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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 哥

2012-12-18 19:33蔡潤田
山西文學 2012年11期
關鍵詞:染坊寡婦伙計

蔡潤田

1

太行山東麓的陽平縣,是個人口稠密、土地瘠薄的縣份。居住在這窮鄉僻壤間的山民,為了謀生,不知從哪朝哪代就學會了印花染布的手藝,紛紛到千里之外的冀東平原去開染坊,謀生路。當地鄉俗把這叫做下京東。

民國三十六年,“土改”前夕,陽平縣向日邨的李亞鳳下京東,來到灤縣辛莊染坊,當了一名伙計兼賬房先生。染坊掌柜柴承業與李亞鳳是同村人,雖不同宗且誼在主顧,但因年齡稍小,依長幼尊卑的老例,便稱李亞鳳為鳳哥。也就因這個緣故,柜上的伙計以至于辛莊老少村民也都稱他為鳳哥,倒不計及年齡的大小。

其實,鳳哥也不過四十多歲。他形體瘦削,個子矮小。經常堆著笑容的長臉龐總是刮得精光,顯得格外精神、和悅。

鳳哥的確有副好脾氣。他口齒伶俐,愛和柜上的人開玩笑,常說得伙計們無言以對。每當這個時候,伙計們就會兀突地揪了他的耳朵道:“你說,誰是烏龜!”這時鳳哥一面討饒,一面應道:“我是?!薄澳闶鞘裁??”“我是烏龜?!边@才告饒。閑暇時,他也常和街坊鄰里的女人們說笑嬉鬧。辛莊的女人們不僅伶俐而且潑辣。她們在舌戰將敗之際,會突然發難:“鳳哥多年沒回家,憋得慌了,是不?”這時,狡黠如鳳哥竟也訥訥的,回答不來這個憋還是不憋的問題。只是隔壁孫二嬸好為不平之助,給鳳哥幫腔說:“你告訴她們憋出病來了,讓她們給治吧?!兵P哥聽了,也便附和著:“是的,是的?!比欢?,終究不免一副斯文的窘相。

是的,鳳哥下京東五六年了。每年過大年,伙計們幾乎都要回老家與家人團聚。唯獨鳳哥一直還沒回去過?;镉媯儐査麨槭裁床换丶?,鳳哥說:“反正柜上總得留人,我老了,不想來回折騰,你們回吧,我守柜?!睘榇?,頗也贏得伙計們的好感,尤其讓那些年輕伙計們感戴。

2

公元一九五四年,當農歷臘月來臨的時候,辛莊的人們又開始忙活過年的事了。村頭巷尾到處彌漫著祥和歡愉的氣氛,不時可以聽到遠遠近近的宰豬聲、鞭炮聲和趕排落子戲的鑼鼓聲。染坊的伙計們又要回老家了。

在柴掌柜準備啟程的前一天晚上,鳳哥來到掌柜房間,把一匹白布、半匹黑布和攢的錢交給掌柜?!澳惆堰@捎給家里人吧,告訴他們,我挺好。我回家的事看情況再說吧?!辈裾乒駮?,只一副淵默的樣子,并不勸鳳哥回家,似乎讓鳳哥留守柜上是當然的事。而伙計們則照例要和鳳哥說幾句謙讓的話,照例要感戴鳳哥的好意,照例要回家過年,雖然他們并不見得能給家里帶回許多錢財。

終于,年節臨近,辛莊染坊只留下鳳哥一人了。鳳哥獨自坐在房間洋火爐旁,神情恍恍惚惚。在他身旁的一只木墩上放著一個盛滿煙草面的鐵盒子和一沓紙條。鳳哥輕輕拈起一片紙,卷成喇叭狀,而后從鐵盒里捏了一撮煙放入喇叭,用小手指把煙夯實,再把喇叭口嚙合擰緊,然后舌尖在卷紙開口的一端輕輕一抿,一支清神益腦的煙卷就告成功了。鳳哥面對熊熊燃燒的爐火,一支接一支地吸著自制煙卷。這時,他不再操持染坊的活計,這是他一年中最清閑的日子。不過,也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才顯得有些清寂,落寞。他枯坐著,說不來在想些什么或根本什么都沒想。街上時或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他忽然想去叫幾個孩子來和他逗趣兒、玩耍,他喜歡小孩子,愛和他們戲耍。他知道,這幾天大人們都忙著備年貨、掃房子,沒人和他閑聊。他真的想去找幾個孩子來,然而終于沒有。

就這樣,鳳哥熬過了節前幾天清凈的日子。

3

臘月二十九這天,鳳哥剛剛吃過早飯,就有一群爺兒們、娘兒們從門外涌來。從他們手上拿的紅紙就知道,是請鳳哥來寫對子的。這些年辛莊過年寫對子的事幾乎全落在鳳哥身上,辛莊文化人不多,都知道鳳哥是念過書的,毛筆字寫得尤其清麗。而鳳哥對此也有求必應。這對他來說,與其說是助人,不如說是悅己。這是鳳哥難得顯才露能的機會,這使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滿足甚至陶醉。自然,筆墨是要自己貼上的,有時還要貼上紅紙,這也樂意。而且,鳳哥給人寫對子并不泛泛地寫些稱頌升平、闔家康泰之類的浮套話,他要視各家情況落筆。

鳳哥笑嘻嘻地把人們迎進房間,待人們安靜下來之后,他略顯矜持地向周圍人們掃視一過。于是,拉開架子,濡墨揮毫。給孫惠有家寫的是:“從古稱稀尊上壽,自今以始樂余年”。他知道孫惠有家三世同堂,爺爺過年正是七十大壽。他給方溫恭寫的是:“鳴花炮聲聲道喜,起大梁步步登高”。這是因為方溫恭家剛蓋了新房子,剛搬到新家。給孫寡婦寫的是:“桃符新換迎春貼,椒酒還斟合巹杯”。這是祝愿孫寡婦來年找個好女婿的。不料孫寡婦不明白這意思。鳳哥只好仔細講解了一番。孫寡婦聽了,喜嗔參半地剜了鳳哥一眼。說:“嘖嘖,和誰去合巹呀,跟你嗎?說得好聽!別別別,別磕磣我們了,換一副別的吧?!兵P哥聽了這話,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謔笑。隨即蹙起眉頭,略一思索道:“那就給你換一副吧。我先給別人寫?!?/p>

當鳳哥給別人寫完,并最后給孫寡婦寫下“和風扇淑氣,世雨釀新枝”的對子時,鄉親們都陸續離去,一面不無誠意地邀約著鳳哥到家里吃年飯的日子。

不一會兒,屋子里只剩下孫寡婦了。其實,對孫寡婦來說,對子的內容是無所謂適宜不適宜的,她要求重寫是要多磨蹭一會兒,好留下來單獨和鳳哥拉拉話兒。鳳哥對這一點似乎也心領神會,所以,就最后給她寫。

五年前孫寡婦丈夫不幸早逝,留下個十歲的兒子,靠著她做豆腐皮的手藝養家糊口,生活并不十分拮據。孫寡婦原本性情開朗,愛說愛道。丈夫死后,難免寂寞孤單,閑下來就來隔壁和老西兒們閑聊。而對鳳哥更是格外眷顧,平??p縫補補多所關照。十幾天前,孫寡婦就對鳳哥說,過年一個人冷火冷灶的,不用張羅什么年貨。要鳳哥就到她家里過年。鳳哥心里感激孫寡婦的好意,但害怕人們說閑話。所以支支吾吾,沒有答應?,F在孫寡婦又重提此事,她說:

“怕什么,大過年的,誰家不是熱熱鬧鬧,闔家團圓。咱們雖不是一家人,還不許一塊吃頓飯?!?/p>

鳳哥說:“怕是——”

鳳哥剛一開口,孫寡婦就接上說:“怕、怕、怕,我都不怕,你一個大老爺們,怕啥!”

鳳哥說:“這樣吧,聽你的,我今年什么都不做了,你給做了肉,調了餡,拿過來我自己包著吃就是了?!?/p>

說著,從口袋里摸出錢要交給孫寡婦:“拿著,用這點錢割點肉吧?!?/p>

孫寡婦沒有接收,推搡著鳳哥說:“誰稀罕你這錢,你小看我們管不起你吃頓飯不是!”

鳳哥無奈,只好將錢收起。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說:“你等著!”說著,他就從炕犄角搬過一個小方柜,從中取出一個布包,打開后,露出一雙光滑圓潤的玉鐲子來,他下意識地向周圍掃視一過,樣子有些詭秘地說:“這是我從老家帶出來的一點東西,放著沒用,就算是我對你平日里關照我的一點回報吧!”

孫寡婦見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默默地瞅了鳳哥一個時辰,這才一把抓了過去:“這個,我收下了?!?/p>

大年三十晚上,將近午夜時分,孫寡婦來到染坊和鳳哥過了一個除夕夜。初一早上,人們看見,孫寡婦從染坊回家的時候,臉上紅撲撲的。

4

過了正月初五,染坊的掌柜和伙計們就陸續還柜了。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幾個伙計在屋子里圍著火爐閑聊家鄉見聞,鳳哥提個矮凳湊過來旁聽。

“哈哈,俺村張財主,土改時亂石砸死了,他兒嚇跑了。年前回家看看,聽說村干部要找他,又嚇跑了?!?/p>

“聽說土改時東鄉沒有死過人,西鄉就厲害,那里的財主逃跑了,捉回來也要鎮壓?!?/p>

鳳哥沒有回家過年,家鄉的話題自然無從置喙,他只好做個聽眾。過了一會,他起身來到掌柜房間。只見他和掌柜壓低了嗓門兒,竊竊細語了一通。出來時,神色頗有些凄黯。

一晃又一年過去了。鳳哥還是過年都不回家,獨自留守柜上。

一九五六年春,上面傳下了新精神——國家要對工商業施行全行業的公私合營。這個政策的實施使柴掌柜經營了十幾年的辛莊染坊一夜之間變成了主要由公家主管的辛莊印染合作社。在社里干活的人要重新評級計酬,一律拿工資。這對伙計們或許影響不大,柴掌柜可就有點不好接受。他說拿工資,掙死錢,利頭小,不自由,因而辭職不干,退社回山西老家了。鳳哥似乎并沒有什么怨言,甚至還挺滿意。他說,在哪兒都是給人家干,都一個樣兒。

合作社來了個新掌柜,噢,不叫掌柜,叫主任。姓趙,是當地人。其余大都還是“老西兒”。開張那天,主任把伙計們叫到一塊兒,訓話說:“現在合作社宣告成立,從今兒個起,大家不是給掌柜干了,是給公家。大伙也不是小伙計了,是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啊,要對得起這個稱號,要好好干?!?/p>

這番話,并沒有激起如何的反應。唯獨鳳哥,似乎很受感動,臉上樂呵呵的。當晚,為慶賀印染社的成立,鳳哥操起了他多年不曾拉過的板胡為伙計們的山西梆子配樂。還自拉自唱了一段《鞭打蘆花》。

真的,合營后鳳哥變得更快活更勤快了。他文化高,算盤好,主任讓他還是管賬目。這樣,他本來可以不再干那些接、印、染、曬、碾之類的雜活、重活,可他照樣樣樣都干。社里先前那些伙計們笑他太積極,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先前是什么,是小伙計,是雇員,現在是工人階級,是主人,不積極咋行!”他除了仍然愛開玩笑之外,有時候還挺認真地管管別人的事。

一次,一個年輕伙計曬布時沒有用曬桿把布捅到應有高度,致使下端拖到地面。鳳哥見了很嚴肅地說:

“你這年輕人,干活這么馬虎還行!”

年輕人以為小事一樁,很不服氣,就頂撞起來。這時正好主任過來,把年輕人批評了一頓。年輕人并不嫉恨主任,倒從此不再和鳳哥過話。但鳳哥并沒因此就不“積極”了,他照樣愛管閑事,儼然一副“主人公”的樣子。

轉眼又是一年,這一年“五一”勞動節時,鳳哥竟得到“先進工作者”的稱號。鳳哥一拿到獎狀,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卷好封好,寄回老家去了。他在信中告訴家鄉人,他現在已是給公家干事的人了。過年他可望與家人團聚了。

可惜,他這個愿望并沒有實現。

沒過多久,在一個悶熱的午后,社里突然來了兩個人,據說,是從山西陽平縣來的。他們一來就到了主任辦公室,不知和主任說了些什么。來人出去之后,主任把鳳哥叫到辦公室,臉色陰森地說:“來人外調,說你逃避土改,隱瞞成分,是真的嗎?”

鳳哥聽了,臉色倏地變得煞白,囁嚅地說:“他們還要把我帶走嗎?我現在不是工人、工人階級了嗎?”

主任說:“你先去考慮考慮,回頭再找你談?!?/p>

鳳哥頹然地走出辦公室,茫然不知所之……

當晚,鳳哥失蹤了。染坊的人們四處尋找,一夜沒有見到人影。

清晨,朝霞把辛莊東頭的大水坑映得波光瀲滟,一群剛放出籠的鴨子快活地奔向水坑,悠然浮在水面上,不時發出呱呱的叫聲。水坑南岸的一棵彎柳樹下,黑壓壓的一群人正圍觀一具剛剛從水坑里撈出來的尸體。在一片唏噓聲中人們猜測著、議論著鳳哥各種各樣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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