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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蘭芝悲劇命運的必然性——從功能性人物觀的角度分析

2012-08-27 03:10李曉玲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名作欣賞 2012年14期
關鍵詞:焦母焦仲卿劉蘭芝

⊙李曉玲[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作 者:李曉玲,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2009級碩士研究生。

《孔雀東南飛》一詩,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其中的人物各具特色,個性鮮明,歷代詩論家各有論述,如沈德潛《說詩語》認為:“《廬江小吏妻》詩共一千七百四十五言,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口性情,真化工筆也。中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自足溫厚?!雹儆秩缳R貽孫《詩箋》“:焦仲卿篇,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橫,親母之依違,太守之強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張皇趨附,無不絕倒,所以入情。若只寫府吏、蘭芝兩人癡態,雖刻畫逼肖,決不能引人涕泗縱橫至此也?!雹谶@些詩論家認為該篇不僅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并形神逼真地刻畫了不同人物的不同個性特征。

對于造成劉蘭芝悲劇命運的原因也多從劉蘭芝、焦仲卿的個性特征上解析。古人如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孔雀東南飛》曰:“大抵此女性真摯,然亦剛,惟性剛始能輕生?!雹劢袢巳绻⒔堋缎愿駥е卤瘎 纯兹笘|南飛〉悲劇原因新探》④一文認為,推動這個愛情悲劇向前發展的根本動力是人物性格,是主人公劉蘭芝那剛強和自尊的性格。當然,還有其他從個性、心理等性格特征方面分析劉蘭芝悲劇命運的論著,同源異流,異曲同工,都認為劉蘭芝的悲劇命運是由于她的性格特征造成的,不再贅述。

關于劉蘭芝悲劇命運的必然性,我國傳統的文學理論,往往從心理性人物觀的角度分析。心理性人物觀,顧名思義,就是指注重人物的內心心理活動,強調人物的個性特征?!白髌分械娜宋锸蔷哂行睦砜煽啃曰蛐睦韺嵸|的(逼真的)‘人’,而不是‘功能’?!雹菁粗匾暼宋锏膬刃氖澜?,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寫和個性特征。

如果換個角度,從功能性人物理論觀出發,同樣也可以發現劉蘭芝悲劇命運的必然性,并更具客觀性和公正性。

功能性人物觀和心理性人物觀是敘事學中兩種相互對立的人物觀理論。功能性人物觀是指作品塑造人物時,注重人物行動,重視人物的行動對故事情節結構的意義,“往往把人物當做一個敘事功能對人物進行抽象化,完全不考慮人物的性格和思想?!雹?/p>

功能性人物觀主張把人物與行動聯系起來,反對用心理本質給人物下定義。巴爾特提出結構主義分析人物的法則是“用人物參加一個行動范圍來說明人物的特征”⑦。格雷馬斯在研究人物關系時,提出并區分了“行動元”和“角色(或人物)”的概念,認為這兩個概念是一種結構單位,用于標明人物之間、人物與客體之間的行動關系,并把行動元歸納為六種:主體與客體、發送者與接受者、幫助者與敵對者?!八麄冋J為人物的本質是‘參與’或‘行動’,而不是個性?!雹?/p>

任何一部敘事作品的情節結構都離不開這六個行動元。主體與客體是行動元模式中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組關系,主體對客體產生欲望,它們構成了情節發展的基本框架。發送者是推動或阻礙主體實現其目標的一種力量,它可以是具體的人物、事件,也可以是抽象物。接受者是發送者的對象,可由主體擔任。幫助者具有的功能是推動主體實現其目標愿望,敵對者則是主體的對立面,它構成對主體的挑戰和破壞。

所有的敘事作品,都存在主體與客體、發送者與接受者、幫助者與敵對者這三類對立的行動元。

下面讓我們結合作品從功能性人物觀這一角度具體探討劉蘭芝悲劇命運的必然性。

該作品的主體是劉蘭芝,客體就是焦劉二人渴望得到的美滿幸福的婚姻生活。因為客體可以是命運、目的、欲望、財富、地位、權力等抽象的東西,可以不是作品中具體的人物、事物;發送者可以看做是在作品中體現出來的無形而又抽象存在的封建婚姻制度和休妻的多種規定。悲劇的產生是因為悲劇中的人物“與其身處其中的世界是分裂或錯位的”⑨?!洞蟠鞫Y記·本命》記載有休妻的“七去”規定:“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雹狻抖Y記·內則》:“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這些記載都表明,它們是劉蘭芝實現其幸福生活這一目標的阻礙力量。接受者是劉蘭芝,同時也包括焦仲卿。

從嚴格意義上說,劉蘭芝這一主體根本沒有一個幫助者。如果勉強承認其有幫助者,那么劉蘭芝的母親可以看做是主體的幫助者。原因如下:當劉蘭芝“不迎而自歸”后,縣令、府吏來求婚時,阿母希望蘭芝“汝可去應之”。但當知道蘭芝因為與焦仲卿“結誓不別離”,希望母親幫助自己“自可斷來信”,婚姻之事可以“徐徐更謂之”后,劉母并沒有從中作梗,而是“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當府吏求婚時,劉母也沒有擅自做主,“老姥豈敢言”,婉言謝絕,而是讓劉蘭芝自己做主。當劉蘭芝答應府吏的求婚后,劉母悉心關懷,考慮周全,體現了一顆慈母之心?!鞍⒛钢^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庇纱丝梢?,劉母還是很關心愛護女兒的,是站在劉蘭芝一方,力所能及地維護劉蘭芝的利益。但劉母在幫助維護女兒的利益時,不是主動的、自覺自愿的,因為當劉蘭芝被遣歸后,阿母不是安慰同情女兒,而是“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并感到“大悲摧”。當“縣令遣媒來”時,劉母要求女兒“汝可去應之”,顯然沒有顧及女兒的感受。因此,只能認為劉母勉強是主體的幫助者。

《孔雀東南飛》之所以是悲劇,劉蘭芝之所以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就在于雖然她勉強有母親作為幫助者,但是面對強大的反對勢力,這個幫助者就顯得勢單力薄,無法戰勝敵對者。在該作品中,有各種動機、各種目的的敵對者,他們勢力強悍,意志堅決。

第一個也是最大的敵對者是焦母。因為在焦母看來,兒子的婚姻、媳婦的命運,不能由他們自己決定,甚至焦仲卿連替劉蘭芝求情的權利都沒有,“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一切都應該聽命于她,由她決定。這就造成了焦劉二人的雙雙悲劇。劉蘭芝家教良好,知書識禮,她“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但就是這樣勤勞能干、素養高雅、情操高尚的媳婦,仍然不容于婆婆。焦母認為“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并且“吾意久懷忿”,希望“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當焦仲卿為劉蘭芝求情,即使發誓表明“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焦母依然毅然決然,不為所動,“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梢娝姆磳Φ某潭戎?,意志之堅。當焦仲卿還家,“上堂拜阿母”時,已經暗含死志,“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單”。在這種情況下,焦母仍然絲毫不松動,置兒子的性命于不顧,并寄希望于“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來打動焦仲卿的心,而不是退卻、讓步。由焦母的獨斷、固執、絕情可見,敵對者的意志、決心之強大、頑固也可見一斑。

縣令和太守的求婚也是主體的敵對者,也是劉蘭芝焦仲卿團聚的阻擋勢力。當劉蘭芝“還家十余日”后,縣令即遣媒來提親:“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彪m然被蘭芝拒絕了,但畢竟這一事件的出現是焦劉二人團聚的障礙,因此,可以看做是敵對者。但當太守來求親時,情況陡然間發生了變化,主體又增加了另外一個強大的敵對者——劉兄。本來劉蘭芝和母親是不答應這件婚事的,劉兄突然之間插入干涉,“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住欲何云?!痹趧⑻m芝“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這種情況下,她根本沒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根本沒有自己做主的可能性,只有任憑劉兄擺布。雖然蘭芝不愿意這門親事,但又無計可施,無能為力,只好“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只能勉強答應這件婚事,“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在此,劉蘭芝又遇上了一個強有力的敵對者——劉兄。因為,面對劉兄的粗暴干涉,劉蘭芝只能聽之任之,束手無策。

文中還有一個敵對者也不容忽視,這就是焦仲卿。焦仲卿從內心來說是非常愛劉蘭芝的,希望能白頭到老,“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當劉蘭芝主動請歸,并且知道劉蘭芝“女行無偏斜”,但面對母親的驅遣與責罵,“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他并不敢大膽勇敢地保護劉蘭芝,除了質問母親“何意致不厚”外,愛莫能助,一籌莫展,只能“默無聲”地同意母親的無理行為,趕走自己心愛的妻子。當面對母親的強烈反對,鴛鴦離散已成定局,焦仲卿仍然天真地以為劉蘭芝暫且還家只是權宜之計,總認為“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對夫妻團圓仍然抱有幻想,而不是據理力爭,維護二人的利益,爭取二人的美好生活。試想,焦仲卿既然有“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的愿望和“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的決心,如果他據理力爭,大膽反抗母親的一意孤行,這樣的悲劇怎么會發生呢?因此,焦仲卿也是一個把劉蘭芝送上不歸路的不容忽視的敵對者。

這就是功能性人物觀的結構模式?!靶袆釉g的作用可以表達行動元結構中各種‘力量’的聚合,它們所施加的‘影響’,以及它們對‘命運’的左右?!?這個結構涉及不同種類的對象之間的關系,而并不是對象本身。

按照格雷馬斯的“行動元”模式,《孔雀東南飛》中,行動元與不同的人物與事件之間的結合,可參見下圖所示:

主體 功能 客體

劉蘭芝 想要 幸福生活美滿婚姻

發送者 接受者

封建婚姻制度 劉蘭芝

幫助者 敵對者

劉母 焦母、劉兄、縣令、太守、仲卿

通過對人物和三種關系的分析,我們發現,行動元和作品中人物角色的關系并不是對等的、一對一的關系。一個行動元(A)可以由幾個角色(a1,a2,a3)擔任;與此相反的情況是,同一個角色(a)可以歸于不止一個行動元(A1,A2,A3)的結合,其相互的結合關系可以如下方式表示出來:

角色是作品中具體的人物,每個角色具有不同的個性,每部作品可以有很多角色。行動元是角色的“類”,具有種類性的特征,各部作品中行動元的數量是有限的?!叭魏我粋€行動元,任何一個行動元作用,都可以充實到一個合取的、獨立的角色中去?!?就《孔雀東南飛》一詩而言,其主體與客體、發送者與接受者、幫助者與敵對者是行動元,劉蘭芝、焦仲卿、劉母、焦母、劉兄、縣令、太守、媒人等等都是角色。接受者這類行動元由劉蘭芝和焦仲卿這兩個角色擔任,敵對者這類行動元由焦母、劉兄、縣令、太守、焦仲卿等角色擔任。很顯然,角色與行動元之間不是等值的、一對一的關系。劉蘭芝這一主體的幫助者、敵對者通過行動元和人物角色關系的不對等性更是一目了然,如下圖所示:

因此,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就會明白,幫助者僅僅由焦母一個人勉為其難地擔任,她的力量單薄,而且意志也不堅定,因為她不是自覺主動、發自內心地幫助劉蘭芝。劉母在幫助者與敵對者之間游走。與此相反,敵對者的勢力卻無比強大,意志堅定。焦母堅決反對劉蘭芝與焦仲卿的愛情,沒有回旋的余地,即使焦仲卿以不再娶妻、以死相逼,焦母也不為所動,生生拆散夫妻倆。劉兄同樣是毫不顧及兄妹之情,對劉蘭芝的命運毫不顧惜,反對的決心毫不動搖。

由此可知,幫助者和敵對者的多寡對比、力量懸殊等相互關系,反映了主體達成愿望、實現客體的艱難與否。就本詩而言,幫助者少,似有似無,搖擺不定,而敵對者多,意志又特別堅決,幫助者與敵對者力量對比如此懸殊,劉蘭芝在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過程中,面對的阻力如此強大,主體的勢力是多么的單薄,能力是多么的脆弱啊。雖然她有以卵擊石的勇氣,雖然她對敵對勢力有正確的估價、判斷,雖然她做出了不懈的努力,雖然她和各種目的的惡勢力進行了不屈的斗爭,但面對強大的敵對者,主體一直處于孤立無援、孤軍奮戰的狀況。試問:她怎能擺脫悲劇的命運呢?

人物的性格、個性畢竟是形而上的、不容易把握的心理特征,并且容易造成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看法。因此,用這種功能性人物分析模式,從文本內部著手,劉蘭芝悲劇的必然性更是昭然若揭,且更具客觀性和公正性,更有說服力。

②賀貽孫:《詩筏》,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9頁。

③(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二)》,清刻本,第30頁。

④載《現代語文》2006年第6期,第26—28頁。

⑤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0—61頁。

⑥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2頁。

⑦巴爾特:《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見王泰來編譯《敘事美學》,重慶出版社1987年版,第82頁。

⑧胡亞敏:《敘事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44頁。

⑨耿占春:《敘事美學:探索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小說》,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頁。

⑩戴德撰,盧辯注:《大戴禮記(卷十三)》,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20頁。

?(漢)鄭玄著,(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二十七)》,見(清)阮元??獭妒涀⑹琛?,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63頁。

??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典敘事學到后經典敘事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64頁,第1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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