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書的事(上)

2013-04-29 00:44陳四益
讀書文摘 2013年9期
關鍵詞:裴多菲策劃者禁書

陳四益

北京胡同里的“小宅門”(中等人家,與大宅門相應,戲稱之為小宅門)也多為兩扇對開。門上多寫有門聯,見得多的是“忠厚傳家久;詩書記世長”??梢娔菚r門第、傳承,同“詩書”大有關系。

“革命”了,就不同了。盡管最初宣傳與策劃革命的都是知識階級,但真要“暴動”,沖在前面的倒多是斗大字不識一擔的“革命先鋒”——亦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讀過幾天書,對“革命”策劃者的理論、方針、計劃、措施評頭論足,用起來不那么順手,這在策劃者看來就成了“革命”的“障礙”。

所以,革命的策劃者大多貶抑知識階層而抬高無知識階層。即如《水滸》中的宋公明,最看重的還是那個持兩柄板斧、不惜性命、唯哥哥之命是從的“鐵?!?。于是,策劃者便有了“書讀得越多越蠢”、“馬列主義讀多了也會出修正主義”、“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一類高論流傳。如果一定要讀書,那就只讀策劃者的書。別的書呢?若與策劃者的理論不合榫,大概就屬于讀得越多越蠢之列了。

不過,在“史無前例”之前,還沒有走到極端,不聽話的知識人是在不斷整肅了,但各種書籍,尤其是大學圖書館,古今中外,從亞里士多德到黑格爾,從孔夫子到孫中山,大多還是可以借閱的。有些書對學生不出借,但教師是出借的;有些書對一般人不出借,但對一定級別干部是出借的。所以然者何?說不清,就那樣規定,毫不通融。

譬如,《金瓶梅》,在“我大清”時就列為禁書。民國時,雖不說禁,但仍躲躲閃閃。鄭振鐸編《世界文庫》,收入《金瓶梅詞話》,文中每夾有若干行“框框”,一字一框,以示此處共刪多少字。到了“新中國”,據聞,反倒是“偉大領袖”說:“《金瓶梅》不可不讀”,并在高層會議上向黨的各大區第一書記推薦。大概因為毛澤東有了“不可不讀”的綸音,人民文學出版社便印了現裝足本《金瓶梅》若干部,規定部級以上干部可以購買一部,也就是僅限于“高層”,專門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專家據說經審批也是可以買的,但印數有限,供不應求。此事頗為費解,是因為部級以上干部不怕腐蝕,還是部級以上有此需要?說不清。反正《金瓶梅》雖然有限度地開放,但那是高層,我們這些“低層”,盡管讀的文學專業,要想借閱,根本沒門兒。

到了60年代初,因為中蘇論戰,印了一些包括赫魯曉夫、鐵托、卡德爾、熱德拉斯等“修正主義”的言論與著作;為了批判“修正主義”文藝,又印了愛倫堡回憶錄《人·歲月·生活》,肖霍洛夫的《一個人的遭遇》等小說,再加《第四十一》、《士兵頌歌》、《雁南飛》等一批電影;此外,還有表現所謂“垮掉的一代”的英美小說《向上爬》、《在路上》、《麥田守望者》,70年代又放映代表日本軍國主義傾向的電影《山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海戰》等等。電影也都是“內部放映”。不夠“內部”的,仍無緣一睹。

到了1966年,在“偉大領袖”的號召下,要和舊世界作“最徹底的決裂”,不但摧毀著學校,摧毀著教師,也摧毀著人類幾千年積累的知識和文化。不要說那些“內部發行”的“反動書籍”,就是原先公開發行的作品,也幾乎一攬子定為“封資修”,鎖在書庫不準借閱,圖書館也就關起門來鬧“革命”了。當然,“革命”的策劃者們還是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的。我的一位老師那時在北京圖書館任職,“偉大領袖”要看什么書,都由他負責配齊。后來聽他說到那些書名,大抵都是市面上要“砸爛”、被抄沒的貨色,而京城一些學者的私家收藏,據后來披露,被抄后,許多也落入了指導“大革命”的“小組”顧問或成員私囊。不屬高層也無緣“內部”的人,“合法”的閱讀物,只剩下“紅寶書”外加“馬列”和一個魯迅一本《紅樓夢》了。若不識時務,難免尷尬。

在去蘇州的火車上我曾遭遇一次尷尬。因為有一兩個小時車程,隨手帶了本《呼嘯山莊》在路上解悶兒。艾米莉·勃朗特的這部小說是公認的“世界名著”。不想一位身穿軍裝的青年直向我走來,問我在看什么書。那時,到處是“警惕的眼睛”在巡視著不符合“紅彤彤新世界”規范的行為。我不發一言把書交給他,聽候處置。這位小戰士大約從未接觸過這類書籍,拿在手里翻來翻去,不知如何是好。從封面上看,畫著一個穿帶裙撐裙子的外國女人,自然是“資本主義”的,但看內容簡介,卻又分明寫著,反映了英國當時的“階級斗爭”之類的話語,在“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當時,反映階級斗爭的書當然不好歸于“四舊”。于是,“當兵的”只好“勸誡”道:“雖然這書反映了階級斗爭,可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了這些畫,還以為你這人覺悟太低呢,收起來吧?!笨磥磉@位是溫和派,沒有橫加沒收,還講點道理。在“工農兵”領導一切的年代,我當然不好爭論,只能聽命。

工宣隊(全稱是“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駐學校后,我又聽說了另一次“尷尬”。上海工宣隊進駐大學之后第一個“革命行動”,便是全校性抄檢“黑材料”。因為是在“紅革會”(好像全稱是“上海大專院校紅衛兵革命委員會”)“炮打張春橋”之后,所以大學成了抄檢“黑材料”的重點,那辦法有類于《紅樓夢》里的抄檢大觀園。那天抄到我一位同班學友的宿舍。那位學友忠厚誠篤,因為當著學生指導員,所以住在學生宿舍,書架上大多是“馬列”,只有一本《裴多菲詩選》引起了工宣隊員的懷疑。因為毛澤東關于文藝的兩個批示里有“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的“最高指示”,所以一見裴多菲三個字便神經緊張,拿著那本書左看右看,不肯放下。直到一個學生看不過去,說:“老師傅,這是匈牙利革命詩人裴多菲的詩選,同那個裴多菲俱樂部前后差了100多年,沒關系?!蹦莻€工宣隊員這才如釋重負,把書丟過一邊。裴多菲因此逃過一劫。

這兩件小小的趣事,可見當時禁書之嚴。這樣大規模的禁書,恐怕是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所沒有的了。

名為文化革命,卻先把文化毀滅,那辦法也同為政治大革命,先把所有干部都打倒一樣。據說“文革”期間,張治中老先生在天安門上對毛說:“主席啊,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了?!薄澳切┰獛浂急淮虻沽?,你怎么辦呢?”毛回答:“你放心吧,我們可以甄別嘛?!辈恢切┊斪觥胺赓Y修”一攬子查禁的書籍,是否也要等到“革命”后期一一甄別,但至少在當時,給我的感覺,同舊世界徹底決裂,就是要把人類所創造的文化統統鏟除。這樣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甚至懷疑是否還生活在一個能夠正常思維的世界。

(選自《世紀》2013年第3期)

猜你喜歡
裴多菲策劃者禁書
你愛的是春天
德國的印刷術與禁書展
引領教師專業成長的角色定位
匈牙利國慶節紀念詩人裴多菲
新世紀以來美國禁書排行榜透析
為什么雪夜要“閉門讀禁書”
2011年美國“禁書周”慶?;顒又鞔蜷喿x視頻分享
本 期 導 讀
負擔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