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吳門畫派園林山水畫隱逸、修心、圓融的人文藝術美——對建構中國大美術觀的哲學思考

⊙侯曉春［西安美術學院美術教育系， 西安 710062］

作 者：侯曉春，碩士，西安美術學院美術教育系講師，美術教育系國畫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山水畫。

明中期蘇州“城中就有園林230多處，超出歷史總和一倍還要多”，①名園有拙政園等。私家園林是白居易所向往的“中隱”②的理想家園，體現了文人士大夫的生存理想，是出與藏、仕與隱、鬧市與山林的圓融。明《園冶》作者計成既是造園家也是畫家，他“少以繪名，性好搜奇，最喜關仝、荊浩筆意”，③造園理論《長物志》作者文震亨是畫家，證明造園藝術與畫理相通。造園常依畫理，山水畫論如謝赫的《古畫品錄》、笪重光的《畫筌》、郭熙的《林泉高致》等都對造園有所指導。蘇州園林興盛的同時，戲曲小說，刺繡雕刻，文人的詩文、書畫、收藏、品茗、游賞這些世俗與雅逸的生活風尚共同出現在吳中的市民階層，對吳門畫派畫家的詩風、畫風與生存方式沖擊、整合并滲透。吳門畫派畫家是隱而不仕的文人，又是身居鬧市以賣畫撰文為生的職業畫家，他們生活在鬧市中的幽靜園林，創作園林、庭院、齋室題材的山水畫。沈周、文征明為吳門畫派代表，本文以其創作的園林山水畫中表現的隱逸、修心、圓融的人文藝術美展開論述。

一、吳門畫派以園林庭院托古修心圓融其心齋

沈周、文征明等吳門畫派畫家好交友、游歷和雅集，園林便是他們幽居雅集之地，他們又以吳中山水和日常生活所見為園林山水繪畫題材。沈、文等都是文人，與元四家漂泊凄零的生活相比，他們的生活比較閑暇。那些描繪吳地山水坡坨、寺廟園林的作品，是他們欣賞游歷之后的寄興之作，是他們親身感受到觀察到的實景，即使是歷史題材或理想畫境，也是來源于日常所見。吳門畫派的園林山水畫，體現出畫家幽居雅集的閑情逸致，更是以園林庭院寄托古意，修養閑暇之心，圓融其心志，園林、庭院、齋室是畫家的居身之齋，畫出的園林、庭院與齋室才是畫家真正的心齋。吳門畫派善畫園林、庭院小景，這也是他們在山水畫史上的一個重要貢獻。這些作品不僅有寄托古意的生存理想，更有畫家的感受體驗，創造出了平淡自然的藝術情趣。

二、吳門畫派托園林庭院隱世逸情宣泄心性達坐忘境界

明中期文化控制緩和，文人、官紳、鹽商云集蘇州造園，園林庭院成為文人畫家幽居雅集之所，也為吳門畫家園林題材繪畫創造了文化環境。園林與詩、畫等共同構成了文人的生存理想，是人文精神的物化形態，文人畫家以詩、書、畫、印與園林共鳴。王毅在《中國園林文化史》中提道：“在世界文化的范圍內，知識分子的田園生活及其相關藝術創作并非個別，但是像中國古代士人園林在整個社會文化中長期地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則是十分罕見的，而園林與那樣眾多文化門類共同構成一個結構高度完整、內涵極其豐富的隱逸文化體系，則是絕無僅有?！?當然明代吳門畫派畫家筆下的園林、庭院題材繪畫，也包括在隱逸文化體系之內，與隱逸文化體系中的蘇州園林異質同構?！啊[士’是與中國文化俱生的，中國文化的本質尚謙讓、行中庸、薄名利、鄙財富，這些起初都有助于隱士思想的形成，歷來也受了‘隱士’思想影響?！?儒士們在遵循“學而優則仕”的同時，在心底還存在著一種更高的境界——“隱逸”，超出凡塵的約束，成為理想人格的象征。文人士大夫或隱而不仕，或半官半隱，或官而后隱，即使在朝也將“隱”作為更高一層的人格追求，他們認為隱士更具有高尚的人品，《易·蠱》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蔽娜耸看蠓蚴冀K有著“隱”的傾向和“隱”的崇拜。文人士大夫追求隱逸就要有與其完美人格相圓融的隱逸去處。園林便是隱逸山川自然去處的縮影，使“士大夫在集權制度的壓迫下，在相對獨立的小天地里以實現自己人格的完善和保證人格理想的世代延綿”，?在此“表現宇宙之間無處不見、至精至微的和諧關系和韻律”。造園者將自然樹石之精華集于此，整合圓融成士大夫文人隱世修心理想人格的物化。如戰國莊周漆園、魏晉“竹林七賢”之一嵇康的“竹林”別墅、陶淵明“歸園田居”等都是失意文人士大夫的心靈安慰之所。

明中期吳門畫派畫家多是隱遁不仕或官而后隱的文人，如杜瓊、劉玨、沈周、文征明等互為師友，有超然的人格和深邃的文化藝術修養。明代都穆的《南濠詩話》中寫道：“沈先生啟南以詩豪名海內，而其詠物尤妙?！?楊循吉的《題沈周畫》評“石田先生蓋文章大家，其山水樹石特其余事耳”。杜瓊、劉玨是沈周的老師，文征明是沈周的學生，都是詩、文、書、畫俱佳。吳門畫派畫家的隱和元四家孤寂凄涼的隱逸生活有所不同，吳門畫派畫家居于繁華鬧市，過著市井生活，以撰文賣畫為生的隱與“隱士”的隱及“朝隱”“市隱”都不同。吳門畫派畫家過著世俗生活，其隱只是不做官，杜瓊、沈周幾次被推薦做官而不就，他們以賣畫為生，衣食無憂，恬淡閑適、悠然自得。沈周家族“自徵士（沈澄）以高節自持，不樂仕進，子孫以為家法”。?沈周一生寄情書畫，文征明落榜十次，累于功名有父命原因，被薦官不到三年便辭官返鄉，喜交游、雅集、品茗，寄情書畫至終老。

吳門畫派畫家的“隱”是自覺樂觀的，在蘇州過著名士的生活。沈周有首“市隱”的詩：“莫言喜遁獨終南，即此城中往亦甘。浩蕩開門心自靜，滑稽玩世估仍堪。壺公溷世無人識，周令移文好自慚?？釔哿秩獔D上見，生嫌官府酒邊談?！?詩中沈周享受繁華又賦詩作畫，放情筆墨，以書畫詩賦修心，達隱逸的理想境界。

吳門畫派畫家以書畫詩賦修心，以園林庭院修身。吳門畫派先驅劉玨構筑寄傲園、杜瓊建東園、沈周構筑有竹居別業，環境清幽，在此賦詩作畫、文人雅集，成為沈周等人實現隱逸理想境界的居所。文征明晚年辭官歸鄉建玉磬山房，文征明是文人畫家也是造園家，吳中這得天獨厚的園林藝術勝地，以及自身的學識、畫功和鑒賞等才能都為他成為造園大師提供了條件，他為御史王獻臣主持建造的拙政園，在園林史上也有著突出的藝術價值，他的曾孫文震亨撰寫的構園著作《長物志》受家學影響甚深，文震亨與《園冶》作者計成都是畫家。畫家構園是他們將畫理以物化固態的繪畫方式所進行的藝術創造活動，而游園、居園則激起了他們對自然山川的圓融境界。

中國園林與繪畫都是中國哲學、美學、文化的物化形態，二者在理法上一脈相承，也都是文人內心隱逸理想境界的外化。造園家即是畫家，畫家亦是造園家，如唐代閻立德“作大匠，造翠微玉華宮，稱旨”?，王維建輞川別業，白居易在廬山修建草堂提出了“中隱”的理想境界。蘇州園林成為懷有“中隱”理想文人的居所。蘇東坡造超然臺，趙孟造蓮莊，文征明與曾孫文震亨都為自己造園，文人畫家造園融入了詩情畫意，使園林如畫成為必然結果。園林不僅是理想的幽雅居住之所，同時構園也如同繪畫一般成為怡情悅性的行為方式。構園過程也如同他們在紙上經營位置一樣，只不過變成了立體固態的山水畫。吳門畫派畫家居園、游園、交游、訪友、雅集并以此為畫作題材來表達隱世逸情的人格理想。沈周的父親、伯父、老師好結友、雅集，并以繪畫表達隱居、幽居的情趣影響到沈周。吳門畫派畫家大部分園林、庭院、齋室的畫作都是他們游歷之后的寄興之作。沈周好交游，與文人名士結交甚密，常同游蘇州吳中山水。他在《西山記游圖》卷中跋曰：“余生育吳會六十年矣，足跡自局，未能裹糧仗劍以極天下山水之奇觀以自廣，時時棹酒船放西山，尋詩采藥，留戀彌日，少食，平生好游未足之心歸。而追尋其跡，輒放筆想象一林、一溪、一巒、一塢?！鄙蛑艿淖髌肥钦鎸嵕坝^的紀游之作，如《吳中山水全圖》題跋：“吳地無崇山峻嶺，有皆陂陀連衍，映帶乎田隅。若天平、天池、虎丘為最勝地，而一日可游三遍；遠而光福、鄧尉，亦一宿可盡。余歲稔經熟歷無虛歲，應日寓筆，畫者屢矣！此卷其一也。將涓流之他方，亦可見吳中山水之概，以識其未游者。畫之工拙，不暇自計矣?！贝水嬍菫槲从螀侵忻麆俚娜怂?，有紀實性，畫時不計工拙，繪畫目的的多樣性是沈周也是吳門畫派的重要特征之一。文征明也是“暇則出游近地佳山水，所至奉迎恐后。居間客過從，焚香煮茗，談古書畫彝鼎，品水石，道吳中耆舊，使人忘返，如是者余三十年”?，過著閑適的生活，或交游山林或園林幽賞，鑒賞字畫，其許多作品也是紀游性質，紀游園賞園的活動，代表作有《真賞齋圖》卷、《拙政園圖》冊三十一幅、《東園圖》等。

吳門畫派文人畫家好結伴交游雅集于園林、莊園或山林已成為當時風尚。如徐賁、高啟等人組成“北郭十友”，?文征明、錢同愛等人組成“東莊十友”，21此風尚為吳門畫派畫家創作園林、庭院山水畫建構了物質、精神、文化與藝術創作氛圍的生成條件。

總之，文人好隱，吳門畫派文人畫家實際上是寄托于園林庭院，身居鬧市卻求隱世修心，以園林、庭院、齋室為題材的山水畫意境來表達其逸情并宣泄其心性，并追求坐忘的藝術境界。

①故宮博物院編：《吳門畫派研究》，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第18頁。

②（唐）白居易：《中隱》。

③（明）計成：《園冶·自序》。

④⑤⑥⑩?陳傳席：《中國山水畫史》，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年2月第1版，第239頁，第315頁，第251頁，第113頁，第353頁。

⑦⑧鄭午昌：《中國畫學全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293頁，第294頁。

⑨劉綱紀：《文征明》，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年5月第1版，第291頁。

??王毅：《中國園林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9月第1版，第200頁，第329頁。

?蔣星煜：《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影印版，第124頁。

?轉引吳敢：《沈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141頁。

?（明）吳寬：《隆池阡表》，原載《中國畫全集》，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第200頁。

?《沈石田先生詩文集》。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九，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5月第2版。

?（明末）姜紹書：《無聲詩史》。

?轉引李維琨：《吳門畫派的藝術特色》一文，載故宮博物院編：《吳門畫派研究》，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第107頁。

21《明詩綜》卷三十八，見《吳門畫派研究》，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3月第1版，第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