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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靈潮軒雜劇三種曳院離陳寅恪有多遠?

2013-04-29 00:44肖伊緋
讀書文摘 2013年9期
關鍵詞:燕園燕京大學陳寅恪

1966年,早已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因洗澡時滑跌,癱瘓在床已經四年。從1966年冬開始,他多次被迫做書面檢查交待,又因其所謂反對共產黨、反對馬列主義的罪行交代不徹底,屢屢被校方及“造反派”勒令要重新補充交代。

曾做過陳氏兩年助手的程曦(約1918—1997),此刻卻正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吉爾莫大廳411號里,閑適地翻檢著自己剛在香港出版的一冊新書?;宜{色的素凈封面,雙線框、仿宋體的書名;手感細膩的道林紙,繁體豎排的舊版式,薄薄的一本小冊子卻仍舊彰顯著一種古典文藝“味兒”,確切的講,仍舊是底氣足足的民國“范兒”。

與當時的“反動學術權威”陳寅恪終日接受批判與審查不同,1951年8月就離開陳氏助手職位的程曦沒有陷入這場史無前例的“失范”境地。他依舊保持著那么一股子中國舊式文人的文藝“范兒”,雖漂泊于美國、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各地,但他已經是講授中國文學藝術的客座教授,有理由也有資格、有時間也有性情來寫寫劃劃,眼前這一冊《靈潮軒雜劇三種》就是閑情逸致之作品。

小冊子中,他還逐一在扉頁里塞入一張打印好的小紙片。紙片上寫著:

WITH COMPLIMENTS OF HSI CHENG

411 GILMORE HALL

UNIVERSITY OF IOWA

IOWA CITY, IOWA U.S.A

這是他當時在美國的地址,看來這本小冊子雖然在香港印成,卻仍是程曦在美國時拿得出手的作品集,是拿來分贈友人的好物件。事實上,這本冊子里的三部“雜劇”,是按照中國元代雜劇體裁與格式,以程氏本人所經所歷的具體事件為基本素材演繹而成的。雖然劇本中只字未提“陳寅恪”的名號,可從中影射出來的個人生活史史料種種,多多少少還是為這位曾經的陳寅恪助手勾畫了許多微妙痕跡。

在這些時光微痕中,程曦的逝水流年還是留下了類似于扉頁小紙片的標記;他與陳寅恪,或者說他與民國范兒的學術理想有著怎樣的心路歷程,還是以文藝作品的方式留下了“鮮活”的路標。其中的《燕園夢》劇本最為“鮮活”,也幾乎刻畫出了程曦后半生的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

《燕園夢》劇本,通俗的講,不但反映著青年學子名牌大學之夢,同樣也體現著理想與現實、學業與職業等多重矛盾及其解答。在對這些多重矛盾的領悟與解答中,程曦個人的求學、治學、問學并最終成為自由學者的路線圖逐漸清晰起來。

原來,程曦在作陳寅恪助手之前,是做過陳氏學生的。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遷址入川,于成都落址辦學。程曦作為燕京大學的學生,隨校入川,并就在成都燕京大學求學于陳寅恪。1946年,燕京大學復校,程曦歸京后除了開題作《惲南田研究》的論文之外,也密切關注著其老師陳寅恪的動向。清華大學復校后,程曦追隨陳先生左右,儼然助手無疑。1947年秋,在向陳寅恪遞交學位論文之前,回顧這五六年來在燕京大學的求學歷程,程曦有感而發、隨興而作《燕園夢》雜劇,他在跋文中寫道:

燕園夢雜劇之作,雖出于一時遣興,然不同于傳奇志怪者也。劇中人士非實有,劇中情理非盡無。而當時史事,則悉真確,蓋亦變亂中人海波瀾之可歌可泣者也。宇宙萬象,陸離光怪,凡屬近于情理者,莫不可呈現,第吾人未盡聞見耳。余偶所見者,大地湖山一曲間少數人物中之極少數人物,嘗有類此之心境感慨,因納之一端,藉元人法式以傳之,初不過我手寫我口,不計是非工拙也。天地悠遠,世事遷易,不久而即此情理且將變改。知我者,其此極少數人物乎。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歲在丁亥仲秋月程曦跋于海淀燕京大學

《燕園夢》一劇頗有奇趣,類于所謂摩登劇與時事劇之類?!堆鄨@夢》中的正末,彥原仁,即諧音“燕園人”,概指作者程曦本人;而旦角陳貰繡,或諧音“塵世休”,概指某種心灰意冷的人生觀。全劇四折,以彥原仁考入燕京大學、暗戀陳貰繡為敘事線索,歷經太平洋戰爭爆發、燕京大學遷散入川、成都求學、抗戰勝利返京、畢業謀生、醉夢入山、夢遇陳貰繡等敘事環節,題目作陳貰繡感應塵世心,正名為彥原仁醒寤燕園夢。

《燕園夢》一劇基本概括了程曦燕京大學求學的終始歷程,頗具當時代學人的生活寫照。從第一折“現今華北雖然淪陷日軍之手已經四年”所云,程曦入學燕京應于1937年左右,據此亦可推斷程曦大約是生于1918年前后的。而第二折所云“來到成都,居住在華陽縣文廟側廂,飲膳在大成殿上”云云,可知當時在成都德陽文廟的燕京大學辦學概貌。到第三折,燕京大學復校,返京的彥原仁雖然與陳貰繡有過匆匆一晤,但旋因她舉家南遷再度錯過機緣。彥原仁領了畢業文憑之后,離校時唱的一曲“尾聲”亦感人心魄:

渾燦爛園林勝景,忒迷離錦繡前程。長記得晚鐘沉,斜月冷,未名湖一片空明。人面波光共輝映。有那好詩篇則向誰投贈,兀自這眼兒邊還浮動著去年的秋樹影。

最后一折敘及彥原仁畢業后謀生度日,因“處事魯直,又受不慣世俗閑氣,惱性子辭職出來”,心頗煩悶,醉酒后入夢。這一折以陳貰繡夢中點化,彥原仁幡然悟世為終。雖然劇情無甚曲折、新意不多,但于畢業生的謀職之困、時局的謀生之苦描劃生動,頗可一讀。

昏昏噩噩的摩登少年,即使在北大深造,也不過是一只只會做白日夢的糊涂蟲?;蛟S是追隨陳寅恪,給予了做著北大夢的少年某種方向感,程曦在1948年2月提交的學位論文還是下足了功夫、卯足了勁兒,頗有學術范兒。

題目為《惲南田研究》這篇論文,得到了老師陳寅恪給出的91分的高分。陳的評語是:此論文之主旨,在闡明南田藝術之精妙。由于其人品之高逸,故稽考其生平事跡及親族之交游,頗為詳備,間有詳論,亦當審慎,可供研究清初文藝史者之參考。自蔣氏后,考南田事跡者,此論文可稱佳作也。

或許正是這篇得了高分的論文,才成為1949年夏,程曦追隨陳寅恪并任職其助手的資格證明。但在1951年8月,程曦在陳寅恪助手職位上的突然離職,至今似乎仍是難以辨析的一個謎。是否仍然是當年《燕園夢》中的“處事魯直,又受不慣世俗閑氣,惱性子辭職出來”,對此程曦本人一直保持緘默。

對此一事件最為直接的載錄,出現在吳宓1951年8月26日日記中:“接棣華八月二十三日函,知寅恪兄與容庚甚不和,已改入歷史系。而曦竟叛離寅恪,寅恪寫讀各事,均筼夫人代職云云。深為痛傷。曦雖熱情盛氣,而殊粗疏,故不能堅毅上達,亦以愚人而已?!绷昵埃?944年秋后,吳宓曾任教燕大),吳宓曾資助境遇困窘的程曦,作為弟子的程曦亦盡心照顧老師的生活起居。吳曾贈程詩云:燕京得一士,忠敬見程曦。好古通文史,親賢樂勇為。而六年后程曦的遠走,吳宓的敘述中是一半苛責、一半嘆惋的。

程曦的突然離職,或者還另有隱情。按照蔣天樞的解釋:“有以講師誘程者,程遂堅決不再協助先生做事,雖經校長陳序經婉勸亦不肯?!薄罢T程者”誰?蔣氏本人亦未明言。而容庚曾給校方寫信,說“且程君身有肺病性情乖僻,為保護同人的健康和本系的秩序起見,亦不擬再聘任”。如此看來,即便程曦本人不辭職而去,身有肺病、性情乖僻兩條亦足見其難容于嶺南學界。

離開陳寅恪的程曦,離卻嶺南大學徑直去了香港。1955年春節,在香港的程曦,遙望九龍沙田的望夫山,又寫了一本《望夫山》雜劇。在跋文中,程先生稱“蓋亦興之所至,率爾成篇,不煩后人考辨也”?;蛟S,后人的諸種猜測與考論,在程曦辭離陳寅恪這件學界瑣事上,都未免有些太戲劇化了罷。在程曦看來,這樁事件不過只是其生活經歷、學術生涯的某個節點而已,暫時的結束只是為了更好的開始而已。

復又過了十年,除卻學術之外,程曦熱衷于環游世界之中的博覽與廣見。1965年冬,自稱“周覽世界”之后的程曦,于返港途中經停吉隆坡斑苔谷。晚間與寓所整理舊篋,翻看《燕園夢》雜劇時,百感交集,又惘惘地作了一篇“后記”?!昂笥洝敝刑岬剑?/p>

此劇作于十八年前,曾印成小冊,分贈師友。當時陸志韋師戲贈詩云:不是桃花扇,曾非燕子箋,擺來新雜耍,挑出古云煙。咄咄書空日,奄奄待斃天。忽驚玄女夢,且唱再生緣。鄧文如師贈詩云:八統趨東海,幽都氣象雄。規模垂五代,學藝重司農。煉字文心峭,思玄旨趣通。英年期遠大,吾道終未窮。孫正剛同學贈詩云,萬水千山百煉身,可憐鴻爪已成塵。微君一卷燕園夢,誰是當年獨醒人。十余年來,遷徙流轉,每思量正格律,而稿本印本均不在手。盡力追憶,尚十得五六,因漫書于片紙,以待暇時修正,而勞生草草,閣置篋中,久未翻閱。乙巳孟冬,偶然興至,閉門伏案者累日,改寫一過,約略存其舊貌,大致稍有刪易。惟第三折諸曲,尤多屬新作,良以記憶模糊,非得已也。當日入川師友,而今散居四海,甚少通音問,獨幸客蓉時燕大校長梅貽寶師今歲周游世界時曾過從朝夕耳。往事云煙,言之恍惚不在遠,勺園文廟,風景皆依稀目前。質諸各地師友,想有同感也。

中華民國五十四歲在乙巳冬十月程曦記于吉隆坡斑苔谷

事實上,程曦的學術生涯,從來就不是走的學科式的專門家道路。無論他是否追隨陳寅恪,也無論他是否接受過陳寅恪學術的影響,陳氏在1929年所作的王國維紀念碑銘中首倡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用在程曦身上,倒也非常妥洽。程曦或許不適合做陳寅恪的助手,他自己的學術生涯卻也未必不如陳氏的獨立與自由罷。

從1941年追隨因抗戰內遷暫兼燕大授課的陳寅恪,到1948年以《惲南田研究》論文得以陳寅恪高分;從1947年創作《燕園夢》到1949年南下追隨陳寅恪并任職助手,最終于1951年8月不辭而別、流寓海外。程曦十年的學術追星夢,其間甘苦自知,其中悲喜自悟,當年少年心中“離北大有多遠”、“離陳寅恪有多遠”的疑問或許都已不再是問題。

終結了大學夢,中止了學術夢的程曦從夢中醒來,輾轉于大洋南北,獨立自由的客座教授生涯開啟著另一種人生。正如《燕園夢》“楔子”中的彥原仁自述,生長厚富人家,飽受摩登教育。代數幾何,般般皆會。踢球打彈,樣樣都精。沖口的幽默文章,滿肚的中西雜耍。程曦的才華與學識,不是用于犧牲與堅持,寧可輾轉流寓、自樂自娛,也絕不自甘寂寞、步他人后塵。換句話說,陳寅恪的堅持與固守,固然可貴可敬,卻是虧待了自己、空耗了生命。對此,程曦沒有明確的說“不”,卻以實際形動踐行了這個“不”字。

憑什么要為所謂“學術”至死不渝,聲淚俱下?一己之苦痛、家庭之苦難對于所謂“學者”而言,既然能有辦法彌補與躲避,為什么不擇善而從、趨利避害?陳寅恪生前受罪、死后卻成了“大師”,程曦輾轉旅泊則享用獨立自由之生涯;他們各有去路、各有旨歸。哪一種活法更好,哪一種活法更有意義,后來者各有各的說法。但有人蹦出來說,普通讀者不適宜談論“陳寅恪”。那么,“程曦”這個名字又有多少人適宜談論呢?如果我們離陳寅恪確實太遠,我們離程曦難道就更為親近?

(選自《民國溫度》/肖伊緋 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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