名“非心”。我能想象當時的情景,許廣平的心境,一個愛上自己老師的女子,又孤獨又落寞,但孤獨和落寞里包藏了理想與愛情之火。宿舍的燈光,宿舍的氣味,這個女子的焦慮和忐忑,都是栩栩如生的。幾經思考,這個女子開始執筆給她愛的人寫信,寫到最后,差不多是乞討的語氣:“給我喝一杯冰激凌吧?!?/p>

1925年5月27日《京報》刊登了魯迅手擬的《對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宣言》,宣言上有周作人、馬幼漁、沈尹默、李泰棻、錢玄同、沈兼士等“語絲派”同仁的簽名。許廣平看到報紙,當晚給魯迅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在信里對魯迅說了兩則愛惜身體的做法:1,戒多飲酒;2,請少吸煙。

至此,純潔、空泛的以文會友有了一個具體到身體的落實。但這個身體的落實還只是心神的飛揚或者目光的試探,到1926年3月6日“夜為害馬剪去鬃毛”還有整整十個月時間,以文會友還得繼續。

第三期《莽原》要發許廣平的稿子,稿子沒有署名,卻羅列了“非心”、“歸真”、“寒潭”、“君平”、“小鬼”、“西瓜皮”等一大堆,“請先生隨便寫上一個可也”。這是一種依賴心,也是一種托付,關系到兩個人的愛。果然,魯迅在回信中評價了許廣平的假名,并調笑道:“你這許多名字中,既然‘非心’總算還未用過,我就以‘編輯’兼‘先生’之威權,給你寫上這一個罷。假如于心不甘,趕緊發信抗議,還來得及,但如到星期二夜為止并無痛哭流涕之抗議,即以默認論,雖駟馬也難于追回了?!?/p>

許廣平最喜歡的兩個“西瓜皮”和“小鬼”未獲通過?!拔鞴掀ぁ笔峭凰奚岬耐瑢W為許廣平取的綽號,現存的解釋都有些望文生義,我猜測它來自“許廣平”三個字的諧音,它們有完全相同的聲母,說快了它們幾乎有相同的發音。

1925年6月30日,許廣平在回信里竟然剪了報紙上羅素的文章寄給了魯迅,取名《羅素的話》。這之前,她就把魯迅在第一封回信里的兩個回答抄下來,取名《如何在世上混過去的方法》。魯迅看了,默然而笑,他實在有些無奈。在兩天后的回信里,魯迅剪下一塊《京報》上的廣告,題名《京報的話》,署名“魯迅”,故意氣許廣平。在剪報的空白處,他用小楷細細地注解:“‘愚兄’呀,我還沒有將我的模范文教給你,你居然先已發明了么?你不能暫?!θ骸氖聵I,自己做一點么?你竟如此偷懶么?”魯迅剪的是分類廣告,是招聘、招生外加租屋、賣藥丸的。許廣平一看傻了眼,以為魯迅有深意,無論在燈下怎樣冥想也不得要領,直到翻看了魯迅寫在旁邊的短信才知道魯迅的意思。魯迅在剪報上寫的最后一句是“你一定要我用教鞭嗎????!”

收信的當天,許廣平便回了信。開句便是:“嫩棣棣:你的信太令我發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書特書的‘七,十六’。小孩子是盼日子短的,好快快地過完節,又過年,這一天的差誤,想是扯錯了月份牌罷,好在是寄信給愚兄,若是和外國交涉,那可得小心些,這是為兄應該警告的……”最后,在列舉過種種廣告項目后,說“是知嫩棣棣之惡作劇,未免淘氣之甚矣?!?/p>

最早版本的《兩地書》便缺1925年5月8日魯迅寫給許廣平的信,《小閑事》一書的作者趙瑜分析,是魯迅故意拿掉了這封信,信里一定有羞于讓外人知道的親昵話。倒是許廣平在5月8日的回信里引用了魯迅來信里的短語:“因征稿而‘感激涕零’,更加上‘不勝……之至’,哈哈,原來老爺們的涕泗滂沱較小姐們的‘潸然淚下’更甚萬倍的。既承認‘即有此淚,也就是不進化’,‘……哭……則一切無用’了,為什么又要‘涕零’呢?難道‘涕零’是傷風之一種,與‘淚’、‘哭’無關的嗎?”從這些短語可以發現,四十四歲的魯迅企圖用復句的繩子將許廣平從除名的水潭中救起來。

魯許之戀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不是正正堂堂的草木的生長,而是一種環繞文學和思想的攀援,一種春天野林里的藤蔓植物的姿態。當然,這也是一種必然的依附,就像所有的婚戀最終走向身體。這種依附可以讓愛情生輝,也可以壓扁愛情,使之變得畸形。

相比卡夫卡和菲利斯,魯迅和許廣平的婚戀是盲目的、世俗的,缺失自我的,因而也是順其自然的、快樂而健康的。

1912年11月23日卡夫卡在給菲利斯的信中寫道:“最親愛的,噢,我的上帝,我是多么愛你??!夜已深,我把我的小故事擺在了一邊?!笨ǚ蚩ㄕf的小故事就是著名的《變形記》。在寫小說的深夜的間隙給戀人寫信,一邊寫一邊思念,該是多么浪漫和美麗的經歷?!坝H愛的,讓我們從這一張比較好的紙開始,過一種比較好的生活吧?!痹谶@個深夜,卡夫卡向菲利斯發出了難得的接近世俗價值的聲音。遺憾的是,到卡夫卡1924年死,“比較美好的生活”幾乎都不曾光顧他的人生。

在次日(11月24日)午飯后的信中,卡夫卡為了證明“夜間工作到處(包括中國)都是男人的事”,為菲利斯抄錄了我國清代詩人袁枚的短詩《寒夜》??ǚ蚩ǜ嬖V菲利斯,他不打算再在晚上給她寫信了,希望菲利斯把夜里寫作的權利讓給他,讓他保留產生對夜間工作的自豪感的可能。

寒夜讀書忘卻眠,

錦衾香盡爐無煙。

美人含怒奪燈去,

問郎知是幾更天?

卡夫卡說“這是一首值得回味的詩……”

1998年讀到卡夫卡的這則日記,我產生了靈感,寫了短篇小說《與一盞燈斗爭的三個美人》。

差不多兩個月后的1913年1月21日深夜至22日凌晨,卡夫卡在寫給菲利斯的信中再次談到袁才子的這首詩,并用親切的設問語氣問菲利斯:“你是否發現,詩中談到的是那位學者的女友,而不是發妻,盡管這個學者肯定是個中年人,盡管論學識和年齡似乎都不適宜結交一個女友。但這位詩人就是毫不顧忌地追求最終境界,置這種不現實于不顧……”還有一扒拉分析,都是非常細膩、感性的??ǚ蚩ㄒ埠芡樵娭械倪@位女友,認為她奪燈并不過分。我想,在做這一通分析的時候,卡夫卡想得最多的是菲利斯,甚至幻覺到菲利斯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應該也想到有朝一日菲利斯真是要夜夜坐在他的身邊,只是他感覺到的多半還是溫馨,還不是后來無數次提到的“跟她在一起也活不下去”。

單單1912年12月,卡夫卡就給菲利斯寫了五十四封信。通過這些信,菲利斯對卡夫卡的生活方式、他的一切為了寫作的價值觀、他的素食主義以及一年四季開著窗睡覺的習慣有了越來越深的了解??ǚ蚩ó斎幌M评棺鏊膶W上的知音,將來除了有兩性身體的結合,也能有文學上的結合。然而,事實上事與愿違,卡夫卡寄去的《觀察》留給菲利斯的印象并不深。菲利斯表現出的冷淡讓卡夫卡很不安,也是兩人關系間最早出現的裂隙。

由此可以看出文學在卡夫卡生命中所占的份額,它應該是決定卡夫卡本質和成色的東西。愛卡夫卡,就要愛他的文學;冷淡卡夫卡的文學,就是冷淡卡夫卡這個人本身。這里沒有一點夸大,越到后來越是這樣,文學就是他的一切。在魯迅和許廣平之間,不存在這一點,因為許廣平從一開始就崇拜并追隨魯迅,魯迅自己也從來不拿文學當成他的全部。菲利斯很快就知道了,在卡夫卡那里她只能排第二,她永遠都不可能取代寫作成為第一,她一直想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這很可能就是卡夫卡與菲利斯愛情悲劇的根源。當然,主根還是扎在卡夫卡天生的腐殖土一般的焦慮里。

菲利斯在信中告訴卡夫卡,她希望在他寫作時坐在他身旁,卡夫卡誠實而絕情地說:“因為寫作意味著無限地表露自己;在人與人的交往中,極度地自我表露和獻身精神會使人感覺失去自己,因此,只要人們的頭腦還算清醒,便總會在它們面前退縮……當更深的井已經干枯時,從生命的表層涌流而出的作品沒有任何價值,一旦一種更誠實的感情加入,這個層次就會動搖奔潰。這就是為什么一個人在寫作時越孤獨越好,為什么寫作時越安靜越好,為什么寫作時夜越深越好……”

卡夫卡明確的拒絕讓菲利斯想到很多??ǚ蚩ň褪菍懽?,她的存在既然有損于寫作,便也有損于卡夫卡。事實證明,這個判斷還真是成立,且不說顧及菲利斯作為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的感受。

較為完整地去讀卡夫卡1913年初春寫給菲利斯的信(很多),在過去了九十六年之后我依然能夠感覺到字的行間被壓抑的暗流。它是洶涌的,又是被壓制的,有一些瘋狂,卻找不到出口。不是一個具體的事件造成的結果,甚至不是價值觀的擾亂,它呈現的是卡夫卡靈魂的真實狀態。表現在與菲利斯的關系上,是他一邊要“親愛的、最親愛的、我可憐的最親愛的”呼喚,一邊又要誠實而無情地把自己的矛盾、痛苦、絕望交給對方,一點不去考慮會給對方帶去什么?;赝@對戀人的經歷,更像是一種宿命,猶如一個靈魂與肉體始終在搏斗的生命體,偶然也有片刻寧靜的摟抱與交合,但剩下的全是搏斗,連睡眠也變成了在夢中的搏斗。

1913年3月23日,卡夫卡和菲利斯第二次見面了。前一天,卡夫卡乘火車來到柏林,住在柯尼西格拉徹街的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館。兩個人一起去了格魯納森林散步,坐在一棵倒伏的樹干上談天。還參觀了亨利?!ゑT·克萊斯特的墓地。這是一些分分秒秒的時間,兩個人走到了一起,很多的細節都可以從天氣開始聯想,然后是柏林的背景,是春天的味道,天光和野花,溪水和沉默,卡夫卡的眼簾散發出的是他身體的普遍的氣質,壓抑著他的目光??ǚ蚩ú皇且粋€禁欲主義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隨便”的人,不過到了菲利斯面前,他一定是分裂的,柏拉圖的那一部分精神之戀飛揚,身體的性卻是非常的拘謹和壓抑。

回到布拉格,卡夫卡寫信告訴菲利斯“我在柏林同你多么親近??!只有你才能帶給我活力”,也只是一種內心的感受,還不曾波及到身體。

1913年5月11日,卡夫卡第二次去柏林見了菲利斯??ǚ蚩ㄓ辛讼蚍评骨蠡榈拇蛩?,并寫信告訴菲利斯準備給她的父親寫一封信。就是在這個時候,愚蠢的卡夫卡給菲利斯講了他過去的戀愛,并開始對菲利斯公開了自己的健康狀況??ǚ蚩ńo菲利斯寄去了他早在1912年9月寫的一封信,在這封信里,抱怨說他越來越封閉,部分原因也在于他“糟糕的身體狀況”,直到最后“當我幾乎要到達生命終點時”才遇到了她。

更為愚蠢(或誠實)的是,卡夫卡在寫給菲利斯父親的信中坦言了自己糟糕的身體狀況,并向菲利斯解釋:“大約十年來,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我的身體不大健康;幸福的感覺是和健康相伴而生的,大多數人常有的快樂都源自這種幸福感,最重要的一點是自然不造作——我缺少這種幸福感——它使我不能自然地交談,自然地吃飯,自然地睡覺,因此我不能自然地做任何事?!?/p>

6月10日到16日,卡夫卡草擬了給菲利斯的求婚信。在這封信里,他提出一個“罪惡的”問題:“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嗎?”并替菲利斯逐條列出拒絕的理由。第一條理由是他的無知(“所知甚少,甚至不如一個小學生”)、無能(“事實上,我甚至不會交談……我擁有的只是某種才能,在正常狀態下,它們化身為文學,藏在不可企及的深處,然而在我們目前的工作和身體狀況下,我不能致力于發揮這些才能……只要我致力于發揮這些才能,它們必將毫無疑問地在瞬間內使我脫離內心的痛苦”)。第二條理由是,他不能忍受和她在一起生活??ǚ蚩ㄟ€盤存了結婚會帶來的好處和損失:“我會失去(在極大程度上)這種可怕的孤獨,并獲得你,我最愛的人”,而菲利斯則會失去她“十分滿意”的生活——柏林、辦公室、女友們、生活中的小喜悅、以及“嫁給一個正派、快樂、健康的男人,為他生幾個漂亮健康的孩子”的可能性。在這些不可估量的損失背后,菲利斯得到的將是“一個體弱多病、沉默寡言、神情沮喪、舉止呆板、幾乎不可救藥的人”。

菲利斯很久之后才回信,沒有直接回答卡夫卡的問題,而是指出卡夫卡對自己的控告“太苛刻了”。

卡夫卡一邊繼續編排菲利斯拒絕他的理由——職位不穩定,準備遞交辭呈,一邊又期待著菲利斯對他的“罪惡的”提問能回答“同意”。

卡夫卡的戀愛從一開始就顯示出天才的征兆,而魯迅的戀愛則像我們所經歷的是庸人的情感歷程,它更像是孩子間的游戲,處處都在考驗雙方的智商和情商。魯迅和許廣平看見了未來,知道不能大步流星地直奔而去,得走完必須走的過場,這些過場不像越野比賽的路徑都是預先設計好的,而是有很多偶然的突發的細節;這些細節匯成了河水,把兩個人的小舟載向了婚姻的殿堂??ǚ蚩ú皇沁@樣,當他憑著一個猶太天才的直覺準確地洞見未來時,他發現未來并不是自己所要,且立即被嚇著了,因為他看見的不是常人在戀愛中預見和理解的未來,而是一個他直接關系到的真實的糟糕的結果??ǚ蚩ㄔ撌嵌嗝吹拿芎屯纯?,他是人,期盼有人的婚戀;但他僅僅是半人,剩下的是半個神或者幽靈魔鬼,他不得不承受神或幽靈魔鬼的搗蛋。

1925年5月30日,魯迅在回信中告訴許廣平自己與現代評論派的陳西瀅筆戰了,并希望“待‘鬧潮’略有結束,你這一匹‘害群之馬’,多來發一點議論罷”。這樣的口氣,算是親昵到家了?!皫熒鷳佟痹趦蓚€當事人心里明確了,在外人眼里日漸也明確——從北京回上海的周建人,不知道自己的大哥到底喜歡許羨蘇還是許廣平,問孫伏園,孫伏園告訴他,魯迅最愛“長的那個”,因為“他是愛才的,而她(許廣平)最有才氣”。

“害群之馬”是繼“小鬼”之后魯迅贈與許廣平的第二個昵稱。如果說叫“小鬼”還有那么一點高高在上,那么稱“害群之馬”便有曖昧的憐愛了。

在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愛中,戀愛本身所占的份額——哪怕是像卡夫卡與菲利斯那樣的痛苦的份額——并不大,或許是時代與師生關系的緣故。

菲利斯好像從來都不困惑,從未向卡夫卡請教過許廣平遇到的那些問題,這是非常有悖于她的作為哲學的國籍背景的狀況的。

1925年5月17日,許廣平寫了封短信給魯迅,第一句話就是“滿腹的懷疑,早已無從訴起”。信里所要表達的,大致是失落和孤獨,有一句是這樣的:“這一回給我的教訓,就是群眾之不足恃,聰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終不敵強權?!边@是現實行為給予許廣平的一種負回報——她參與鬧事,被學校除名,上課的老師不再點她的名,同宿舍的女生也避開她。不過也好,這樣的感傷、失落,贏得了魯迅的憐香惜玉,聯名上書《京報》不說,還直接促成了即將發生的“私奔”。在5月27日致魯迅的信中,許廣平不無感傷地寫道:“不少楊黨的小姐,見之似乎十分愜意(指點名冊上許廣平的名字被涂掉一事)。三年間的同學感情,是可以一筆勾銷的,翻臉便不相識,何堪提起!”名字已經被墨團抹去,只好給親愛的人寫信話凄涼。

寫信之前已經讀過魯迅的前一封來信,自然讀到過這一段話:“我現在愈加相信說話和弄筆的都是不中用的人,無論你說話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動人,都是空的。他們即使怎樣無理,事實上卻招招得勝。然而,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嗎?我要反抗,試他一試?!边@幾句話讓許廣平覺得有一股火焰在內心里燃燒了起來,體溫也升騰,于是有了后面的激情:“讀吾師‘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嗎……’的幾句,使血性易于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頓時在冰冷的煤爐里加上煤炭,紅紅地燃燒起來。然而這句話是為對小鬼說的嗎?恐怕自身也當同樣的設想罷?!濒斞甘招藕蠹磸停骸艾F在老實說一句罷,‘世界豈真不過如此而已嗎……’這些話,確是‘為對小鬼而說的’?!?/p>

在魯迅5月30日寫給許廣平的信中還有這樣一段話:“你的反抗,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暗搗亂。大約我的意見,小鬼很有幾點不大了然,這是年齡、經歷、環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為奇。例如我是詛咒‘人間苦’而不嫌惡‘死’的,因為‘苦’可以設法減輕而‘死’是必然的事,……又如來信說,凡有死的同我有關的,同時我就憎恨與我無關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都與小鬼的不同。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一時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含有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主義這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所以,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p>

呵呵,這樣的戀愛幾乎是被思想與義憤占用的,哪里還找得到戀愛本身的元素:身體的意識和渴望、靈魂的飛翔與迷亂、欲望的凈化與激發……也許只有偶爾的靜夜念想,或者夢中欲火中燒的時候,才能將對方還原成身體與性的戀人。

誰說這樣的愛情更有意義?戀愛本身的魔力在一種神秘的化學反應,這種反應有兩個極端,一個極端在身體,一個極端在精神,兩者互相吸引,也互相排斥。思想、經濟、藝術都不在其中;即便是充斥其中,也只該是為愛搭起的藤架或者云梯??上以谶@個文本里舉證的兩對人,都不是很會享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這倒讓我想起沈從文,他與他的三三,多么地會享受,至少他自己會享受。還有胡適,與曹佩聲,有西子湖為證。

更有甚者,許廣平在6月1日的回信中談到了坊間的傳言:“自然,先生的見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搗亂,也還是設法多住些時好。褥子下明晃晃的鋼刀,用以克敵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樂聞了!”省略號代表的是自殺。魯迅當天直接回答許廣平:“短刀我的確有,但這不過為夜間防賊之用,而偶見者少見多怪,遂有流言,皆不足信?!?/p>

戀愛包裹在時代的布幕里,就像戀愛者的身體藏在袍子下面。多年之后,我們看見的全是灰色,其實它們也是肉色的,也是彩色的。什么時候他們能揭了布幕,捧起貝殼里粉嫩的顫動的肉團,像我們今天的八〇后九〇后,喊出他們的渴望?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他們的身體只能在不開燈的時候使用,夜晚或者含蓄是他們唯一的美學。

1913年9月,卡夫卡收到了菲利斯那封“珍貴的、自毀式的”信,在信中菲利斯同意嫁給卡夫卡?!罢滟F”代表了少一半卡夫卡,“自毀式的”代表了多一半卡夫卡。在這之前的三個多月里,卡夫卡一邊期待,甚至設計了婚居,一邊又因對婚姻充滿恐懼而拒絕,他害怕結婚把他變成“一個瘋子”,并對菲利斯說:“你不曉得……文學在某些人的頭腦中造成了怎樣的浩劫!”不可理解的是,他給菲利斯的父親寫了一封信。不是請求他把女兒嫁給自己,而是坦誠、堅定地表明了自己并不適合結婚的態度。他強調“我的整個生命都指向文學”,且朝著這個方向“堅持不懈地走了三十年,一旦放棄我就無法活下去”。在這封信的草稿上,卡夫卡寫下那句著名的宣言:“我僅僅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我不可能、也不想成為其他的人?!毙攀羌慕o菲利斯轉的,菲利斯自然不會第一時間轉給她的父親。信中的言論在菲利斯看來不過是老調重彈。

在依然頻繁的通信中,卡夫卡照舊一面表達著對菲利斯的愛與渴望,一面羅列著自己不想結婚的理由。在9月14日的信中,他向菲利斯解釋說,他反對結婚的理由不是害怕承當責任,而是“我像動物一樣匍匐在地上……既不受人哄騙,也不聽人勸告”,并坦白地說:“我們應該分手?!痹诰S羅納的圣阿納斯塔西婭教堂里,卡夫卡給菲利斯寫了一張明信片:“我生命的各個角落都是空虛和徒勞……仿佛一塊巨石的正中心晃動著一顆細小的靈魂?!比缓笕サ揭患译娪霸?,一個人在黑暗里靜靜地哭了一場。

他究竟要什么?上帝造下這樣一個人是否就是要他代人類受過?

多么可怕,卡夫卡居然講出這樣的話:“一想到蜜月旅行,我就滿心恐懼……每一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都會讓我厭惡,每當我想讓自己惡心,我只需要去想像把手臂放在一個女人的腰上?!?/p>

有人由此懷疑卡夫卡是同性戀。雖然我們也能找出一些卡夫卡帶有同性戀傾向的例子,但他的確不是,因為當他在戀愛中受到折磨時,通常的做法是從別的女人那里尋找解脫。

1913年10月19日,卡夫卡打破六個禮拜的沉默給菲利斯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在德山札諾那天”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這段戀愛走到了盡頭,即使她不打算拒絕,他也會放逐自己。就結局看,這不是預見,而是決斷,只是這個放逐不如法庭的審判來得干脆,而是拖延了4年之久,幾乎耗盡了他的生命。

這時候格蕾特出現了。格蕾特是一座卡夫卡企圖在與菲利斯的戰爭間隙喘口氣的小島。他們在一家咖啡館見過幾次面,還一起參觀了工藝美術博物館。格蕾特比卡夫卡想像中的“老處女”要好,是“一個苗條、年輕、與眾不同的姑娘”。

11月18周六,卡夫卡去了柏林,依舊下榻在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館??ǚ蚩▽懶磐ㄖ朔评?,但菲利斯既沒有到車站接也沒有在旅館等。當天是菲利斯的26歲生日。要是別的一對戀人,歡愉的情景是可以想見的。兩個人次日上午終于見面,一起去動物園走了走,中午菲利斯去參加了一個葬禮。下午卡夫卡都沒有再等到菲利斯出現,也不曾接到菲利斯的電話。四點鐘他去了火車站。離開柏林時他覺得已被人排斥,十分恥辱,“仿佛自己是一個無權留在那里的人”。第一次到柏林參觀墓地,這一次又碰到葬禮,會是一個怎樣的征兆?

菲利斯的冷漠把卡夫卡推給了格蕾特,但是不是就推進了格蕾特的懷抱,至今都是個謎。1913年歲末,卡夫卡以驚人的坦誠告訴菲利斯他在里伐時愛上了格爾蒂·瓦斯納——“一個姑娘,一個孩子,18歲左右……還沒有發育成熟,而且有病在身,但卻很不尋常?!狈评箾]有理睬他,整整兩個月,都是卡夫卡在唱這出婚戀的獨角戲。2月初菲利斯打破沉默,給卡夫卡寄了一張明信片。同第一次收到菲利斯的回信一樣,卡夫卡高興得差點暈過去,手里拿著的蘋果也掉到了地上。

1914年2月27日周五,卡夫卡請了一天假,坐火車去了柏林。次日早上他直接去了菲利斯的辦公室。菲利斯下樓來看他,午餐時帶他去了附近一個小飯館。飯后一起回到公司,他參觀了她的辦公室。下班后兩人散步兩個小時。晚上菲利斯撇下卡夫卡參加了一個應酬舞會。次日上午兩個人在動物園度過了三個小時,然后去了一家咖啡館。下午菲利斯在家忙家務,沒有去車站送卡夫卡。

這次見面加深了一些身體上的印象??ǚ蚩ú幌矚g菲利斯的牙齒,她所有的牙齒都補過。在卡夫卡眼里,這些補過的牙齒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對他文學的不恭。

卡夫卡害怕結婚的理由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復雜?!皩ξ膶W的關注使我不能結婚,因為我覺得結婚會危及到寫作?!笨ǚ蚩ǖ纳眢w里有兩個引擎,一個主宰文學,一個主宰菲利斯,他的全部痛苦、煎熬和困惑都是緣于兩個引擎的排斥。

1914年4月12日周六,卡夫卡與菲利斯在柏林宣布訂婚。

與卡夫卡不同,魯迅和許廣平的戀愛像是行駛在水面,遭遇的只是一些外在的風波;這些風波產生的向心力,只會幫助他們走到一起??ǚ蚩ê头评沟膽賽蹚囊婚_始就吃水很深,很多地方都沒在水下,受制于海底地形與海洋生物的牽制。這些人性中最深沉、最黑暗和最不可知的東西,修改了卡夫卡與時間的正常的關系。魯迅與許廣平更像是兩片飄落水面的樹葉,只是并非一般的樹葉,而是獨特的自己可以從葉子背面長出根須的樹葉。根須讓他們相連,讓他們成為一個家,漂泊是他們的常態。

魯迅研究學者倪墨炎考證,魯迅與許廣平的正式確立戀愛關系的時間是1925年8月8日至14日這一周里。這一周,許廣平因為學潮而遭開除學籍,不得不躲進魯迅所住的西三條胡同的南屋里?!缎¢e事》的著者趙瑜則認為,在醉酒的那個端午節之后不久,魯迅和許廣平就確立了戀愛關系。證據是“中華民國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下午七點二十五分八秒半”。

魯迅和許廣平行駛在水面,便有戲水的情節。針對“教鞭”一說,許廣平回應魯迅:“你若是非要用教鞭打我,那么,我有辦法,就是‘師古’,學習我的哥哥,和先生圍著桌子亂轉,若是先生要伸長手將鞭子打下來時,我就蹲下?!濒斞傅睦侠北憩F得更為淋漓:“我這回的‘教鞭’,系特別定做,是一木棒,端有一繩,略仿馬鞭格式,為專打‘害群之馬’之用。即使蹲在桌后,繩子也會彎過去,雖師法‘哥哥’,亦屬完全無效,豈不懿乎!”

兩個人這般地沒大沒小,已算是調情,且有了性的意味。

1926年9月4日魯迅到了廈門大學。12日晚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寫到:“海水浴倒很近便,但我多年沒有?。D——阿注)水了;又想,倘使害馬在這里,恐怕一定不贊成我這種舉動,所以沒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罷,學校角洗浴處的?!?2日的信還沒寄出,便收到了許廣平的信(兩封)。有一封是6月8日許廣平在船上寫的。魯迅回信說:“這幾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還未見你的信,因想起報載英國鬼子在廣州胡鬧,人口船或者要受影響,所以心中很不安,現在放心了?!笨吹铰渌此焓录?,魯迅也擔心,在信中安慰道:“小船的傾側,真太危險,幸而終于‘馬’已登陸,使我得以放心?!?/p>

這一天,許廣平乘的船恰巧經過廈門,她在日記中有記:“下午四時,船經廈門云,我注意看看,不過茫茫的水天一色,廈門在哪里?!室邇人遐?。?!……信也實在難寫,這樣說也不方便,那樣說也不妥當,我佩服蘭生,他有勇氣直說?!?/p>

作為東方女性的許廣平習慣了把感情埋在心間,表現出的卻是“無心”的含蓄——從8月31日上船到9月6日下午下船,寫給魯迅的滿滿十頁信,不過是買小汗巾、黑皮鞋之類的日常小事,做得好像只是想讓戀人溫習自己的旅程一樣。

1926年9月19日晚,五個學生請魯迅吃飯。飯后回到住處,留聲機依舊啊啊啊在響。魯迅提筆給許廣平寫信:“在國學院里的,顧頡剛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似乎是顧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一到這里,孫伏園便要算可以談談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淺薄者之多。他們語言無味,夜間還唱留聲機,什么梅蘭芳之類?!?/p>

魯迅不喜歡京劇,繼而不喜歡梅蘭芳。在廈門,魯迅喜歡上街賣點心吃,順路去郵政所看看有無許廣平的信,再就是早早入睡,讓濤聲伴著留聲機的聲音漸漸遠去。不說寂寞,但最是寂寞。四十五歲的人性欲早已下降,思念制造不出個人的火災,僅僅是繃在晾衣竿上的一根鐵絲,寂寞自然有它的地盤。先是在信中給許廣平數臺階——“我現在如去上課,須走石階九十六級,來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級……”,接著又是報流水賬——“我在這里,不便則有之,身體卻好,此地并無人力車,只好坐船或步行,現在已經煉得走扶梯百余級,毫不費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雞納霜一粒,別的藥一概未吃”。

千萬別給我說“平平淡淡才是真”,那是婚姻的真諦,至于愛情還是要一把火。

我是希望魯迅與許廣平燃起大火的,即便不如沈從文與張兆和清純的山柴火,也可以是卡夫卡與菲利斯那樣的來自地獄的原油火。然而沒有,只有寂寞中的輕度想念,只有纏繞講義和功課的虛幻的藤蔓。倒是年輕的許廣平要敢愛一點,在信的末尾落上了“你的害馬,九月十八日晚”一句。自稱“你的”,至少表明一種所屬。這種所屬已經在想像中越過精神抵達身體。

讀《兩地書》廈門部分,兩個人不太像是在熱戀,倒像是老夫老妻。信里講些是是非非,講些“不敢勸戒酒,但祈自愛節飲”之類。還講尿尿,像是兩個彼此諳熟身體的人。連這樣的保證(“聽講的學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斜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廈門,和HM相見”),現在看來,也像是夫妻間的調料。

就魯迅的才氣,是可以寫出驚世駭俗的情書的。為什么沒有?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愛也算是驚世駭俗了,但這個驚世駭俗大半停留在社會學的層面,并沒有深入到兩個當事人的骨髓和靈魂??梢赃@樣講,魯迅希望從許廣平那里得到的不過是一個賢妻、一個知音、一個助手,而許廣平亦然,需要的是一個男人、一個兄長的角色。在與女人的關系上,魯迅顯然不如與他同時代的很多人,比如胡適之,比如他的弟弟周作人,更不必說徐志摩了。他或許屬于冷血,或許屬于自卑,屬于骨子里對女人的偏見。遇到許廣平,他也只是有所升溫,達不到燃燒。通信里看不到多少激情,哪怕是壓抑的隱蔽的激情,倒是有無數的雞毛蒜皮,吃了幾根香蕉啊,上了幾堂課啊,與某某起糾紛啊,撒了幾泡尿啊,換了一個廚子啊,罵顧頡剛啊……就是不談愛情,更不要指望能像卡夫卡那樣去解剖自我與愛情的沖突了。說白了,并無多少精神含量,不過是庸常的日子表面撒了一片閃亮的石英。讀過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三人間的通信,這樣的感覺尤為強烈。

1926年9月到1927年1月的魯迅和許廣平,更像是被一場白雨困在路邊草屋里的兩個人。天氣決定他們的命運,他們只有等雨住。他們不是泥身,完全可以不怕淋濕跑到雨中,但他們沒有滋生那般的激情。他們只有望天、著急,然后抱怨“這鬼天”、這“背時雨”。天晴還有一段時間,他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在草屋里計劃如何走到一起。

雨雪天氣不是阻礙卡夫卡和菲利斯走進婚姻殿堂的決定因素??ǚ蚩ê头评褂泻芏鄼C會走到一起,卡夫卡甚至找到了他們要住的房子,還考慮到了住房的實用性。但卡夫卡身體里還有一個卡夫卡在拒絕、在逃避,這個既非肉體又非靈魂的卡夫卡有一種預感:一旦跟菲利斯結婚就完蛋了。菲利斯也有兩個,但她與卡夫卡恰恰相反,誠實的菲利斯聽從了虛偽的菲利斯,要違心地把自己奉獻給對方。

1914年4月21日,卡夫卡與菲利斯的訂婚啟示登載在《柏林日報》上。之后,卡夫卡對結婚的恐懼有過短暫的緩沖。他告訴菲利斯,“我們倆外在性格的確完全相反,因此我們要彼此忍耐”,又寫信給菲利斯的媽媽說,盡管她“可能發現了我的某些缺點……但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她把菲利斯交給了“一個肯定同您一樣愛她的人”。

除了語言,也有了行動,卡夫卡在布拉格看了一些公寓,在市郊找到了一座漂亮的房子,還在溫賽斯拉斯廣場盡頭和博物館后面看了一套公寓。

6月1日舉行了正式訂婚儀式??ǚ蚩ㄒ患胰硕既チ税亓?。在訂婚當晚的日記中卡夫卡寫道:“當我與菲利斯發生身體接觸時,我的父親做出了怎樣的反應???”

訂婚究竟是什么?在柏林卡夫卡也許是昏聵,但一回到布拉格就清醒了?!埃ㄎ遥念^到腳都被捆綁起來,像個犯人一樣。如果他們用真正的鎖鏈把我綁在墻角,再往我的面前安排幾個警察,情況就不可能再糟了。這是我的訂婚儀式,每個人都想把我帶進現實生活……”

在這些用鎖鏈捆綁卡夫卡的人當中,也有卡夫卡自己。

不可思議又非常的情有可原的是,在這當中,卡夫卡和格蕾特繼續保持著某種感情。5月,卡夫卡寫信給格蕾特,說他們的關系“沒有任何改變”。而今他越來越愿意同格蕾特談論感情和文學上的問題,只把心思告訴格蕾特一個人。在寫給格蕾特的一封信中,卡夫卡這樣描述了自己的焦慮:“它們是巨大的、瘦骨嶙峋的幽靈,無名無姓……當一個人寫作的時候,它們都是善良的精靈;不寫作時,它們都是惡魔,緊緊壓在他的身上,他只能高舉一只手顯示自己的存在?!?/p>

1914年7月11日,卡夫卡再一次去了柏林。迎接他的是由菲利斯、菲利斯的妹妹埃爾娜以及格蕾特三位小姐組成的控訴小組。緊隨其后的是擔任卡夫卡的辯護律師的厄尼斯特·衛斯。他這是沒有料到的??ǚ蚩ò堰@次見面叫做“旅館里的審判庭”。他后來在日記里對菲利斯有過這樣的描述:“她用手摸摸頭發,擦擦鼻子,然后又打了個呵欠。突然,她站了起來,說出了經過深思熟慮、憋了好久的充滿敵意的話?!?/p>

卡夫卡沒有為自己辯護,他沉默地坐在四個人面前。格蕾特當著卡夫卡的面,把卡夫卡寫給她的信拿給菲利斯看。信上對菲利斯保留意見的部分都用紅筆做了勾畫。菲利斯宣讀了劃了紅線的內容??ǚ蚩ㄈ滩蛔×恕仓皇恰敖Y結巴巴地說了幾個毫無邏輯的字眼”。

審判結束后,卡夫卡去了菲利斯的家。菲利斯的母親正在落淚,她父親“穿著襯衣坐在那里”發呆。

卡夫卡回到“像一個鍋爐廠”的旅館,看見一只臭蟲,想到的是:“捏死它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臭蟲在他眼里自然是他的姍姍而來的婚姻。傍晚他去了“菩提樹大街的一條長椅上”枯坐,“經歷了一個可怕的夜晚”。第二天與菲利斯的妹妹埃爾娜一起在布魯克街上的望景樓吃了頓午飯,埃爾娜眼淚汪汪,試圖說服他振作起來。

10月底,卡夫卡暫停了《審判》的寫作,給菲利斯寫了最長的一封信,告訴她,三個月來他一直沉默,是因為找不到寫信的理由,也因為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館的“審判”暴露出“信件以及所有寫出的文字都是無用的”。寫這封信打斷了卡夫卡的創作計劃,把他再一次拖進了混亂的泥淖。他感覺自己走進了“最后一道界線”,很可能會停下來,“待上很多年,然后又很可能重新開始另一個故事”。他說的是他寫的小說,聽起來也像是人生。

像是擱淺的船等到了漲水,在兩人的關系冷了半年之后,1915年2月23日,卡夫卡和菲利斯又一次見面了,地點在布拉格—柏林鐵路沿線的捷克邊境城市博登巴赫。從地點的選擇可以看出,兩個人都做出了讓步,儼然謹慎的外交官。在短暫的見面中,卡夫卡不忘為菲利斯朗讀他新作的片段——或許為親愛的人朗讀自己的作品,是卡夫卡赴約的唯一快樂。

返回布拉格,卡夫卡舊病復發,在日記中說:“我覺得我們倆結合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在那決定性的時刻,我既不能告訴她,也不敢告訴自己?!?/p>

6月,卡夫卡和菲利斯在卡羅維發利有過一次見面。

由于失眠癥的困擾,卡夫卡在7月20日到30日離開布拉格,獨自去了波西米亞的一個療養院?;氐讲祭?,又與菲利斯鬧起別扭——菲利斯打算過布拉格和他一起生活,他卻堅持說他在布拉格待不下去,且他們不能在一起。他還告訴菲利斯,在情緒低落的時候,他常常感到自己身受“各個方面的折磨,但目前所受的痛苦還不是最強烈的;最強烈的痛苦是時間的流逝,這使我越發可憐無力,未來的前景也越發黯淡”。

9月初卡夫卡在新換的一個筆記本上寫道:“一顆心,一顆不夠健全的心怎么能承擔如此多的不滿和如此多的欲望的糾葛呢?”

12月卡夫卡在這個筆記本上再一次抱怨了自己的無能、多病和愚蠢,并寫信給菲利斯說:“我不想讓一個處在這種狀態的男人去傷害你,你一定不要看到我這副樣子……我的情緒如此低落,就連來自天堂的天使的聲音也不會讓我振作起來……”

1916年1月18日,卡夫卡在寫給菲利斯信中說,假如在戰爭結束后遷居柏林,那時他必然已經變成了一個“被失眠和頭痛毀掉的人”,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進某個洞里,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從洞里爬出來之前,我對你沒有任何權利”。

這年5月,卡夫卡出差去了瑪麗亞溫泉市,在那里找到了一點安慰。他在7月2日的日記中寫道:“盡管我頭疼、失眠、頭發花白,但我和姑娘們是怎樣地糾纏不清??!我來數一數吧,從夏天以來至少有六個……我控制不住,和她們在一起,我心里充滿內疚?!?/p>

在寫這則日記的第二天,即7月3日,卡夫卡和菲利斯在瑪麗亞溫泉市附近的巴爾莫拉爾的奧斯鮑納旅館見面了,他們分居兩個房間——之間有一道相通的門。從7月3日到13日,他們共度了十個晝夜。菲利斯走后,卡夫卡又住了七天。

關于這次共度的質量,我們可以從卡夫卡的日記和寫給他人的信中窺見一斑。在寄給奧特拉的一張明信片中他寫道:“事情比我能想像的要好好多,可能也比菲利斯想像的好?!钡ǚ蚩ǖ娜沼浉嬖V我們,事實并非如此:“張開你的雙臂接受我,你的懷抱那么深,讓我進入那懷抱中去;如果你現在拒絕我,那就以后吧?!辈豢勺矫氖?,這對戀人給菲利斯的媽媽合寫了一封信??ǚ蚩▽懙氖?,遇到了菲利斯,“發現之前我們處理問題的方式是錯誤的……很多都改變了,但是我和菲利斯的愛以及這份愛對未來的承諾沒有變”;菲利斯則寫道:“我希望你能完完全全理解弗朗茲的話?!蓖晖耆麄兪且嬖V媽媽訂婚再次生效。

卡夫卡也告訴布洛德,經過幾個“令人恐怖的白晝和黑夜”之后,菲利斯與他的交流多了起來,“我們結成了一種我以前從不了解的人際關系,在我們互相通信的最美好的時期,我們幾乎結成了這種關系”。他又說:“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真正了解她……當她在大房間里朝我走來,接受訂婚之吻時,我不禁戰栗了……我害怕在婚禮之前同菲利斯單獨待在一起,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p>

這對戀人開始熱切地制定計劃,準備戰爭一結束就結婚,在柏林郊區租一套經濟實惠的公寓,經濟上AA制。

從瑪麗亞溫泉市回到布拉格,卡夫卡開始鼓勵菲利斯到柏林的“猶太人之家”做義工,還給她寄去了布洛德寫的一篇關于“猶太人之家”的文章。不久菲利斯真的去了“猶太人之家”,卡夫卡很高興,提出要為她支付一切開銷,感覺自己也參與進去了。這期間,菲利斯提出了婚后是否要孩子的問題??ǚ蚩ǖ幕卮鹗牵骸斑@是不可能的。實際上這是最令我絕望的?!北M管如此,因為這份共同的工作,卡夫卡這個時期還是比較容易與自己達成和解,多少能感覺到一點安心自在。

1916年11月10日,卡夫卡去慕尼黑參加了高爾茨書店沙龍的文學朗誦會。他讀的是自己的小說《在流放地》的一部分。菲利斯到場聆聽。在這次朗誦會上,他與里爾克見了一生中唯一一面??ǚ蚩ǖ睦收b不成功,情緒不好,與菲利斯的相處也不夠融洽,兩個人還在一家“糟透了的點心店”里吵了一架。

1917年7月,菲利斯來到布拉格,與卡夫卡第二次正式訂婚。這對未婚夫妻去了布達佩斯,又去了阿拉德看望菲利斯的妹妹。在這對戀人第二次拍的訂婚照上,我是怎么也看出戀人的趣味。至少從身體看不出,除非趣味都隱藏在身體里面。菲利斯坐著,穿一件白襯衫,男性化的臉上表情僵硬;卡夫卡站在側后,西裝領帶,表情麻木,倒像是菲利斯的兒子。這張訂婚照呈現的是這對戀人不般配的真實狀況,不舍棄僅僅是因為有一條從兩個人靈魂長出的糾結的根。

或許是命定,或許是為了避免更為深重、更為細節化的災難,就在這對戀人跌跌撞撞走向婚姻終點的時候,卡夫卡個人的災難敲響了他的生命晚鐘——卡夫卡咳血了。三個星期之后,他寫信告訴妹妹奧特拉:“大約三周前,我在一天晚上咳血了。凌晨四點左右,我醒來,覺得嘴里的唾液多得奇怪,我就吐了出來,然后點燈一看,是一攤血?!睖蚀_地說,是1917年8月10日凌晨。當日卡夫卡去了醫院,米爾施泰因醫生診斷為感冒引起的支氣管炎。醫生排除了肺結核的可能??ǚ蚩]有遵醫囑服藥,他正確地意識到自己患了肺結核,且不是一般的肺結核,他把它看成是五年來為婚姻而痛苦抗爭的創傷。

1917年9月4日,卡夫卡聽從了布洛德的勸說請教了布拉格德語大學喉科主任、醫學專家弗里德里·皮克教授,確診為“肺部兩側或肺尖感染”。9月12日,卡夫卡動身前往曲勞鄉村療養。9月9日,距離第一次咳血三十天后,卡夫卡將自己的病情寫信告訴了菲利斯:“我那壞死的血液不得不噴涌而出;這病竟然是肺結核,并且在我三十四歲這一年的深夜對我發動突然襲擊……”9月20日(或21日),菲利斯坐了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從柏林趕到曲勞來看望他。見面的情景可以想象。9月30日菲利斯離開,卡夫卡在寫給她的信里的意思已經相當明確。這是一封“他寫過的最讓人不快的信”:

如你所知,我的內心有兩個戰士在交戰。幾年來,我越來越不懷疑兩個戰士中較好的那個屬于你?;蛘呓柚哉Z,或者借助沉默,或者兩者兼有,你對這場持續五年的戰爭的進展有所了解,在這五年,你受了不少苦……你是我的人類法庭。在這兩個交戰的人當中,或者說在這場由我自己組成的戰爭中,一個好一個壞……血是從好的那個(現在這個我似乎對我們有好處的)身上流出來的,目的是引誘你服從壞的那個……

10月16日,卡夫卡又給菲利斯寫了封信,回憶了她來曲勞看他的情景。這封信有了挽歌的味道。在信中,卡夫卡用宿命而智者的口吻說:“雖然我看到、認識到并且確定這場悲劇如此宏大,完全超出了我的力量(至少是作為一個還活著的人的力量)之外,但我并沒有深切體會到,因此我相對平靜,我的嘴緊緊地、緊緊地閉著?!?/p>

卡夫卡清楚地、無不充滿懷戀地記得,菲利斯乘馬車離開曲勞農莊時,馬車在池塘上轉了一圈,他抄近路追上去,他意識到他正在失去她,因此想最后看她一眼——他已經開始在又一場意義不明的悲劇中扮演角色了。

這對戀人的關系沒有戛然而止,但作為一條內陸河已經斷流,兩個月之后布拉格的見面僅僅是一小段就要流進沙漠的溪水。1917年12月27日,卡夫卡把菲利斯送上火車,徑直去了布洛德的辦公室,進門就坐在專門為來辦事的人準備的小椅子上傷心地啜泣?!鞍盐页赡暌院笏械目奁釉谝黄?,也沒有昨天那么多?!笨ǚ蚩ㄔ诋斕斓娜沼浬蠈懙?。

一年零三個月后的1919年3月,菲利斯嫁給了一個富裕的柏林商人。1931年移居瑞士,1936年移居美國,1960年10月15日于卡夫卡去世三十六年之后在美國離世。

與卡夫卡和菲利斯的命運截然不同的是,魯迅和許廣平在一步步走進。他們好像有著與卡夫卡完全不同的身體和內心,包括對婚姻的詮釋。

1926年11月13日,也就是卡夫卡去世兩年零五個月之后,許廣平在廣州不甚寒冷的夜里一邊看魯迅的來信和照片,一邊在攤開的紙上寫回信:“我初回來時,總是以手探鼻孔取污物,因北京每天能取好些次,在廣州我也照樣取,沒有,于是乎常常把鼻子摳破,新痕與舊痕相繼,現時乖了,不干這樣傻事,習慣扳回來了,這是經驗先生教我的?!?/p>

鼻孔的污物已經是由精神(感情)指向物質,只不過是不潔的物質,接下來是一枚圖章和一件毛衣小半臂。

11月17日,毛衣小半臂織好了,圖章刻好了,許廣平將它們放在一起寄往廈門,并附言:“迅師:茲寄上圖章一個夾在絨背心內,但外面則寫圍巾一條中,你打開時小心些,圖章落地容易碎的……”

易碎的小圖章包在毛衣里,在許廣平的眼里便是自己偎在愛人懷里的模樣。出生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都會非常熟悉那件穿在魯迅身上的藏青色的毛衣,它的著名不輸給任何一件中山裝。

12月2日,魯迅從郵局取回包裹,一打開便將毛背心穿在身上,回信說:“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這樣就可以過冬,無需棉袍了。印章很好,沒有打破……”

戀人間開始物質交流,大凡是要接近婚姻的一個兆頭。戀人間最高的物質是身體,身體一旦交流,便成事實婚姻。

1926年11月15日,作為老師且年長十七歲的魯迅寫信向學生許廣平“借光”:“為我悲哀的大約只有兩個,我的母親和一個朋友。所以我常遲疑于此后所走的路……所以實在難于下一決心,我也就想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p>

這不全是一個戀愛中的男人的昏聵,實在是有苦悶的困擾。最大的苦悶就是朱安這一筆“遺產”,不曉得怎樣繼承或者拋棄。在11月28日的回信里,魯迅有過坦言:“我覺得現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虛,不再有什么意見,而且有時確也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經作了一篇我的雜文集的跋,就寫著那時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語絲》上可以發表,你一看就知道?!闭窃谶@封信里,魯迅下定了回廣州與許廣平結婚的決心。

1927年1月18日,魯迅來到廣州中山大學任教,住鐘樓西面的二樓。3月底許廣平找到一個白云樓,與許壽裳三人合住。許廣平做飯,魯迅開始吃上愛人親手做的飯食。工作上,許廣平是魯迅的助教。

1927年9月29日,魯迅和許廣平乘船離開廣州去了上海,正式結成家庭。

兩位天才,兩對戀人,兩種結果:水下的如沉船破散,水面的喜結連理。讀二人作品,也能洞見個中奧秘。晚年魯迅,也有躲在陽臺默然的時候。一個人在天將黑的時候躲到陽臺,全然不顧愛人和孩子的呼喚,在感覺天光變幻的時候,會如何去想自己的戀愛和婚姻?

參考書目:

《兩地書》魯迅、許廣平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小閑事》趙瑜著武漢出版社2009年版

《卡夫卡傳》(英國)尼古拉斯·默里著2006年版

《卡夫卡口述》(捷克)雅諾施著2009年版

《卡夫卡散文》(捷克)卡夫卡著2006年版

責任編輯/魯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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