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妙悟到虛靜——海外華人流散寫作的一種藝術觀照與詩學探析

2012-08-15 00:42莊偉杰華僑大學華文學院福建廈門361021
名作欣賞 2012年30期
關鍵詞:鳥籠洛夫華文

⊙莊偉杰[華僑大學華文學院, 福建 廈門 361021]

作 者:莊偉杰,文學博士、博士后,旅澳詩人作家,華僑大學華文學院教授,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傳媒中心兼職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世界華文文學、當代詩歌和文化藝術。

守望在遠方以遠,無盡的路鋪在天邊。海外華人作家走在羈旅途中,流浪或漂泊成為人的自然的也是必然的存在方式。尋找精神家園,沿著閃光的路,回家,或者遠行,就是尋找生命的意義。他們身處邊緣地帶營造的跨文化風景,既是世界移民潮中的一種流散寫作(diaspora writing)現象,也是詩意地棲居的一種人生態度,或者說,是一種以詩性智慧面對自我世界、面對滄桑歲月和自然萬物而成就的一種詩意人生。

朱光潛在《詩論》中說:“詩是一種驚奇、一種對于人生世相的美妙和神秘的贊嘆,把一切事態都看得一目了然,視為無足驚奇的人們就很難有詩意或是見到詩意?!敝袊妼W和禪宗中的“悟”,就是通過個體的獨特感受與體察去領略事物的內在意義。是故,中國的文學創作素來奉“悟”為藝術神明?!懊罟P生花”“妙悟”之類的典故就傳達出寫作中一旦頓悟,有如神助的創造性快感??梢?,“悟”在創作中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甚至讓思想脫胎換骨,如同接受一種靈魂的洗禮。令人深感驚奇和神往的,不僅中國文學創作與佛學參禪有其相通之處,禪宗的“妙悟”與西方美學的“直覺”之間也有著某種超越時空、超越文化的奇特契合。

在這方面,林語堂作為一位學貫中西的文學大家,在深入理解掌握儒道釋思想的基礎上,接觸并探究西方文化內涵,當他對東西文化都有著深厚的積累之后,試圖將東西方文化進行一番理想的整合??v覽其一生,對中西文化的思考貫穿其所有文學創作和文化活動之中,尤其是他總結了中國人觀察事物、對待人生的思維方式,即“直覺洞悟”和“近情”,堪稱中國式的思維方式或審美生命活動。正是依照這種觀照事物的方式,林語堂才擺脫了浩如煙海的文化典籍的桎梏,憑借著自己的直覺頓悟,盡情地暢游在中華文化的江河湖海之中,把那些符合人的生命本質的文化內容、那些足以代表自身民族文化以及大多數人所遵從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從容地輸送到西方社會。其文集《吾國吾民》《生活的藝術》中的散文篇什,大多以自由書寫的方式敘說或描述中國文化的某一思想流派的脈絡和狀況,并非是照搬照抄,更多的是運用直覺的方式切入,在繪聲繪色中體現出自己的真知灼見,并在探討中加以領悟和進行必要的現代性轉換。

不難發現,與通過概念、邏輯之類媒介去加以理性分類的把握不同,中國式的直覺洞悟,或者說禪宗的妙悟強調的是對于媒介的超越,是融入其中的親身體驗,是意味著進入生命之流、綿延之流和創造之流的一種回到直覺的直接性。體現在文學創作和藝術策略上,則自有其相通之處,即它們都采用一種特殊的觀照世界的方式,以抵達更趨別致的理想境界。這在中國的古代詩文中俯拾皆是。生長于異域的海外華人流散寫作,由于原在性的文化因素浸染使然,某些作品把握世界的思維方式常常顯示出鳥瞰式的特征,有如佛禪所謂的“跳出三界外”。旅居美國的華文詩人非馬筆下有關“鳥籠”的詩,堪稱是各具情致,令人疊生驚奇。詩人用極其精練的口語,寥寥數言,極為生動地道出充滿個性而形象飽滿的哲思內涵,堪稱小感悟,大境界。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鳥/籠(《鳥籠》)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飛∥走∥把自由/還給/天/空(《再看鳥籠》)

打開鳥籠的/門/讓鳥自由飛/出/又飛/入∥鳥籠/從此成了/天空(《鳥籠》)

以上三首“系列鳥籠詩”前后的寫作時間分別為1973年、1989年和1995年春。詩人最初看“鳥籠”時是把自由還給鳥籠,之后再看“鳥籠”時是把自由還給天空,最后看“鳥籠”時是鳥籠從此成了天空。品味著這三重奏,生命的自由似乎被異乎尋常地嵌入某種勝境,每一個音符都閃爍一星灼目的妙悟或禪思,每一節旋律都包孕著一股濃郁的生命情調,每一段樂章都律動著一種自由的生命境界。這確乎是一種奇妙的轉變,三首詩仿如禪的三個境界: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禪宗把人類思維分為兩種,一種是“分別識”,一種是“妙悟”。但前者無助于生命自身問題的解決,唯有妙悟才能回到真實的生命,重返真實的生命存在。在詩人非馬心目中,鳥籠最先是天空的對頭,最后合為一體。詩中的境界之所以層層遞進,每一層自有其獨特的風光,其中的每一次升華并非是對前者的否定,而是詩人的直覺頓悟在剎那間的靈光一現,是突然之間的思維開竅,猶如神靈的啟示??梢?,詩人一旦進入妙悟,自然“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了。在這里,山和水被充分肯定著、區別著,同時又被充分否定著、融合著。只要按照事實的本來面目去理解它,就會參破其中之謎。如是,就趨近于大徹大悟,真正實現了生命的解脫,使生命成為可能,進入了真實的存在。正像詩人所吟詠的:做一只“自由飛出又飛入”的鳥?!帮w出”猶如大出世,“飛入”則如大入世,出入自由,何等自在逍遙!抵達了此一境界,所有的障礙已不復存在:鳥籠成了天空。由是,我們不難領略到妙悟的真諦和藝術奧秘,正是:“待到雪消去,自然春到來?!?/p>

如果說禪宗的妙悟是一種思維的液體化,體現在文學藝術中對華語文學創作和中國美學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其大體上與詩道相通,那么,中國道家提倡的“虛靜”的審美境界,則是思維的臨界狀態?;蛟S,對“悟”的期待應如道家的“虛靜養生法”那樣,放松身心,順乎自然。從某種程度上說,“虛靜”是期待“悟”不期而至的最佳心態。但虛靜又類似太極拳中的虛勁,不是完全的“虛”和“無”,而是似虛非虛,似無非無。虛靜以待的心理空間,意味著人的思維在有或無的臨界點上懸置著,既可以放棄一切也能夠容納萬殊,無所用心又無所著力。有時“什么也不是”最易成為“怎么都可以”,誠如“無心插柳柳成蔭”。是故,中國古代文論一般把虛靜視為創作構思的重要心理前提。

華文文學知識譜系中作為創作理論的“虛靜”審美說,乃源自于中國道家老莊哲學。老子曰:“致虛靜,守靜篤?!彼莱鲎鳛槿f物之源的“無”本是“虛”“靜”的,只有當心境處于空明寧靜狀態時方能得道。而作為一種審美情趣和境界,虛靜就是莊子筆下的“逍遙游”的精神境界??梢婓w道本身就是一種頗有情趣的審美活動。一個“游”字,可以是“心游”,是“心游萬仞”,是“以游無窮”,是“游心于物之初”,是“出入六合,游乎九州”,是“坐忘”,是“心齋”,是“朝徹”,是“見獨”,是“抱樸”,是“守一”。如此“心游”,不受時空間的限制,或任精神自由往來,或讓靈魂野馬奔馳,臻達至完全的精神自由狀態。于是,對“道”的體驗過程,即是對自然對藝術的審美過程。不知是莊周之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了,令人仿佛進入那種物我兩忘、心醉神迷的境界。中外古今很多優秀的文藝作品都是在這樣一種心靈境界中呈現的。至于審美活動的“體道”過程所達到的“心齋”與“坐忘”,即是虛靜的審美境界。于是,人可以進入寧靜的遐思,忘記周圍的一切,和自己的心靈對話,讓精神處于本真的愉悅狀態。當審美主體最終與審美客體合二為一時,也是“悟道”的最佳境界,即“天人合一”的境界。審美情趣產生于審美境界,至佳之境,便是絕對的精神自由,是精神漫游狀,是自適及悅已,是一種超然物外的美感,足以讓人找到自己存在的最佳狀態,回歸到本真的自我。它可以是叔本華審美直覺中的“物我兩忘”,可以是海德格爾所提倡的“存在的澄明”。虛靜的審美境界,屬于大美大善的境界,而所謂“詩意地棲居”則是把人的“被拋”狀態轉換為虛靜的審美境界,進入反觀自我,尋找本真,自適隨性的存在方式。

由于老莊思想和禪宗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染濡和滲透,因此,“妙悟”說也罷,“虛靜”說也好,在長期的吸納、融化和發展中,作為一種美學范疇和藝術方略,便成為中國美學中一個極富價值和生命力的美學命題。倘若說,參悟禪機是詩歌創作中的靈感狀態并給詩人帶來無限的樂趣,那么,佛教的禪定,表現在文學創作理論中,首先強調的是創作主體的“虛靜”。當年蘇東坡深受佛禪和道家思想的影響,特別看重創作過程中作家心理狀態的“虛靜”,其詩作《送參寥師》寫道:“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p>

看來詩人一旦進入“靜”的心境,就得以明了領略到自然萬物的“動”;當詩人進入“空”的心境,就得以容納萬千氣象臻達無盡境界。詩人在這種“空且靜”的心理狀態驅使下,便能創作出妙合無垠的佳篇妙構。這對于現當代華文詩人作家的創作,同樣有著不可忽視的審美價值意義。我們不妨以海外華人流散寫作為例,尋繹其中所表現出的虛靜的審美情趣和境界,簡要地加以當代性思考和探討。

其一,虛靜與物我感應。文學創作是一種生命審美活動,是不與創作主體當前的實用功利目的發生直接聯系的?!疤撿o”說講求排除狹隘的功利觀念,去欲,去雜念,保持純然潔凈的審美心胸。如是,在對外物感應和觀照時,要求創作主體“胸次灑脫”。情動于中,興至所來,物我之間因生物的氣息相授,彼此間產生了相互愛撫般的愉悅感。它源自物我相親相依的寧靜自適,讓人的內在心靈與外在的靈魂寄托形成一種天然的親和力,生發藕斷絲連般的相互感應關系。由于擁有一種宏闊的人生視野和獨特的詩性智慧,晚年旅居于加拿大的著名詩人洛夫,常常把自己的生命意識貫注到一切物象中,并賦予它們以生命感知的體察與想象。閱讀他那長達3000行的詩篇《漂木》,從中可以品味到詩人對個人生存狀態的纖毫畢露的描述,對人類命運和生命漂泊的深刻細膩的表現?!捌尽边@個意象,當可視為詩人靈魂和生命狀態的具象化,而“一塊木頭”的經歷,則隱含著詩人靈魂經受洗禮與磨難的過程。這塊木頭曾經在“一排巨浪高高舉起的驚惶中”,度過“琉璃多彩的歲月”,目睹了“在焚城的大火中化為凄涼的夕陽”?!八鼒猿?,它夢想/早日抵達另一個夢,一個/深不可測的,可能的/叛逆”。它“曾夜夜/攬鏡自照/做著棟梁之夢的/追逐年輪而終于迷失于時間之外/的木頭;隨著時過境遷,最終/被選擇在天涯/卻讓那高潔的月亮和詞/仍懸在/故鄉失血的天空”。詩人從物我感應中,通過“漂木”的原生態的詩性直覺進入智性的哲思深層。這種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的生存姿態、體驗和表現,乃是物我之間相互觸發、相互感應、相互激蕩的產物,其實就是追求一種“物我合一”之道,并構成詩人倡導的“天涯美學”內涵的根本因素。

其二,虛靜與真我境界。莊禪作為一種東方式的生存藝術,主張達至圓融無礙的生存境界,如莊子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以莊禪、陶詩為主體的詩歌美學所真實體驗到的生命詩情,之所以保持經久不衰的生命活力,讓心靈的指向總是朝著自由之境敞開,乃是以超世俗的意義,保持著“真我”的詩性狀態。我們同樣在詩人洛夫身上可以獲得諸多啟示。對洛夫而言,要達到“真我”境界,既要“消滅自己”(洛夫語),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又蘊含著“無有執著”。人生為什么會產生憂患意識?個人為什么會生發身份焦慮?皆因人過于執著于物質的生命、過于執著于所謂意義的歸屬,如此等等,導致了生命總是飽受生存的折磨和煎熬,自然憂慮重重?;谧约旱娜松啔v、心路歷程和生命體驗,洛夫深有感觸地道出:“訴諸潛意識的超現實主義,和通過冥想以求頓悟而得以了解生命本質的禪,兩者最終的目的都在尋找和發現真我?!雹龠@禪所尋求的“真我”,也即“真如”“佛性”等,都是對于“執著”的舍棄。如果說,“對于一個詩人而言,他最好的答案是化為一只鳥,一片云,隨風翱翔”②,是為求得全然無礙的自由,那么,他的《裸奔》也好,在“鐘聲里找到赤裸的自己”也罷,乃是真我之境的最佳展示。因為唯有心靈的徹底解放,才能讓禪的“無有執著”和詩人“真我”進入圓融無礙的生命狀態??梢钥隙?,洛夫詩中莊禪境界的獲得,正是其深諳悟道的功夫和保持“虛靜”的心態使然。的確,要走向至真至善至美的自由存在,并把存在帶入怡然澄明的彰顯中,唯有在忘我忘已、虛靜無為之中方能體悟大道之境界。

其三,虛靜與奇思玄想。中國詩學和佛禪,十分重視藝術創造中的幻想和想象,如佛教的“禪定”。古代文論的虛靜觀同樣強調創作主體的內心虛靜、無牽無掛、精神自由,或“心游萬仞”,或“神與物游”,這是一種寫作狀態的最佳呈現。無論是外在環境的寧靜還是主體內在的虛靜,都是一種最佳審美心境的獲得。而人一旦進入虛靜的心境,由于理性邏輯思維的中止,意識域外儲存的印象或記憶就被重新激活,產生自由延綿、浩無際涯的聯想或想象。情動興發頓生悟?!芭d,起也”,當內心情感之“興”激發和凝聚,伴之而來的是“悟”的降臨。這在洛夫的長詩《漂木》中堪稱隨處可見。在《致時間》一札中,詩人對作為無時無刻不在的時間存在,興致淋漓,奇思玄想,欲罷不能,宛如神助。信手摘錄一段,便能體味到其中的妙處——

朝如青絲暮成雪,發呵!/我被迫向一面鏡子走近/試圖抹平時間的滿臉皺紋/而我鏡子外面的狼/正想偷襲我鏡子里的狽

如此縱橫佳句,信手拈來,卻充滿奇妙想象。這可當成是詩人對于存在中的“自我”內心狀態的隱秘揭示。歲月無情增中減,時間既無從挽留也無法抗拒,生命往往在無奈的順應中矛盾著、徘徊著、行進著。當時間之“狼”與生命之“狽”難以“為奸”,只好以“偷襲”的方式出現了;當我們窺測和觸摸著詩人奇思玄想所帶來的穿透力和神秘性,禁不住引發一種驚詫、沉思和經久不息的回味。而這恰恰同詩人勤于思考、敏于感悟分不開,又令人感到得自于神助般的虛靜心境。

中國文化和詩學的“妙悟”說和“虛靜”說,作為通過個體生命的獨特感受與體會領悟世道人心的內在意義,永遠有說不盡的話題。文學是人學,審美即生命。海外華文文學作為一道跨文化風景,其邊緣性、流散性、混雜性的寫作特征,同樣是一種審美藝術活動,是對海外華人生存狀態和生命意識的真實顯現。它一面訴求于有限生命,一面也就復現了真實生命。正是在這樣的審美活動中,不斷去理解世界,格外動情世界,并在與世界的交流和對話中,為世界創造出意義,從而不斷地關注和確立人性的尊嚴,讓終極關懷的敞開盡可能指向人的全部可能性,且成為現實世界中的唯一真實,也成為詩學考辨的重要一環。

① 洛夫:《超現實主義的詩與禪》,選自公仲、江冰主編:《走向新世紀》,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53頁。

② 洛夫:《我的詩觀與詩法——〈魔歌〉自序》,選自費勇:《洛夫與中國現代詩》,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版,第248頁。

猜你喜歡
鳥籠洛夫華文
“和而不同”的華文教育
全球的孩子們,早上好
義不容辭,爭為華文教育的“播種人”——連線常州外派華文教師
鳥籠
古董鳥籠:欣賞收藏兩相宜
淺議小學語文閱讀指導策略
焚詩記
我想天空
杭州特產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