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偉長:國家利益重于一切的科學泰斗

文/汪勁

錢偉長先生是國際著名的力學家，被海外媒體譽為力學之父；同時也是應用數學家、教育學家、社會活動家。

青年時代棄文學理

錢偉長1913年10月9日出生于江蘇無錫。錢偉長進大學前從未穿過一件新衣，他的衣服都是母親將父叔們穿舊的衣服改裁縫制的。他從小學就幫著祖母和母親采桑養蠶、拾田螺、捉田雞、挑馬蘭頭、放鴨子，甚至去湖里捉螃蟹。生活清貧和營養不良，小時候相繼患過瘧疾、肺病、傷寒。

1931年夏，18歲的錢偉長竟以中文和歷史兩門學科100分的成績跨進了清華大學，他身高只有1米49,成了全班最瘦弱、最矮小的學生。

當時的清華文學院有朱自清、聞一多、馮友蘭、陳寅恪、雷海宗、俞平伯、楊樹達等名教授。錢偉長對古文和歷史都有興趣，就在他決定進入歷史系的第二天，“九·一八事變”爆發，全國青年學生紛紛舉行游行示威，呼吁抗日。當天，錢偉長從收音機里聽到了這個震驚中外的消息，毅然決定棄文從理：“我聽了這消息就火了。年輕嘛，沒飛機大炮，我們自己造！我下決心不學歷史了，要學造飛機大炮。有老同學告訴我，你進物理系吧。但是，物理系主任吳有訓怎么也不肯收我?！?/p>

為轉專業，錢偉長天天跑吳有訓辦公室，跑了一個禮拜。吳有訓8點鐘去上課，錢偉長6點三刻就到了。顧頡剛對錢偉長的決心很支持，就對吳有訓說：“青年有選擇志向的權力，他愿意為國家民族學科學，盡管有困難，但他愿意學，堅持要學，有堅定的志向，他就能克服困難，我們對年輕人的志向只能引導，不能堵?！?/p>

“這樣吧，你那么堅決，給你試讀?？捎幸粋€限制，因為現在想進物理系的學生太多了，在一年中，你普通化學、普通物理、高等數學這三門課必須都達到70分?！眳怯杏柕耐ㄈ?，為日后人類工程物理造就一位天才提供了通道。為此，錢偉長不得不拼命學。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一學期結束，錢偉長的物理及格了。到學年結束時，他的數學、物理、化學、外語等科目的考試成績都達到八十多分?！澳菚r候跟我一樣拼命的有華羅庚。我是很用功的，每天早晨5點到科學館去背書，可是華羅庚已經背完了?！睂@段求學經歷錢偉長記憶猶新。他在物理系苦讀了四年，變成全班物理學得最好的學生。

清華六年，讓錢偉長從瘦弱的“outofscale”（1.5米以下不合格身高），成長為強壯的校田徑隊和足球隊隊員，這得歸功于體育教授馬約翰先生。錢偉長對體育的鐘愛一直持續到老年，60歲時參加教研組的萬米賽跑還能遙遙領先。

1939年8月1日，錢偉長和清華中文系同學孔祥瑛在昆明西南聯大結婚，吳有訓先生主持了簡單的婚禮。三周后，中英庚款會公布他和林家翹、段學復、傅承義、郭永懷等9位西南聯大同學考取了第七屆留英公費生。

在國際物理界一鳴驚人

1939年9月2日，中英庚款第七屆留英學生22人抵達香港時，不幸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所有赴英客輪扣作軍用，錢偉長等學生的留學計劃也被迫延期。在等候通知期間，錢偉長發現當時國際學術界關于彈性板殼理論十分混亂，不僅板、殼分開，而且各種不同形狀的板殼有不同的方程。于是，錢偉長決心尋找一種統一的以三維彈性力學為基礎的內稟理論。他以高斯坐標張量表達的微分幾何來表示變形和應力分析之創新思想，居然獲得了前所未聞的統一內稟理論。

1940年8月初，庚款會再度將錢偉長等留學生召集于上海，赴加拿大。9月中旬學生們終于抵達加拿大多倫多大學，開始了艱辛的留學生涯。

錢偉長和林家翹、郭永懷同時師承應用數學系的辛祺教授。師生第一次見面，辛祺教授就發現自己和錢偉長都在研究彈性板殼的統一內稟理論，只是導師宏觀學生微觀而已，盡管當時所得到的結果還不能統一，但深信既是同一實質，必將能統一。就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即決定師生分兩段寫成一篇論文，投交美國加州理工學院航空系，祝賀馮·卡門教授60歲誕辰。祝壽論文集于1941年夏季刊出，共24篇論文，作者均為“二戰”時集聚北美的知名學者，如愛因斯坦、馮·諾伊曼、鐵木辛柯、科朗等，錢偉長是唯一的中國青年學子。這一旗開得勝之舉增強了他的自信和中國留學生的知名度。

1942年底，錢偉長即轉到美國加州理工學院馮·卡門教授主持的噴射推進研究所工作。1943年至1946年期間，錢偉長主要從事火箭的空氣動力學計算設計、火箭彈道計算研究、地球人造衛星的軌道計算研究等，也參加了火箭現場發射試驗工作等。同時還在馮·卡門教授指導下，完成了變扭的扭轉和水輪機斜翼片的流動計算，以及超音速的錐流計算等重要研究課題。錢偉長提出判明人造衛星在天際運行的軌道由于能量消耗，每繞地球一周將降低多少高度的簡便計算方案，以及火箭彈道的微分修正等，在初期的人造衛星軌道計算上做出了貢獻。由于錢偉長在航空研究上的成就，他成為了美國航空科學學會正式會員，并在得克薩斯州白沙試驗場進行下土式火箭發射實驗和液體火箭發射實驗。同年秋，他在美國航空工程學會上宣讀了《超音速對稱錐流的攝動理論》，這是國際上第一篇這方面的論文。其中一個重要方程，被稱為“錢偉長方程”，他提出的非線型偏微分方程，被國際譽為“錢氏攝動法”。

國家利益重于一切

1946年，他與馮·卡門合作發表了《變扭率的扭轉》一文。馮·卡門曾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經典的彈性力學論文。這幾年確實是錢偉長一生科研的多產期。然而正當錢偉長在美國的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卻乘上了從洛杉磯開往上海的輪船，名為回國探親，實際上，早已做好了一去不復返的準備。由于錢偉長在科研中接觸了大量軍事機密，為了讓美方順利放行，他制造了短期回國探親的假象：輕裝簡從，將大量書籍、資料留在了辦公室，還在住所預付了半年房租，就連剛剛晉級的薪水也沒有去領取。

錢偉長1946年8月初回到闊別8年的北京清華園。在母校清華大學當了一名普通的教授。9月，愛妻祥瑛自成都攜已6歲的兒子元凱赴京，錢偉長才第一次見到兒子。那年月物價飛漲，作為窮教授的錢偉長入不敷出。到第二年冬季長女開來出生后，只得向單身同事、老同學彭桓武等告貸度日。

“我是忠于我的祖國的?！卞X偉長反復強調。據錢老回憶，他這一生學過十幾個專業，科研生涯涉足幾十個行業。每一次重大的改變和選擇，都是因為國家的需要。

為了生活，更為了實現“科學救國”的抱負，新中國成立前，錢偉長幾乎“承包”了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北京大學和燕京大學工學院三校的基礎課應用力學、材料力學和物理系的理論力學、彈性力學等課程，還擔任《清華工程學報》主編等審稿工作。教學之余，錢偉長繼續在潤滑理論、圓薄板大撓度理論、錐流和水輪機曲線導板的水流離角計算等領域不懈研究，撰寫并發表了8篇有影響的論文。

1949年3月，清華大學成立了校務委員會，由葉企孫任主任，張奚若、吳晗任副主任，周培源為教務長兼常委，費孝通和錢偉長為副教務長兼常委，陳新民為總務長。1952年院系調整后，錢偉長被任命為純工科的清華大學教務長。1956年錢偉長又被任命為清華大學副校長，仍兼教務長和力學教授。

在繁忙的教學與科研之外，錢偉長還為北京各所高校培訓應用數學與力學的師資。社會兼職也令他忙得不亦樂乎。1951年中國科學院成立之初，錢偉長就兼任數學研究所力學研究室主任。錢學森回國后建立了中科院力學研究所，他又兼任了副所長……1955年中科院學部成立，錢偉長成了第一批被選聘的學部委員，并兼任中科院學術秘書。1954年至1956年，錢偉長花大量精力參與由周總理親自領導的制定我國自然科學12年規劃的工作，經常通宵達旦地工作。在規劃研討會上，周總理公開贊譽錢學森、錢三強和錢偉長為“三錢”。

1953年，錢偉長還參與起草了新中國第一部憲法。就是在忙得連喘氣都很緊張的情況下，錢偉長還是沒有打亂自己的科研節奏。憑著讓新中國科技早日騰飛的滿腔熱情，這幾年他發表了20多篇成績卓著的科研論文，出版了《彈性柱體的扭轉理論》、《圓薄板大撓度問題》等專著。

1955年前后，他參加制定新中國第一個科技發展規劃，在激烈的爭論中，他和錢學森、錢三強一起，頂著壓力，極力主張列入原子彈、宇航、計算機和自動化等4個項目，而沒有提自己的專業，因為誕生不久的新中國需要它們來揚眉吐氣。1956年出版了我國第一部彈性力學專著。

1957年，錢偉長被錯劃為右派，此后他喪失了20余年珍貴的年華。直到1979年夏，黨中央以文件形式公布的被錯劃為“右派”的55名黨外人士一律予以改正，并恢復名譽，錢偉長是其中還活著的七人之一。

1980年，錢偉長率團參加了在香港舉行的國際中文計算機會議，并公開表示：“中文計算機將由中國人自己搞，我們自己將做出世界上最實用、最優化的中文計算機來?！被貒?，即組織了中文信息研究會。由于錢偉長深厚的物理學基礎和漢文化根底，在1985年他獨創了宏觀字形編碼法，俗稱“錢碼”?！板X碼”以高速易學聞名于世，為IBM機所采用，并獲得1985年上?？萍及l明獎。

1983年1月12日，錢偉長被鄧小平親自批示調任上海工業大學校長，從而開始了他人生新的起點。擔任上海工業大學校長后，錢偉長就倡議“拆掉四堵墻”:學校和社會之墻；校內各系科、各專業、各部門之墻；教育與科研之墻；“教”與“學”之墻。為此，他抓師資隊伍建設，抓科學的學制建設，抓學生的全面發展，也抓學校硬件設施和軟件建設……他在許多場合，反復告誡師生：“我們中國青年應當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應當用高尚的思想去指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我們承認現在社會上還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情，對此，我們不能光抱怨這個社會有問題，我們自己同樣有責任。我們的民族若沒有那么一批人敢把國家的責任挑起來，用全部精力為國家和民族工作，我們這個民族就會永遠被人欺壓?！?/p>

1980年后，錢偉長相繼被選為民盟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和副主席、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執行會長、《中國大百科全書》和《辭?！犯敝骶?、《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美編審委員會委員等。這二十多年來，繁重的教學行政工作，多彩的政治社會活動，廣闊的學術天地，使錢偉長的生活更富有意義。這位可敬的老人擔任上海大學校長，卻不拿學校一分薪金，在上海連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都沒有，常年住在學校條件很一般的招待所。

2004年3月12日，錢偉長受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和中國社會科學院一些科學家的委托，給中央領導寫信，建議編研出版《二十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學術成就概覽》系列圖書，該建議受到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2006年12月，《概覽》項目獲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劃撥的國家重大出版項目啟動資金?？茖W出版社成立了專門工作機構，負責整個項目的運轉。該項目對增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對于傳播科學、創造未來具有劃時代意義。

錢偉長的人生是獨特的：文理相濟、中西融會的學習經歷；順逆交替、寵辱數變的人生經歷，造就了他對教育的那份特別感悟和深刻思考。正所謂，一般存在于特殊之中，這辯證法的基本原則，決定了錢偉長的教育思想依然有著積極的現實意義。他的一位學生的話或許是對他此生最好的評價：“錢老傳奇般的人生是最好的教科書；他的愛國敬業無私無畏的精神，求真務實追求創新的理念，敢作敢為坦坦蕩蕩的人生態度，是我們永遠的楷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