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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評梅“抑紅葉、揚梅花”的文化抉擇

2012-08-15 00:48李貞玉
關鍵詞:高君宇守節紅葉

李貞玉(韓)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石評梅的詩文濃縮著一個時代的陰影,折射出“五四”青年所經受的精神困惑。她慣于通過帶有性別意識的書寫方法,表現深陷于雙重困境中的女性生命體驗。但典雅莊重、絢麗清奇的詩歌語言有力地覆蓋了其審美視域中那種精神和身體、理性和感性的強烈沖突,并將這種沖突消融為溫婉動聽的“泣訴”,這不啻為一個成功的“偽裝”。她以含蓄素雅的語言和濃厚的感傷基調作為華麗的衣裳,一環扣一環地遮蓋了其精神內核。這猶如一道迷障,遮蓋了深藏在心中愈演愈烈的“殉尸”情結。近乎禁欲主義般的自我克制和對“素志”的執著,將她一步一步地逼上了自戀自戕的絕境。本文將結合石評梅的生平和詩文,試圖探究石評梅沉迷于殉尸情結的深層原因。

一、不可逾越的道德迷障:“守節”-“失節”

在石評梅的詩文中,梅花與紅葉皆具有很豐富的隱喻意味:梅花是石評梅對理想人格的間接投影,也是她借以不斷“圣化”自己的一種隱喻。梅花、紅葉分別代表守節、失節的文化心理,梅花象征純潔無瑕的“素心”;紅葉所影射的是與素心相抗衡的“七情六欲”、“凡心”。梅花和紅葉如精神、肉體,理智、情感之間的矛盾沖突,在無形中形成了“守節”與“失節”之間的張力,這與石評梅的情感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婚戀問題上,詩人通過巧妙的審美偷換同構了“梅花-守節,紅葉-失節”這一兩相對立模式。最終以近乎禁欲主義的“素志”壓倒了“凡心”,塑造出一位現代版的“烈女”形象。

石評梅對守節觀的堅守有異于胡適在《貞操問題》一文中猛烈抨擊的貞操迷信,相反,從“誠意的貞操是完全自動的道德”①這一角度上而言,她更進一步將“自動的道德”內化為自律的道德約束力,這在無形中起到了承襲傳統婦道美德的作用。在提倡自由戀愛、個性解放的文化旗幟下,拒絕婚戀、潔身自好的“素志”顯然頗為格格不入。況且,她將“素志”奉為實現自我理想的圭臬,加以諸般禁錮和束縛。這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行為及思維上的自然擴展,自我意識也拘囿于這種潛在的美德定律,在“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基礎上,勾勒出了順命、安命的女性形象。

她對素志的執著折射出兩種相互矛盾的文化心理:其一,梅花和素志的同構代表著古老和現代的審美統一,世世代代相傳的審美意蘊嫁接在“素志”上,從而被賦予了神圣的道德光環。這直接造成了傳統美德和女性主體性的對接,古老的精神文明也由此得以延續下來,成為女性自我體認的道德準繩。這表明一種與傳統思想一脈相承的自我定位方式或向傳統婦道趨同的社會文化心態。這種承先啟后的精神脈絡雖不同于以往守貞不嫁的“貞女”和殺身殉夫的“烈女”,但她極端的守節情懷正反映出“舊瓶裝新酒”的貞女觀。如果說傳統社會通過頒布《褒揚條例》來試圖定型符合傳統美德的貞女形象②,那么石評梅的守節情懷便是現代女性塑造理想人格的一種潛移默化的道德規律。

其二、石評梅的守節情懷是與傳統美德殊途同歸的自我定位方式,飽含自動順承舊文化的安命姿態,但在另一方面,這種情懷又作用于反文化的有力機制,最終驅使她歸向“殉尸”美學??梢哉f,她的守節情結不僅隱含著對傳統文化的融和與承續,也包含對自由戀愛思潮的反抗心理。這構成了傳統和反傳統既針鋒相對又縱橫交錯的矛盾格局。對石評梅而言,這與她的切身情感體驗有著密不可分的因果關系。

石評梅曾先后與吳天放、高君宇產生過感情,尤其是她和吳天放之間的一段戀情給她留下了無法彌合的創傷,在自由戀愛的旗幟下,吳天放對女人的雙重背叛和欺瞞給石評梅投下了重重的陰影,針對吳天放的無忌和放肆,石評梅選擇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線和傳統倫理。相對于吳天放的“無忌”和“放浪形骸”,她選擇了“退守”和“諸般禁忌”,一生不嫁的“素志”便在此萌生,且成為貫穿始終的一種人生信念。

但這一素志是在她得知吳天放是有婦之夫的事實后才立下的,以失敗告終的初戀和精神上的創傷構成了使她反其道行之,走向另一個極端的導火線。她厭倦于吳天放式的“自由戀愛”,便立下“拒絕戀愛”、“拒絕婚姻”的素志,這種消極的退守自然給這一素志蒙上了晦澀感傷、頹廢厭世的陰影,同時也自然帶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和自我封閉傾向。美化素志和欲要堅守素志的自我暗示制約了種種自然欲望的反彈,即使是在她與高君宇的感情發展中,這一素志仍起到了“揚梅花、抑紅葉”的作用,并將素志提升為一種高潔、淡雅的審美向度。

石評梅通過紅葉-梅花的審美偷換流露出了“揚梅花、抑紅葉”的文化抉擇,這既是傳統美德的現代闡釋,也是自我主體意識的倒退和放逐。紅葉、梅花作為石評梅對兩種不同文化觀的符碼,在她與高君宇的感情發展中呈現出化紅葉為梅花的審美偷換。在這種脫胎換骨的審美偷換下,石評梅不但接受了高君宇的愛,還將愛情升華為神圣的道德境界。實際上,審美偷換是實現素志的重要途徑,凸出了石評梅的自我投影-梅花高于紅葉的文化抉擇。從這種意義上,“揚梅花、抑紅葉”的愛情策略含有顧影自憐、自戀自戕的因素。

素志重于一切的價值觀在石評梅對高君宇生前和死后的的感情變化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高君宇在生前曾給石評梅寄過紅葉,上面寫道:“滿山秋色關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石評梅對此婉言拒絕道:“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然而石評梅在高君宇死后才接受了他的紅葉,石評梅寫道:“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緘情寄向黃泉》)她還情有獨鐘地發誓以她的青春和愛情來祭奠他,將近三年的時間,她常去他的墓地緬懷,而她最終也因憂傷過度而香消玉殞。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前后決然相反的情感變化可以說明石評梅對守節的執著,與其說是為了刻骨銘心的愛,倒不如說是為了自己的素志。

石評梅對高君宇至死不渝的愛情的確出于自由意志的選擇,但她愛上的不是活著的高君宇,而是死去的高君宇。石評梅在立志要為已故的高君宇殉情時,紅葉和梅花的意蘊悄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使高君宇的“紅葉”偷換為“梅花”,由此將守獨身的素志轉化為一種美德,且為實現自己的素志埋下了伏筆。這種審美偷換使抑紅葉、揚梅花的心理取向臻于堅不可摧的文化立場,她用一虛一實的書寫手法將紅葉所隱含的熱情奔放、七情六欲等“凡心”轉換為梅花,即“素心”。梅花以此被賦予超凡脫俗的文化符號,紅葉也自然而然地被梅花所替代。

不難看出,石評梅以高君宇的死為轉折點完成了紅葉向梅花的嬗變,并在無形中進行了某種審美偷換,建構了梅花與死亡同構同化的幻境。她將梅花塑造成自己的化身,刻畫了高風亮節的自我形象。這種抑紅葉、揚梅花的心理取向實際上顯示出石評梅對傳統禮教的回歸,也復現了以守節為美德的婦道傳統。

二、化紅葉為梅花的審美偷換

如前文所述,石評梅在高君宇死后接受了他的“紅葉”,但此時的“紅葉”顯然不是以往“寄相思”的紅葉,而是脫胎換骨為“梅花”的“紅葉”,并寄托了自己的道德理想。在這審美偷換過程中,愛情和素志之間的矛盾沖突也得到了某種緩和。在高君宇生前,石評梅的素志和愛情是相抵制的,如:“只是我對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紅葉。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樣安慰他?!保?]78在高君宇死后,素志和愛情得到了某種契合,甚至可以說,高君宇的死成全了石評梅所立下的素志:“我在他生前我是不愿為他而犧牲的……不幸,天辛死了,他死了成全了我,我可以有了永久的愛來安慰我來占領我,同時自然可以貫徹我孤獨一生的主張,我現在是建生命在幻想死寂上的,所以我沉迷著死了的天辛,以安慰填補我這空虛的心靈,同時我抱了這顆心去走完這段快完的路程。許多朋友都曾用許多事實來證明天辛不值得我這樣的犧牲,這自然是很合理的話。不過,這是不了解我的人所憐我同情我的。實際天辛不死,我也是這樣孤獨一生的,這是我不愿犧牲我的主張的。我是感情最烈,同時我是意志最強的人;所以我愿意把這顆心這素心交給了天辛,算是有了歸宿。這樣一說是令你明瞭,我如今的悼亡孤苦,為了自己所需要,并不是為了天辛才這樣的……這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有意這樣造成的,這是我最合理最理想的人生?!保?]274-275換言之,石評梅對已故的高君宇的依戀覆蓋了生前對他的真情實感,她不斷通過強烈的自我意志將梅花和高君宇同構起來,為自己立下的素志打下合情合理的情感基礎,如在《腸斷心碎淚成冰》一文中寫道:“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系著大紅領結,右手拿著一支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笨梢?,高君宇既是石評梅自我意識的投影,也是她有意刻畫出來的一種道德符碼。石評梅通過自我暗示將對高君宇的感情升華為“梅花”的向度,因而其愛戀本身不僅被賦予崇高、純潔的神秘色彩,同時還呈現出顧影自憐、孤芳自賞的特征。這種特征在石評梅的詩作《女神的梅花和銀鈴》中表露得尤為明顯:

女神的手里/握著幾枝龍蟠的寒梅/寒梅上懸垂著白雪般的銀鈴兒叮當響/朋友呵/我們原是夢中相會呵/但在這夢痕上已凝結了多少血淚?/我們原是夢中相會呵/但在這夢境中又經過幾許年華?/我嗅著梅花馨馥/醉臥在女神的足下/一任那霜雪掩埋!寒風吹化!

詩中,石評梅凸顯了“我”與“梅花”之間形成的朝圣者與神女的關系,由此構建了甘心服從于素志的情感結構。她借神女手里的梅花抵制紅葉的復現,由此起到了自我防御的作用。揚梅花、抑紅葉的自我暗示在增強愛情宿命感的同時,抵消了對紅葉的迷戀和向往。在此,梅花不僅是“春風一夢無桃李,留得梅花共歲寒”的知己,更是使自己“嗅著梅花馨馥/醉臥在女神的足下/一任那霜雪掩埋!寒風吹化”的精神歸宿。然而,使她陷入思想的窠臼而無法自拔的也正是“梅花”,梅花不僅暗含著節制、高雅、不屈的某種精神力量,也是民族審美體系的重要表征。當“梅花”這一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文化內涵和審美象征作用于個人時,顯示出某種深入骨髓的文化特質??梢哉f,這種文化認同感直接轉化為自我身份認同的情感基礎。

紅葉-梅花的審美偷換使一段凄美的愛情在自我幻化的虛境中得以實現,傳統美德也由此獲得了承先啟后的文學載體,呈現了婦道的外化形態。反過來說,潛在的道德規范通過取巧的審美偷換得以延展的同時,女性自我的主體意識卻被掩抑了。雖說“‘五四’運動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人’的發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的,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3],但石評梅囿于傳統婦道的規約,仍無法“為自我而存在”,反而自覺向無形的“守節”文化歸順,自覺用殉道教徒般的自我犧牲來演繹“素志”的涵義。在特定意義上,她沉迷于自我“奉獻”的崇高感和神圣感中,逐步將自己他者化。她以追求“素志”的精神姿態抑制對高君宇的感情,并在由此產生的隱痛中得到某種道德滿足。

顯而易見,她的主體意識建立在“素心”所代表著的隱忍、隱恨中,難免帶有古代“閨怨詩”的印痕,她的精神內核在向深閨繡樓皈依的同時,構筑了別求新聲于死亡的自我鏡像。這既包含著女性的自我審視與檢省,也意味著女性對自我的否定,因為她變“素志”為自我鏡像,造成了自我的他者化。并熔鑄了為素志——巨型他者甘愿犧牲一切的閨閣女性形象。她自愿選擇閹割“幸?!?、“樂感”、“自由”,而臣服在“素志”所包含的“潔白”、“清高”、“神圣”的象征符號下,變自己為客體,從而呈現出主體性的空洞化現象,如在《舊稿》一詩中寫道:

幾首殘詩留在紅葉上/題詩的人兒已經埋葬/只愿,只愿它化作了一縷輕煙/帶我的心飛進碧云鄉……什么時候休息呵?/織布的女郎!/握著纏滿銀絲的金梭,/在這萬縷縱橫的路上……這空虛不載的船兒呵!漂泊著——漂泊著——航向何處?/這是永久的歸訊/夢里我告訴媽媽一聲/燦爛的夕陽西隕/銀濤抱著我漂流的尸身嗚咽!

從這首詩中能夠窺見石評梅心中的某種匱乏或缺失,“紅葉”、“織布的女郎”等意象皆指涉著隔膜和空缺,它們又和物是人非、生離死別的內心感受一一對應。這是一種對高君宇的借喻,發出“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式的呼喚。詩中“女郎”的命運映射著牛郎織女的故事,其中“空虛不載的船兒”將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隱恨和孤寂感表現得淋漓盡致。這固然反映了愛情幻滅后的落寞情懷,但卻指向“去我”的虛擬空間。詩中通過“女郎”的命運凸顯不斷強化否定自我的意志,而這種“倒空”自我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癡情”的合法性。進而,突出了“對人”和“對己”的雙重癡情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種雙重癡情背后隱藏著巧妙的審美偷換?!袄p滿銀絲的金梭”、“燦爛的夕陽”、“銀濤”等浪漫美麗的詞藻實際上在暗示牛郎織女般凄苦悲涼的愛情,她在這首詩中借用這一古代神話使“對人”的癡情神秘化、崇高化。相形之下,“對己”的極端癡情被遮蔽,反倒增添了凄美的感傷色彩。由此,行尸走肉般的生命體驗被偷換為“戀死”的幻美狀態,扭轉了極度被歪曲的自我形象。她將牛郎織女天各一方的外在因素內化為“安命”、“怨命”的主觀感情基礎,雙重癡情由此得以渾然為一體,完成了圣化“尸身”的審美偷換,并給“漂流的尸身”(失去主體性的自我)披上了凄切哀婉的愛情符號。

不難看出,詩中的“女郎”和“尸身”實際上互為支撐、相互依存,“女郎”襯托出“尸身”存在的合理性,“尸身”又是愿望幻滅后的自我投影。這種審美偷換是統攝石評梅詩歌的精神內核,倒置的審美處理催生出飽含病態之美的書寫姿態。石評梅曾在《漱玉》一文中寫道:“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心頭埋著紫蘭的荒冢,母親何曾知道她的女兒,懷抱著深沉在死湖的素心?!保?]28可以說,“素心”-“荒?!迸c“女郎”-“尸身”具有一脈相通的審美偷換意義,美麗、素雅的審美旨趣皆指向接近病態的死亡美學,并融入了引發同情、憐憫的情感元素。這使“順命”的自我意識正當化,削弱了消極、頹廢的閱讀效果。換言之,石評梅在有意識地抑制自己的自然情感來襯托“素志”的高貴性和神圣感,“素志”則是在犧牲個人幸福的前提下才能得以完成的某種道德約束。她用教徒般的虔誠向這一潛在的道德規范——“素志”頂禮膜拜,但同時也透露出不甘落寞的哀怨和冤屈。

三、被扭曲的情感結構:“素志”-“殉尸”情結

若循著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幾種審美偷換,按圖索驥尋找其中所隱含的精神內核,就能發現她的素志實則和死亡互為表里,堅守素志的自由意志滲透到她的靈肉,這為素志與死亡所構成的那種非此即彼的內在聯系作出預設。

首先,在她的詩文中,愛情、生命和疾病、死亡之間構成某種審美偷換,表現出“為死而活”的殉尸情結。如,象牙戒指是石評梅與高君宇之間的愛情象征,但同時也隱含著對死亡的預設,即金堅玉潔的愛情和枯骨般的生命互為支撐,甚至石評梅對死亡的傾斜和自我暗示如讖語般化虛為實,由此素志和死亡之間構成前呼后應的關系。而且,強烈的自我約束力量將高君宇這一愛的對象轉化為某種潛意識的符號,扭結了愛和死亡這兩種飽含悖謬性的命題。

石評梅曾在書信中提到:“乃賢說我和宇的事是一首極美的詩,而這首極美的詩我是由理想實現了!我很喜歡!誰有我這樣偉大,能做這樣比但丁《神曲》還要凄艷的詩!我是很自豪呢!雖然這樣犧牲又誰能辦到呢?辦不到故不能成其偉大,何能成這樣美的詩哩!”[2]120但在這種淡雅優美的審美向度背后隱藏著恐怖陰森的另一種潛意識——“殉尸”情結。石評梅在回憶高君宇的文章《殉尸》中講述一場詭異的夢:“我做了一個奇怪恐怖的夢?!瓑粢娢以谏匠翘一ㄌ杜贤嫠!谶@許多沙石里邊,我撿著一個金戒指,翻過來看時這戒指的正面是橢圓形,里邊刊著兩個隸字是‘殉尸’!我很吃驚,遂拿了這戒指跑到家里讓母親去看。母親拿到手里并不驚奇,只淡淡地說:‘珠!你為什么撿這樣不幸的東西呢!’我似乎很了解母親的話,心里想著這東西太離奇了,而這兩個字更令人心驚!我就向母親說:‘娘!你讓我還扔在那里去吧?!菚r母親莫有再說話,不過在她面上表現出一種憂怖之色。我由母親手里拿了這戒指走到門口,正要揭簾出去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把簾子刮起,這時又似乎黑夜的狀況,在臺階下暗霧里跪伏著一個水淋淋披頭散發的女子!我大叫一聲嚇醒了!”[2]120在此,“一首極美的詩”(素志)和殉尸情結如影隨形,通過一種微妙的審美偷換透露出游離不定的矛盾心理,淡雅凄艷和恐怖陰森的兩股情感潮流循環出現,勾勒出素志和殉尸情結相克相依、相反相成的奇詭現象。由此形成了在婚戀問題上植根于“傳統”禮教的“反傳統”心理,這實際上又與建立在相對“反傳統”的“傳統”心理不謀而合。因為其中暗合了亦正亦反的審美偷換,呈現出素志與死亡之間殊途同歸的文化內涵。

高君宇送給石評梅的信物——象牙戒指隱約影射出不祥的兆頭,而正是這種不吉利的暗示始終籠罩在石評梅的情感結構上,使她跌入情感的層層套環中,承受似斷實續的精神痛苦。她在這“環環相扣、愈演愈烈”的自我心理壓力下,“聽天由命”地認同了如緊箍咒般的死亡暗示。并且“素志必須以愛情為代價”的黑白邏輯驅使她一方面無法逃出“自我犧牲”的神圣觀念,另一方面又為這種“自我犧牲”嘆息哀傷。不能兩全其美,必須舍彼取此的心理定勢致使她選擇了視死如歸的思想立場,以死亡為歸宿——這種自我暗示統攝了她的感知方式。

可以說,這種向死亡“自投羅網”的慣性邏輯導致了詩人消極頹廢、纏綿感傷思想觀的形成,而且明知故犯卻出于無奈的“低頭”,增添了為素志而甘于犧牲一切的悲壯感。她對“死亡”的自我暗示和“安命”正建立在這種悲壯、嚴肅的感情結構上,她有意識地驅逐樂感心態,而趨同于禁欲、節制的精神修煉。她籠罩在兇兆的陰影中,任一環套一環的自我暗示亦步亦趨地陷入怪圈,最終令不祥的預感占了上風,臆想和現實之間的虛實以此得以彌合,并重合了現實生活和死亡狀態。她的靈肉受死亡預感的支配,呈現出死亡預感覆蓋感知方式的異常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石評梅曾在多處行文中表露過的死亡預設皆與高君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而且建構了戀情和荒冢合二為一的臆想空間,模糊了現實感受和自我暗示之間的界限,由此凸顯惶恐不安的心理。石評梅不但敏銳地察覺到對未來種種不祥的預感,而且還“認命”于這種自我預設的安排,這在她與好友陸晶清的對話中可見一斑:

“晶清!你真醉了嗎?為什么總看著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么時候帶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

……

“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為什么他偏要給你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帶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決不帶這些裝飾品的,尤其是這樣慘白枯冷的東四。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愿意你帶著它?!?/p>

“不能,晶清!我已經帶了它三天了,我已經決定帶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p>

石評梅明知“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內”,但仍要堅持“愿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边@又與高君宇對她的期盼不謀而合,高君宇曾給石評梅寫信說道:“愿你承受了它?;蛟S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愿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保?]75這種“兩廂情愿”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巨型他者”和“自我”之間的同構及“自我”對“巨型他者”的趨同。

高君宇在石評梅的生命中與其說是愛戀的對象,還不如說是隔斷情感流動的某種文化符號。這正如高君宇所言,他們選擇了“承受”以“白”(死亡)來替代“紅”(生命)的現實,然而石評梅在接受象牙戒指的過程中給它賦予了另一種象征意義——素志,以此將愛情和死亡交織在一起,孕育了以死亡為必然前提的守節情愫。石評梅承受的是這種隔離于自身卻時刻掌控自我的文化機制——巨型他者,這使她在“克己復禮”、“執禮守仁”的禮教傳統和提倡“個性解放”、“自由戀愛”的新文化思想之間舉棋不定,自然產生了復雜難辨的矛盾心理。

她對巨型他者的拒斥和趨同交替出現,充分顯示出自我意識和自我暗示之間的較量和制衡。在此過程中,她經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逐漸成型乃至定型的過程,這可視為自我暗示壓倒自我意識的退變。如她在《梅隱》中談道:“接到天辛寄我的兩張畫片……一張是個很黯淡蒼灰的背景,上邊有幾點疏散的小星,一個黑衣女郎伏在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傍跪著,仰著頭望著星光祈禱——你想她是誰?梅隱!不知道那個是象征著我將來的命運?”不祥的自我暗示得以占主導地位的主要原因并不單純是朦朧的預感和直覺,而是普世的社會文化心理貫穿其中,成為制約個人幸福和自由的緊箍咒。這直接作用于石評梅對高君宇的情感,對其生活起到了某種道德約束的作用。石評梅恪守“素志”的道德欲求,也因此從禮教束縛轉換為自我克制,這種有意而為之的審美偷換不僅使其悲劇感正當化,還助長了其顧影自憐的自我意識。

在此,高君宇作為某種道德訴求的投影,與石評梅欲堅守“素志”的自我意志同構同化。進而,完成了化道德束縛為自我克制的審美偷換,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現了近乎禁欲主義的自我修煉過程。顯然,這種出于“安命”、“認命”的意識轉變折射出女性在新舊文化并存的時代被他者化的社會現實,因此“素志”只能是保守、消極的逍遙方式,而不能涵蓋獨立、自主的自我解放思想,也是一種依附于傳統的價值體認標準,延承了順天理的禮教精髓。

注 釋:

① “因為貞操不是個人的事,乃是人對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雙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愛情,心思專一,不肯再愛別人,這就是貞操。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度?!?,“貞操既是個人男女雙方對待的一種態度,誠意的貞操是完全自動的道德?!币姾m:《貞操問題》,載于《新青年》1918年7月,第5卷,第1號。

② 《新青年》五卷一號披露了上海某報登出的一件事,年僅17歲的未婚妻為曾為見過面的未婚夫殉死,當然受到官方褒揚,上??h知事送了“貞烈可風”的匾額,又呈文讓江蘇省長“案例褒揚”?!缎虑嗄辍肺寰硪惶柵读舜耸?,還附上了官方的《褒揚條例》和實施細則,其實施細則是:第二條:《褒揚條例》第一條第二款所稱之節婦,其守節年限自三十歲以前守節至五十歲以后者。但年未五十而身故,其守節已及六年者同。第三條:同條款所稱之烈婦烈女,凡遇強暴不從致死或羞忿自盡,及夫亡殉節者屬之。

[1]石評梅.石評梅作品集(散文)[M].楊楊,編.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

[2]石評梅.石評梅作品集(戲劇、游記、書信)[M].楊楊,編.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5.

[3]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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