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輩子生活在白云底下

2012-12-06 05:24鮑爾吉·原野
晚報文萃·開心版 2012年14期
關鍵詞:大姑牧人云彩

鮑爾吉·原野

我離開老家好多年,有時遇到別人的探詢:你老家什么樣子?到處都是草原嗎?我答不上來,遲疑,不知從哪兒說起。

我遲疑,是由于草原沒法描述,它寬廣而且單一。草原靜得好像時間都在打瞌睡。低頭看,一朵小花微微搖擺,像與別的花對話,螞蚱隨人的腳步彈到半空?;仡^看,人的影子被拉出兩米多長。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鴰草的藍花在見到陽光之前還不肯開放。

說草原,誰都說不流暢,只有旅游者才會說出一些觀感。就像說大海,怎樣才能把海說清楚呢?給每朵浪花做上記號,便于你的講述嗎?海邊的人說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長什么樣。像吉爾博特說的:希臘的漁人不到海灘嬉戲。

草原在每個人心中不一樣。對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鄉,而非旅游區。草原于我,是一團重重疊疊的影像。想到馬,馬在奔跑的馬群里轉身,鬃毛擋住偏向一旁的頭頸。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從四胡的弓弦聲中款款而出。說書的屋子有漆黑的飄著茶梗的紅茶缸,旱煙的霧氣繚繞著牧人一張張傾聽的臉。說書人慣用嘶啞的嗓音,像上不來氣,醫學稱為呼吸窘迫或肺不張,而他有意如此,嘈雜的琴聲接上他后半截的氣。我想起冰涼的洋鐵皮桶里的鮮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葉散發的露水的氣味;想起飲水的羊抬頭叫一聲,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線;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關在帶蓋的箱子里;想起馬,樁子前雪青馬的蹄子踏出新鮮的黃土。

這些記憶像解體的衛星碎片在大氣層里茫然飛翔,沒辦法把它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問我的人說這些事嗎?別人聽不懂。還有磨出好看花紋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終年濕瀝卻不腐爛的葫蘆瓢,小紅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讀過一篇國外語音學家的文章,說結巴是因為元音和輔音急于一起沖出來,結果堵車,誰都出不來。我對草原的印象也像一個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門。

今天我對草原的記憶只剩下一樣東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無窮無際的云。騎馬歸家的牧人,擠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門,頭頂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輩子都在云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藍靛色帶腥味的云。他們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度過,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樣消失。云纏綿,云奔放,云平淡,云威嚴,云濃重,云飄逸,云的故鄉在草原。在異鄉,我見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霧氣屏蔽了云。偶見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進城串門的鄉下云。

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爺到林西縣拉鹽,我躺在牛拉的木輪勒勒車里睡覺。大姑姥爺突然停車,拉我起來看。我問看什么,他指著天:那兩朵云彩打起來了,像摔跤一樣。我看去,兩朵云立在天邊,如決斗。他坐下抽煙,樂??丛拼蚣鼙瓤慈舜蚣芪拿?。他跟我說話間,云沒了,大姑姥爺很惋惜,把煙袋鍋掖進褲腰帶,連吐幾口唾沫。那年我七八歲,他七八十歲。大姑姥爺跟貓狗說話,跟豆角說話。他曾說,每個死去的人都會被云接走。他告訴我望云要帶敬意。云打架讓他樂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像掰開的西紅柿一樣。

(彥凌摘自《浙江日報》2011年10月28日)

猜你喜歡
大姑牧人云彩
神奇云彩:大自然的畫作
春天的云彩
牧人毀銅缽
拴紅頭繩的雞腿子
鷹、穴鳥和牧人
一抹綠
云彩的秘密
云彩大秀場
大姑奶的時髦生活
野山羊和牧人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