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代審美意識看柳永詞的藝術

⊙何 山［肇慶廣播電視大學， 廣東 肇慶 526060］

作 者：何山，廣東省肇慶廣播電視大學中文高級講師。

柳永在北宋詞壇乃至整個詞史上都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主要源于他對詞體的開拓、詞中俗文化的展現和他相對進步的女性觀。柳永出身仕宦，一首《鶴沖天》將前程斷送，自此流連市井。正因其特殊的生活經歷，柳永的詞有著濃厚的市民文化氣息，又因為他常與市井普通人甚至是妓女交往，體察也理解了普通人的情懷，他的詞也體現出了人道主義的性意識，具有相對進步的女性觀。下面就依次來分析。

一、市民的文化氣息

宋代的市民文化是非常有名的，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就是對北宋城市生活的展現，體現了北宋市民文化的繁榮。而在文學方面較早體現這種市民文化的，當屬北宋詞家柳永。柳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一句牢騷，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從此流轉于青樓楚館“奉旨填詞”。柳永最真實地接近了城市生活，他的行跡已超出了一般文人的生活圈所，其詞作更真實地反映出了與上層文學迥然不同的審美趣味，表現出極具俗世生活的市民文化氣息，也反映出了市民的文化心理，具有多姿多彩的市民文化色彩。

柳永有極力描摹城市繁榮、經濟文化發達的作品，如其名作《望海潮》（東南形勝），用筆大開大闔，形象地描寫了杭州城的繁華景象，畫面宏大，盡備無遺，正如李之儀在《跋吳師道小詞》中所評：“鋪敘展衍，備足無余，形容盛明，千載如同當日?！薄笆辛兄榄^，戶盈羅綺，競豪奢”，反映出了市井的繁榮和百姓的富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又將杭州自然之景畫意般表現出來，雖白描簡括，但卻引得金主投鞭渡江；“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將民眾和地方官員閑適與風流之樂事描繪得栩栩如生，由此可見北宋的承平之象，也反映出柳永面對承平氣象、繁華富庶生活的陶醉，他是由衷地欣賞和盡情地享受這種生活的。

柳永詞也毫不隱諱地寫出了他的世俗欲望，如《木蘭花慢》“贏得蘭堂醞酒，畫船攜妓歡游”，體現了詞人對世俗游冶樂事的享受。而《西江月》“師師生得艷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心著我”，則將這種世俗欲望和情場歡愛寫得相當露骨，這正是市民文化對柳永的影響。柳永對都市世俗生活的追求表現得很直觀，很坦率，是大不同于士大夫的情趣的。士大夫也享受這樣的生活，但往往從中體味著人生，進行哲理性的思索，如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于酌飲中感嘆著生命，蘇軾《水調歌頭》于中秋歡飲中體味著悲歡離合，等等。而柳永，只是簡單地去享受世俗的快樂，充斥著低俗的審美趣味，無關生命，無關哲思。

此外，柳永詞的市民文化氣息還體現在他描寫的人群上，柳永詞以戀情詞為主，大多又是以普通市民女性和歌妓為主要描寫對象。在表現這些女性時，柳永一改往日文人將女性尤其是青樓女性視為玩物、尤物的立場，而是站在她們的角度，同情她們的遭遇，理解她們的痛苦，并能設身處地地為她們著想，體現了樸素的平等意識。這一點下文“進步的女性觀”一節將詳述。

二、人道主義的性意識

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曾斥責柳永“好為淫冶謳歌之曲”，確實，柳永詞中有不少艷詞，這些詞也常為一些研究者所否定。但是，從人性的角度和人道主義的高度來觀照這些詞，我們會發現，柳永有著超越當時之人的審美意識。因為在《樂章集》中那些描寫女性的詞，或表現女性的外在美，或表現女性的內在美，甚至也表現了女性的人性之美。這些都體現了詞人超越時代的價值觀和道德觀。

柳永詞中常有對女性形態、容貌、聲音、舉止之美的描摹，如描寫歌妓非凡色藝的《晝夜樂》一詞：

秀香家住桃花徑，算神仙、才堪并。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愛把歌喉當筵逞。遏天邊、亂云愁凝。言語似嬌鶯，一聲聲堪聽。

這位歌妓有著善睞的“明眸”，如淥水微波，有著潔白的“素頸”，如潤玉柔滑，更有婉轉的“歌喉”，似嬌鶯啼鳴，詞人站在審美的角度，對這位名叫秀香的歌妓的神情、形態、歌喉進行了熱情的贊嘆。除此外，《柳腰輕》（英英妙舞腰肢軟）是對歌妓舞姿的嘆服：“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漸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算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斷腸?！边€有《浪淘沙令》（有個人人）是對歌妓柳腰和舞姿的欣賞：“有個人人，飛燕精神。急鏘環佩上華茵。促拍盡隨紅袖舉，風柳腰身?！钡鹊?。

柳詞對女性的欣賞，并未停留于外在之美，還有對女性內在美的觀照，對她們性情、氣質等內在特質的欣賞，如《少年游》：

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香幃睡起，發妝酒釅，紅臉杏花春。嬌多愛把齊紈扇，和笑掩朱唇。心性溫柔，品流詳雅，不稱在風塵。

柳永將這位歌妓的外在美和內在美都盡收翰墨，她不僅有著“輕細”的“好腰身”和潔白杏花映襯下的紅潤的臉，更有著溫柔的性情：“心性溫柔，品流詳雅”，這哪里是青樓女子，她“不稱在風塵”哪！

另外，柳永艷詞中還有一些直接描寫性愛的詞，雖然數量不是很多，但也招來了很多非議，如《菊花新》一詞，被李調元指責：“柳永淫詞，莫愈于《菊花新》一闋?！逼湓~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

這首詞直接描寫了性愛活動，為傳統文人和傳統道德所不齒，尤其寫女性的主動，更使正統士人為之咋舌，但如果從人性的角度和對性愛科學認識的角度來看，詞中男女是情與性的結合，他們的性愛過程是自愿的，甚至是女性還要更主動一些。詞寫出了人的正常欲望和正常的心理活動。雖然這首詞用語過露了些，但不可否認柳永詞中所體現的人性之美是建立在自愿、欣賞基礎上的性愛之美。

三、進步的女性觀

歷史上，歌妓一直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其身份一直為正統所不齒。北宋亦然，歌妓作為市民階層的重要組成部分，多被視為“賤民”，即使有文人章臺問柳，與青樓女性郎情妾意，但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女性是被視為消遣狎昵的對象和尋歡作樂的工具的，根本得不到正統男權社會的尊重和體恤。但柳永，卻能以另一種進步的眼光和相對超前的意識來觀照這些女性，給予她們廣泛的同情，還她們以人的尊嚴，在他身上體現出了一種樸素的進步的平等觀念。

柳永的詞有七成是寫戀情的，其中多數又是以市民女性或歌妓為描寫對象，表現了她們的溫柔善良、多情細膩，也體現了她們的痛苦無奈、癡情幻滅，對這些底層女性柳永寄予了極大的同情和理解。柳永常能從女性的角度來設身處地地為她們著想，做她們的代言人，如《迷仙引》：

才過笄年，初綰云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見恐華偷換，光陰虛度。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

詞中柳永為一位民間歌妓代言，表達了她不慕虛名，不崇金銀，只愿尋得如意郎君，遠離煙花之地，過平淡的生活，表現了這位歌妓對自由生活的追求和向往。這首詞對歌妓心理的刻畫非常細膩真實，尤其是下闋，當尋覓到一位可以信任與依托的男子，她迫不及待地發出了“何妨攜手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的呼喚，可見她對歌妓生活的厭惡和對新生活的渴望，這種傾訴是何等的激切！

柳永詞中還描寫了妓女被侮辱被傷害后夢的破碎，其中隱含著詞人對她們極大的同情。如《少年游》：

一生贏得是凄涼。追前事、暗心傷。好天良夜，深屏香被，爭忍便想忘。王孫動是經年去，貪迷戀、有何長。萬種千般，把伊情分，顛倒盡猜量。

柳永看清了妓女愛情的悲劇，也看透了她們的結局——“一生贏得是凄涼”，越是多情越是傷，那些寄“情”青樓、風雅韻事一番的王孫子弟，不過是個過客，何必迷戀，何必癡情，末了不過只是徒增凄涼！柳永的洞察讓他為這些女性悲愴，也極力想提醒她們不要太癡迷，更不要用情過深，否則受傷的定是她們自己。

這種切身的關心贏得了底層女性的信任，她們樂于和柳永唱和，有些妓女還給他寫信：“有美瑤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詩長簡?！倍?，“錦囊收，犀軸卷。常珍重、小齋吟玩。更寶若珠璣，置之懷袖時時看。似頻見、千嬌面?！边@種對信文的珍惜，正是對寫信之人的尊重和掛念。柳永時常拿出來看閱，可見，他欣賞的已不僅僅是她們的嬌容，更是對她們才華的欣賞。

柳永對底層女性是同情的、理解的，亦是把她們當朋友的，所以他為她們代言，表達向往自由的心聲，還為她們的被棄而痛心，在她們病時，柳永還時常牽掛如《法曲獻仙音·追想秦樓心事》，在她們死后，他還寫詞悼念，如《離別難·花謝水流倏忽》，在柳永眼中，這些底層女性不是物化的審美對象，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這正是他進步女性觀的體現。

[1]（宋）柳永著，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4.

[2]謝桃坊.中國市民文學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