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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乾嘉學人詩——以翁方綱詩為中心

2013-01-22 07:19郭康松郗韜
關鍵詞:翁方綱學人學問

郭康松,郗韜

(湖北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乾嘉時期,考據學風興盛,學者們“竭生平之功力以赴之,雖境遇至為困苦者,亦不稍減其學問之欲,反以是為高尚。其時之顯官如王昶、畢沅、朱筠、阮元諸人,又復羽翼于其間,而當時政府及社會心理亦頗知尊重學者,故經學考證風氣,充滿國中,實從來未有之奇跡”??紦W風,[1](439?440)已經深深影響到詩人,學問成為詩中的應有之物。袁枚雖然貶斥翁方綱、諸錦等人的學人詩,但也認為那些“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的詩篇[2](157),是由于詩人欠學力所致。

學者重視經學及與之聯系較為緊密的史學、金石等,加之當時統治者喜好以文字罪人等原因,部分學者開始把與現實政治關系不大的經史學問寫進詩里。這樣,既可顯示學問,又得以避禍。于是,就產生了以經史為內容、質實澀悶、性情欠缺的學人詩。

學人詩在清代是一個有特定含意的詞,絕非是說學者寫的詩就是學人詩,像錢謙益、朱彝尊雖然既是學者,又是著名詩人,但他們的詩一般不會被人看作學人詩。而史學考據成就極高的學者趙翼,他的詩在清代也不被當作學人詩。因為這些詩人較少用僻典,一般不自注詩歌,很少把考據學知識當詩歌主要內容來寫。學人詩是乾嘉時期少數學者所寫的、偏離詩歌言情特質、包容大量考據學問的詩。代表作者有諸錦、陸奎勛、汪師韓、錢載、翁方綱等人,除錢載外,這些詩人都是比較有名的學者。這些人當中,錢載詩歌成就最大,但學人詩在其所有詩篇里比重不大,翁方綱學人詩最多、最為有名。

諸錦(1686—1769)是較早寫學人詩的學者,字襄七,號草廬。浙江秀水人,雍正進士,著有《毛詩說》、《饗禮補亡》、《夏小正注》等。作詩好征典,言近旨遠,根柢深而英華自茂。其《絳跗閣詩集》里有不少堆垛物名、仿“柏梁體”的詩,“茲舉五七言古近體各一例。卷一《述懷》第三首:‘蓑笠铚耨□,弓廬陶旊段。硨磲瑪瑙珠,魚菽鹽豉蒜’;卷八《又賦玉甕詩》:‘……,觚盉角洗槃盂彝’;《七蟲篇》:‘鼃黽蛾螳鼠雀蟬,飛鳴跳伏階庭前’;卷十《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經》:‘沈賀錢陳董,虞洪宋李韓。隸真行狎草,長短瘠肥寬’”。[3](523?524)這些詩句不僅堆垛,而且只有學問,不見性情,是比較典型的學人詩。

陸奎勛(1663—1738),又號陸堂,浙江平湖人??鼊啄晔茨茉?,未弱冠,以文字雄吳越間。早年喜讀醫、卜、術算、兵書,工文字,曾充《明史》纂修官,著有《陸堂易學》。能詩,《清史列傳》稱其“詩文自弱冠時已充篋笥,后乃以余事為之”。二人與汪師韓的詩作,都被袁枚看作學人詩,遭到了袁枚批評:“陸陸堂、諸襄七、汪韓門三太史,經學淵深,而詩多澀悶,所謂學人之詩,讀之令人不歡?!盵2](118)

汪師韓(1707—?),浙江錢塘人,行輩較翁方綱稍早,寫詩好用僻典、喜自注,“嘗賦《龍書》五十韻,臨川李紱見之嘆異,攜入《八旗志》書館,館中見者多不知其辭所自出。李紱曰:我尚有不知者,何況君輩”。[4](344)《龍書》詩中的典故,連李紱這樣博聞的學者尚且不能全知,可見其僻。汪氏部分詩注太多,讓人生厭。如他的《題夏承碑拓本》,全詩十九韻二百六十六字,而他對原詩的注釋詳解達五百余字。汪師韓在詩里大量自注的行為,遭到了袁枚批評:“韓門先生《蚊煙詩》十二韻,注至八行,便是蚊類書,非蚊詩也?!顿浻选吩?‘知來匪鵲休論往,為主如鴻喜得賓?!暇渥?“《淮南子》:‘干鵲知來而不知往?!毕戮渥?“《孔疏》:‘鴻以先至者為主,后至者為賓?!髟姾慰嗄藸?”[2](119)從詩歌角度來看,注釋使這些詩的意境被分割得支離破碎。

錢載(1708—1793),字坤一,號萚石。詩學韓愈和黃庭堅,造語盤崛,寫詩主要在章句上與他人爭奇,很少用僻字僻典,但因為當時學界風尚是通經好古、棄虛崇實,錢載不愿意被人們看作空疏寡陋之士,所以他的一些詩也“每使不經見語,自注出處,如《焦氏易林》《春秋元命苞》《孔叢子》等,取材古奧,非尋常詞人所解征用”。由于這些詩“原本經籍,潤飾詩篇,與‘同光體’所稱‘學人之詩’操術相同,故大被推挹”。[3](176?177)錢載這類用僻典、加注的詩,常被人們看作學人詩。錢載學人詩數量不多,但對翁方綱學人詩創作理念的形成,卻有一定影響。二人以詩文相交達十多年,“方綱與萚石相知在通籍之前,而談藝知心于同年中為最。自己卯春,萚石自藜光橋移居宣南坊,方綱得與晨夕過從,至今十有八年,中間方綱使粵者八年,而前后共吟諷者則十年”。[5](378)錢載對翁氏的詩歌創作與詩歌理論產生了較大影響。程日同認為:翁方綱在其《杜詩附記》中大量移借錢載評語,而這些評語中包含了學人詩的指導思想——肌理說的主要觀點?!霸谝欢ㄒ饬x上,肌理說是錢、翁二人共同完成的。只是二人角色不同,一為奠基者,一為極端發展和表述者?!盵6](101)

除上面幾位外,史學家全祖望的部分詩作也可被稱為學人詩。全祖望(1705—1755),字紹衣,號謝山,學者尊稱為謝山先生?!捌湓妼W山谷而不甚工,古詩音節未諧,尤多趁韻,然直抒胸臆,語皆有物。其題目小注,多關掌故,于南宋、殘明事,搜尋幽佚,尤足以廣見聞?!盵7](957)詩里加注,且多關掌故,與翁氏相類,但直抒胸臆勝于翁氏。全祖望的詩里有較多關于考證學問的內容,也有較多自注。這些詩人,都不同程度地把詩歌當作顯示學問的工具。

與錢載等詩人相比,翁方綱的學人詩數量更多、更為有名。翁方綱(1733—1818),字正三,一字忠敘,號覃溪,晚號蘇齋,順天府(今北京)大興縣人。翁氏曾說:“有詩人之詩,有才人之詩,有學人之詩。齊、梁以降,才人詩也;初、盛諸公,詩人詩也;杜,則學人詩也。然詩至于杜,又未嘗不包括詩人、才人矣?!盵8](154)翁方綱將那些使才用典之詩稱為“才人詩”,而對人們普遍贊美的熱情洋溢、具有濃郁浪漫氣質的唐詩,名為“詩人詩”。他最欣賞的是兼包前兩種詩風的杜甫學人詩。比翁氏稍早的學者兼詩人杭世駿也提出過學人詩名稱:“三百篇中,有詩人之詩,有學人之詩。何謂學人?其在于商則正考父,其在于周則周公、召康公、尹吉甫,其在魯則史克、公子奚斯。之二圣四賢者, 豈嘗以詩自見哉?學裕于己,運逢其會,雍容揄揚,而雅、頌以作;經緯萬端,和會邦國,如此其嚴且重也?!盵9](296)杭世駿所言的“學人之詩”,是指《詩經》中《雅》、《頌》類的詩。他看重這些詩“經緯萬端,和會邦國”的社會作用,并且指出這樣的詩“嚴且重也”,即詩風嚴肅、莊重。翁方綱此處所指的學人詩顯然可以把杭氏重政教的“學人之詩”包括進去,但實際上翁氏學人詩基本無關政治,只包含了大量具體學術知識。

翁方綱有詩六千余首,其弟子吳嵩梁和學者陶鳧薌都將其詩分為兩類。吳嵩梁分法為:“性情風格氣味音節得詩人之正者為內集,考據博雅以文為詩者曰外集?!盵10](484)此分法得到了翁氏認可。陶氏認為:“先生(指翁方綱)詩分兩種,金石碑版之作,偏旁點畫剖析入微,折衷至當;品題書畫之作,宗法時代,辨訂精微?!盵10](484)由兩種分法可以得知:翁方綱把經史、金石的考據研究寫進詩中的“學人詩”,無疑是一生中寫的最多的。這類詩多七言古詩,詩前有序或題注,序、注本身也是經史或金石的考據勘研文字。其詩幾乎可以作為學術文章來讀,往往寫得佶屈聱牙,毫無詩味。翁氏這類學人詩最多、最為世人矚目。另一類記述作者生活行蹤、世態見聞或摹寫山水景物之作,數量很少。

在“考訂訓詁之事與詞章之事,未可判為二途”觀念的作用下,翁方綱“在詩歌創作中,也大量傾注學問,甚且每每夾以考據。如其《漢石經殘字歌》、《漢建昭雁足燈款拓本,為述庵先生賦》、《未谷得宋鑄銅章曰山谷詩孫,以贈仲則,諸公同賦》、《山谷詩孫印,未谷來索詩,又賦此》等等,都是以學問為詩,以考據為詩。這樣的作品盡管在其他詩人那里也未嘗沒有出現,但他們大抵是偶爾為之,聊備一格,而在翁方綱,卻連篇累牘,滿眼充斥,形成了一個突出的創作特征?!盵11](238)陸廷樞就認為翁詩“自諸經傳疏以及史傳之考訂、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貫徹洋溢于其詩”。[12](361)翁方綱不僅把學問當作詩歌創作的基礎,而且將其看作詩歌創作的內容和題材。這與許多在詩中用典的詩人完全不同,因為他們只是把典故作為手段,是為了使詩歌形式更典雅、華美,更好地表現自己的感慨、性情,而翁詩卻迥然不同。下面錄其詩一首,可看出翁氏詩歌一些特點?!冻敝葜]韓祠十韻》(括號里的為原詩注)寫道:“公來八月住,地特愛東山。栽植籠蔥處(公手植橡木),登臨莽蒼(上聲)間。淳熙重建屋(郡守丁兄元),文惠昔披菅(宋咸平二年,陳文惠公倅潮始建祠于韓山)。亭已南珠換(祠舊在城南,其旁有南珠亭),人猶北斗攀。升階循岌嶪,鑿井問潺湲。神豈潮專在,文卑漢以還。起衰隨地化,原道尚堂顏(韓山書院有原道堂)。峰倚青三架(一名筆架山),江空碧一灣。蘇公文不朽,元祐跡誰扳?剩有重摹字,模糊綠蘚斑(蘇碑久不存,今廟中成化間重刻已漫漶)?!盵12](374)此詩完全成了一篇游記,一篇有韻之文,而且沒有多少真情實感,主要在顯示自己的博學多聞。此詩的一個明顯特點,就是大量自注。

翁方綱推崇黃庭堅的詩作,因為黃庭堅許多詩,是在淵博的學問基礎上寫出來的,可以體現詩人學富五車的涵養。翁方綱曾經非常感慨地談道:“山谷際歐、蘇蔚起時,獨以精力沉蓄,囊括今古,其取材非一處,而其用功非一日也?!缓笾湃艘蛔忠痪?,皆有來處。至于千匯萬狀,左右逢源而無不如志者,非可幸而致也?!盵5](635)翁方綱學人詩內容上以學問為主,形式上也講求“肌理細膩骨肉勻”,即合乎繩墨規矩。

翁氏大量寫作學人詩,除了前面提到的經史考據之風興盛、文字獄現象較多的原因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翁氏為了糾正當時其他詩學理論的流弊。王士禛標舉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神韻”說在失去了清初現實基礎后流于空虛。沈德潛倡言的“格調”說也因為一味模仿復古,缺乏獨創性和靈活性,而被人們質疑。翁方綱提出“肌理”說講究“詩法”,正是為了以質實來補救“神韻”、“格調”說的流弊。其友人陸廷樞在《復初齋詩集序》里論述道:“自漁洋先生取嚴滄浪以禪喻詩,謂詩有別才,非關學也,于是格調流于空疏,神韻淪于寥闃矣。吾友覃溪蓋純乎以學為詩者歟!”[12](361)翁方綱博通經史,尤其擅長金石書畫之學,撰有多種相關著作,如《兩漢金石記》、《經義考補正》、《廟堂碑考》等?!八秲蓾h金石記》,剖析毫芒,參以《說文》、《正義》,考證至精?!盵13](13395)寫學人詩既可顯露學問,也可盡量避免因文字不慎帶來的巨大災難。

翁方綱等人的學人詩,雖然在詩歌題材和范式方面有一定的開拓,但由于此類詩多言事說理,背離了詩歌注重抒情的傳統原則,所以自產生之日起,就多被批評。與翁方綱多有交往的洪亮吉就寫詩道:“只覺時流好尚偏,并將考證入詩篇。美人香草都刪卻,長短皆摩擊壤編?!盵14](1246)既談到學人詩的影響,也對此類詩缺少情韻暗含不滿。在其《北江詩話》卷一里,洪亮吉直接批評翁方綱的學人詩“如博士解經,苦無心得”。強調詩歌寫真情的袁枚,更是指責翁氏等人的學人詩堆砌典故、把抄書當作寫詩:“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之學,自成一家?!娮髟娬?,全仗糟粕,瑣碎零星,如剃僧發,如拆襪線,句句加注,是將詩當考據作矣?!盵2](146)詩歌用典本來應該是完全自然的,需要用才情驅使,要用得天衣無縫,不能把寫詩當作寫考據學文章。袁枚也批評諸錦等人的詩“澀悶”,多注。朱庭珍認為:“翁以考據為詩,饾饤書卷,死氣滿紙,了無性情,最為可厭?!盵15](2364)幾位詩人兼詩論家都指出了學人詩堆砌、缺少性情的缺點。

作為學人詩代表作者的翁方綱,其學人詩在弟子輩以及后來的部分學者那里得到了較多推崇。韓國學者金正喜(1786—1856)在《阮堂詩話》里就高度評價翁方綱的詩作:“覃集果難讀,經藝文章金石書畫打成一團,非淺人所得易解。然細心讀過,線路脈絡,燦然具見。特世人不以用心,外舐沒味,不知諫果之回甘,蔗境之轉佳耳。以鄙見聞,乾隆以來,諸名家項背相連,未有如錢萚石與覃溪者?!盵16](316)此論明顯溢美過甚。翁詩是脈絡比較清晰,內容多涉學問,但詩歌成就無疑與當時趙翼、袁枚等人有較大差距。金正喜此論,大概是因為曾得翁氏賞識。金正喜,于嘉慶十四年(1809)到北京拜訪過翁方綱,受到翁氏的賞識,書“經術文章,海東第一”贈之。金正喜回國后,經常以書信向翁氏請教。張維屏說:“《復初齋集》中詩,幾于言言征實,使閱者如入寶山,心搖目眩。蓋必有先生之學,然后有先生之詩,世有空疏白腹之人,于先生之學曾未窺及涯涘,而輕詆先生之詩,是則妄矣?!盵17](621)此論看重的是翁氏詩歌的知識性,避而不談詩歌抒情功能,大概也是因為知遇之故。陶鳧薌稱贊“其學問既博,而才力又足以副之,故能洋溢縱橫,別開生面,不可謂非當代一大家也”[10](484),亦是溢美失實。翁方綱可算學者,但詩才并不很高。徐世昌從實際出發,既同意洪亮吉等人對翁詩的批評“持之良非無故”,又指出“覃溪以學為詩,所謂瓴甓木石,一一從平地筑起,與華嚴樓閣彈指即現者,固自不同”的特點,即其詩歌有實在內容。并認為:“‘興觀群怨’之外,‘多識’亦關詩教,且其深厚之作,魄力既充,韻味亦雋,非盡以斗靡夸多為能事。遺山云:‘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珷玞?!x覃溪詩,亦作如是觀耳?!盵10](484)徐世昌認為翁氏學人詩可以使人“多識”,但“多識”只應是詩歌吟詠情性后的副產品,故徐氏此論當與其時乾嘉學風還有較大影響有關。至于翁方綱韻味雋永的詩,是有一些,如:“客路旬經雨,林巒翠倚空。不知秋暑氣,直與岱淮通。舊夢千渦沫,思尋百步洪。大河西落日,穿漏一山紅?!盵12](370)此詩寫景真切,閑適、悵惘之情彌漫其間。但數量太少,難以代表其詩風。

學人詩的影響,除了“以學為詩”的鮮明特質外,很大程度是由于翁方綱廣泛的交往、能宏獎風流的做派造成,而不是因為學人詩作者們詩論高明、詩篇高妙。翁方綱“所結交者派別不同,風格各異,如錢大昕、王昶、法式善等人主格調,蔣士銓、趙翼、洪亮吉等人主性靈,此外還有錢載、程晉芳、吳錫麟、張塤、黃仲則等人”。[18](43)這些人中,趙翼、洪亮吉等詩壇大家、名家肯定不會去效仿翁氏的詩,就連與翁氏長期論詩的錢載,詩作和翁氏相類的也只是少數,其最為后人稱道的還是那些有真摯感情、語言較質樸的詩作,如《到家作四首》其二:“久失東墻綠萼梅,西墻雙桂一風摧。兒時我母教兒地,母若知兒望母來。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萬念不如灰!曝檐破襖猶藏篋,明日焚黃只益哀?!贝嗽娬Z言通俗質樸,比喻形象生動,對母親的哀悼出自肺腑,真摯感人。翁氏堆砌學問的學人詩,創作相對比較容易,錢鐘書曾云:“以萚石之學,為學人則不足,而以為學人之詩,則綽有余裕?!盵3](177)翁方綱的影響,主要在弟子及后學中?!拔谭骄V講詩學,大家、名家不屑聽,不屑與之討論。他的肌理說只能講給虛心的小詩人、應試的學子們?!盵19](86)仿效、學習翁方綱學人詩的,也多是弟子輩。陳衍就曾談道:“覃溪自命深于杜學,其實所知者山谷之學杜處耳,只可以傲門下謝蘊山、馮魚山輩?!盵20](979)

弟子輩詩人中,謝啟昆受翁氏學人詩影響較大,部分詩作可以被稱為學人詩。謝啟昆(1737—1802),字蘊山,著名學者、方志學家。其《詠史》詩較為人看重。王昶曾這樣評論謝詩:“蘊山為覃溪少卿入室弟子,篤信師說。故宦轍所至,留心著撰,在京口邗江遇古跡題詠而表章之?!瓰樵姴幻患?,而詳于詠史,足資后來考證?!盵21](87)謝啟昆以詩記史的做法,符合翁方綱學人詩重學觀點。弟子輩中其他一些詩人,后來雖然與翁氏學人詩面目大為不同,但或多或少受到翁詩影響。如“嶺南四子”之一的馮敏昌(1747—1806),字伯求,號魚山,“弱冠時,受知于翁覃溪,覃溪既歿,語及輒唏噓……嘗遍游五岳,周歷邊塞,廣搜金石,故其詩瑰奇怪特,盤郁崒嵂,巋然為嶺南大宗?!盵22](8)再如翁方綱稱為詩壇大敵的張維屏詩,被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二評為“清新婉麗,體物瀏亮,如海底木難,斑駁眩目”。又如被王昶贊為“詩如天風海濤,蒼蒼浪浪,足以推倒一世豪杰”的吳嵩梁,“詩筆縱橫,排戛議論,藻采足以佐之。自編詩集,以詩代序,歷述同時袁子才、王夢樓、洪稚存、黃仲則,交相推許,次及西江唐、宋以來諸詩人,瓣香所在,惟屬心余”,[22](229?230)這些詩人取法廣泛,看重的是詩人詩法,而不是學者詩法,所以才詩名頗盛。但這些詩人的詩歌,也還依稀有學人詩的影子,如馮敏昌詩歌的“瑰奇怪特”, 張維屏詩的“如海底木難,斑駁眩目”, 吳嵩梁的“藻采”,都有學問顯露詩中。詩人梁章鉅(1775—1849),字茝中,號茝鄰,陳壽祺在《藤花吟館詩鈔跋》中認為雖然梁詩只是“間效其體”,總體上則與翁方綱詩不類:“茝鄰之詩,自嘉慶癸酉入都以后,從覃溪游,間效其體云耳,其才力之雄,固自足深造古人之堂室,惡在其為墨守覃溪也?”[23](80)但是,“間效其體”,也足以說明翁氏學人詩在當時具有一定地位。翁方綱在贊揚梁章鉅“最后至而手腕境界迥異時流,不名一家而奄有諸家之美”時,也提到自己“門下詩弟子百十輩”。[22](276)這眾多弟子不管對學人詩效仿了多少,都無疑擴大了此類詩的影響。

學人詩在引起較大反響的同時,因為脫離了詩歌抒情言志的本質,形象性和含蓄性不夠,側重理性思維,所以在大詩人那里沒有得到積極回應。但此類詩重視學問的做法,被不少學者認可,在稍后詩人那里也有回應。汪辟疆就說:“近代詩家,承乾嘉學術鼎盛之后,流風未泯,師承所在,學貴專門,偶出緒余,從事吟詠,莫不熔鑄經史,貫穿百家?!盵24](287)當代學者黃霖等也認為:“道、咸年間的程恩澤、鄭珍、何紹基和清末沈曾植等,所產生的學人之詩和宋詩運動,都由肌理說推動而來?!盵25](383)程恩澤等人在信服翁氏肌理說的同時,也無疑會在具體寫法上向翁方綱等前輩的學人詩學習、借鑒。近代著名詩論家陳衍這樣談論學人詩和“詩人之詩”的差異:“證據精確,比例切當,所謂學人之詩也。而詩中帶著寫景言情,則又詩人之詩矣?!盵20](382)他認為雖然“詩人之詩”較“學人之詩”為易,是寫詩基礎,但如果忽略此過程,就只能是“學人”,不能達到詩歌最高境界“不先為詩人之詩,而徑為學人之詩,往往終于學人,不到真詩人境界,蓋學問有余性情不足也”。[20](197)陳衍此論是看到了翁方綱等學人詩的弊病后作出的改良,但對詩歌而言,學問并不等于詩歌。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詩歌最重要的還是要以情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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